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央正在寫字,很認真的寫,雖然她的字一直都寫的不太好看。前世的她因為沒有受過教育,雖然後來努力練習了很久,但寫字這東西,真是要從小開始練習的。認真的寫下一個“思”字,李未央仔細看了半天,不由搖了搖頭。


    “小姐今兒一直在練字呢!”


    “是啊,聽說今日是蔣家四少爺處斬,好多人都去瞧了呢!”


    “就是,我還以為小姐也要去呢!”


    “噓,小聲點!小姐根本沒想去的意思啊!”墨竹和白芷小小聲地咬耳朵。


    李未央抬起頭,看了她們一眼,道:“要說悄悄話還在我跟前說?”這兩個丫頭完全當她是聾子嗎?她根本什麽都聽見了啊!


    白芷笑道:“小姐不去刑場看看?”看到仇人死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吧,小姐怎麽半點都不感興趣呢。


    李未央又寫了一筆,淡淡道:“殺人有什麽好看的呢?”何況被殺的人必定不是蔣南。


    白芷和墨竹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趙月,你告訴他們吧。”


    趙月應聲道:“小姐早在詔獄門口安排了人,三天前的一個夜裏,有人秘密進了詔獄,換出了蔣南。”


    另外兩個丫頭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情,白芷連忙道:“蔣家竟然這樣大膽!”


    詔獄不同於一般的監獄,是關押重犯的地方,而且蔣南是陛下親自下旨關押的人,平日裏不許探望,更加不許任何閑雜人等接近。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若非有陛下的允許,誰能進去詔獄呢?”


    墨竹驚訝道:“小姐的意思是……”


    “我什麽意思也沒有。”李未央眨了眨眼睛,皇帝奪走了蔣家二十萬的軍權,又下旨令蔣家子弟迴京丁憂,想也知道,若是真的殺死了蔣南,那就是逼著蔣家造反了,所以蔣南被人換走,既有太子的功勞,又有皇帝的默許。皇家的勾當,本來就是這樣的齷齪,什麽出爾反爾,隻要他們願意,一切為了保持皇權的穩定。這可沒什麽驚訝的,李未央一早已經預料到了,不過是想要證實一下罷了。


    “小姐,咱們可以想辦法揭穿他們!”白芷咬牙切齒道,實在討厭蔣南那副自以為是的德性。


    李未央靜靜一笑:“蔣南雖然活著,可是一輩子隻能隱姓埋名的生活,更不要提去沙場建功立業,他的人生,實在比死了還要痛苦一百倍。”蔣南這樣飛揚跋扈的性格,讓他從此後放棄自己蔣家四公子的身份,放棄武威將軍的赫赫威名,成為一個混跡在市井之中的人,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的身份,不能繼承蔣家的榮耀,他的一切都已經毀了,李未央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很美好。


    對於蔣南,這才是世界上最殘酷的刑罰。


    “可他若是再來給您找麻煩呢?”白芷有點擔心。


    李未央漾起梨渦似的一點笑意:“他倒是想,可蔣家人會全心全意地看著他,防備著他,不讓他再在我麵前出現的,我想,如今他已經被送出城了。”當然,必定不是送到繁華的大城市,而是送到鳥不拉屎的鄉下,並且一定會派人看著他,讓他沒辦法再找事。


    白芷點了點頭,還想要說什麽,外麵有一道聲音道:“你這丫頭竟然還不明白嗎,留著蔣南,就是留著蔣家的一個把柄,總有一日翻出來,就能在他們的罪名加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李未央抬頭一看,卻是李敏德站在門口,他眼尾斜挑,黑眸中流光四溢,似笑非笑間,神采奪目。明明是一直熟悉的麵容,可李未央卻覺得他的身上莫名多了一絲淩厲而強悍的氣勢,讓她不由輕輕皺起眉頭。


    李敏德也在盯著她看,因為是夏日,屋子裏特地擺了冰盆,卻還是不減暑意。李未央穿了一身櫻色玉簪花長裙,配上雪白的麵容,顯得格外嬌豔欲滴,她一抬頭,領口上的白玉流蘇蝴蝶佩微微一晃,幾乎迷了他的眼睛。


    李敏德目光柔和得如潺湲:“怎麽,在練字嗎?”說著走到她身邊,舉起一幅字細細瞧了,李未央問道:“如何?”


    李敏德一笑,那笑容就仿佛春天開放的花束一般耀目,白芷和墨竹對視一眼,不由都退出去半步,這光芒耀眼的三公子她們可不敢多看,就怕看多了就被勾去了神魂。趙月則在主子進來的時候,就退出去和自家大哥說話去了。


    “這裏,字不夠有力。”李敏德用手握住她的,像是要手把手地教她寫字,然而李未央愣了愣,卻不著痕跡地將手抽了迴來:“你不是出門了嗎,這麽早就迴來?”


    李敏德微笑著從懷中取出一根玉簪:“在外麵看到的,覺得很適合你。”


    那玉簪用一整塊翡翠製成,精雕細琢的簪首以珍珠點綴,綠色和白色相映生趣,極為美麗,李未央被那碧色迷惑,隨即道:“送給我?”


    李敏德點頭,要親自為她戴上,然而李未央卻突然止住了他的手。


    李敏德卻不動,隻是捏著玉簪的手緊了緊,目光灼灼的看定她的臉,眼中浮現一抹異樣,“怎麽了……”


    李未央的脊背挺的那麽直,清麗的臉上極力的隱忍著什麽,半晌,她才笑著道:“敏德,玉簪這種東西,不能隨便送人的,送給我更加不合適。”


    “我的心意,你一直都知道。”李敏德看著她的眼睛,那裏麵漆黑透明,幾乎能照見他的臉,他的心頭一熱,不由熱切的,期待的,一眨不眨地瞅著她。


    白芷和墨竹見情況不對,悄悄地退了出去。


    “我……”對上那樣熱情的雙眸,李未央整個人都愣住了。


    然而李敏德卻認真地看著她,化出幾分薄薄的笑意,似照在冰麵上的陽光,看起來很溫暖,實際上卻充滿了忐忑:“你問過我,我喜歡的人是誰?現在我告訴你的答案,你想聽嗎?”


    李未央幾乎說不出話來,現在這種時候,她說什麽仿佛都是錯的。


    “你曾經說過,無論如何都會守在我的身邊,永遠不離開。”李敏德目光炯炯直盯著她。


    “……”李未央訝然。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不過是三夫人過世後對他的安慰,卻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青年,卻一直記到現在。


    “那些許諾,還當真嗎?”他有些焦急地問道。


    李未央一時啞然:“我說過的話……自然是不會變的。但……但我不可能接受你的心意——”雖然艱難,但她還是應該把話說清楚,是不是?


    李敏德俊美的臉開始發青,又開始變白,他像是意識到什麽似的,艱難,澀然問道,“……你曾經的許諾……隻是一個玩笑?”在不知不覺中他的拳頭慢慢的捏緊了。


    李未央看著他的表情,說不出否定的話,然而,也沒有辦法迴答是,她低下了頭,慢慢的,將玉簪推迴給他,“這個……你該送給你自己心愛的女孩子。”


    “你!”李敏德看著她,帶了一絲的不敢置信。


    “這……本就是送給喜歡的人的東西,你送給我,多有不便,所以,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我送給你的東西,絕對不會收迴來!”就像是他的心,李敏德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敏德……”


    李敏德的胸口急促地起伏著,“那時候,是你從水中救下了我,你說從此後就是我的朋友,我的親人。母親死了以後,是你留在我的身邊,告訴我不會留下我一個人,跟我說你一輩子都會陪伴我?現在呢,一切就都變了嗎?為什麽?因為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無依無靠的李家三少爺?因為你覺得我不再是你的責任,所以就要丟下我嗎?你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是不是?你讓我去尋找我喜歡的女子,我告訴你,我喜歡的就是你一個人而已!”


    李未央看著他,張了張嘴,終究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不是不想愛人,是她根本沒有愛人的能力,她沒有辦法接受任何人,敏德很好,真的很好很好,最艱難的時候,他也一直守候在她的身邊,但她沒有辦法愛他的,這輩子也不準備再接受任何人,她的心早已腐朽,根本不會跳動,他卻不同,他還很年輕,這樣聰明,這樣俊美,這樣優秀,多少的姑娘喜歡他,她一個不能迴應的人,又怎麽能給他希望……


    “我知道你不會愛人,可難道就不允許我——愛你?”李敏德的麵上滲出抹苦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總感覺那個身體在向自己遠離,心內從未有過的恐慌和害怕洶湧著而來,他突然上前一步,幾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死死握住了她的手。


    李未央一愣,竟然沒有想到要掙脫開。


    “我知道,拓跋玉喜歡你,拓跋真也想要得到你,可你誰都不曾喜歡過,那麽我呢,既然你不曾明確的拒絕他們,為什麽要推開我……”他的雙目赤紅,眼中的神采在慢慢的消逝,漸漸轉作黯淡,“我在你心裏,是最容易拋棄的人嗎……”


    李未央愣了半天,終究是掙脫了他,最終輕輕歎了聲,眼裏的愧疚、不安不斷翻湧,“你真是個傻瓜!不知道會有多少的女子喜歡你,為什麽要喜歡我?!明知道我不可能接受!”


    李敏德望著她,伸手想去觸碰她的臉,卻堪堪摸了個空,臉上閃過焦灼的神色,最終卻低低笑出聲,從來漆黑含著溫柔的眸子卻已黯淡的像是古鏡般,隻能慢慢映照出她的臉:“哪怕讓我默默地喜歡你,也不行嗎?”


    “我對你所有的,隻是親情。”李未央心中一酸,臉上一時涼,一時溫熱,她輕輕的張了張嘴,苦鹹的和腥甜的滋味便在嘴裏蔓延,她不由自主地狠下心,咬牙迴答,聰明如她,又怎麽不知道,這個在自己心中一直如弟弟般的少年,對自己抱著的感情,恐怕早就有了變化。


    剛開始她以為他不過是簡單的迷戀……但,怎麽會變成這樣?


    有很多話,一直說不出口,也不能解釋,想趕走他,然而私心裏,還是因為不舍這個還年輕的少年吧,或許她的心裏,也一樣眷戀著溫暖,可是,她還是沒辦法接受。


    “我是不是在癡心妄想,是不是!”看著她說出親情兩個字,他卻忽然笑了起來,笑的太過,眼角都溢出淚來。


    她隻是沉默地看著他,屋子裏蔓延著一種難堪的沉默。


    過了許久,許久,他的聲音徒然變得異常平靜:“你喜歡安靜,我便盡量在你麵前變得乖巧;你喜歡溫柔的人,那我強迫自己變得溫柔;你不喜歡別人逼你,我就默默地喜歡你、守著你,哪怕你永遠都不接受我的感情,我也可以守著你一輩子。隻要你不說拒絕,我就可以一直把夢做下去。可我的心也是肉長的,我會受傷的、會疼的,你明明知道一切,卻故意裝作不知道,現在又用親情兩個字概括一切,那我做的那些,算什麽,到底算什麽?你心裏藏了好多,報複、仇恨……什麽時候才能輪到你自己,輪到我……”


    他眼中的痛苦讓李未央震驚,她以為……過一段時間,他便會放下這無謂的執念,卻沒想到,他竟然想著一生的念頭,一生,是有多長啊,他怎麽能這樣輕易地說出這兩個字?


    不,一定要讓他清醒一點!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敏德,我一生都會將你當成最重要的人,但不是愛人,醒一醒,好好看看周圍,你身邊有太多喜歡你的少女,不缺我一個,我們從頭到尾都是親人,這種關係不會改變,你不會離開我,我也不會離開你,但是我不要你的愛,這樣不好嗎?”


    李敏德望著她,眼睛裏漸漸染上絕望的色彩:“是,永遠不分開,但你卻說,不要我愛你。”


    李未央狠下心腸,道:“是,我不要你愛我,永遠都不要你愛我!你隻要把我當做親人就好!”這樣的關係才是最穩妥的,永遠不會改變的,就像是敏之永遠不會背叛她,談氏永遠也不會背叛她,隻有這樣的感情才是最真摯的,不會輕易改變的!“你現在隻是需要想清楚,等你什麽時候想清楚一切,我們再談吧!”李未央這樣說著,將玉簪退還給他,轉身離開。


    李敏德的黑眸一直盯著她,看著她離去,在門掩上的那一刻,一個描金花瓶,突然被他掃到地上,“嘩啦——”一聲巨響,撞成碎片。


    他卻還是站在原地,目光慢慢變作冰寒。緊緊的握牢了掌心的東西,眼底的痛苦和不甘刹那間波濤翻湧,給出去的東西可以退迴,那麽我的心呢,也能這樣簡單的退還嗎?


    這件事情之後,李未央心中有了一些芥蒂,一連幾天都對李敏德避而不見。可是很快,她發現事情超出了她的想象。不過幾天,李敏德的態度已經恢複如初了,遇見她的時候照樣說笑,仿佛那天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不免奇怪,這個少年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深沉,叫她看不懂了。


    八月十五,太子妃壽宴


    李未央剛剛穿戴好,卻突然從鏡子裏看見趙月匆忙進來:“小姐,外麵有人送來了一個錦盒,指明是給小姐,而且,不許人打開。”


    李未央揚起眉頭,這種東西,若非情況特別,趙月根本不會稟報,她迴頭道:“誰送來的?”


    趙月低下頭道:“奴婢聽到管家派人來稟報,趕到門口卻見一輛烏蓬馬車離去,上麵是蔣家的族徽。”


    “蔣家?”李未央不由露出一絲好奇的表情。


    “是,小姐,奴婢把錦盒帶進來了,小姐是否要看?”趙月問道。


    李未央點點頭,道:“拿來吧。”趙月明顯知道那錦盒裏麵裝的是什麽,所以也不靠近,隻是遠遠地將錦盒打開了,露出裏麵的東西來。


    白芷看了一眼,竟尖叫了一聲,嚇得倒退半步,和剛剛從後麵進來的墨竹撞在了一起,墨竹手裏的托盤一下子掉在地上,碧青的葡萄滾落了一地,墨竹顧不得白芷,趕緊從地上心痛地撿起葡萄:“白芷姐姐,這可是今年最好的葡萄——”


    白芷卻指著那錦盒,一臉震驚的樣子。


    錦盒裏,是一顆頭,用石灰鎮著,雖然清洗的幹幹淨淨,一滴鮮血也沒有,但的的確確,是一顆頭。縱然已經處理過,可那腐爛的臉,疤痕滿麵的樣子,隻消一眼,便可以看出是李長樂。


    李長樂三日前被處以剮刑,李未央並未去觀刑,蔣家人救下了蔣南,可他們不會去救沒有利用價值的李長樂,所以她必死無疑。可是,這顆頭卻被送到了她這裏。


    趙月看李未央並沒有露出過於震驚的神情,這才放下心來,把盒子關了起來:“小姐,您看他們這是什麽意思?”


    白芷怒道:“蔣家實在是欺人太甚!他們居然會送來這個東西!”


    墨竹震驚地看看屋子裏的幾個人,她進來的晚,又被白芷撞倒忙著撿東西,所以根本沒有看見盒子裏的頭顱。待白芷提醒後才發現那裏麵是什麽,吃了一驚的同時也不由想到,蔣家這樣做豈不是毫不掩飾的挑釁?!


    “不,不是蔣家,是蔣華。”李未央轉身,從鏡子裏看著自己的麵容,銅鏡裏凹凸不平的光影,讓她整個人的影子看起來更加模糊。


    “是蔣華?”白芷吃了一驚,“小姐,他這是故意嚇唬您?您可千萬別上當!”


    李未央失笑,一個設計別人去死的人,怎麽會被死亡的場景嚇到呢?在冷宮裏呆了那麽多年,她甚至見過因為發狂而吃掉自己手臂的瘋子,那麽恐怖的場景都經曆過,又有什麽可怕的呢?每當她覺得自己快要瘋的時候,她就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活得很長,活過那些希望她死的人!她相信,蔣華是一個聰明人,應該看得出來她是什麽樣的個性,更加不會用這種小兒科的把戲嚇唬她。


    大概是,她對這個聰明的男人也有相同的理解。


    他的意思不是挑釁,而是在對她說,這個遊戲很有趣,他也要參與其中。


    甚至於,他是在問:李未央,要不要一起玩呢?就如同是邀約,一場賭上性命的死亡賭注。


    李未央勾起唇畔,蔣華的頭腦大概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這種人的確是有才幹有謀略,甚至於在做事的風格上跟她還有點相似,為了達到目的都是不折手段,而且,甘願冒險,光是從蔣華派人刺殺她的事情裏便可以看出端倪了。他骨子裏是個不可一世的狂妄冒險分子,必要的時候,他可以不顧一切,甚至不考慮後果。跟看重整個家族榮譽的蔣家其他人比起來,蔣華是一個極端異己分子,現在李未央已經挑起了他的興趣,他會采取任何可能的手段打敗她,哪怕作出巨大的犧牲。


    這樣的人,肯定比蔣家其他人要危險,而且,危險的多。


    一個時辰後,蔣月蘭帶著李常笑和李未央到了太子府,二夫人卻並沒有帶著女兒參加,蔣家二少爺的婚事定下來之後,二夫人立刻又迫不及待地將李常茹許給了南安侯的嫡次子,如今隻等著孫沿君進門後便嫁女兒,所以忙得很。更何況,這種場合他們已經沒有參與的必要……如今三年孝期滿了,李府隻有李未央和李常笑兩位沒有出閣的小姐,李老夫人已經開始為她們尋覓合適的婆家,這次便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李未央身穿淺紫實地紗繡綠竹枝羅裙,看起來清爽卻簡單,再加上本就生得清麗,不由引來眾人的注意。的確,這三個月來,李未央早已名動京都,成為赫赫有名的人物。


    李常笑則穿著粉色風景紋綢衣,打扮得光鮮靚麗,在眾人的目光中顯然很不自在。蔣月蘭卻若無其事,帶著兩人一路走了進去。在這一點上,李未央很佩服這個繼母,在上迴跟著李長樂一起陷害自己的事情發生後,每次看到自己居然能夠半點都不心虛,照樣高高興興、親親熱熱,光是這份氣度,便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太子妃笑容滿麵地看著眾人向她行禮,這麽熱的天氣卻還穿著隻有太子正妃才能穿的衣裳,李未央看在眼睛裏,不由輕笑著掩住了眸中的惋惜。一個女人如果淪落到隻能靠衣物來彰顯自己的地位,說明她在家中早已沒有任何的地位可言了。


    太子妃看到蔣月蘭等人,立刻叫來丫鬟將她們領到座位上去,接著又轉過身跟另外的來客打招唿。李未央看了一眼不遠處,卻沒見到那位蔣家庶女的身影,蔣月蘭低聲道:“庶妃已經懷孕了,正是要緊的時候,太子寶貝的不讓她參加宴會。”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難怪太子妃笑容中有一絲勉強,她到現在都隻生了兩個女兒,如果庶妃一下子生出兒子,太子妃的地位就更加岌岌可危了。


    宴會設在花園,四周是盛開到荼蘼的牡丹花,不遠處便是清澈平靜的湖水,湖岸楊柳依依,隨風飄擺,景致非常的優美,花園的空地上已經擺放一張張小幾,四十餘名貴賓排成兩排小幾,當然男女貴賓是分開的。李敏德也在受邀之列,他比她們都更早一步到了宴會上,此刻正和相熟的人說話,李未央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目光,輕輕歎了一口氣。


    很多人的目光都盯著李未央,像是要將她看通看透似地。旁邊的劉小姐小聲道:“這個是安平縣主?!”她是從外祖家剛剛返迴京都,對李未央的光輝事跡顯然是才聽說,並一直沒有見到真人,很是好奇。


    赫昌侯府的大小姐董琴生得杏眼桃腮,眉眼風流,此刻用一把團扇遮著自己的紅潤的小嘴,悄聲道:“你居然沒見過?這麽出名的女子,嘖嘖——”


    劉小姐以一種完全不敢置信地語氣說:“可她看起來完全不像是那麽厲害的人啊!”在眾人眼中,李未央雖然是無辜受害,可她居然能在金殿上公然指責嫡母和外祖母,不管對方做錯了什麽都好,她這樣的舉動是極端叛逆,讓人不可原諒的!世家大族之中的女子,哪怕受到了冤枉、受到了不平,也必須隱忍到底,你可以去求父兄為你做主,卻絕對不可以當庭指摘嫡母或是其他長輩的罪過,雖然看起來不公平,但這就是規則!所有人都知道的、並且不敢違逆的規則!


    因此,對於這個敢於對抗並且成功打破了規則,甚至還受到皇帝褒獎的李未央,眾人連感覺都變了。從前他們或許覺得此女可有可無,現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古怪的、不可捉摸並且具有極端逆反心理的叛逆者。


    這些人出身高貴、恪守傳統,但他們並不了解,李未央為什麽敢於在皇帝麵前這麽做。試想,一個奪走了兄長皇位,名不正言不順登基的人,你跟他講什麽規則?!可笑之極。皇帝不會責怪李未央,甚至還會欣賞她,隻要她反對的人不是他,其他又有什麽關係!他從李未央的身上,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這種心態十分扭曲,非一般人可以理解,所以他們隻能將其歸結於陛下一時憐憫發作,沒有處罰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當然,她的麻煩以後還多著。所以,除了骨子裏剛強的孫夫人,眾人都開始告誡自家的女兒,要離李未央遠一點。


    劉小姐悄悄觀察李未央,原本以為那樣囂張跋扈敢於對抗一切的女孩子,無論言行舉止還是神態氣質,都應該給人一種野性難馴,霸道狠戾的感覺。可是剛才李未央的眼神,卻是沉靜如水,優雅從容,這個女孩子,實在是太神秘,太奇怪了!不光是劉小姐,這估計是全場所有的貴夫人共同的感覺。


    不過,像李未央這樣被敬而遠之的,並不隻是她一個人而已,有個跟她同樣出名的女子,那就是如今不允許五皇子納妾的五皇子妃,那位永平侯的小孫女武樂陵。她也算是個厲害的角色,從一進門開始就弄死了五皇子的十三個溫柔妾室,就連他的兩個側妃,也被遷到了別院去。五皇子偶爾看了一下美人,五皇子妃竟然叫來那個美人挖掉她的雙眼,這樣囂張的女人,也是極端罕見的。所以,她多了個京都第一悍婦的桂冠,李未央的名頭還是比不上她響。畢竟,從外人看來,李未央手上沒沾血,而那個五皇子妃,則是兇悍無比,違背婦人的賢良淑德,害的她娘家人連出門都要遮著臉。所以今日的宴會上,五皇子因為有事沒能到訪,武樂陵就一個人悶悶地坐在位置上,誰也不肯去和她說話。


    李未央知道這一切後倒是很惋惜,她從前隻知道這姑娘彪悍,卻不知道彪悍到如此地步。早知道永寧侯府有這樣厲害的武器,她為何不早點行動,將她嫁給拓跋真算了,這樣一來,如今痛苦不堪的人就是三皇子,這樣實在是太有趣了!


    李未央這樣想著,遺憾地給自己倒了一杯百花釀,輕輕品了一口。


    這時候,眾人已經對她失去了興趣,轉而將目光轉到李常笑的身上。相比可怕的李未央,她這個四妹妹美麗得像一朵百合花,溫柔嫻靜,舉止優雅,雖然是個庶出,但在丞相府如今沒了嫡女的情況下,這個身份也湊合了。


    太子妃遠遠瞧著這一幕,不由搖頭,李老夫人明顯是要先給李未央擇婿,可看到各家對她畏懼如虎的模樣,恐怕是嫁不出去了。她心中琢磨,太子和蔣家走的很近,可那一家若是得勢,將來皇後的位置還不知道是誰的,她何必拉攏一個本就不可能效忠於她的人呢?當下打定了主意,要給李未央介紹一門好婚事,哪怕氣氣那家人也是好的。


    正在這時候,九公主一臉笑容地跟在拓跋真身後走進來,她身上穿著碧色翡翠蝴蝶紋紗衣,看起來嬌媚可人,如今脫去了嬰兒肥,一張瓜子臉更顯嬌俏。眾人紛紛向他們行禮,她卻笑嘻嘻地和太子妃打了個招唿,便跑去找李未央坐著,李常笑連忙為她讓了座,她也不推讓,就一屁股坐下:“未央姐姐!我找你好幾天了!”


    九公主一直給李未央寫信,讓她進宮去陪伴她,可李未央卻將這些平凡小姐會看得比天還高的信箋全都丟在一邊,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九公主如今已經不是小孩子,她比從前要敏感、聰明,她如此親近自己,並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對麵那個俊美的少年,這一點,李未央從本心裏覺得不喜歡,她不喜歡被人利用,尤其是被她曾經幫助過的九公主利用。


    少女的心,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奇妙的幻想,九公主俘獲了很多名門公子的心,卻執著地總是想著讓李敏德臣服於她的羅裙之下。


    李未央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李敏德的方向,對方卻顯然心不在焉的模樣,把九公主的芳心完全丟在了一邊,她不由自主的,便輕輕搖了搖頭,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男賓席中,拓跋真已經注意到了李未央,並且一直靜靜地望著她,看到她看向李敏德的方向,不由皺起了眉頭。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這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很怪,怪的讓他不得不懷疑。可,他們是堂姐弟,不是嗎?哪怕沒有血緣關係,也不可能改變什麽。他真正要防備的人,是拓跋玉。當然,可憐的七皇子,有可能再也迴不來了。


    喝下一杯酒,拓跋真的心情顯然很好,一旁的蔣華微笑道:“三殿下很喜歡安平縣主嗎?”


    這一句話問的突兀,而且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拓跋真吃了一驚,猛地抬起頭來,目光之中不由自主帶了三分犀利:“你這是什麽意思?”


    蔣華微微一笑,眉心紅痣豔麗奪目:“沒什麽,不過是基於朋友的關心罷了。”


    蔣家主動接受了拓跋真拋過去的橄欖枝,這在拓跋真的預料之中,李未央將他們逼的太緊了……隻是,這並不意味著,蔣華可以窺測自己的心思,拓跋真沉下了臉,道:“如果我說沒有呢?”


    蔣華遞過去一杯酒,無所謂道:“有或者沒有都不重要,您不要忘記大局就好。”


    拓跋真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冷芒:“大局?”


    蔣華笑了笑,道:“江山美人什麽最重要,殿下心中自然有決斷。”


    如果我兩個都要呢?拓跋真在心中想到,麵上隻是微微一笑,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蔣華很了解對方的心思,卻並不拆穿,目光卻也看向那邊的李未央,這樣狠毒的少女,他也很想嚐嚐她的味道,不過,是將她的胸膛挖開,看看裏麵的心到底是什麽顏色的……想必,味道一定很好。


    太子妃仿佛沒看到底下的暗潮洶湧,微笑道:“今天大家都能來我的宴會,我自然很高興,正巧我親自培育的睡蓮也開了,請大家去欣賞。”


    眾人便紛紛站了起來,走到湖邊,太子妃拍了拍手,丫頭們撤去了原本湖邊圍著的一些紗簾,眾人看到了湖心的情況,頓時驚歎起來。


    靜靜的湖心,幾朵紫蓮嫣然盛開,花蕊是明豔的鵝黃色,越到邊緣,顏色越深,最後過渡成紫。一眼望去,隻覺顏色斑斕,好不美豔。


    “大家都很幸運,這種花每年隻開七天,尋常是見不到的。今日是我的生辰,正好趕上花兒開放。”太子妃略帶得意地說道。


    李未央看著那蓮花,臉上也微微露出驚訝,竟然是睡火蓮,這種蓮花外麵是紫色的花瓣,中間有許多金色的觸角,裏麵有一個含苞欲放的花蕊,隻有在凋謝的前一刻才會張開。有人說火蓮的觸角就是為了保護花蕊安靜的睡覺,所以才叫睡火蓮,隻是,京都根本沒有這樣的物種,這裏的氣候也不適合它生長,再者,如此嬌貴的花,普通人根本養不起。


    蔣大夫人感慨道:“這樣美麗的花,能得見已是造化,若是今日不曾來參加太子妃的宴會,必將是終身之憾。”


    五皇子妃忍不住問道:“此處園丁是誰?”


    太子妃笑道:“此間花草,全是我親手栽種。”


    四周起了一片驚歎聲——太子妃竟能種出無數巧匠愁破了頭都種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而在眾人的一片讚揚聲中,太子妃的表情更得意了,說是親自栽種,實際上不過是她買來了種子,請來了最好的花匠一天十二個時辰看守著,一個不行就換另外一個,換到能養活成功為止,光是為了這一池寥寥數朵睡火蓮,她花了足足一千兩黃金。


    李未央卻隻是看了一眼,便對這睡火蓮失去了興趣,趙月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她看出對方有話要說,便輕輕從人群中退了出去,拓跋真敏銳地注意到了,想要跟上去,卻被同樣很高興的太子拉住,非要讓眾人作詩來讚頌這美麗的睡火蓮,一時脫不開身。蔣華卻微微一笑,悄悄尾隨其後。


    李未央順著趙月的指引,看到了不遠處牡丹花叢裏麵的兩個人。那邊,九公主暈倒在了李敏德的懷裏,如此大膽,饒是李未央看著,都吃了一驚。


    原本李敏德正站在那邊,一身玉牙白的柳葉紋長袍,色澤恰與花朵間那不均勻的點點素白遙相唿應,一眼望去,便成一道風景。九公主莫名其妙地衝了出來,又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正好暈倒在對方懷裏,此刻正用水汪汪的眼睛瞟著李敏德的臉。


    李未央差點笑出聲音來,這法子,太拙劣了點,她掩住唇畔,低聲斥責道:“趙月,你讓我來看什麽!”


    趙月委屈道:“奴婢覺得這樣的好戲不看太可惜了。”


    “你啊——”李未央搖了搖頭。


    那邊,九公主完全沒意識到有人在看,隻顧抓著李敏德的手臂:“我好頭暈。”公主身邊的丫頭們,卻都不知去了哪裏。


    李敏德看似溫和的看著她,“公主沒有什麽大礙,不過是人多擠的。”


    九公主連連點頭,一心一意打量著他,盤算著不知什麽念頭。


    李敏德扶好她,隨後遞給九公主一個看起來像是裝著避暑丹的小瓶子,道:“服下就不暈了。”


    李未央目瞪口呆,她倒是料想不到,什麽時候這兩人相處如此融洽了。趙月撇了撇嘴,心想這九公主也開始裝柔弱了,不知道主子能不能扛得住,本來是想要讓三小姐看看主子是如何抗拒美人的,現在你態度這麽溫和,倒叫我後悔帶著小姐來了,就該義正言辭地拒絕嘛!


    李敏德臉上保持著禮貌的微笑,九公主下意識地將那小瓶子裏頭的避暑丹吃了一顆,原本她是裝暈,可看到他難得的笑容,她是真暈了。可是剛剛吃下去不久,她的肚子裏就開始嘩哩嘩哩的響,沒過多久,九公主從牡丹花從裏麵衝了出來,一下子撞在李未央的身上,卻連招唿都來不及打,便衝向了茅廁——


    李未央吃驚地望著九公主拎起裙角一路飛奔,完全失去了金枝玉葉的儀態。趙月也茫然地看著對方,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不過是一點清心丹,幫她清清腸胃而已。”李敏德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李未央嚇了一跳,迴頭望向他。


    他的笑容卻一如既往,看不出半點異樣。當然,這丹藥吃下去,必然上吐下瀉三個月,相信足可以讓這姑娘知道,暈倒在一個男子的懷裏是一件多麽危險的事情。


    不遠處,蔣華把這一幕看在眼睛裏,不由自主地勾起唇畔笑了笑,李未央,你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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