關於裴徽的判決很快就傳遍大都,眾人在驚訝之餘也不免感歎,世事禍福難料,原先那裴徽在眾多貴公子中脫穎而出,一躍成為駙馬,這本來是天大的一件喜事,可是轉瞬之間,好端端的一個新郎官竟然在大喜之日親手扼死了公主的身邊的宮女,還落得一個酒後失態、謀殺公主的罪名,若非有太子從中周旋,裴徽非丟了性命不可。不過,死也就死了,偏偏被挖去了膝蓋骨,成了一個廢人,這對於裴徽來說,恐怕是比死還要難受。


    半個月後,一輛馬車停在了天牢門口。裴弼下了馬車,隨後匆匆步入了天牢,京兆尹正在門口等著他,立刻迎上來,一拱手道:“裴大公子。”


    裴弼淡淡地點了點頭道:“我是來接舍弟的。”


    京兆尹露出為難的神色道:“按照道理來說,裴二公子已經接受了懲罰,也該放迴裴家,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裴弼眉頭微微揚起:“大人有什麽為難的嗎?”


    京兆尹歎了一口氣道:“大公子請隨我來吧,您親眼瞧見也就知道了。”


    裴弼一路順著京兆尹指引的地方而去,隻見裴徽雙手扒著天牢濕冷的欄杆,麵色驚恐而灰敗,全身不住地顫抖。“二弟。”裴徽望著他,一時心痛難忍,輕聲叫道。


    誰知,裴徽突然抬起頭來,大聲道:“我有罪!我真的有罪!”神情倉惶,麵色慘白。


    裴弼深深地看著他的雙眸,咬牙道:“你沒有罪!這一迴,我是來帶你出去的。”他的目光落在了裴徽身下,剛才裴徽爬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看到那膝蓋處纏著繃帶,斑斑的血痕,觸目驚心。


    裴徽那一張俊臉滿滿都是眼淚和鼻涕,他看著裴弼,露出茫然的神情。


    看著最為疼愛的弟弟,裴弼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道:“二弟,跟我迴去吧。”隨後,他對獄卒說道:“把牢門打開吧。”


    獄卒道:“裴大公子,是不是要我們幫忙將二公子抬出去?”


    裴弼輕輕地搖了搖頭,在牢門打開後,他竟然不顧那牢中多麽的肮髒,主動走了進去,隨即彎下身子,環住了裴徽瘦弱的脊背,隻覺得手上的身軀不住的顫抖。裴弼隻是柔聲地道:“別怕,還有大哥在,隻要有我在一日,便沒有人能傷害你。”


    裴徽分明聽不進他的話,口中隻是喃喃地道:“我有罪,我有罪!”


    裴弼一轉身將裴徽整個人背了起來,偏偏他自己都是弱不禁風,背著一個人看起來實在危險,這一幕叫眾人都目瞪口呆,旁邊立刻有仆從道:“大公子,二公子還是交給咱們吧。”


    裴弼看也不看對方一眼,踏上枯黃的稻草走出了牢門,在他的背上,裴徽還是不斷的從喉嚨之中發出古怪之聲,如同刀劍滑向沙礫,翻來覆去隻有三個字,“我有罪……”其他的像是不會說了。裴弼看上去十分的瘦弱,可是他卻將對方背得很穩,口中慢慢道:“二弟,我們迴家,我一定會看好你的病。”


    一直到大門口,裴弼都不肯假手他人,而是一步一步地下了台階。隨即他看到了一個人,那個女子靜靜地站在對麵的酒樓門口,身上穿著美麗的華服,麵容素白,眼睛漆黑,正含笑望著他。這一張臉,裴弼知道,恐怕他這一生都會深深的烙在腦海裏。


    正是郭家的小姐,李未央。


    李未央輕輕地一笑,對著裴弼微微示意。裴弼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片刻之後,他的眼眸之中流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他略一點頭,仿佛打招唿一般,旋即便轉身上了馬車。車輪汩汩轉動起來,壓在青石板上,仄仄作響。


    李未央看著裴家的馬車消失在盡頭,嘴角掛上一絲清淡的笑意。她轉身上了樓,酒樓的雅間裏,元烈正坐在窗邊,手中把玩著一根玉簪,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看到李未央來了,他便笑嘻嘻地道:“怎麽?剛才瞧見那裴弼了嗎?”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正巧遇上。”


    元烈微微頷首,緩聲道:“這裴弼可不是什麽簡單人物,不管我怎麽調查,關於他的消息卻是寥寥無幾,這麽多年來,在高調的裴家,他竟然如此神秘的活著,實在是叫人奇怪。”


    李未央靜默地看著窗外的紅雲逐日,聲音沉靜:“他一直選擇隱藏在別院,隻能說明一點。”


    元烈不禁挑眉道:“哦?說明了什麽?”


    李未央輕輕一笑,迴過頭來,看進元烈的眸中,語氣和緩道:“這隻能說明,裴後把他作為最優秀的力量進行保存,或者說,裴家萬一遇到大難,他就是最後被留下來的人。隻不過……”她的話沒有說完,元烈已經明白了,他慨然一笑道:“隻不過這人已經被你逼出來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也許不是我逼出來的,而是他主動走出來的,試想看到自己的親兄弟受苦,他若視而不見,又怎麽會被選為裴家真正的繼承人呢?”


    元烈一怔,的確如此,裴弼當有過人之處,才能得到裴後的青眼以待。隨後,他將那在手上盤了許久的發簪,輕輕地探身過來,戴在李未央的頭上,端詳了片刻,道:“真的很漂亮。”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心頭湧現一絲溫柔,道:“我已經說過了,那些首飾我已經太多。你就不要再送來了,免得我還要向母親解釋從什麽地方買來了這麽貴重的東西。”


    元烈輕輕一笑道:“這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是我前段日子看中了一塊石頭,便與人賭石買下來了,打開一看,裏麵便是這玉石,於是我向工匠學了玉雕,親手雕了給你,外麵是買不到的。”


    聞言,李未央取下了簪子,放在手中打量了片刻道:“這玉蘭花雕得倒是栩栩如生。”


    元烈笑道:“隻要你喜歡就好。”


    這樣精致的小東西,不知道花費了多少的心思,元烈總是這樣,不顯山不露水就讓她感動莫名,李未央點了點頭,“我很喜歡。”


    元烈好像是想起了什麽,道:“這一次裴徽吃了這麽大的虧,精神好像也受了刺激,每天隻會說我有罪三個字,其他的什麽都不會說,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李未央仔細摩挲著手中的玉簪,感受那種溫潤的觸感:“任何人持續不斷的被人逼供,都會瘋的。”其實李未央的方法十分簡單,就是不斷的給人希望,然後在他的眼前親手摧毀了這希望,讓他陷入到更深的絕望之中,一次兩次還好,十次二十次,人就會發瘋的。這就像你養了一隻狗,你將它丟一次,它可以自己找迴來,你將它丟兩次,它還是會找迴來,可若是它被拋棄了十餘次,同樣會發瘋的。畜生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人呢?裴徽越是聰明,受到的打擊越重。李未央輕聲道:“若是裴家沒有對上我的五哥,我也不會這樣對付他,就給他個痛快,也就可以了。”


    元烈笑道:“一切都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罷了,我相信裴弼會很喜歡你送他的禮物。”


    李未央望著元烈俊美的容貌,隻是笑了笑,沒有開口。


    裴府。數名大夫都被招到了裴徽的屋中,裴弼讓他們一一給裴徽看過,可是所有的人都向裴弼搖頭,其中一個大夫向裴弼說道:“大公子,二公子這是心病,恕我們無能為力。”


    裴弼心頭疼痛難當,不禁道:“是,他的確是受了刺激。但是我希望你們能夠好好的調理,讓他神智多少恢複一些。”


    大夫們對視了一眼,卻都隻能搖頭:“這一次二公子傷的實在太重了,便是治好了也是個傻子而已。”他這句話說出來,卻見到裴弼的目光一沉,連忙住了口。


    裴弼神情隻是一瞬之間恢複了,他吩咐身邊的隨從道:“好了,送各位大夫出去吧。”


    大夫們戰戰兢兢的出去了,裴弼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兄弟。就在這時候,裴帆從外麵走了進來,他看著裴徽一副癡傻的模樣,歎了一口氣,對著裴弼道:“不要在你二弟身上浪費時間了,大夫們都說了,他是無可救藥了。”


    裴弼抬起了眼睛,蹙眉道:“父親,就在十天之前,你還曾經說過,二弟是我們家全部的希望。”


    裴帆不禁咬牙道:“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他是我的親生兒子,看到他如今落到這個田地,我不傷心嗎?這不是沒有辦法嘛!”


    裴弼淡淡地道:“裴皇後那裏怎麽說?”


    裴帆想到這個就不由皺眉,他在旁邊坐了下來,一個字一個字說道:“按照皇後的說法,咱們就不應該救裴徽,若不是太子苦苦哀求,娘娘是不會插手的。”


    裴弼冷笑一聲,他對裴皇後的心狠手辣是早已經有了準備,這個姑姑——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麽,也沒有人能夠掌控她的心思。裴家的所有人在裴皇後看來,是她用來扶持太子的靠山而已,除此之外,裴家對她而言不具備任何的意義,哪怕是自己的父親和大伯父,裴皇後一樣是唿來喝去,絲毫不留情麵,以至於他們兩人看到裴皇後都是戰戰兢兢的模樣。在這樣一個心思狠辣的女人眼中,裴徽已經成了棄子,她當然不會救他的,但是裴皇後絕情,不代表太子無情,所以裴弼略施小計,便讓太子保住了裴徽的性命。隻是裴弼沒有想到的是,還沒有等他去接裴徽,他就已經瘋了。


    床上躺著的裴徽口中依舊喃喃得念著:“我有罪,我有罪……”


    裴帆不禁惱怒道:“你還不住口!”這聲音極大,好像是把床上的裴徽嚇了一跳,他突然哀聲地哭了起來。


    裴弼看著自己的兄弟,柔聲地道:“二弟,你不用怕,有大哥在這裏。”說著他目光冰冷地看了裴帆一眼,裴帆心頭一顫,立刻道:“你這是用什麽眼神看著我?”


    裴弼垂下了眼睛,語氣淡淡地道:“二叔,這件事情我自然會處理,你忙你的去吧。”每次當裴淵不在的時候,裴弼還是會稱唿裴帆為父親,可是這一次,他卻稱他為二叔,按照名義上來說,裴弼已經過繼給了大房,他這麽說也沒有錯,可是裴帆心裏頭卻還是覺得怪怪的,他看著自己的這個兒子,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事實上他也摸不清這個孩子心中在想些什麽,或許從小到大,他就沒有喜歡這個沉靜的長子。直到裴皇後選定了裴弼作為長房的繼承人,裴帆的心中依舊沒有喜歡過這個兒子,可是現在他能怎麽辦呢?裴家現在隻剩下這麽一個兒子了。不管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他都必須接受裴弼即將成為裴府真正繼承人的事實,所以裴帆不能與他爭辯,他隻是長歎了一口氣,站起身走了出去。


    床上的裴徽仿佛受到了驚嚇,裴弼神情溫柔,連聲安慰他道:“二弟,縱然別人都不管你,我也不會拋下你,你是我的兄弟,我答應過母親,一定會好好的照顧你。”裴帆的原配夫人早已經去世多年,在幾個兄弟之中,還對母親留下印象的隻剩下裴弼和裴徽兩個人了。


    裴弼親自替裴徽刮掉了已經長得很邋遢的胡子,隨即為他換上了原本的華服。可是裴徽眼瞼下凹,顯出憔悴,而且那瘋癲的神情沒有絲毫的好轉。裴弼看著自己的兄弟,像孩子一樣摸了摸他的頭,微笑著道:“餓了嗎?”


    裴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隻是口中喃喃地道:“我有罪。”


    裴弼沉默不語,轉頭叫人開了飯,卻沒有要任何服侍的人,隻有他一個人,他甚至親自給裴徽夾菜,開口道:“這些都是你從小喜歡吃的。”可是裴徽的眼神卻是充滿了惶恐,看到裴弼也沒有親情可言,滿滿的都是害怕和畏懼。裴弼很有耐心,親自捧了飯碗,一點一點去喂裴徽,可是裴徽卻砰的一聲,將他手中的飯碗給打翻了。此刻的裴徽又哭又鬧的,完全就像是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將那一桌子的飯菜都給掀翻了,隨後他在地上拚命的爬啊爬啊,根本是一個完全失去控製的人。


    裴弼立刻喚人進來,將一地的髒汙都收拾了,又重新換了一桌,當屋子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裴弼心痛地道:“二弟,我真沒有想到,你會變成這個樣子,難道區區一個李未央竟然可以將你逼瘋嗎?”


    裴徽沒有迴答他,不過短短的十數日,他的眼眸中布滿了血絲,臉皮也十分的鬆垮,不複以前的細嫩,再配上他一臉的瘋狂,尋常人看了絕對不會相信他是從前那個俊美風流的裴家二公子。


    裴弼輕聲地歎息著,勉強壓抑了痛苦道:“來,大哥喂你吃飯。”可是他剛一靠近對方,裴徽便連滾帶爬地躲到桌子底下,還被那包著銅皮的桌角碰到了額頭,鮮紅的血順著他的麵頰不停的往下流,可是他仿佛感覺不到一樣,睜著帶血的眼睛看著裴弼。


    裴弼又走進了一步,裴徽卻驚聲尖叫了起來,裴弼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大聲道:“二弟!你醒一醒,我是你的大哥!你不認識我了嗎?”裴徽沒有絲毫的反應,他瑟縮著,如同一隻卑微的老鼠,不複以往的意氣風發。


    裴弼替裴徽重新收拾,打扮幹淨,然後才將他攙扶上了床鋪。裴徽鬧了很久,終於睡著了,在這時候,他那一張平靜的麵孔才像是恢複了往日的神彩。裴弼看著自己的兄弟,麵色十分的沉寂,他打發所有人下去,坐在床邊很久很久,幾乎要變成一尊雕像一般。最終,他慢慢地道:“二弟,若是你還清醒,想必這麽屈辱的活著。”


    裴徽再沒有康複的希望,而他的那一雙腿也是絕不可能再站起來了。


    裴弼的聲音在空蕩的屋子裏顯得十分的柔和,充滿了感情,隨即他取過一旁的錦被,輕輕的蓋在了裴徽的身上。隨後那錦被慢慢的上移,一直到了裴徽的臉上,裴弼突然下力氣,將裴徽整個頭顱都包在了被子裏。隨即,被子裏的人似乎猛然驚醒,開始扭動,嗚咽著,拚命的掙紮著,可是裴弼卻用了全身的力氣,死死地壓住,捂住對方的口鼻,不知道過了多久,那被子裏的人終於一動也不動了。


    裴弼拉開了被子,裏麵的裴徽已經沒了唿吸,那一張臉,安靜得仿佛像是一個孩子,裴弼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道:“與其讓你這樣的活著,不如讓你幹幹淨淨的死去,我相信,二弟你會明白我的意思,不會怪我的。”說完,他從床邊站了起來,他的腳步很是平靜,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房間。


    外麵的陽光正好,照亮了裴弼眼角的一滴淚水。隨後他漫無目的的出了裴府,信步在街上走了很久,竟然走迴了天牢對麵的酒樓。雅間之內,元烈親自為李未央下樓去買桂花糕帶迴去給敏之做點心,所以隻有李未央和趙月二人在。


    當裴弼推門進來的時候,趙月下意識地將手放在了腰間,李未央卻微微一笑道:“裴公子怎麽有雅興來這裏?”


    裴弼輕輕地一笑,看了一眼滿桌的佳肴,語氣裏聽不出一絲情緒,道:“郭小姐,有什麽開心的事在這裏慶祝嗎?”


    李未央似笑非笑道:“裴公子說笑了。”


    裴弼仿若朋友一般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一絲冷笑,從他眼角處揚起,他轉過身子看向李未央道:“第一次瞧見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是一個很好對付的女子。”


    李未央淡淡一笑,“哦,何以見得?”


    裴徽開口道:“因為你有弱點,而且是很多的弱點。”


    李未央道:“願聞其詳。”


    裴弼竟然不避嫌地從旁邊自取了一隻杯子,倒了滿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緩緩地道:“郭家的人便是你的弱點。你想想看,郭家有多少人,你都如此在意,在意的過來嗎?”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你說的不錯,郭家的人的確是我的弱點,可是凡事都有兩麵,有人不顧我的警告傷害了他們,我當然要千倍百倍的討迴來,你說是不是?”


    裴弼親自為李未央倒了一杯酒,陳年的女兒紅注入那雪白的酒杯之中,酒紅之色猶為精純,澄澈而美麗。


    李未央接過一飲而盡,裴弼長歎一聲道:“是啊,我看到你的弱點,卻不知道踩中弱點的你會千倍百倍的奉還,說到底,還是我太自信了,以至於自己的弱點都暴露出來了,還沾沾自喜。”


    李未央揚起眉頭,道:“哦,是嗎?”


    裴弼又挑了一塊桂花鬆子,放在嘴裏細細地品味著,慢慢說道:“是啊,我那二弟裴徽便是我的弱點。而這一點郭小姐比誰都清楚,卻一直不動聲色,所以你完美的策劃了這一計劃,眼睜睜的讓我看著自己的二弟被逼得斷了腿,甚至成了瘋子,你還讓我將他接了迴去,讓我好好的照顧他,哦,也許你是想,每一次看到裴徽我就會內疚,就會難受,就會發狂,是不是?”


    李未央看著裴弼,麵上倒是流露出一絲激賞,“不錯,我就是要你日日夜夜看著他,心裏難受,心裏發狂,你真了解我。”李未央的聲音十分柔和,讓人決計想不到她竟然口吐這樣惡毒的話。


    裴弼淡淡地一笑道:“可惜,你這算盤是打不響了。”


    李未央看著裴弼,心頭一跳:“此話怎講?”


    裴弼抬眼看著李未央,他的眼睛十分的特別,瞳孔有些細長,而白仁卻很多,他開口道:“為了不再有弱點,所以,我的二弟已經死了。”


    李未央倒是有些吃驚地看著對方,良久都沒有說話,最終,她不禁長歎一聲:“沒想到裴大公子竟然如此狠心,連弑弟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


    裴弼哈哈一笑,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全都喝光了,酒杯見底後,他含笑再斟,李未央也是不推辭,與他又碰了一杯,看起來倒像是兩個久別的朋友在喝酒一般。


    裴弼望著她,心頭卻是掠過一絲嘲諷,道:“既然我已經知道你是準備用裴徽刺激我,打擊我,我又怎麽能留著他?更何況他是我的親弟弟,我怎麽能看著他這麽屈辱的活著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屈辱的活著,將來還有報仇的希望,就這麽死了,那才是天底下最憋屈的事。”


    裴弼看著她,目光幽深:“這麽說,若今天斷腿的換成是你,你會繼續選擇活下去嗎?”


    李未央笑了起來,裴弼發現自己的影子落在了對方古井般的眸子裏,被那汪深潭包圍著,連魂魄都被吸了進去。李未央輕聲地道:“是啊,若是我的話,就會努力的活著,堅強的活著,我要活過自己的敵人,我要看著他們比我死得更慘。”


    裴弼看著李未央,似乎是第一次看懂了對方,他輕輕地一笑道:“郭小姐的毅力和心性,都非常人可比。即便是換了我——”他話說到這裏,卻是仔細的想了想,終究笑道:“換了我,我也會和郭小姐做出相同的選擇,可是二弟卻做不到,對於他這樣心高氣傲的人來說,即便沒有瘋,他這輩子不能站起來,不能奔跑,不能騎馬,還要生生世世頂著那張刻上了囚字的臉,對他來說是何等的殘忍?所以我親手解決了他的性命,也好過他苟延殘喘的活著。”


    李未央歎息一聲道:“那麽,隻能說裴二公子不夠堅強吧,這世道並不適合他。”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前麵的路是黑的,他們永遠隻能看見身前三步,隻能預計短短幾日的未來。裴徽算是佼佼者,他夠聰明,夠了解自己,夠堅定,他眼前本是光明萬丈的十步、百步,可以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底。可惜人生隨時有變,哪怕已經精密計算到了算無遺策,依然會遇到阻礙。李未央就是裴徽生命中最可怕的障礙,而裴徽是個驕傲的人,對於他而言,當生命超出了原本的軌道,死亡就是最好的涅槃。


    可換了李未央和裴弼,則是另外一種光景了。他們同樣聰明,自知,有謀略,有野心,處處老謀深算,卻無比頑強堅韌。即便生命中出現可怕的意外,他們也能躲藏在陰冷的角落裏靜靜蟄伏、等待最後的機會到來,給予敵人重重一擊。哪怕血流成河,也要一往無前。


    裴弼笑道:“看來,咱們是同是一路人。”


    李未央看著他,笑容平和:“所以這一路,裴公子可要陪我走到底。”


    趙月看著這兩個人,不知怎麽迴事,卻覺得有一種寒氣從脊梁竄起來。


    這時候,隔壁的雅間傳來輕柔歌聲。裴弼不禁側耳傾聽,神情卻慢慢的變了。隔壁的女子聲音並不如何優美,隻是那歌曲唱的十分淒切,婉轉低吟,讓人不禁心神搖蕩。對方的唱詞十分的簡單,不過是:世事滄桑如夢,人生幾度秋涼,花落花開風滿天,卻道誰家庭院,無處話淒涼。


    若是往日聽到這首歌,恐怕裴弼還不覺得如何,隻不過他剛剛喝了幾杯冷酒,又聽到這歌曲,恍惚之中不由想起裴徽的麵容,還有那喃喃的我有罪三個字,以及自己最後用錦被蒙住對方的頭,活生生把他悶死的場景,在這一瞬間,他的心仿佛被撕裂的疼痛。


    李未央一直含笑看著他,神情溫和,隻是眼底卻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機。


    在這時候,裴弼心念急轉,突然感到自己落入了對方設好的圈套。他猛然明白過來,她不動手殺裴徽,是要逼著他動手!


    她根本知道一切!知道他無法忍受親弟弟的落魄,知道依照他的個性肯定會下殺手!


    好歹毒的誅心之策!


    一陣坐立不穩,他立刻站了起來,對李未央匆匆道:“多謝郭小姐的盛情招待,告辭。”說著,他竟然一步三晃,跌跌撞撞地走了。


    李未央看著他的背影,卻是輕輕一笑,旁邊的趙月道:“小姐,你為什麽要讓隔壁的姑娘唱這首曲子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不過攻心之計罷了。這裴弼是十分狠毒的人,他殺掉裴徽,並沒有表麵說的那麽義正言辭,什麽隻是為了讓裴徽不受苦楚?!可笑!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願意再背負一個包袱。或許在他的心底,這個念頭一直被他隱隱的壓抑著,可是剛才我與他的那番話,卻是故意勾出了他的心思,再聽見隔壁的唱曲,不由讓他想起真正害得裴徽如此的人正是他。”


    因為愧疚,裴弼不願意麵對裴徽,一定會以為他好的理由殺了他,真可謂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當真是心狠手辣、毒手無情,這樣的人,才是當之無愧的裴家下一代的繼承人!


    趙月不禁微笑道:“不管他如何叵測,還不是都在小姐的掌握之中。”


    李未央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不,你錯了。我其實並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如何。”


    趙月不禁皺眉,卻看見元烈手裏拎著桂花糕走進來,倚門含笑道:“是啊,他下一步是會惱羞成怒,還是一病不起,這就是要看他自己了,也許他轉過頭來,就會變得更加的毒辣,未央,你的這一出戲恐怕是白演了。”


    李未央笑了:“一個人的心性無論如何都不會變,他既然做出如此的弑弟行為,就絕不是善與之輩,如此正好,我等著他來。”


    從酒樓裏出來,李未央買了很多的禮物,隨即和元烈分開,乘車到了納蘭雪的醫館,意外卻發現了郭府的馬車,她心頭一怔,趙月忙問跑堂的藥童道:“郭府有什麽人在這裏?”


    那藥童見到李未央,笑嘻嘻地道:“今日,郭夫人和另外一位年輕的夫人一起來了。”


    年輕的夫人?李未央心頭一跳,立刻想到了二嫂陳冰冰,連忙追問道:“她們在哪裏?”


    “就在後麵的雅室裏。”說著藥童一路引著,將李未央帶到了雅室的門口。可是李未央卻不進去,隻是隔著珠簾,悄悄聽著裏麵的動靜。


    趙月瞧見她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鄭重,不由有了點吃驚。


    李未央輕輕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不要出聲。就在此時,從雅間裏麵傳來一陣笑聲。李未央這才心頭一鬆,快步地走了進去,道:“母親,今日怎麽會到這裏來?”


    雅室之中果然是郭夫人,而她身旁正是二嫂陳冰冰。李未央眼眸一凝,卻聽見陳冰冰笑道:“母親最近頭疼症犯了,我聽說大都之中有一名醫術高明的女大夫,便上門拜訪,不想正是納蘭姑娘。”


    李未央仔細地瞧了瞧那陳冰冰的神情,見她神色從容,笑容妍妍,顯然是不知道實情的——不管陳冰冰是個多麽大度的人,恐怕都沒有辦法接受自己丈夫另有所愛這樣的事實,所以李未央選擇了隱瞞。如今的郭家,恐怕隻有郭夫人和兩位嫂嫂不知道納蘭雪的真實身份了。


    李未央笑容滿麵地看向納蘭雪道:“納蘭姑娘也擅長治療頭疼嗎?”


    納蘭雪輕輕一笑:“不過是區區小疾,二少夫人謬讚了。”她說到二少夫人四個字的時候,語氣十分的平靜,在轉瞬之間已經和李未央交換了一道眼神,


    達成了默契,李未央才放下心來,納蘭雪這樣表現,就是不會將一切泄露給陳冰冰知道的。而這時候陳冰冰也是滿麵的訝然,她看向李未央道:“妹妹今天怎麽會到這裏來?”


    李未央不慌不忙,柔聲道:“我是聽說納蘭姑娘在這裏開了醫館,特意來謝她上一次對我的救命之恩。”說著她拍了拍手掌,趙月便吩咐外麵的隨從將滿滿的禮物送了進來。這原本是感謝納蘭雪對郭導的幫助特意送來的,而此時卻是不能透露此事。


    一直注意著李未央的郭夫人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她不露聲色道:“是啊,納蘭姑娘還是嘉兒的救命恩人,咱們都沒有好好謝謝她。”


    陳冰冰全不知情,隻是開心道:“納蘭姑娘真是個福星!依我看,不如請你暫時住到我們府上去,也好為我母親治病。”她說得開誠布公,事實上普通的大夫能夠得到齊國公府的邀請,這是天大的好事,別人都是求之不得的,可是納蘭雪卻是神情微微一變,開口拒絕道:“我這裏還有很多的病人,隻怕是不便前往。還請二少夫人見諒。”


    陳冰冰一愣,隨即脫口道:“可是我看你這裏坐堂的大夫還有兩三名,這個藥堂也不是單靠你在運作啊。”


    李未央從前買下了整座藥堂,裏麵也包含坐診的三位大夫,他們和藥堂簽了五年的長約,此時卻是成了陳冰冰抓在手中的話柄。是啊,這裏的病人並非一定納蘭雪不可,可是郭夫人的頭痛症卻是別人治不好的。


    納蘭雪為難地看向李未央,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二嫂,哪有你這樣為難人家的。”


    陳冰冰麵上一紅,連忙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納蘭姑娘不要介意。”事實上,陳冰冰隻是千嬌百媚的名門千金,並沒有什麽壞心思,偶爾說話心直口快了一些,但她性子平和,而且知錯能改,明白自己說話有些唐突,便連忙開口道歉,沒有半點自命高貴的樣子,實在是讓人討厭不起來的。


    納蘭雪看著眼前的陳冰冰,心頭隻覺得又是複雜又是酸澀。偏偏眼前的人讓她沒辦法恨起來。若是要恨,對方也得知道你在恨什麽?這樣不明不白,這種感覺該如何說呢?


    李未央看到納蘭雪的神情,輕輕一歎,她太了解納蘭雪的心情了,想恨恨不起來,想原諒原諒不了,那該怎麽辦呢?思及此,她隻是輕聲地道:“這件事情以後再說吧,母親,你的病需要靜養,咱們該迴去了。”


    納蘭雪頓時鬆了一口氣,站起身殷殷叮囑道:“郭夫人,我開的藥請一定要定時吃,不能延誤。若是方便,改日來,我替你針灸,能夠緩解頭痛。”


    郭夫人笑著點了點頭,隨即一行人便向納蘭雪告辭了。


    在馬車上,陳冰冰向李未央道:“剛才是不是我說錯話了,納蘭姑娘的臉色變得那麽難看?”


    李未央心道情敵見麵自然分外眼紅,更何況陳冰冰後來居上,鳩占鵲巢,硬生生的逼著郭衍娶了她。偏偏她還是這麽的無辜,對前事一無所知,叫納蘭雪有苦無處敘說……李未央一笑:“二嫂沒有說錯什麽,隻是納蘭姑娘一向清高,一般人難以親近,二嫂還是不要過於熱情的好,免得嚇壞了人家。”


    陳冰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我唐突,妹妹提醒的對。”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麽,從旁邊取了一塊布料,獻寶一般地道:“妹妹,你瞧這塊香雲紗顏色是不是很亮麗?”


    李未央看了一眼,卻是一塊玫瑰紅嵌著金絲的料子,上頭的金絲十分細膩柔軟,陽光透過紗窗照進來,更顯得這料子流光溢彩,美麗異常。卻聽見陳冰冰開心地道:“這是昨天我迴娘家的時候,母親交給我的緞子,說是好不容易才從雲州帶迴來的。我穿這種顏色不好看,妹妹拿來做一條裙子吧。”


    李未央瞧著陳冰冰的模樣,分明是很喜歡這塊料子,可是卻轉而將它送給了自己,顯然是要討自己的喜歡。她隱約有點明白,郭衍為什麽要避開她了。這個姑娘雖然出身名門世家,可是對郭衍一片真心。郭衍敬重母親,陳冰冰便掏心掏肺的對郭夫人好,哪裏有可以治頭疼的藥,她便搜羅整個大都去尋找。郭夫人心愛郭嘉,郭衍也從駐地寫了數封信迴來,提及妹妹迴家也是十分高興的模樣,正因為如此,陳冰冰才愛屋及烏,對李未央萬分照顧,巴不得捧了所有的珠寶討她的歡心。


    麵對這樣一個人,實在讓你難以討厭她,所以李未央雖然同情納蘭雪卻也不能多言,感情的事情沒有什麽先來後到,更何況納蘭雪不是什麽後來者,陳冰冰也不是蓄意為之,這隻能說是造化弄人了。


    郭夫人看到李未央神情變幻,心頭已經起疑,等迴了郭府,郭夫人將李未央留了下來,劈頭就問道:“那納蘭雪究竟是什麽來曆?”


    李未央沒想到郭夫人感覺這麽敏銳,隻能誠懇道:“母親,這納蘭雪便是二哥的心上人,難道他沒有向你提起過納蘭雪的名字嗎?”


    郭夫人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手中的茶杯竟然一下子傾倒過來,隨即她手忙腳亂地將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定定地看著李未央道:“你說的是真的?”


    李未央鄭重地點了點頭道:“母親,這樣的事情我怎麽會拿來開玩笑?”


    郭夫人良久說不出話來,麵色變幻不定,終究歎息一聲:“這真是孽緣啊,兜來轉去,這個姑娘還是找上了門。”


    李未央想到陳冰冰那張全無防備的笑臉,心頭也微微歎息,她知道,跟納蘭雪比起來,陳冰冰幸福得不諳世事,這麽多年來都生活得無憂無慮。她始終死心塌地的愛著郭衍,愛著他所愛的一切,美好的讓人心疼。可她越是美好,郭衍越是沒辦法麵對她。在家族麵前,個人的感情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他最終選擇了留在駐地,這樣既不用麵對自己的良心,也不用麵對陳冰冰的笑臉……可是當納蘭雪找上門來的時候,又該怎麽解決這一樁孽緣呢?她隱隱覺得,納蘭雪的存在,總有一天會釀成一場大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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