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德第二日起來,隻覺得渾身都疼,可是精神卻比前一日好了許多。他皺了眉頭,道:“誰命你們進來的?”


    丫頭們麵麵相覷,都不敢吭聲。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藥汁,表情有些疑惑,然後,輕聲問了一句:“昨天誰來過?”


    丫頭們戰戰兢兢:“昨天沒人來過。”三小姐那脾氣,她說沒人來,就是沒人來。


    李敏德環視了四周,表情漸漸從疑惑轉成了些許黯淡,他還以為……那天傷口裂開了,他沒有放在心上,誰知昨天越發嚴重起來,莫名就疼得站不住,連他自己也愣了迴神,不記得是怎麽迴事。然後他站起來,摸了摸傷口,好像還是有點難受,但肯定不是昨天那麽疼了。


    他歎了口氣道:“原本我做了一個好夢來著。”


    丫頭們互相對視一眼,知道三少爺並非和她們說話,便都低著頭,一聲不吭。


    李敏德昨天疼得那麽厲害,完全是半死不活的狀態,什麽都不記得倒也理所當然,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總感覺有什麽被忽略了。


    究竟是什麽呢?


    李敏德突然迴過頭,問其中的一個丫頭:“昨天晚上我明明吩咐過誰都不準進來,究竟是誰放大夫進來的?”


    那丫頭嚇得半死,支支吾吾道:“是……是趙侍衛。”


    李敏德觀察她的神情,卻認真想了半天,丫頭以為他會拆穿自己的謊言,畢竟她額頭上的冷汗和說話時候的結巴,根本沒法兒掩飾的,然後李敏德卻笑了。


    “快去準備早膳,我餓了。”李敏德起身,精神奕奕的模樣。他知道,那個人一定來過,雖然她竭力隱瞞對他的關心,但他全部都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人,心底越是在意,表麵越是裝作毫不在意!


    丫頭們如蒙大赦,趕緊退了下去。


    李未央一大早去荷香院請安,遇到了孫沿君和李家二少爺李敏康。兩人出來的時候,李敏康與李未央打了個招唿,便先行離去,孫沿君望著他的背影,半天站著沒動。直到李未央瞧得有趣,不由自主笑了起來,才驚動了孫沿君。


    “你笑什麽?”孫沿君含笑轉迴頭來,看著李未央。李未央笑道:“沒什麽,你接著看吧,不過,二哥可走遠了。”


    孫沿君反應慢了半天,麵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來:“我不過是——”


    “不過是舍不得夫婿,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們這兩個時辰不見都受不了啊。”李未央眯起秀長眼睛,笑出一排貝齒。


    孫沿君臉上如同火燒雲,走上去,掐了她一把道:“你整天伶牙俐齒的,就會欺負我!快走吧。”


    李未央奇怪道:“去哪裏?”


    孫沿君笑道:“白芷的針線做的最好,我還要請她幫我點忙呢!”


    她們兩人一路往迴走,到了李未央所居住的院子,卻見到白芷坐在走廊下,身邊小凳上擱了針、剪刀、花繃子等物,各色絲線分別夾於一本書的書頁之間,埋頭刺繡。她的手裏捧著一個漂亮的肚兜,雙股撚金線正繡著魚眼睛,看起來無比精致,孫沿君不由輕歎了一聲:“這院子裏的丫頭,就數白芷你的繡活兒最好了。”


    白芷原本十分用心,這時發現主子和孫沿君都站在一旁,連忙微笑著停下針,抬起眼來:“二少夫人怎麽來了。”隨後,她趕緊收拾了東西,吩咐裏麵的丫頭出來倒茶。


    李未央笑了笑,道:“二嫂說要請你幫個忙。”白芷滿麵帶笑道:“不知奴婢能幫二少夫人什麽忙?”


    孫沿君摸了摸她繡的肚兜道:“這小肚兜,真的很好看。”


    白芷笑道:“四少爺長得快,奴婢閑著沒事,便幫他多準備一些小衣裳。”


    李未央瞧孫沿君表情很奇怪,心思一動,不由試探道:“白芷,二嫂這是讓你幫她繡小衣裳呢!”


    孫沿君嚇了一跳,連忙道:“你……你怎麽知道的?!我都還沒跟敏康提起!”


    李未央見果真猜中了,不由失笑,道:“看你摸著那小衣裳的表情,便很清楚了,再者說,李家繡娘很多,你偏要來找白芷,還不是因為她經常給四弟做小衣裳嗎?”


    孫沿君臉色立刻就紅得如同番茄:“未央,千萬不要聲張,我還沒有確定呢!”


    李未央卻顯然不以為意,淡淡笑道:“難道還沒有找大夫看一看?”


    孫沿君小小聲地道:“隻是小日子兩個月都沒來了——也許不是呢!”


    李未央見她難得露出這樣羞澀的模樣,想了想,便迴答道:“這也不是什麽難為情的事情,直接找大夫瞧一瞧,若是真的,可是李家的大喜事,二哥知道了也會非常高興的!”


    孫沿君便也跟著笑,眷戀地在那小肚兜上摸了又摸,都不舍得丟下了。


    看著她這樣,李未央突然不笑了,隻是有一瞬間,怔怔地說不出話。白芷先瞧出了不對,可卻不敢吭聲,隻是不知道小姐又想到什麽事情了。孫沿君想了半天才抬起頭來,見李未央神情怔怔,不由道:“你怎麽了?”


    李未央眼睛裏掠過一絲感傷,麵上卻隻是雲淡風輕:“看見你這樣,我也覺得十分美滿了。”卻不說是什麽原因,隻有她自己心裏知道,她對孫沿君的明媚和天真,都是羨慕的,包括如今她馬上要做母親的這種幸福的心情,她也都能夠體會,可惜,這一生,她也許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她沒有愛,沒有感情,沒有婚姻,所以她也不會有孩子。但是,看著孫沿君,她莫名也覺得歡喜起來,全然的,替她歡喜。


    “待會兒,我就讓人去請王太醫。”李未央笑道。


    “不不!千萬別!這樣一來就要驚動老夫人和我婆婆,她那個人,你是知道的,芝麻大的事情也要宣揚的人盡皆知,我已經跟我娘說過,她說從前我姑姑就用過一個老大夫,是個老神醫,特別擅長給婦人看病的……”


    李未央不由詫異:“京都有這樣的大夫麽?”


    “有的。”孫沿君低聲答道:“他被人稱為帶下醫,擅長的就是給女人們瞧病,京都的大小姐們有個月事不調,久不懷孕的夫人們想要懷孕生子,都要千方百計地去尋他。”


    “帶下”指腰帶以下或帶脈以下的部位,婦人多“帶下”病,所以大曆稱專門治療婦人疾病的大夫為帶下醫。


    李未央沉吟片刻,點頭,道:“你有自己熟悉的大夫,其實是最好的。”哪個大家族都有喜歡用的大夫,大多數的女子成親生子後也不會輕易更換大夫,就像是老夫人除了請王太醫來瞧病,很少相信別人一樣。


    孫沿君又道:“你冬日裏不是總說身體寒冷嗎,這個也可以治,讓他開幾服藥幫你調理一下,很快就能除根。”


    李未央挑眉:“真有如此神奇?”


    孫沿君理所當然地點頭,道:“他的師父是前朝太醫院被人稱為神手的劉院判,也是十分出名的帶下醫,專門給宮中那些娘娘們瞧病的。可是後來有一次,末帝寵愛的麗妃娘娘要生產,卻是橫生倒養,產婆等人都不管用,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卻都無可奈何。最後,隻能招來了劉院判——”


    尋常人家生產,若非到了緊要時刻,萬不可能讓大夫進入產房,因為大夫多是男子。更遑論是宮中的妃子,照顧她們的都是太監,哪怕是見到太醫也都是離得遠遠地詢問病症,接生——那是想都不要想的,李未央蹙起眉頭:“然後呢?”


    孫沿君道:“孩子是接生下來了,可是不過三天,這劉院判便得了急病病死,當時他的徒弟們或死或散,還有些被遣迴原籍休養……我說的這個薑大夫也是這樣,前朝的時候始終不敢在京都露麵,直到這一朝,他才重新開始行醫。”


    “這……未免太出奇了……”李未央喃喃自語。


    “是啊,想到都覺得不寒而栗,哪兒有那麽巧合就突然得急病死了呢。”孫沿君搖頭道。


    李未央烏黑的眸子裏含著一層沉鬱:“帝王之心不可揣測,有時候你幫助他們做了事,反過來還要被殺。”


    孫沿君見她沉思,便道:“這些也都不提了,這薑大夫一到了京都,可是萬萬閑不下來的。我今天下午就去瞧瞧這位大夫,你跟我一起去吧,也看看你畏寒的毛病。”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下午老夫人請了人來唱戲,讓我作陪,我就不和你去了,若是確定了消息,迴頭可得告訴我。”


    孫沿君便隻是笑,笑容看起來像是三月春天裏的桃花一樣清新,充滿期望:“好,我肯定第一個告訴你。”


    李未央看著孫沿君離開,笑容不覺深了些。可是這時候她還沒有想到,一切後來會發生那樣大的變化,變化大到連她都無法接受。


    晚上,老夫人請了戲班子唱戲,二夫人、李常茹等人都在院子裏坐著,蔣月蘭推說身體不適沒有參加,而李未央則靜靜坐著,飲茶、看戲,難得的悠閑。


    就在一出戲完了,老夫人命人打賞的時候,卻突然看到李府管家麵無人色地進來,他身後還領了一個婢女,李未央一眼認出那是孫沿君尋常帶著的柳兒,柳兒還沒有到老夫人跟前,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難道出了什麽事?!李未央第一個注意到,隻覺得心底有一股寒氣升上來,迅速地站起來,走過去,對老夫人低聲道:“老夫人,好像有什麽事情發生,您瞧!”


    老夫人順著她的手指的方向,不由皺了皺眉頭,原本很好的心情也一下子被打擾了,她揮了揮手,示意那戲班子都停下來:“柳兒,你哭什麽!”


    柳兒隻顧著哭,卻是不敢說話。


    老夫人眉頭皺得更緊,二夫人劈頭蓋臉罵道:“你這個丫頭啞巴了嗎?沒聽見老夫人問你話!跟你主子學的沒有規矩!”


    柳兒跟著孫沿君久了,學得一副主子的脾氣,快人快語,從來不曾露出這種神情。李未央臉上一絲笑容都沒了,不知怎麽一陣冰冷的寒意從心底生出,並且不斷擴大。良久,她才聽到自己用僵硬的聲音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柳兒見到李未央關切,這才撲過去抓住她的裙擺,小聲哭訴道:“事關重大,奴婢不敢瞎說。”


    李未央一瞧,便知道壞事,因為若是尋常的事情,柳兒一定會當眾說出來,可是現在,分明是說不得,她立刻道:“好了,你們全都退下去!”


    院子裏的丫頭媽媽們立刻恭敬地退了下去,甚至都沒敢抬頭望柳兒一眼,二夫人看了心驚,三小姐在這李家,威嚴已經更甚於老夫人了。老夫人皺眉道:“都到屋子裏來說話!”


    進了屋子,柳兒泣不成聲,道:“老夫人,郡主,我家少夫人被人劫走了!”


    什麽!李未央一下子皺起了眉頭,一字一字道:“你把話再說一遍!”


    柳兒道:“我家少夫人——被人劫走了!”


    李老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臉色變得鐵青,喃喃道:“被人劫走了?!這是什麽意思!”


    二夫人麵色也十分難看,連聲逼問道:“你這個死丫頭,空口白舌地說話嗎?她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怎麽會有人無緣無故劫持她!”


    李未央卻打斷了她的問話,快聲道:“在哪裏被人劫走,往哪個方向去了!”


    柳兒臉上的淚水不停地流:“在……在德勝門旁邊的小道上,一夥人突然衝出來,把整個馬車都給搶走了,護衛們全死了,少夫人拚了命才將奴婢從車上推下來,她自己卻沒能逃脫——”


    李未央強壓抑著不安的心緒,不再多問一句,而是轉頭對老夫人道:“老夫人,現在不是追究為什麽的時候,先去把人救迴來!”


    李老夫人點點頭,吩咐一旁的羅媽媽道:“你立刻去告訴老爺這件事,並且拿著李家的帖子,悄悄的去找京兆尹,讓他立刻想法子把人找迴來!”


    李常茹拉了拉二夫人的袖子:“娘,二嫂生得漂亮,卻出了這種事,會不會被人——”


    羅媽媽快步離去了,二夫人的臉色卻從未有過的難看:“便是沒有,她的名聲也毀了,這可怎麽好喲!丟人現眼的東西!唉!這賤人不知道在哪裏得罪了歹人,弄出這種事情來,把我家的名聲都給糟蹋了!”


    李未央聞言,心頭的怒火騰騰地往上冒,突然迴過頭來,冷冷盯著二夫人。


    二夫人吃了一驚,被她眼睛裏的火光和寒氣嚇到,不由向後倒退半步:“你……你這樣瞧著我做什麽!”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二嬸,二嫂是你自己的兒媳婦,她的性情雖然直了些,本性卻是善良天真,她平日裏對你那樣恭敬孝順,難道你自己瞧不出來嗎?現在她出了事,你縱然幫不上忙也不要在旁邊說這種風涼話!否則會讓人笑話李家沒有規矩!”


    二夫人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我是你的長輩,你怎麽說話呢!”


    李未央麵不改色,眼睛裏都是蔑視:“長輩?也要你這個長輩說話做事不出差錯才是,現在你說的這些話,便是我這個晚輩也瞧不過眼,若是不信,你大可以去問問老夫人!”


    二夫人當即變色,用帕子掩了臉,向老夫人哭泣道:“您看,這丫頭越來越不像個樣子!看著您寵愛她,又仗著自己是郡主,便不認我這個長輩了!”


    老夫人卻不以為然,冷冷望著二夫人,道:“未央說得對,看看你說的都是什麽話,孩子丟了隻考慮到名聲!常茹,扶著你娘迴去!免得她急糊塗了,在這裏胡言亂語!”


    二夫人吃了一驚,李常茹連忙過來攙扶她,她卻死活不肯走,場麵一下子僵持下來。李未央也不去理會這個見識短淺的潑婦,她快速吩咐一旁的趙月道:“召集所有人出去找,把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給我翻一遍!”


    趙月立刻應聲,道:“是!”


    李敏康趕到荷香院,卻是整張臉都是慘白慘白的,一進門便望著李未央道:“人找到了嗎?”


    李未央搖了搖頭,已經兩個時辰過去了,沒有任何消息。她同樣也是心急如焚,可是不管是趙月,還是李敏德的暗衛,都沒有任何消息傳遞迴來。究竟怎麽迴事,到底是誰劫走了孫沿君?那可是孫將軍的嫡女,誰敢做出這等事,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敏康快步向外頭走去,二夫人一把抓住他:“你去哪兒!”


    李敏康咬牙:“去找君兒!”


    二夫人死死抓住他手臂:“天色這麽黑了你去哪裏找,還不知道那些人是誰,萬一又是刀又是匕首,你一個文弱書生要怎麽抵抗?已經沒了兒媳婦,難道要讓你娘連你都沒了嗎?”


    二夫人說的話極端自私,分明是不準備過問孫沿君的死活了。李未央冷笑一聲,道:“難道身為丈夫,對失蹤的妻子就沒有責任嗎?二嫂是懷有身孕的,你們不知道嗎?她現在一個人在外頭生死未卜,二哥你要如何,自己看著辦吧!橫豎妻子是你的,你放著她不管,將來不後悔,不愧疚便是!”


    李敏康方正的臉上顯出震驚,隨後便是痛苦之色,他一把甩開了二夫人,快步向外頭走去,可是剛剛走到院子裏,便遇到了姚長青帶著人匆匆到來。李敏康像是終於撈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找到了嗎?”


    姚長青麵色凝重,他命人連夜搜遍全城,可全無蹤跡。


    李敏康的臉色無比難看,:“莫非他們會飛天遁地不成?怎麽會找不到!”


    姚長青的表情變得發冷發僵,不,他簡直是感到了一種恥辱。京都的戶籍製度十分嚴格,青天白日哪裏來的強人?更何況自己派出那麽多人去搜尋都沒有絲毫的蹤影,到底出了什麽事?身為京兆尹,他必須負責京都的治安,先前是蔣家莫名其妙被殺,現在又出了孫氏被劫,簡直是莫名其妙到了極點!什麽樣的高手,能夠在李府護衛眾目睽睽之下,搶走孫氏所在的馬車?


    老夫人聽了姚長青的話,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幾乎有點喘不過氣來,李未央見她捂著胸口,連忙親自扶著她坐下來,讓她側側靠著椅子背歇息。老夫人臉色鐵青,氣息不勻,胸膛劇烈的一起一伏,口中喃喃道:“這可怎麽好,這可怎麽好啊!”


    李未央握住老夫人的手,安慰道:“不會有事的老夫人,二嫂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卻不知道是在安慰老夫人,還是在安慰自己。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真的將孫沿君當成了一個好朋友。第一次,她微微失去了冷靜。


    眾人愁雲慘霧地在屋子裏等著消息,卻聽見外麵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李蕭然麵色鐵青地進來,看見李敏康和姚長青站在門邊,劈頭蓋臉道:“人已經帶迴來了,準備喪事吧。”


    這一句話說出口,李敏康麵色一白,整個人向後倒了下去。丫頭媽媽們連忙喊了小廝來扶著他迴去休息,二夫人一陣哭天搶地。李未央臉色從未有過的蒼白,盯著剛剛進門的李蕭然道:“父親,二嫂人在哪裏?”


    李蕭然歎了一口氣,麵上也是無限的惱怒和惋惜:“我一得到消息,便立刻從宮中趕迴來,在路上遇到禁軍統領,他的人今天巡視內城的時候,在一個小巷子裏發現了她。隻不過——已經沒氣了。”


    他的神情,略帶了兩分尷尬。李未央知道必定不同尋常,不再多問,她站起身,一步步向外走。李蕭然問道:“你去哪兒?”


    李未央頭也不迴,聲音冰冷道:“不是要收斂嗎,除了派人通知孫家,還要準備很多事情。”


    李蕭然一時之間啞了,他困惑地看著李未央,不知道她怎麽還能這樣鎮定,她平日裏不是和孫沿君走得很近嗎?他哪裏知道,李未央此刻已經憤怒到了極點,可她這個人的情緒,外表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李蕭然已經派人把孫沿君的屍體送了迴去,李未央到了蒼梧院,卻是哭聲一片,她壓下心頭的怒火,道:“全都給我住嘴!”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麵麵相覷。李未央冰冷地道:“你家主子受了冤屈而死,你們不能好好保護她就算了,現在哭又有什麽用!立刻去準備喪事需要的東西,讓我再聽見誰哭一聲,立刻趕出去!有淚水,留到喪禮上去哭!”


    李未央如今在李家,是真正說一不二的人物,就連李蕭然都要讓她三分,這院子裏的所有人都用驚駭的眼神看著她,隨後都安靜地退了下去。李未央卻突然叫住了柳兒:“你等一等!”


    柳兒擦掉了眼淚,跪在李未央麵前,李未央慢慢道:“剛才可查看過你家主子的身體了?有什麽損傷嗎?”


    柳兒眼淚不由自主又流了下來,道:“小姐身上衣衫都碎了,不光如此,那些人還把小姐弄得滿身是傷口,尤其是……尤其是……”柳兒說不下去了。


    李未央道:“帶我去看看。”柳兒站起身,帶著李未央進了屋子。床上,孫沿君安靜地躺著,有一位媽媽正在幫她擦洗臉上身上的汙漬,李未央道:“不必收拾了,讓我看看。”那媽媽一愣,隨後安靜地站了起來,擦了眼淚退到一邊。


    李未央看了一眼孫沿君的麵孔,那美麗的,充滿朝氣的臉上,全然都是痛苦的神情,一雙天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根本都沒辦法閉上,下顎有兩道被捏出來的紅印,嘴唇是破的,頭發十分淩亂,雖然血跡已經被擦掉了,可還是看得出脖子上的傷口一直延伸到錦被裏麵,李未央不忍看她的臉,隻是伸出手,要掀開她的錦被。一旁剛才負責擦洗收拾的劉媽媽道:“郡主,我家小姐死的太慘了,請你讓她安靜地去吧。”


    李未央的眼睛裏劃過一絲悲傷,隨後便是堅定:“正因為你家小姐枉死,更應該找出殺害她的兇手。”劉媽媽看了柳兒一眼,柳兒對她點點頭,劉媽媽歎息了一聲,道:“奴婢已經瞧過,實在是不忍目睹,郡主要看,別害怕就是。”說著,她掀開了被子。


    李未央看了一眼,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孫沿君的肚子被人活生生劃開,下半部的身體幾乎被人劈成兩半,一片血肉模糊,大腿上滿是淤青,幾乎看不出一個人的痕跡。縱然她看過無數殘忍的事情,卻也沒想到會見到這種可怕的場景。


    劉媽媽見李未央臉色慘白,怕嚇到了她,連忙蓋上錦被,顫聲道:“小姐死的太慘了,不知道是什麽牲畜竟然這樣狠心。小姐生平做了那麽多好事,老天爺太不長眼睛了!”她是孫沿君的乳娘,最心疼她不過,所以剛才別人都不敢碰這可怕的屍體,隻有她一個人在這裏清洗,此刻她一邊說,眼淚一邊掉下來。


    李未央眼眶不由自主地濕了,她實在難以想象,白天的時候孫沿君還向她說,等確定了懷孕的消息,立刻就來告訴她,可是迴來的時候,竟然變成了一具屍體……為什麽,為什麽老天要這樣殘忍,孫沿君不過一個天真的少女,歡歡喜喜選了夫婿,憧憬著將來的美好生活,她雖然心直口快了一些,心地卻很善良,哪怕看到街頭的乞丐都要讓馬車停下來施舍,每年不知道要捐多少銀子造橋鋪路,這樣的女子,到底誰會下這樣的狠手?


    李未央在這一瞬間,幾乎懷疑對方是衝著自己而來,可是,她很快否定了這種想法。若是真的衝自己而來,也不會隨便去得罪孫家,因為孫將軍手上握著兵權,而且素來為人耿直,最為疼愛這個女兒,她如此慘死,孫家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不死不休地追查到底。


    但如果對方不是為了自己而來,究竟是因為什麽?孫沿君會和什麽人結下仇怨,對方用這種可怕的手段去折磨她?不,這已經不光是可怕,簡直是殘忍的讓人發指。


    這時候,一直沉默看著的趙月道:“小姐,可不可以讓奴婢瞧一瞧。”


    李未央點了點頭,趙月上去,重新掀開了錦被,一陣血腥味撲麵而來,李未央站著一動不動,看著趙月檢查著屍體,隨後,趙月迴過頭來,道:“小姐,二少夫人臨死之前,的確遭受過侮辱,而且,對方不知道出於什麽緣故,將她的下體整個劃開,手段極端殘忍。”


    李未央點頭,道:“這些都是表麵能看出來的傷痕,還有呢?”


    趙月麵色凝重:“從二少夫人的傷口看來,有凝結了很久的淤血血塊,所以奴婢猜想,她的五髒六腑都受了傷。”


    “什麽意思?”李未央不解地道。


    趙月咬了咬牙,道:“殺她的人,武功一定很高,不止如此,大概當時二少夫人為了保住貞潔掙紮地太厲害,對方打了她一掌,竟然震碎了她的內髒——”


    李未央隻覺得渾身發冷,孫沿君死之前,一定是痛得很厲害。她的雙腿有一絲發軟,勉強走到一邊坐下,劉媽媽趕緊道:“郡主,您還是出去吧。”她是怕李未央嚇壞了。


    李未央沉重地搖了搖頭,道:“柳兒,你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再說一遍給我聽,要一個字不漏,從出門開始說。”


    柳兒擦了眼淚,道:“是,奴婢今日隨著二少夫人一起出門,到了梁家巷子,找到孫夫人所說的那位大夫所在的茗心堂。因為事先已經向那薑大夫說過,讓他提前清客,所以我們到了那裏,並沒有閑雜人等。哦,不,有一輛很尋常的馬車,當時那馬車還擋了我們的路,小姐吩咐咱們家的馬車停在他們後頭,然後步行進了茗心堂。一切都好好兒的,看了病,那薑大夫確認了二少夫人是有了喜脈,她開心的不得了,當下就說要去淨月樓買一些好酒好菜,迴來和二少爺一起慶祝。所以咱們的馬車沒有迴來,而是向著淨月樓而去,誰知走到德勝門的時候,旁邊的小道兒上突然湧出好多人——”


    李未央抬手,阻止她往下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了,在一路上,或者是藥堂裏,可遇到什麽奇怪的事?”


    柳兒仔細迴憶了一番,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李未央皺眉,道:“你再好好想想,或者什麽奇怪的人,也可以。”


    奇怪的人?柳兒想了又想,道:“要說有什麽奇怪,那就是咱們到的時候,那藥堂的藥童說薑大夫突然有一位貴客到訪,說是要讓咱們二少夫人再等片刻,二少夫人原本不太高興,可還是答應等了。不多時,那房間裏就出來一個蒙著麵紗的女子,然後二少夫人就被請進去了。”


    “蒙著麵紗的女子?什麽模樣?”李未央追問道。


    柳兒仔細迴憶了很久,道:“那女子出來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咱們二少夫人,差點把麵紗撞掉了,她似乎要發怒,卻不知道為什麽一言不發快速離開了,的確是個很奇怪的人。”


    “她身邊可帶著什麽人?或者,她坐的馬車有什麽特別?有沒有什麽標記?”李未央下意識地覺得這個神秘的女子,一定跟孫沿君的死有某種奇特的關聯,不由自主地問道。


    柳兒搖了搖頭,道:“她身邊帶著兩名護衛,都長得很尋常,奴婢也沒有仔細瞧,她的馬車……就像是最尋常的那種馬車,也不華貴,再普通不過了,便是中等富貴人家,也總有兩三輛的。”


    李未央慢慢道:“那她身上的衣裳呢?什麽質料?”


    柳兒苦思冥想了半天,她真是沒有太過注意,現在想來,的確那女子有一點奇怪,趙月道:“你好好想想,別著急。”


    柳兒正要搖頭,卻突然瞧見了李未央身上的衣裳,脫口道:“奴婢瞧見那女子身上的衣服,就像是郡主你這一身,很好很好的料子,穿在身上仿佛雲彩一樣輕飄飄的。”


    李未央的目光變得陰冷,這衣裳的料子是香雛紗,一匹都是價值千金,隻有京都一等一的富貴之家才能買得起,可是這樣的人,卻隻坐著尋常富貴人家才會乘坐的馬車,不是很奇怪嗎?這隻有一種可能,對方根本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


    李未央想到這裏,突然站起身,向外走去,柳兒不由奇怪地道:“郡主?”


    李未央卻沒有迴答,隻是慢慢道:“趙月,咱們必須去茗心堂一次。”


    趙月剛要應聲,外麵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不必了。”


    李未央眉頭一鬆,走了出去,卻看見了李敏德正從院子外進來,他看著她,道:“不必去了。”


    李未央揚起眉頭:“為什麽?”


    “因為茗心堂的大夫,就在一個時辰之前,突然得了急病死了,所以你去了,也一樣什麽都查不到。”李敏德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他已經仔細查過這件事,可是,對方做的十分幹淨,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李未央沒有說話,直到李敏德發現了不對勁,他扶住她的肩膀:“怎麽了?你在聽嗎?”


    “我沒事。”李未央這樣說著,她的臉色卻變得一片青白,身體也有些發抖。她推開李敏德,自己下了台階,一級、兩級……就在走到第三級的刹那,她整個人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階之上——


    眼前忽然一黑,一股溫暖的氣息罩上她的,隨即她被納入一個懷抱——


    “沒關係,有我在。”李敏德輕聲道,手下用力更加緊地抱住她輕顫的身子,“你隻是累了。”


    她不是累了,她是憤怒,難以壓抑的憤怒。孫沿君明明是那樣可愛的一個人,到底誰能下這樣的毒手!這樣的憤怒,衝破了她的冷靜,讓她一刻都沒辦法遏製,她想要找出那個兇手,將他撕成碎片!這樣的怒火,卻跟她柔弱的身體並不匹配,她的靈魂在蠢蠢欲動,她的怒火無法控製,可是她一夜未眠,身體已經很累,所以才會在台階上摔倒。


    李敏德火速地抱她迴到房間,焦急地準備喚人去準備熱水。


    李未央躺在床上,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失神:為什麽他還在她身邊,她說過要讓他離開,可她為什麽沒有行動?因為她的心中還有眷戀嗎?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守著她,幫她處理一切的事情,認真保護著她。可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也是個年輕人,他應該有正常男子都有的躊躇滿誌和遠大誌向——展眼到了如今,他卻放棄了一切,包括他自己的身份,留在她的身邊。


    “敏德。”她閉上眼,輕聲道,“不用了。你走吧。”


    “我知道她死了你很不開心,但你還有我在你身邊,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陪著你。”李敏德在床邊蹲下,握住她的手,他在她的身邊,並不想別的,隻不過想著能多幫她一點也好,隻要能在她身邊就行——可是現在李未央對他的態度已經變了,他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但她就是變了——但他,不在乎。隻要能在她身邊,他什麽也不畏懼。


    “我叫白芷來幫你換衣裳,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喪禮一定會很累——”他輕聲道:“或者……未央,跟我說說話好不好,如果你不開心,至少要讓我知道……”


    “不需要,我說了,讓你出去。”李未央堅持道。


    “未央!”她為什麽要趕走他呢?從前她都允許他留下,哪怕是她休息。李敏德的唿吸一窒,有那麽一種熟悉的鈍痛一下一下地挖掘著自己的血肉之軀,驕傲如他,也有自尊心,可是在李未央的麵前,他是不要自尊的。再無賴也好,他也要留在她的身邊,“你不舒服的話就好好休息,我去外麵守著,絕對不打擾你。”


    李未央淡淡道:“不必了,敏德,你迴越西去吧。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報仇的。為你親生母親,雖然你口口聲聲說不在意,可是我知道,你經常會對著一柄玉釵發呆,那是你父皇派人送給你的。我猜,是你親生母親的遺物。”


    李敏德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不,我不會離開的。”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讓你走嗎?”


    李敏德看著她,在心驚之餘竟泛起了一層顫栗:“為什麽?”


    李未央口氣很淡,沒有一絲感情:“我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我不會愛人,不管是你,還是拓跋玉,我都不會愛。”


    “但是你在意我?不是嗎?”李敏德握緊了拳頭。


    李未央笑了笑,心跳卻劇烈地跳動著,越來越快,引發一陣痙攣似的微微疼痛:“是,我很在意你,但我不想要這種在意,你總是在我身邊,讓我不得不對你厭煩,對你冷漠,因為我無法給你迴應,所以我甚至有愧疚!可我不需要這種愧疚,因為這種感情讓我覺得特別難受!我為什麽要愧疚,就因為不能迴應你的感情?!李敏德,你口口聲聲說愛我,為什麽要把你的愛讓我知道,為什麽要變成我心裏的負擔!”


    李敏德凝住了笑意,琥珀般的眸子,瞬間黯淡,似冬季晚間將黑時候那片抹不開的昏暗,霧蒙蒙,沒有焦點,更沒有神采,隻是愣楞的看著未央,看著她依舊熟悉的麵孔,卻抵擋不住內心傳至眼中的刺痛和酸澀,藏在袖中的右手逐漸握拳,隨後,他突然笑了起來:“未央,我知道,你是在趕我走,對不對?我不會上當的,我不會走,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走。”


    李未央冷聲道:“我叫你出去,聽不見嗎?你為什麽這麽煩!為什麽總是這樣纏著我!”


    李敏德堅持:“我不走!”他看到一旁的茶已經冷下來,便立刻端來,討好地笑:“未央,別生氣了好不好?喝點茶,這是我吩咐人剛剛找迴來的頂級雲霧茶,最清心寧神的。”


    李未央抬手打翻了擺在麵前的茶杯,那茶杯一聲脆響之下裂作碎片,溫熱的茶水和茶葉流了一地!


    ……必須讓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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