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分,永寧公主闖入宮中,還未進門便已經痛哭失聲。


    皇帝在驚愕之後,立刻道:“你這是做什麽?”


    太監總管緊隨其後,卻是沒有來得及攔住公主,他一臉忐忑地覺得這場合似乎自己不該在場,卻又不敢隨便離開,隻能跪在地上不敢吭聲,皇帝揮了揮手,他立刻告退了。


    皇帝蹙眉,問道:“你到底怎麽了?”


    永寧公主哭得更加上氣不接下氣:“女兒何時成了任由別人欺淩的,父皇,求您一定要給女兒做主啊!”


    皇帝愣住:“發生了什麽事?”


    永寧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皇帝案桌上的奏章,很敏感地發現了越西的國書,頓時惱怒萬分,竟然全不顧一國公主的儀態,上去就伸手一推,那奏章飄飄灑灑地落了一地,皇帝勃然變色:“永寧,你怎麽這般無禮!”


    永寧公主一改剛才的委屈,憤怒地道:“父皇,你是一國之君,你的兩個女兒接連受辱,你卻為了什麽狗屁的結盟視而不見,你還是我們的父皇嗎?”


    皇帝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見到一向清高嚴肅的永寧露出這種樣子,猜到事情不同尋常,立刻道:“九公主的事情,朕已經殺了那護衛替她出氣,縱然你們委屈了,卻也是你們自己不對在先,你們是主人,就該大度一些,為什麽要跟一個十六歲的丫頭糾纏呢?不理會她就是了!”


    永寧哭泣道:“父皇,無論我們說多少遍你都不相信,安國公主根本不是在你麵前可愛的小姑娘,一切都是她無禮在先,甚至她還給了九妹一鞭子,三弟明明瞧見了卻當做看不見,父皇你也是如此,難道你們都被她這個妖精蠱惑了不成!還是我大曆竟然已經衰微至此,連個越西公主都能輕易羞辱?!”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九公主的任性世人皆知,這事情必須低調處理,否則外人隻會覺得是兩個任性的公主掐了起來,兩國正是緊要關頭,萬一鬧出什麽大事來更是難堪!說到底,皇帝就沒把這事情往別處想,在他看來,不過兩個小女孩的爭執而已,畢竟在場的都是九公主和永寧的人,九公主向來驕縱,永寧又護著妹妹,事後拓跋真更是說了無數遍隻是誤會,試問,皇帝又怎麽會相信她們的三言兩語,就把一國公主問罪呢?


    永寧卻不依不饒,幾乎連臉上的脂粉都哭花了:“父皇,九妹這事情暫且不說,你可知道昨天夜裏有個陌生的男子突然進了女兒的房間,甚至睡在女兒的床上——”


    皇帝震驚地看著永寧公主,幾乎說不出話來。她說的字每一個分開都能懂,怎麽合在一起他完全聽不懂了呢?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進了她的房間,睡在她的床上,什麽人敢有這樣的膽子!竟然敢侮辱他的長女!


    永寧公主一屁股坐倒在身後的幾凳上,手指著地上那國書,道:“父皇你隻知道和談,隻知道結盟,卻將你的女兒棄之不顧!您忘記了嗎,當初應國公自恃是開國功臣,手握兵權,漸漸地就開始囂張跋扈起來,對您也沒那麽恭敬和忠誠了,您要除掉應國公,便把我作為棋子嫁了過去。因為這樁婚姻,我賠上了自己的一生,但我並不怨恨您,因為您說過,我是皇家的公主,享受了這錦衣玉食,自然要付出代價的,後來駙馬的死,我明知道並非是癆病,卻還是裝作一無所知,因為我時刻記著自己是公主,是您的女兒!可是您呢,您是如何對待我的,賣掉我一次,現在還要再一次對我棄若敝履嗎……”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可是麵對著這個女兒,他的確是心有愧疚,竟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慢慢見永寧如此悲傷,他的眼睛裏也有了愧疚悔恨,道:“永寧,父皇當時處於那種局麵實在是不得已,可是你放心,這次欺負你的人,父皇一定將他千刀萬剮——”


    永寧公主一抹淚水,道:“父皇,您不要再欺騙女兒了!若不是您之前對越西安國公主的縱容,那燕王如何敢這樣放肆,闖進女兒的閨房意圖不軌!”她說罷站起身來,森然道,“父皇,他羞辱我,便是羞辱您!若是您這樣輕描淡寫地就解決此事,我也枉自為人了!反正如今我前麵的路是黑的,不妨就這麽走到底,掛死在你宮門口!到時候言官怎麽說,天下人怎麽說,我都顧不得了!”


    皇帝完全沒想到那人便是燕王,張口想要說話,奈何永寧公主已經往外走去,他連忙跟著上去,可是永寧公主出門後徑直走向自己的那座步輦,然後喝令太監們抬起來就走,甚至把皇帝都晾著了。


    別人說永寧公主隻是個寡婦,在朝中影響力不大——實在是小看了她。她先是大鬧一場,然後質問皇帝,並不是感情用事,相反,她太清楚自己在皇帝眼中的地位了。她是宮中的第一個孩子,皇帝抱在手裏親過愛過的、慢慢長大的孩子,她的影響力,超過太子、超過拓跋真,超過九公主,她才是這個宮裏最受到皇帝另眼看待的孩子。這其中,當然還有一個因素,那就是皇帝愧對於她,對於她的婚事,對於她驟然守寡的命運,皇帝永遠都無法忘記這一點,哪怕他高高在上,旁人都不敢觸犯他的威嚴,可是她卻敢,因為她在他麵前,永遠是一個女兒,而不是一個公主。而他,也隻能是一個愧疚的父親,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永寧公主走後,皇帝長籲短歎,蓮妃這時才敢從屏風後麵走了出來:“陛下。”


    皇帝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繼續歎氣,道:“這可該如何是好?”


    蓮妃搖了搖頭,永寧公主來就這一一句話:女兒我受了委屈,父親你看著辦吧!她慢慢道:“這燕王,也過於放縱大膽了!聽聞他到達京都,就不斷挑釁滋事,甚至見到美麗的女子便無比輕浮地恣意調笑,如今居然敢欺淩到永寧公主的頭上,這簡直是太過分!”


    皇帝冷著臉,僵硬道:“這個朕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敢作出這等事來!”他心中更加疑惑,永寧公主不算什麽美人,又是個寡婦,到底元毓是如何看上她的,這什麽眼神?不過,他又怎麽會知道,是李敏德把元毓痛打一頓之後,等他昏迷後丟上了永寧公主的床呢——


    蓮妃看了皇帝一眼,心頭暗笑,麵上卻無限同情,又是義憤填膺,道:“臣妾知道陛下擔心什麽,但現在盟書已成,這燕王也該給他一點教訓!”


    皇帝搖了搖頭,道:“若是按照朕的法子,殺了他都使得!可是一旦此事傳出去,永寧的名聲——她剛才說的是一時氣話,但真的眾人皆知,她不想死也要死了。”


    蓮妃愁容滿麵,道:“這事情變成這等模樣,可如何是好啊?”


    皇帝有足足半個時辰都不說話,蓮妃也不敢催促,隻敢在旁邊倒了杯茶,靜靜等著,直到皇帝沉吟道:“永寧這些年來,實在是吃了不少苦,朕應該好好補償她才是。”


    蓮妃無比驚訝:“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越西的燕王,的確是個美男子。”


    蓮妃的臉色有點古怪,燕王元毓這樣俊俏的美少年,配上永寧公主,怕是不妥吧,而且永寧的年紀可是……但她不敢說燕王會反對,這等於是向皇帝在抱怨公主的年紀大了,又不夠漂亮,性情還那麽高傲,實在不適合作為和親人選。


    在皇帝眼裏,這個長女雖然年少守寡,但終究還是他的金枝玉葉,比世上任何千金小姐都要嬌貴的,哪裏會覺得她配不上元毓呢?蓮妃試探著道:“這,不知公主是否願意。”


    皇帝笑道:“朕其實早就已經想過,將來給她找個伴兒,才是最為妥當的。可惜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那些言官們又總是盯著皇室,她總歸是個寡婦,再嫁會傳出不少流言蜚語,再加上她又個性執拗,堅持不肯改嫁。但這次可不同,既然是和親,她就是為大曆作出犧牲,言官們不但不會胡說八道,反而會讚美她。而她現在不樂意,將來也會感激朕。作為女子,孤身一人,就是錦衣玉食供奉著她,終究難耐寂寞,現在元毓壞了她清譽,縱然追究也是無用,不如別總是端著架子,順著台階下來,跟他遠遠離開,天高地遠去做個燕王妃,大曆在一天,她這燕王妃的位置就穩穩當當的。豈不是好事?”


    早在燕王求婚的時候,他便已經想過,若非舍不得九公主遠嫁,這實在是一門不錯的親事。後來太後說起李未央,他還覺得這和親便宜了她,現在一看,終歸是永寧公主最為合適。


    蓮妃麵上露出讚許之色,心中雖然覺得荒謬,但這樣一來,李未央的危機便徹底解除了……


    兩天後,皇宮夜宴,諸位朝臣行過禮節之後,按照以往的慣例,應當是欣賞歌舞、縱情飲宴,但今天皇帝並沒有這樣做,他有話要說。


    “眾位愛卿,越西日前送來國書,請與我大曆永結百年之好。經慎重思慮,朕將為三子拓跋真迎娶越西安國公主。”


    眾人笑了,這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啊,越西皇帝特地送來安國公主,分明就是為了聯姻。這些日子以來,在大曆京中也一直流行著這個說法,皇帝會為拓跋真迎娶安國公主……永結兩國秦晉之好。


    李未央看了一眼,拓跋真麵上的神情像是大喜過望,率先站起來向皇帝叩謝恩典。安國公主目前還不是皇帝兒媳的身份,她隻是難得表現出嬌羞的神情,掩唇而笑。他們的婚姻本來就是不可避免,李未央倒是很想知道,娶了這麽一匹胭脂馬迴去,拓跋真的後院會變成怎樣的戰場。


    皇帝旁邊的蓮妃,一臉的似笑非笑,而皇後,卻已經是身體不適許久,缺席了這次的宴會。皇帝的話還沒有說完:“不光如此,越西燕王已經向朕求娶了永寧公主,朕也已經應允了。”


    皇帝的這一番話,讓眾人措手不及,怎麽迴事,不是說真正許嫁的人是安平郡主嗎,怎麽會換成了永寧公主?永寧公主可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啊,他舍得把女兒千山萬水去和親嗎?眾人的臉上,都是無比的疑惑,然而轉念一想,永寧公主可是個寡婦,皇帝雖然寵愛她,但終究還是一個心理負擔,送到越西去,不啻於一個很好的選擇。可是,越西的燕王風流倜儻,他能夠同意嗎?


    眾人的目光落在了元毓的身上。他穿著一身絳紫色華袍,頭戴玉冠,容貌絕豔,氣質超凡脫俗,竟然把眾位女眷的豔色都給壓了下去。可是此刻他的臉色十分的古怪,何止是古怪,簡直是快要哭出來了。眾人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對此門婚事不樂意了,不由覺得有些滑稽,卻礙於場合與身份,隻能壓低了頭,把控製不住的笑聲埋在心頭。


    李未央微微一笑,旁邊的孫沿君是一副吃驚的神情:“永寧公主和燕王殿下,這到底是怎麽迴事?未央,我都糊塗了。”


    其實這幾日來,李蕭然一直耳提麵命,要求李未央在皇帝賜婚的時候欣然接受,然而此刻,連李蕭然都愣住了,他實在無法想象,怎麽和親人選臨時換了,甚至於皇帝沒有向他這個心腹透露分毫。不是商議得好好的嗎,諸般婚禮細節都已經敲定,隻要新娘子李未央謝恩就位,一切萬事俱備。可事情到了如今,怎麽變成這個樣子,永寧公主,蒼天!


    就在這時候,就聽見鼓樂齊響,一位女官引導整個儀仗隊伍從殿外進入。最前麵是二十六名美貌的宮女手持著大紅燈籠,少頃便是一個窈窕女子款款而入,她身穿紅色翟衣,其下擺露出紫色和藍色相間的紋路,頭上戴了金銀琉璃,看起來光彩炫目。然而那卻是一張十分衰老的麵容,本該紅潤緊繃的臉孔在濃重的胭脂下顯現出了一點灰白,皮膚也浮腫鬆弛,最糟糕的還是她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就像在木頭上挖了兩個洞,如果不是眼珠偶爾地轉動幾下,簡直像是個木偶。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永寧公主不過二十多歲,卻已經是這副蒼老的模樣,一方麵是因為她與當年的駙馬伉儷情深,驟然失去夫君,傷心所致。另一方麵,她畢竟是少女守寡,生活失去了重心與目標,不得不獨守空房,可想而知,日子過得十分苦悶。所以,她雖然有皇室公主的身份,實際上還不如一個平民女子可以隨心意地改嫁他人。因為能和公主身份匹配的男人早已成親生子,而不如她的人她又瞧不上,再加上無數規矩禮儀,讓她注定了一輩子隻能孤獨過日子。但越西請求和親就不同了,哪怕永寧公主是個寡婦,但皇帝隻要一句為國犧牲就能夠成全了她的名聲,這也就是這門婚事能夠行得通的根本原因。


    元毓立在那裏幾乎已經呆住,他之前聽拓跋真說起自己莫名其妙在永寧公主的床上出現,立刻猜到這事情和李未央、李敏德有關係,卻隻想著收拾李未央以後還有機會的,最多不過是換個和親人選罷了,反正都是公主,醜不到哪裏去,可他沒想到,年紀不過二十多歲的永寧公主居然看起來這樣蒼老,足夠做自己的母親了。他這時候才意識到,李敏德這個家夥的心思到底有多歹毒!簡直是已經毒出了血!


    這種老女人、這種老女人!他不會要、不能要、堅決不要!他立刻迴轉身,大聲道:“請皇帝陛下另外選擇一位公主!”


    皇帝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安國公主麵色一愣,這個四哥到底是怎麽了,她明明跟他說好了,另外找機會對付李未央,先娶了這個永寧公主擺平爭端再說,他怎麽一會兒工夫就變卦了!她畢竟不是男人,哪裏會想到男人的心思,妻子可以不美貌,但一定要能見人,至少不會被人取笑!


    元毓的這句話,讓皇帝的臉色變得陰沉,他淡淡望著越西的燕王,沒有開口說話。安國公主感覺到了不對,前幾天他們來拜見,皇帝還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樣子,甚至於當九公主來告狀的時候,他都能夠哈哈一笑當做誤會一場,可是現在,皇帝的臉色異常可怕,仿佛元毓再說一個不字,就會將他們推出去斬首一般。她下意識地看了拓跋真一眼,對方衝著她,搖了搖頭。


    安國皺眉,皇帝的態度變得太快了,帝王都是如此,翻臉如同翻書,她下意識地走上前去,微笑著,低聲對元毓道:“三殿下說,這門婚事不可以反悔,否則咱們無法平安走出大曆。”


    元毓吃了一驚,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卻見他一臉冰冷地望著自己。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妹妹之前的放肆行為,是因為結盟才被暫時允許,可是現在,當他羞辱了永寧公主,卻不肯接受大曆提出的折中條件的話,這次的結盟,也就徹底完了,不止如此,大曆皇帝不會讓他們平安離開這裏。哪怕是任性驕縱如安國公主,竟也發現了皇帝態度的明顯變化。


    李未央低下頭,唇畔輕輕勾起。皇帝就是皇帝,權威不容置疑,當他喜歡你、容忍你的時候你若是不知道收斂,後悔都找不到地方去哭。安國可以任性,可以和九公主發生衝突,這在男人們看來不過是小美人們互相較勁,但若是元毓這個皇子也這麽幹,他又將大曆皇室的威嚴置於何地呢?皇帝不會容忍他的。現在,不是求他答應,是必須答應。


    元毓畢竟不是蠢人,他立刻明白了形勢的變化,將自己心底的憤恨和惱怒全部隱藏起來,笑容重新迴到臉上,立刻道:“不,我是說,永寧公主這樣美貌,我怕自己無法匹配得上,既然陛下說我配得起,那我便迎娶她作為我的王妃。”


    永寧公主也略略吃驚,她看了元毓一眼,沒想到那半夜裏爬上她的床,輕薄她的惡徒竟會出落得如此英俊挺拔,她心裏一時之間百味陳雜,竟然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從前她的丈夫過早離世,使得她孤單一人,孤苦伶仃,滋味寡少。曲指算來,她寡居已有多年光景。她的公主身份,注定了她的日子比尋常寡婦更為難熬。正因為如此,她的美貌迅速流逝……她也曾攬鏡自照,遙想當日駙馬在時,描眉梳妝、舉案齊眉。如今眉梢眼角,早已皺紋早生,卻也無心打扮,打扮了也無人來看。


    她懷念駙馬、深愛駙馬,與此同時更需要有人來欣賞她,讚美她,陪伴她。每天到了夜晚,她也一樣期待著柔情的親吻,期待著溫柔的擁抱。可是白日裏,她卻必須嚴肅正經、自我克製,所以當她看到年輕美貌的九公主許嫁的時候,她不知感到多麽嫉妒,而那天晚上突然有陌生男子睡在她的身側,她憎恨惱怒是多數,而現在年輕而俊美的元毓適時地出現在她的麵前,她卻不由心中微動,再難自製。


    李未央抬起頭,無意中瞧見了永寧公主緋紅的雙頰,不由一愣。這出戲,李敏德恐怕沒有想到吧。不,應該說,他們錯誤估計了元毓的無恥和見風轉舵,也錯估了永寧公主的態度。原本,應該是一出大殿上勇敢拒婚,元毓被皇帝重責,甚至談判破裂的結果才是,怎麽反倒變得郎情妾意了。這樣一來,不就變成了一出鬧劇了嗎?李未央觀察著元毓的神情,發現他的臉上在笑,嘴角卻在抽動,隱約形成猙獰的弧線,仿佛是在竭力壓抑,她不由笑了起來。


    對,這樣比原先的效果還要好。永寧公主畢竟出身皇室,她出嫁都有無數女官宮女隨行,元毓並不能將她如何,相反為了兩國之間的情意,還要將她當成神靈供養,夫妻感情倒是成為次要。而且永寧公主雖然是個可憐的寡婦,可是這麽多年都被人高高捧著,習慣了頤指氣使,即便嫁給元毓做了燕王妃也不會改變本性,元毓這一生,斷然沒有什麽日子好過了。


    筵席開始了。各種珍饈美味流水般端了上來,各桌旁的宮女伶俐的為各位嬪妃、臣子、命婦溫酒布菜。


    孫沿君便低聲笑道:“未央,你瞧見那燕王的神情沒,真是活該,他在大曆如此囂張,活該娶個虎姑婆迴去收拾他。不過,永寧公主是不是年紀大了點,這燕王可比她足足小了七八歲吧——”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這事情誰都心知肚明,可你曾瞧見誰提出來麽?莫說是七八歲,哪怕是十歲,二十歲,又有何不可?你沒有聽說過嗎,前朝的方後乳母已經年過七旬,方後擔心她老來孤單,竟然將她嫁給了一個年級不過四十,中年喪偶的尚書大人,可笑那人還千恩萬謝,迴去便將那老嫗供起來,這便是皇家,不容你拒絕。之前陛下對越西的忍讓,全都是為了結盟,但觸犯了他的底線,越西也討不到好。”


    “可是,這門婚事,也太不匹配了。”


    “所以,我才說如今燕王殿下才是真正好忍性,值得佩服!”李未央的笑容,竟似是帶了千萬的溫柔,叫孫沿君看得有點怔愣。她一直覺得李未央的容貌過於清冷,雖然秀麗,可卻缺乏讓人心動神搖的美貌,現在看她這一笑,卻和往日完全不同。


    對麵的拓跋玉也遠遠看著李未央,甚至,他的眼睛一刻也不肯離開她的麵容。她眉目如畫,容貌如玉,在外人眼中,那秀麗的相貌,並沒有多麽美貌,可是拓跋玉看來,那雙如古井的眼波,如明月的眼珠,卻足以補救這一切。她也許不如李長樂的絕色,也許不如蓮妃的嫵媚,也許不如安國公主嬌豔……她也許並不能算很美,但她就是與眾不同,至少,在他眼裏,格外不同。


    若非是太後阻撓,如今她已經成了他的七皇子妃,何至於讓他在這裏這樣癡癡望著。不過,姑姑又如何?隻要他得到一切,她自然也無法逃脫。拓跋玉沒有發現,自己的眼神已經變得具有掠奪性,甚至讓李未央察覺到了,她淡淡看了他一眼,拓跋玉便隻是微微一笑,若無其事。


    隻是那一眼,讓李未央微微吃驚。在她的印象裏,拓跋玉永遠是清高的、驕傲的,或許愛慕她,但不屑於用卑劣的手段奪取,可是剛才,瞧她看見了什麽樣的眼神,那樣可怕——她的微笑,慢慢凝固在唇畔。


    安國公主滿麵笑容地坐著,接受眾人的慶賀,拓跋真迴到自己的位置上,立刻引來一片豔羨目光。


    安國公主是越西裴皇後愛女,此事人盡皆知,雖然她傲慢無禮,驕縱任性,可在男人們看來,再烈的馬,終究要被人馴服。這安國公主看起來高貴冷豔,將越西權貴拒於門外,她越發這樣,越是迷人,來了大曆,聽聞她要招駙馬,大曆但凡有點身價的,都躍躍欲試,最終無人能入她的眼,卻不知轉眼間,成了三皇子的正妃。


    “名門女子,有點見識的,都不會選擇三皇子這種心狠手辣的男人,他的眼中隻有利益,沒有感情,安國公主又如何,裴皇後又如何,越西千裏萬裏,越西可以保障她皇子妃的地位,又怎麽能保障她的寵愛呢?”孫沿君搖了搖頭,目光機靈又狡黠,在大廳裏兜轉了一圈,清湛眼眸瑩瑩,用團扇掩住唇,悄聲說道。


    李未央笑了笑,永寧公主和安國公主,命運都是如此,她們正妃的地位不會改變,但能否獲得寵愛,看她們自己。畢竟皇家再厲害,也管不得人家後院裏的事情。她慢慢瞧著孫沿君,成婚之後,這位姑娘英姿颯爽之中多了一分柔情似水,顯而易見日子過的很美好,她道:“二嫂,不是所有人都似你一般有眼光的。”


    孫沿君的婚事是她自己挑選的,是不要麵子隻要裏子的婚姻,平日裏光是看李家二少爺成天瞅著自家新夫人的神情就能看出來,這兩人過得蜜裏調油——但對於其他人來說,不論是皇家公主還是名門閨秀,大家求的不過是一個門當戶對,相敬如賓,誰敢去求夫君一世的恩愛呢?隻要一輩子相安無事,便是幸福一生了吧。


    李未央冷然抬眸,揚臉勾起瀲譎笑容。此時,皇帝一聲令下,殿內歌舞又起,一派盛世氣象。她卻不去瞧那歌舞,隻是看著自己的酒杯,她的指尖修長雪白,端起酒杯輕輕抿了半口,染得唇色更深了些。


    開胃的湯才上,坐在不遠處的九公主卻將鏤花銀勺一擱,蹙眉道:“真難吃……我要去散散心!”她這樣一說,徑直站起了身,走到李未央身旁,道:“姑姑,你陪我去。”


    這一舉動十分突兀,殿內不少人都注意到了,隻是這兩人一個是皇帝的公主,一個是太後的義女,誰敢去阻攔呢?就連皇帝,都隻是歎了一口氣。他知道,九公主對於自己的旨意非常不滿,她不喜歡自己的親姐姐嫁到越西,更加不喜歡那個燕王殿下,但一切已經成為定局,任是誰也改變不了。


    李未央聽到九公主叫她姑姑,不由失笑。對方可是從來都叫她的名字,隻有在這樣的場合,才會這麽叫啊。她還沒有說話,已經被九公主抱住了胳膊,她撒嬌耍賴:“咱們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李未央頗為為難,隻得看了不遠處的李蕭然一眼,見他點了點頭,才歎了口氣,站起來道:“好。”


    九公主粲然一笑,道:“多謝姑姑!”這一聲叫的清脆,好多人聽見,麵上神色都是各異,尤其是拓跋玉,那眼神像是要把九公主的嘴巴堵上。


    李未央和九公主一塊兒走了出來,九公主一直翹著的嘴角這才垮下來:“我真是快被父皇氣死了——他把那個囂張的公主嫁給三哥,我就不和他計較了,偏偏他還把皇姐嫁給元毓,太過分了!”


    “陛下自然有他的意圖。”李未央眯起秀長眼眸,“公主還是好好想一想,別跟陛下慪氣,誤了大事。”


    “我又不是小孩子!”九公主圓目一瞪,頗不樂意,“我識大體的,你放心吧,隻是——終究心中不悅。”


    心中不悅的何止是你,怕是那燕王早已快氣得發狂了。李未央微微一笑,卻不說明。


    “兩位怎麽跑到這裏來了?”不一會兒,竟然有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九公主和李未央同時迴頭,卻見到安國公主曼妙身姿款款走來,逼退了禦花園裏繁盛的花朵,唯有她大放異彩。跟在她身邊的男子,一身華服,高大英俊。隻是笑容頗為冷漠,眼神也是同樣冰冷。


    看到李未央,拓跋真微微蹙眉。


    安國公主注意到他神情變化,明眸帶憂:“三皇子,是不是不舒服?”


    拓跋真撐起笑容,淡淡道:“有些。前些日子打獵的時候,被一條厲害的毒蛇咬了一口,至今未能痊愈……剛剛飲了酒,這傷口隱隱作痛,不妨事的。”


    “要不,迴去休息吧?”安國公主笑容不變,口中卻體貼道。


    九公主冷眼瞧著,卻覺得安國公主在拓跋真的麵前溫馴得如同一隻小貓,壓根看不出那一日的囂張跋扈,不由嘖嘖稱奇,暗道莫非真的是一物降一物麽?這種猜想讓九公主大為不高興,她還希望向來手段厲害的三哥狠狠收拾一下這個公主,現在看她這樣乖巧,簡直像是言聽計從似的,讓她一時之間無比失落。不由挑釁道:“到底是越西來的,如此不懂規矩,你們還沒有成親,便在大庭廣眾如此親密,實在太心急了吧!”


    安國公主橫目向她,粉腮含怒:“你怎麽不知輕重好歹?我是看在你三哥的份上忍讓罷了,不要得寸進尺……”


    這兩個人針尖對麥芒,拓跋真卻是看向李未央,那眼神似乎有無限的冷意。


    “三哥!你當真要娶這個女人,墨娘她們都是她害死的,她這種心如蛇蠍的丫頭,娶迴家你一定會倒大黴的!”九公主連聲道。


    安國公主眸子裏狠戾一閃而過,幾乎又要吩咐人動手,可是她身後的暗衛卻並沒有帶進宮,不能發作,不由更加惱恨。她看向拓跋真,近乎撒嬌近乎委屈:“三殿下——”


    “三哥!”九公主見安國公主竟然做出此等不要臉的行徑,生氣地跺腳。


    “好了好了……”拓跋真連忙打岔,左右安慰,“剛剛是我說殿內悶氣,公主才會陪我出來走一走,九妹,你別得理不饒人了,小心父皇教訓你。”言談之中,半點為九公主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李未央看得很清楚,如今拓跋真已經沒有應付九公主的必要,因為她馬上就要嫁入羅國公府,跟他的立場注定是敵對,他沒必要幫她,不僅如此,他還要想法子消滅他的敵人。


    這話,讓安國公主喜不自禁,不成想他居然如此維護她。她不由側眸,秋水明媚的眼神勾魂:“對啊九公主,你應該懂事一些,不要為了小事爭執,當然,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仿佛很大度的模樣。


    九公主為之氣結,剛要說話,李未央卻拉住了她,向她搖了搖頭。


    拓跋真就在此刻抬起頭瞧著她,卻見李未央一身華服,雪膚與雲髻相映,別樣動人,再加上她骨骼纖柔,紅唇柔潤,搖頭的時候,唇瓣微微抿起,令人遐思。她麵容清秀,從前他卻隻是注意到她的聰明才智,現在仔細打量的話,她居然還有這樣的風情。


    拓跋真的眼眸暗了暗,下意識地盯著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幾乎忘記了身邊的安國公主。安國公主是何等人物,很快意識到他的眼神,順著望去,卻注意到了李未央。


    是啊,太後的義女,原本應當嫁給燕王的李未央。安國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嚴厲起來,然而很快,拓跋真迴過神來向她道:“公主,我現在感覺好多了,那邊的禦花園裏有一株翡翠海棠,你可願意去看看麽?”


    安國公主微笑,將眼神從李未央的臉上收迴,道:“自然。”


    他們從李未央的身邊走過,拓跋真再也沒有看她一眼,可是走出很遠之後,安國公主還是迴頭瞧了她一眼。


    李未央筆直地迎著她的目光,第一次沒有避開。


    安國公主吃了一驚,李未央那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直直地瞅著她,如同一口古井,泛著淡淡的水光,卻沒有女子的嬌柔,反倒是透出幾分森冷的寒氣來。


    “妹妹,是李未央害我。”那天晚上,元毓的話言猶在耳,安國公主本來是不信的,她無論如何都覺得,李未央隻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丫頭,根本不足為懼,就像上一迴在別院裏她故意那般挑釁,李未央也沒敢出頭,這不是膽小如鼠是什麽?可是現在,她卻不這樣想了。


    元毓馬上就要走了,而自己卻要在這裏留一輩子。也許,這是一個難纏的對手。安國心中這樣想著,卻禁不住笑了起來,自己是堂堂的安國公主,誰又能勝過自己呢,她瞧了一眼身邊的拓跋真,頗有點心滿意足。然而想到婚禮在即,她卻不免多了點隱憂,那件事——他終究有一日會知道。按照母後的意思,在越西為她挑選一個夫君,總叫對方不敢張揚那個秘密。但,她不願意!她是安國公主,天上的鳳凰,凡夫俗子怎麽能匹配呢?她的父皇和兄弟們都是那樣的俊美和優秀,她怎麽都不能下嫁!所以她不顧裴後的阻撓,千方百計地來了,然後終於遇到了她想要的男子……


    不論怎樣,她都要嫁人了,而且是嫁給一個麵容俊美、聰明儒雅的皇子,哪怕是憑著她安國公主的身份,他就算在新婚之夜明白一切,也最終隻能老老實實和她做一對圓滿的夫妻,至於李未央,等到婚禮以後再收拾,也不遲。


    她於是平心靜氣地伴著拓跋真,輕輕轉身碎步走開。


    九公主惱恨地道:“未央,你應該讓我好好教訓她!”


    李未央冷笑,道:“口舌之爭,徒勞無功。九公主若是真要教訓她,又何愁沒有法子呢?”


    這時候,隱隱地,隨風飄來那邊的幾句閑語:“三殿下,這位安平郡主,可真是個妙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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