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三皇子迎娶安國公主的婚禮成為京都的一件大事。自城門到宮城的街道上,早已張燈結彩。越西皇帝派人送來無數禮物和金銀珠寶,足足有五百擔,看花了所有人的眼睛。為了讓愛女極盡榮耀,裴皇後特地送了一座金玉打造的轎子,抬的時候需要十六個人,排場甚至超過了大曆皇後的鑾駕。盡管如此,大曆皇帝還是給了特許,恩準安國公主使用這花轎。這可是大曆開國以來,十分少有的恩典了。


    按照規製,三皇子拓跋真從剛剛重新修整過的三皇子府出發,在眾人的簇擁之中,前往宮中迎接安國公主。因為驛館過於平常,安國公主不滿意,大曆皇帝便發下話來,允許她進入宮中待嫁。馬隊行至宮內,也依舊一直往前,並未停下,一直走到崇文殿前,拓跋真下馬,向殿上遙遙叩拜。崇文殿內,皇帝和皇後正坐著,麵上帶著微笑,揮手讓他們繼續前行。


    安國公主身份特殊,皇帝特意選了十名大曆出身顯赫、身份高貴的女子伴嫁,一直從早晨時梳妝開始,到晚上結束為止。李未央也在這十人之中,而且,還是身份最為貴重的,太後義女。


    安國公主坐在鏡台之前,身上穿著正紅色的禮服,蝴蝶襟袖,珊瑚盤扣,衣擺上繡出漂亮的鳳凰花紋,價值連城的白玉環佩用一根碧青的絲絛結著,垂下三寸長的流蘇,看起來豔色逼人。


    銅鏡內,印出她身後十名美貌女子的影子,然而她誰也不看,卻隻是盯著其中那個,不言不語、麵色沉靜的李未央。隨後,安國公主輕輕笑了起來,李未央,拓跋真喜歡你又如何,他今天要娶迴來的可是我,是我呀!


    正在此時,外麵的太監已經高聲叫道:“迎親!”


    時辰到了,立刻便有喜娘來為安國公主蓋上喜帕,她搖了搖頭,拒絕了她的舉動,反而主動走過去,拉起李未央的手,怯生生道:“皇姑姑,我可以這樣叫你吧。”卻是一副十分親近模樣,別人若是不知道,還以為她和李未央感情很要好。


    她那一隻纖細的手指,緊緊握住了李未央的,仿佛快要陷進她的皮肉之中,李未央神色沉穩,微笑道:“當然可以。”


    安國公主神色不安,像是尋常的新娘子:“請你親自送我上轎,好不好?”送新娘子上轎,當然是要喜娘來做,她這樣說,倒真的像是因為不安,才需要熟悉的人陪伴,旁人也並沒有特別留意。


    李未央看起來似乎沒察覺到安國公主的心思,笑道:“公主,請。”


    安平郡主親自送了新娘子出門,走到門口,安國公主卻壓低聲音道:“李未央,我知道拓跋真對你十分心愛。”


    李未央麵不改色,提醒道:“公主,小心腳下。”


    安國公主冷笑一聲,道:“可是如今我是他的王妃了,而且,你一輩子都要做老姑婆。”


    李未央仿佛聽不懂,隻是柔聲道:“公主,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這時候要如廁,可不太好啊。”


    後麵的人聽了這話,立刻傳來竊竊私語,間或有人竊笑不已。新娘子這時候若是要出恭,豈不是丟人死了。安國公主心頭惱恨,看來對方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眼睛裏,簡直是可惡至極!她加重語氣道:“好,你等著瞧吧!”


    李未央卻已經將她的手交給了一旁的喜娘,道:“公主,好走。”


    喜娘攙扶著安國公主上了那輛金玉做成的耀眼馬車,拓跋真騎著高頭大馬,形容英俊,看起來叫人覺得不敢直視,李未央遠遠看著,卻是冷笑。這門婚事,可真是有意思啊。


    就在此時,一人從旁邊的走廊上過來,李未央身後的人全部都向來人行禮:“公主。”


    李未央迴頭一看,卻是永寧公主站在她的身後,正一臉微笑地望著她。李未央挑起眉頭:“公主馬上就要赴宴了吧。”在三皇子府,晚上還要通宵達旦的大宴賓客,永寧公主作為主賓,現在應當已經去赴宴了,怎麽還會留在宮裏呢?


    永寧公主臉上浮現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道:“哦,我隻是有幾句話要和你說。”說著,她上來扶住李未央的手臂,自然而然地與她一同向外走:“我知道待會兒還有機會見到你,隻是實在等不到晚上了,你知道,今晚赴宴後我便要去越西,而且此去,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迴到這片故土來了。”


    李未央雖然麵上帶著笑容,可心中卻覺得奇怪,她和永寧公主的關係不過泛泛,永寧對她的態度是從她做了郡主開始才變得平易近人,之前,這位公主曾經在宮門口幫助她擺脫了蔣華,但那也是因為公主本身對蔣家人的厭惡,並不是衝著她李未央本人而來。與九公主的真心相待比起來,永寧公主顯得要平淡許多,她沒有自戀到覺得永寧公主在出嫁之前有什麽非見自己不可的必要。但她口中卻道:“公主還是可以迴來省親的。”


    千山萬裏迴來省親?永寧笑了笑,道:“之前倒是有先例,若是父皇千秋萬代,這還有可能,但他最近幾年身體也不好了……”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笑道,“說實話,將來若是太子登基,兄弟總是不比親生父親的,不會再想到我了。”所以,她現在全部的依靠就隻剩下元毓。公主的身份可以保障她的王妃地位,但是元毓,卻能保障她下半輩子的人生是否快活。


    “聽說公主選了不少美貌的宮女,此次一同遠赴越西。”李未央輕聲說道。


    永寧公主一怔,麵上掠過一絲難堪的神情,可是很快釋然道:“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做了。”


    李未央笑了笑,不予置評。


    永寧公主像是掩飾什麽一般地解釋道:“不過,不管你嫁給誰,你都不能避免這樣的命運不是嗎?你總是這樣剛強,我早就想要勸說你了。哪怕是從前的駙馬,我也主動為他納妾,這才是為人妻子之道。”


    原本永寧公主嫁給駙馬,二人新婚之際,自然有說不出的柔情蜜意。此後半年之中,駙馬對她的愛情逐漸冷淡下去,原因十分簡單,比他年紀小的弟弟們都有了子女,偏偏公主的肚子在成婚半年後都沒有動靜。因為心急,公主和駙馬便接連招了無數大夫,這才發現公主天生身體孱弱,實在很難生下子嗣。看到駙馬鬱鬱寡歡的模樣,永寧公主主動送給他四個婢女晚上侍寢。按照大曆的律法,普通男人可以娶妻納妾,可是作為皇帝的女婿,駙馬是不能隨便納妾的,但公主想讓婢女侍寢,程序就簡單得多。隨後,其中一名婢女果然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女,駙馬念及公主的恩典,便與她越發恩愛了。雖然後來應國公府罹難,這一雙兒女也沒能逃脫厄運,但這件事情,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同樣的,所有人都誇讚永寧公主的識大體,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是如此。


    所以永寧公主現在廣選美貌的宮女一同和親,根本目的有兩個,一部分送給元毓,籠絡夫君的寵愛,另一部分則是送給越西的大臣,站穩腳跟。看,這就是皇帝放心讓她和親的根本原因,她跟九公主的年紀不同、閱曆不同,很容易便會接受自己的新生活,並且努力讓它變得更加順風順水。若是換了九公主,現在怕是隻會哭鬧不休,以死相逼了……


    李未央的神情雖然在笑,可永寧發現了她的不以為然,不由嚴肅語氣道:“男人麽,總是如此的,若你將來嫁了人,被逼著給他納妾,還不如你自己主動一點,大度一些。”


    這話跟重生之前的李未央說,她必定會深以為然,可是現在說……抱歉,如果男人娶了新人,在她看來等同於那個男子背叛了自己。真的到那個時候,她情願做寡婦,也不會眼睜睜看著那人背叛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將來娶李未央的人,未必會過得如普通男人這樣逍遙自在。當然,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存在的話——李未央的笑容越發溫和:“公主與我說這麽多,可最要緊的話,還沒有說吧。”


    永寧公主一愣,隨即麵上略過一絲異色,快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她頓了頓,才微笑道:“也沒別的事,不過是想要請求你在我走後多多照顧太後,還有九妹是個不懂事的,也希望你能看顧一二。”


    這些都不是什麽難事,遠嫁的女兒會關心親人的健康幸福,也並不奇怪。可李未央就是覺得奇怪,雖然從前的永寧公主對自己總是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可卻從來沒有像是今天這樣,態度裏麵隱隱藏著一絲內疚。這種內疚並不明顯,可李未央還是察覺出來了。


    永寧公主做過什麽對不起自己的事情嗎?李未央很肯定,沒有,不但沒有,這件婚事說到底自己反而利用了她一把,借了她來脫身。當然,李未央是不會內疚的,她沒有這種情緒,你皇家可以命我和親,我就不能算計你們嗎?再者李敏德先將元毓丟上了永寧公主的床,迴頭才告訴了她,也並不能算她知情不報。既然如此,永寧到底為了什麽內疚呢?


    或者,她是為了即將發生的事情,感到內疚——李未央是何等聰明的人,她在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關鍵之處。卻聽見永寧說道:“其實,我從心底裏很感激你,因為你把這姻緣讓給了我,雖然這對你來說算不得什麽好姻緣,但這對我來說,卻是一個從來不敢想的機會。”


    李未央靜靜聽著永寧公主的話,察覺到了一絲異樣,但她麵上的笑容卻是一如既往:“公主何必謝我,這都是老天的安排。”她原本也沒想要促成這樁姻緣,或者說,她沒想到元毓如此無恥,居然真的同意。


    永寧笑道:“時辰不早了,咱們快去赴宴吧。”


    李未央瞧了她一眼,道:“未央自當從命。”因為有了永寧公主的鑾駕,李未央便沒有改坐自家的馬車,待原本宮中伴著新娘子的其他九位小姐都啟程後,隻剩下李未央坐著永寧公主的鑾駕,一起駛出了宮門。


    出了宮門,永寧公主變得異常沉默,外麵的陽光透過車簾透進來,照得她一張麵孔隱隱發白,李未央看在眼裏,微微搖了搖頭。公主的鑾駕一路向東走,很快出了東冠門,李未央明明察覺到了不對,但她卻一言不發,隻是看著永寧公主。永寧公主被她看得臉上發燙,不得不低下頭去。


    等公主鑾駕走到一處寂靜處,突然停下,卻有一人來掀開車簾,言笑晏晏:“安平郡主,想不到咱們這麽快又見麵了。”


    李未央瞧著他的身型步態也認出來了,原來是燕王元毓,隻不過他改頭換麵,除了錦衣玉冠,換上普通衣衫,又特意戴了鬥笠,打扮得像是一般商客。元毓掀開了鬥笠上的麵紗,露出一張春花秋月也難以比擬的臉孔。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燕王殿下騙女人的本事,天下你認第二,怕是沒人敢認第一了。”


    元毓善笑,一笑起來,他的眼、他的臉、他的人,無一不帶著笑、無一不帶著春意,這種男人最擅長迷惑女人,尤其是那種芳心寂寞太久,等待著他來滋潤的女人。李未央總算明白永寧公主為什麽內疚了,因為她答應了眼前這個男人將自己騙來此處。而且,還特地吩咐趙月帶著馬車返迴李府。


    “我以為,總算還需要費一番功夫,你才會乖乖上當,卻沒想到你居然這樣容易相信永寧。”相信女人的友誼,這樣愚蠢的事情你也做得出來,簡直太不像你了李未央,元毓的眼睛分明是這樣說的。永寧公主這樣的女人,寂寞太久了,他不過略施小計,便讓她上了鉤。


    李未央也沒有迴頭望永寧一眼,隻是淡淡道:“公主畢竟是個女人,是女人終究就有弱點,會被你欺騙也不是不可能的。”


    誰知永寧公主卻辯駁道:“元毓不是這樣的人,若非李未央你先算計他,他也不會來求我幫忙!”


    李未央猛地迴頭:“我算計他?”她隨即看向元毓,“你告訴永寧公主我算計你?”


    元毓微笑,道:“難道不是嗎?我奉母後的命令來尋找皇弟,你明知道他的下落卻裝作一無所知,這也就罷了,居然還夥人將我痛打一頓。我不報這個仇,怎麽安心迴到越西去。”


    永寧公主不忍道:“李未央,你不要怪我,我隻是——”


    你隻是心甘情願地被元毓欺騙,明知道他說的不是事實,卻還要把我騙來這裏讓他出氣,可見這張漂亮的臉孔,有多大的力量,竟然能讓一向矜持出了名的永寧公主都豁出去幫忙。李未央冷笑一聲,目光清冷如雪:“那麽,你要如何報複我呢?把我也痛打一頓?”


    元毓卻沒有看她,隻不過輕聲咳嗽了一聲,道:“永寧,你先迴去吧,我和這位安平郡主有一筆賬要慢慢算。”


    李未央被逼著下了馬車,隨後看向永寧:“你真的要為了一個男人,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情?”


    永寧一愣,看了看李未央,又看了一眼元毓那張色如春花的麵孔,終究咬了咬牙,道:“你別怪我!人都是自私的,我隻能幫著自己夫君!”


    夫君?還沒有嫁過去就這麽說,可見元毓果真在最短時間內討好了永寧公主,讓她對他死心塌地了。李未央不再多言,冷笑了一聲,永寧,我給過你機會,這一路上,你都有機會反悔。可是你沒有,你情願幫助這樣一個男人,明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人,明知道落入他手上必定有很慘的下場,你還是把我送來了。這樣,你曾經對我的幫助,也就一筆勾銷了。


    永寧公主最終命令馬車夫調轉馬頭,向城內行駛而去,她還要去赴宴,而且要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元毓笑了起來,笑容帶著惡意:“現在,李未央你還是落入我的手中了。”


    李未央瞧著他,目光專注,犀利,果敢,無懼,眼睛裏最多的情緒卻還是嘲弄,元毓心頭火起,幾乎要一巴掌扇上去,可卻不知道為什麽,對上那雙眼睛,莫名有點膽寒,他怒聲道:“把她押進去!”


    元毓早已準備了另外一輛不起眼的烏篷馬車,隨後乘坐這馬車又走了半個時辰,悄悄命人將馬車換成指定的小船,由京都城外的內湖換乘小舟,並將小舟劃入一早指定的柳蔭僻靜處,再重新舍舟登車,不顯山不露水地,便將所有可能注意到這馬車的人給甩掉了。


    李未央透過馬車的窗簾向外望去,不由冷笑起來:“燕王這迴可是算無遺漏,卻不知你是要將我送往何方呢?”


    燕王大笑,道:“你別急,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


    李未央瞧馬車越來越往僻靜之處走,竟然到了一處全然不認識的所在,卻也並不慌張,不過淡淡一笑,竟仿佛沒有放在心上。


    燕王以為她故意裝作鎮定,冷笑一聲,道:“外麵押車的是我六名暗衛,你無論如何也不能逃脫。而這一迴我準備充分,李敏德再也無法追蹤而至。李敏德越是心愛你,我越是要讓你過的悲慘,這樣才能消除我心頭之恨!你也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我這是為自己討迴一個公道而已。”


    李未央失笑,公道,他向自己討公道?那她的公道去向誰討?人心爾虞我詐,唯有心如鐵石才能永立不敗之地。正因為這些人總是苦苦相逼,所以她可以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無愛、什麽都沒有,卻惟獨不能沒有一副狠毒的心腸。


    李未央慢悠悠地道:“你不必向我解釋,我也不想聽。人人都有自已的道理行事,人人都有自身的隱痛悲傷,你能成功,便是贏家,你若失敗,也不該有什麽怨尤才是!”


    她這話意有所指,元毓一時不能理解,不由皺起眉頭。


    終於到了一處隱蔽的所在,遠遠的見有一叢海棠花,開得異常熱烈,元毓吩咐人停了馬車,徑直跳了下來。李未央不用他派人來請,便自己下了馬車,卻見到那廟門上麵的匾額,寫著觀音庵三個金字,卻是銅環雙掩,寂靜無聲。她舉目四望,周圍的確有幾處村莊,卻少見人走動,這都是尋常,看不出什麽異樣。


    元毓微微一笑,吩咐暗衛上前敲門,便很快有一位女尼出來,年紀不大,隻有十四五歲,卻生得十分美貌,她上下瞧了瞧元毓,笑道:“公子找誰?”


    不叫施主卻叫公子,李未央冷笑了一聲,這女尼倒是古怪得很。


    元毓道:“蓮座通幽處,還須繞迴欄,果然好地方,我找你家師太。”


    尼姑原本還有警惕之色,見他說出這兩句,便將門開了一半兒,笑道:“請公子稍待片刻,我去將她喚出來。”


    不多時,便見到觀音庵中走出一個年紀稍大些的女尼,李未央看她一身尼姑袍,卻更顯得眉目秀麗、身腰不盈一握,那尼姑袍分明還是修改過腰身的,李未央的視線落在她的腳上,隻見尼姑袍裏,正露出一雙尖削削的紅色繡鞋,映襯著灰撲撲的袍子,分外嬌豔,卻是格格不入。


    李未央不覺心中一動。那尼姑笑道:“早已久等了。”說著打量了一眼李未央,看她麵容秀麗,臉上染著薄薄胭脂,更顯得釧影珠光,炫耀眼目,不由點了點頭,笑得花枝招展,說:“這位便是新來的信徒吧,真是個美人兒,快請進來。”


    李未央從來沒有聽說過京都郊外有這樣的尼姑庵,可是此刻見元毓神情,倒像是已經來過,且與這女尼十分熟悉。元毓點點頭,跟著女尼進去,李未央站在門口不動,卻有一把長劍抵著她的腰。這一迴,元毓顯然是動真格的,若是她不從,便是直接要她性命了。李未央微微一笑,並不多言,跨了進去。


    這座觀音庵剛剛走進去還是佛殿,正麵佛堂供奉神像,佛前燈火香煙,紅魚青磬,纖塵不染,李未央看了一眼,有幾個人在禮佛誦經,卻是頭也不抬,十分虔誠模樣。轉入左門,便是大廳,有幾張普通的桌椅,雖然古樸,卻十分簡陋。誰知那女尼一路引著,竟然一直往內深入。元毓並不迴頭盯著李未央,他知道,自然有那些暗衛負責將李未央一路押著進去。


    從大廳過去,便是內院,李未央見到幾個年輕的尼姑,穿的是輕紗軟衲,香風撲鼻,笑語迎人。轉過側邊,進入了一間屋子,卻是幽雅清淨,一塵不染,屋子裏擺放著書桌、琴台、臥床、美人榻,都是精雕細鏤的酸枝或紫檀,極其名貴。女尼停下來,笑道:“便是這裏了。”她話還沒說完,李未央卻見到那元毓絲毫也不避諱他人,竟然悄悄的將手伸至那女尼胸口撫摩。女尼一笑,用手指刮在他臉上,羞他道:“公子是冷了嗎?把手放在我懷裏溫著也好。”


    到了這個地步,李未央若還不知道此為何地,那她真是傻瓜了。


    大曆的“美人所”有四種,第一種便是城內的青樓,一般是在城內主要道路的旁邊開一巷子,彎彎拐拐曲徑通幽之後,眼前豁然一亮,便是青漆高樓,紅漆大門,門外楊柳依依,流水潺潺。護院侍女迎立兩旁,內裏常常是裏外三重,庭院深廣。廳堂庭院之間往往布置有花卉怪石,水池遊魚。室內的陳設更是精致,琴棋書畫,筆墨紙硯,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名人的落款題字等等。客人們到了以後,便是奉上清香綠茶,清醇美酒,清淡菜肴,配上色藝雙絕的姑娘,鶯聲燕語,款款待客,隻不過這種地方,接待的都是達官貴人,儒雅的商人和武將,以及才情過人的當紅書畫名家,十分風雅,絕對讓人無法聯想到青樓的。


    第二種便是普通的勾欄院,遍布大街小巷,專門為尋常的客人服務,姑娘們也比第一等的青樓要差許多,去了以後便是直接找可心的姑娘,隻是不要想聽曲子談心事了。第三種便是下等的妓館,接待最下等的販夫走卒,一條板凳便可接待無數客人,實在是肮髒不堪。


    要是這三樣都不喜歡,還有更有趣的,那便是尼庵,同樣可以設筵宴客,葷素皆備,亦能以尼作妓,盡情風流。唯一不同的是普通的秦樓楚館,隻要你有錢有勢,一般隨時能作入幕之賓,而尼庵則必須有一等權貴介紹,打好交道,才有機會進去。


    尼姑為佛門弟子,應與塵緣隔絕,四大皆空,可卻並非如此。有些尼姑見到那些富貴人家的風流寡婦,或是姬妾,尼姑便與她們來往。若是寡婦,勸說她們皈依蓮座,超度亡夫;倘若是美貌的姬妾,知道她們失寵,則邀請她們常駐佛堂,借靜養以消磨歲月。實際上卻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做了這種牽線搭橋的勾當。當然,這裏是尼姑庵,還有一些小女孩被自幼送進來,表麵是收為徒弟,教她們誦經禮佛,應付富戶豪門的打齋法事,暗地裏訓練她們應酬交際、獻媚取寵,等長大了,便教她們接待客人。


    前朝這種地方多得是,可是今上最為厭惡佛門沾染此等汙穢,下旨大加清除,原本連李未央都以為,這地方已經在京都絕跡了,卻沒想到,居然還真的有。


    她冷笑一聲,道:“原來你把我送來這種藏汙納垢的地方,怪不得又是乘船又是換車,完全都是在避人耳目。”


    元毓迴頭,一雙稱得上美麗的麵孔帶了一絲惡意的嘲諷,道:“原本我是打算將你送到那下等的娼館,一間稻草棚,一個爛床,甚至沒有床隻以爛席墊地,讓你一天接上幾十個客人,曉得得罪我的下場!隻是那種三教九流的地方太容易暴露,一個不小心讓李敏德或者七皇子查到,我反而不便,所以便將你帶來這個地方交給紅姑,紅姑,你可要好好招唿她才是!”


    那女尼笑,不懷好意地打量著李未央,曼聲道:“既然是公子交代下來,我自當照辦就是!隻是不知道您要她接什麽樣的客人!”


    元毓冷笑一聲,道:“第一個客人自然是我,以後麽,則是最肮髒最下等的客人!最好是那些瘸腿的、瞎眼的、癩子頭!對,乞丐也好啊!”


    紅姑失笑,道:“公子可真是為難我,我這裏來的都是達官貴人,哪裏去找那種客人!況且她——”


    李未央冷笑,看著眼前的美貌尼姑,搖頭道:“你還真是大膽,居然要留下我賣笑麽?你可知道我是誰?”


    紅姑笑道:“管你是誰,隻要進了我這裏,便是小尼姑。我這裏接的都是熟客,從無外人,縱然叫人認出你來,我不過說你是個瘋丫頭,仗著容貌相似隨便亂認的,有我作保,別人怎麽肯隨便相信你是誰呢?再者說,地位越是高貴,人家與你一夜風流,便越是快活,事後誰肯到處宣揚,豈不是禍害了自己麽?況且——”她把一雙風流美目望著元毓,道,“況且我又不傻,怎麽會讓你見到能夠認出你的人呢?”


    “可是我不願意,誰也無法強迫我。”李未央目光冰冷地在紅姑的身上流連。


    紅姑被那冷冰冰的眼神看得身上有點發毛,卻又暗笑自己見識了多少不願意最後變成願意的姑娘,她微笑道:“小姐怕是不知道,我們對於拒絕接客的女尼,輕則捆吊毆打,剝去衣裳用火棒烙肉,重則將其手足捆綁,放了貓兒進去,紮緊褲腳,然後猛力打貓,貓在褲內被打得狂跳亂抓,使她皮破血流,痛苦到極點。嘖嘖,所以再強硬的姑娘,到了我手裏也隻能乖乖聽話。瞧你細皮嫩肉的,怕不是也想要嚐一嚐這滋味吧!”


    李未央聽了,隻是輕笑了笑,唇畔那一絲笑意竟藏了銳利的嘲諷,紅姑瞧了不免覺得詭異。


    元毓自顧自得在一旁坐了,那紅姑見狀,便拍了拍手,立刻從門口閃出一個妙齡的女尼,手上捧著精美飯菜、酒水,來桌上放了,過一會,又取出些蜜餞、瓜子、點心碟兒,縱橫放著。那妙齡女尼見了元毓便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卻被紅姑狠狠啐了一口,將她趕了出去,隨後紅姑轉身坐在元毓的腿上,一派親熱模樣。


    元毓大模大樣地看著李未央,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坐吧。”


    李未央麵上微微一笑,卻沒有一絲恐懼,徑直坐在了他的對麵。


    紅姑奇怪道:“這小姑娘倒是奇怪的,往年我這也來過不少有錢人家的小姐,卻沒有一個如她這般冷靜的,倒像是來燒香的。”


    李未央不急不緩,聲音清幽道:“我可不就是來燒香的麽。”


    元毓哈哈大笑,抱緊了紅姑親了一口,恣意調笑道:“你懂什麽,她這個人最會裝模作樣,待會兒喝了酒,咱們三人一起好好樂一樂才是!”紅姑一聽,眼睛不自覺往內室裏頭那張床望去,李未央瞧了一眼,便見到那張床榻是雪白帳子大紅帳額,床上也疊著兩幅錦被,看起來無比風流蘊藉。


    元毓看李未央神情這樣鎮靜,心頭便像是火燒。李未央這個死丫頭,竟然算計他娶了永寧那老女人,看到那張老臉都要嘔吐!讓他這樣灰溜溜地迴到越西去,實在是不甘心!他的百般手段在永寧那裏又重振雄風,現在不由懷疑,不是自己的手段失靈,而是李未央實在不是個女人!下意識地將目光移到李未央的胸部,他推開了紅姑,向李未央勾了勾手指頭:“過來。”


    李未央笑了,坐在原地沒有動。元毓冷笑一聲,難不成她還以為他會像上一迴那樣不加防備嗎?!他可再也不會給她機會說那些話了,他立刻站起來,走到李未央身邊去。其實,他早可以在馬車裏直接吃掉她,但他畢竟出身高貴,跟那種見色起意的無恥之徒還是有所區別,至少他要一個女人通常都是心甘情願的,難得碰上李未央這樣的,他也非要施展百般手段,讓她先服了自己,再好好享受俘虜的味道。


    說到底,他和拓跋真等人一樣,骨子裏還是有皇室子弟的傲氣。李未央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並不怕他在馬車裏亂來。然而現在,他顯然是要行動了——李未央臉上的笑容更甚,竟然主動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就在元毓的那隻缺了一根手指的手快要碰到她的袖子的時候,才慢慢道:“這是裴後在越西的真正據點吧。”


    那聲音好像來自天穹之外似的遙遠,元毓的瞳孔在那個瞬間收縮了一下,他的手仿佛也停在了半空中,聲音艱澀:“你說什麽?”


    李未央微笑,古井一樣的眼睛帶著一絲憐憫:“這裏,是裴後在大曆最重要的據點。”


    這一瞬間,元毓的臉色變了,他的臉上顯得十分蒼白,似乎透著青色,她怎麽會知道!他明明掩飾得很好!他這般反複計算,極耗心力,忍不住又是一陣血氣翻湧,怒聲道:“你到底知道了什麽?!”


    李未央晃了晃手中的茶杯,道:“之前敏德花費了不少心思,都找不到裴後在大曆的據點在哪裏,反倒讓他們傳了不少消息出去,所以我也在想,這地方究竟是在哪裏呢?秦樓楚館,其實我們是查過的,這是最好的傳遞消息的地方,可惜——足足查了半年,卻沒有查出什麽名堂。是啊,我再聰明,也不會想到你們舍棄了熱鬧的秦樓楚館,選了這一處如此妙的地方。”


    越西人要在大曆得到情報,首先要做的就是與大曆的權貴打通關節,至少要盡量拉近彼此的距離。然而大曆一朝等級森嚴,禮儀眾多,陌生人根本無法親近了解,但到了秦樓楚館,事情就大不一樣。大家無論在外麵有什麽地位什麽身份,到了這裏隻有一個身份,就是來嫖。再加上訓練有素的風塵女子,往往察言觀色的本領一流,自然對客人之間的種種突發情況應對自如,最後做到賓主盡歡。所以很多查探消息的,傳遞消息的,求人辦事的,在秦樓楚館往往能夠水到渠成。所以,李未央從敏德第一次遇刺開始,便秘密尋找這批越西人的據點,意圖將越西在京都的勢力連根拔起,她第一個派人查探的便是京都大大小小的青樓,卻始終一無所獲。而今天,她才知道原來這外表清靜的尼姑庵裏頭,竟然是這樣一個藏汙納垢的所在。


    裴皇後這個人,還真是有意思。


    元毓瞧著她纖細十指搖著茶杯在自己眼前晃動,心底頓時亂得如冷水入沸油。


    紅姑卻驚訝,收了麵上輕浮之色,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李未央瞧見那兩人杯中茶盡,微微一笑,竟再次添上一些,作了一個請的姿態,隨後道:“這地方如此隱秘,你又說了不隨便接待外客,之前燕王進來的時候是對了暗號的,證明他並非第一次來,而是熟客。可是,他到京都不過半個月,縱然是來過,也斷然不會與你這個庵主如此熟稔。可想而知,你們不但一早就認識,而且早有勾結。你們卻在我麵前做出此等風流之態,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哦,不,其實也不然,你的身份的確是女尼,也的確做皮肉生意,但最重要的還是刺探情報,傳遞消息,居中調停。”


    紅姑瞪著她,冷笑一聲,道:“安平郡主果然是個聰明人,不錯,我這庵堂,的確隻招待大曆的一等權貴,都是些將軍、官員……便是那些富商、巨紳、紈絝子弟要來,也非要有人介紹不可。當然,便是那等被介紹來我庵堂之人,我們也不會隨便接待,考察數月之後,便開設齋菜請他們吃,所謂食齋,不過第一步,及經一兩次食齋後,方可談到主題。來往個兩三月,這些權貴亦漸呈醜態,我便讓手上的美貌尼姑使出其勾魂奪魄手腕,哪怕他再聰明,也難逃出美人的天羅地網。”


    李未央淡淡注視著紅姑,道:“然後你再利用手裏的美人,從他們手中獲得情報和信息,傳遞迴越西。不,或者還有別的。”她轉而看著臉色變得很難看的元毓,道:“你們還收買了很多的官員為你們做事,事情有輕如此次與大曆的結盟,也有促動我和親,更有甚者——”


    “住口!”元毓惱怒,“你再說一個字,小心我剪了你的舌頭!”他委實想不到,李未央居然會順藤摸瓜,猜到這一處緊要的地方!


    李未央笑了,她慢慢地道:“我不知道有多少的大曆官員被你們收買,也不知裴皇後想要做什麽,但讓我這樣輕易找到,還要多虧了燕王殿下的一番好意。隻是,那一份官員名單,若是被人得到——私自和越西交易,可是殺頭抄家的死罪,你說若是我拿到了這份名單,那些人會不會心甘情願被我驅使呢?”其實早在元毓送她來這裏,她便已經肯定了一點。元毓不怕來這裏的客人泄露她的身份,什麽人才不會泄露呢,隻有上了賊船的人。


    元毓的聲音有一絲發抖:“你自己都還是階下囚,做什麽白日夢!”然而他從她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就有不好的預感,他連聲道:“阿德!阿精!”卻是那六個暗衛其中兩個人的名字。


    然而,迴答他的,卻是死一般的寂靜,外頭甚至連風聲都沒有,同樣的情況,上次也是如此!元毓的臉色一片慘白!


    紅姑一直微笑的臉色也發生了變化,她慢慢地站了起來,有點惶恐不安地向外張望。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將手中杯子向地上隨意一擲,朗聲道:“聽杯為號,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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