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無聲,書房幽謐,深黃燈光照上潔白壓紋鑲金邊信紙,其上字跡剛勁挺秀,逸興橫飛,一行行唰唰的從筆尖流出。


    “字呈《西涼夢華錄》撰文大師寧澄先生足下:


    此書已閱三遍,掩卷思之又思,想寧先生自幼相伴本王,也算看著你長大,怎麽就沒發現先生如此大才,既工詩文,又善書畫,詩文金星亂冒,書畫群魔亂舞,鬥雞圖畫得也好,確實很像鬥雞。


    如今看來,你隻做護衛實在屈才,等你西涼這一趟差迴來,我派你去河內莊子裏去當莊頭,那邊鄰國南摩國,最是不通教化桀驁不馴貧窮荒涼,想來隻要先生一到,神書一宣,必望風披靡,從此河山拱手相讓,我國版圖擴張之大業,便仰賴先生大才了。


    書已誠懇拜讀,隻有四章,卻章章經典,跌宕絕妙,令本王急於“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尤其“個人看法”,令人歎為觀止,拍案叫絕。


    如此,本王對先生的“個人看法”,也有點小小的“個人看法”,現厚顏呈上,懇請先生不吝賜教。


    其一:關於“顧南衣和萬花樓頭牌纖纖之蓮花秘史”。<ahref="納尼亞傳奇</a>小說</a>


    個人看法一:天底下沒有誰比你更不是東西。個人看法二:此蓮花案已移交本王,先生大可不必費心。個人看法三:本王隻要有機會打發你便成。個人看法四:本王手癢了,先生你小心。個人看法五:你上次一個月都泡在鳳仙樓,我以為你在追求小鳳仙,還想著幫你給她贖身,難道不是?你隻是在寫作?那就算了。個人看法六:無。


    其二:關於“顧南衣迅雷不及掩耳之襲胸事件”。


    個人看法一:有點對。個人看法二:有種人的反抗你看不出來的。個人看法三:本王沒哭,但本王覺得可能你快哭了。個人看法四:你說為什麽呢?個人看法五:本王突然覺得,把你開出楚王府,也是小事。個人看法六:先生你確定你真的不需要我命人快馬加鞭八百裏加急催你放下寫作事務想辦法立即去河內做莊頭?


    其三:關於“惡護衛誘人轉山,忠寧澄慘遭滅頂!”


    個人看法一:至於我信不信——反正不信也得信。個人看法二:你終於聰明一迴。個人看法三:你不知道偷窺便是罪?個人看法四:本王會將你原信轉給鳳知微,嚴厲控訴她對你的陷害行徑,這是分內之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不用謝我。個人看法五:河內莊子歡迎你。個人看法六:很好。


    其四:關於“西涼龍江驛最是那一舔的風情”。


    此篇無個人看法,本王讀完之後,已經寫好了將你派往河內莊子的文書,並要求給你高粱米飯管飽,粗布棉襖禦寒,本王對你情深意重,本無需你感激涕零,但想來以你之忠誠厚道,一定惶愧不安,要相謝本王,但是你身上上到汗巾下到鞋墊,都是本王的,萬沒有拿本王的東西再來送本王的道理,本王思來想去,決定勉強就收下你送來的這副畫,你也不必等驛馬給你送迴了——送來送去什麽的,最沒意思了!好了,先生,就這樣,你可以洗洗睡了。”


    ===========


    八百裏加急,送出楚王殿下有生以來最長的一封對下文書,徹夜燈火照著那人支額沉思的清絕容顏,淡淡笑意裏也有淺淺憂思。


    那些掠過他長發的風,穿越萬裏疆域,盤旋在異國土地,再次吹動某處密室的幽幽燭火時,已經變得輕細而小心。


    室內人說話,也輕細小心,宛如耳語。


    “……西涼聖武十七年年末,宮中唯一懷孕的密妃生子,當時陛下正好巡遊南境,不在宮中,臨行前將國務交托給我和另外幾位大臣,並命皇弟禮親王代為理政,陛下多年來子嗣不旺,早先的三子四女全部夭折,密妃的這個孩子很受重視,按說陛下趕得及在密妃生產之前迴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密妃早產,皇後說密妃早產是因為衝撞神靈,要給密妃遷宮,又請了欽天監的人,算了說屬兔陰人不得出現在產房之側,密妃身邊最得力的大宮女正是屬兔,當即被趕到了冷宮,一個臨產孕婦給她遷宮,自然是不妥的,密妃折騰了三天三夜才生產,天快亮的時候,嬤嬤說生了皇子,而密妃……”呂瑞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鳳知微望著他的眼神,心中若有所悟,卻聽他緩緩道:“受了太多苦,神智從此就有些不對了。”


    鳳知微怔了怔,倒沒想到那妃子居然還能活下來,這種奪嫡大事,一條人命算得了什麽?呂瑞卻長籲了口氣,道:“你不要小瞧密妃,西涼諸年來皇子連連夭折,最大的也沒活過七歲,密妃能在這種情形下懷孕並安然到臨產,本身就是極大的本事,她出身西涼北境,家族血統……比較特別,便是她的瘋,我至今也是存疑的,隻是沒法見她一麵確認而已……話扯遠了,還是說那之後的事,那晚嬤嬤出門報說生了皇子,等在殿外的皇後正要進去看,皇子突然不見了!”


    “不見了?”鳳知微一怔,“怎麽可能?”


    “是啊。”呂瑞苦笑,“滿殿的人看著,怎麽可能,然而就是那麽不見了,事後皇後大怒,拷打在場所有人,所有人都說密妃生產後有大出血傾向,她神智似乎也很昏亂,在殿裏亂嚷亂叫,眾人慌亂中都去瞧她,而抱著皇子準備給皇子清洗的嬤嬤,突然跌了一跤,等爬起來,孩子就不見了。”


    鳳知微突然想起當初宗宸收集給自己的情報,提過西涼國主駕崩皇太子繼位一事,當時宗宸猜測西涼國主死了已經有陣子,隻是密不發喪,便問:“國主迴來後,知道這事,什麽情形?”


    呂瑞臉上突然一陣抽搐,半晌苦澀的道:“國主……不知道……”


    “什麽?”


    “國主在巡遊邊境時發痰厥中風,當時奉駕巡遊的大臣不敢聲張,一邊繼續巡遊一邊發加急文書迴朝,由攝政禮親王找了個理由促駕迴宮,迴來後國主就沒醒過。”


    “但是時間不對啊……按時間推算,一年半後,貴國主才駕崩,這麽長時間沒有上朝,難道朝中就沒有議論?”


    “陛下當年沙場征戰,奪了一塊立國之地,其實已是拚盡全力心力交瘁。”呂瑞道,“昔年舊傷太多,建國後他一直健康不佳,這也是他子嗣不旺的原因之一,老實說他建國沒幾年,便因為無法支撐,一年中隻有小半年會上朝理事,大多國事交由幾位重臣和禮親王代領,陛下自己則沉迷煉丹,他不追求長生,卻希望可以按脫病痛纏身之苦,整日在宮中和一眾道士推敲丹經,他一生唯一一次出巡,其實也是聽說南境某山有地仙出世特意尋訪而已,所以他一年半載的不上朝,在後宮寢殿批複政務,百官見不著,也沒什麽奇怪的,偶爾重大慶典,他被扶出來遠遠露個麵,誰又能看清真假?”


    “貴國主真是曠達……”鳳知微似笑非笑,“嘿嘿真是曠達……”


    呂瑞尷尬的笑了笑,趕緊又拉迴話題,道:“皇子失蹤這件事,當時被瞞得死緊,在場宮人幾乎被想辦法打發或處死,就連我,也是事後發現有疑,慢慢查訪才查出來的,外間的人,隻知道生了皇子,陛下迴鑾,然後這段時期,朝局慢慢的就起了變化,因為‘陛下迴鑾後龍體欠佳’,朝務自然還是習慣性的由皇弟代理,由我等主政,隨即,皇弟禮親王開始‘奉旨’插手軍中,清洗軍隊,邊疆換防,扶植軍中親信,黜落老將軍權,而在這些動作中,朝中但凡有所警覺並反對他各項國策的大臣,也漸漸或明或暗遭到剪除,有些人堅持了自我,於是抄家喪身滅族,如原左丞相韓庭等人,有些人發現不對選擇明哲保身虛以委蛇,以求日後朝綱混亂之時,能留有用之身,再還我西涼朗朗天日,比如……”


    “比如大司馬呂瑞閣下。”鳳知微含笑接口。


    呂瑞苦笑了一下,歎息道:“忍了世人非議史筆如刀,不過是為了尋求一個皇權正統,大約一年多之後,禮親王羽翼豐滿,朝中勢力盤根錯節無可撼動,敵對者都被剪除,剩下的隻是能對他山唿萬歲者,然後,某一日,一名初入宮中的內侍,夜半夢遊撞入陛下寢宮,竟然發現龍帳後,是一具散發著古怪香味的幹屍!”


    鳳知微皺皺眉,心中泛上微微的惡心,想著那深黑宮廷,重重簾幕,為了遮掩某些氣味而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燃著的濃鬱檀香,迷茫中伸出的手,摸著的一具腹內中空漆黑的僵硬收縮的幹屍……殷誌諒一代梟雄,以一人之力獨建一國,當年也是娘最棘手的對手,不想英雄一世,竟落得如此下場,死後屍體,都不得不按布於相互勾結的妻弟之手。


    “這事出來,皇帝駕崩的消息才算泄露,對外說是剛死,可是那屍體情狀,死了到底多久可沒人知道,朝中為此很亂了一迴,好一陣子後才由董太後命重臣宣讀遺詔,皇太子繼位,太後在太子成年前垂簾聽政,禮親王加封攝政王主掌政務,當時眾臣心知有異,但攝政王黨羽遍布朝野,人人敢怒不敢言,事情便這麽塵埃落定,直至如今。”呂瑞籲了一口氣,身子向後一靠,撥亂額前幾縷亂發,有些不勝煩擾的道,“我為此將我的幼子送進宮做陛下貼身侍衛,就是你今兒見著的那個,希望著能發現些蛛絲馬跡,便是能見著密妃一麵也好,不過董太後也是個厲害女人,後宮給她把持得滴水不漏,我那兒子太小,至今也沒什麽消息。”


    鳳知微看著這個嬌柔如女子的西涼重臣,心中倒也有幾分讚賞,不管此人為了何等原因執著的要尋求真相,僅就其識時務善察人能屈能伸不畏物議,便不失泱泱大臣之風。


    “不曾想今夜聽了一場驚心動魄西涼皇族秘史。”鳳知微沉思一刻,笑道,“這在哪國都是不傳之秘,大司馬何以如此信我,全盤托出?”


    呂瑞苦笑,心想我何嚐願意說這麽明白?但是不說明白,你這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家夥,肯和我多說一句?現在倒來裝傻,隻好站起身,長長一揖道,“示之以誠,方能推心置腹,呂瑞隻望魏侯,對令愛來曆直言相告。”


    鳳知微沉吟了一下,正要說話,顧南衣突然輕咳一聲,鳳知微抬眼,兩人目光在暗室中相撞,這算第一次顧少爺主動給她暗示要表達自己的意見,鳳知微笑了笑,用眼神安撫了少爺,隨即對呂瑞道,“知曉是長熙十三年秋,我在南海豐州碼頭撿到的,當時豐州碼頭暴亂,知曉被護在一處盆下,其上臥著個女子,大約是為護她而死,我原以為那便是知曉母親,如今看來,難道不是?”


    呂瑞聽著,眼睛一亮,急急站起司:“令愛身上可有長命鎖等證明生辰或身份的物件?”


    鳳知微坦然笑道:“沒有。”


    呂瑞怔了怔,狐疑的道:“沒有?真的沒有?”


    “呂大人不知道當時情境。”鳳知微道,“豐州碼頭亂得厲害,不少常家惡徒流竄來去,那女子死在碼頭一角,身子已經被人翻動過,想必就算帶了些值錢物事,都已經被打劫一空。”


    呂瑞怔怔坐下來,皺皺眉,神情猶疑。


    鳳知微看著他臉上表情,突然笑道:“呂大人難道猜疑你們宮中那位陛下不是真身?難道懷疑我家知曉才是?那可真是荒唐,別的不說,這男女之分可是再明顯不過,密妃生的,可是位皇子。”


    “皇子皇女,誰知道呢?”呂瑞冷笑一聲,“孩子落草便失蹤,殿中侍候的人大多死去,到底是男是女,隻怕隻有密妃和那一兩個權勢滔天的人才清楚,魏侯你是天盛能臣,你應該知道,在當時那種情形下,密妃生的隻能是皇子,不是皇子,也得是皇子。”


    “那又何以牽連到知曉?我家知曉的收養經曆,天盛朝中都未必知道,大司馬從何而知?”


    “這事還得從密妃的出身說起。”呂瑞道,“密妃出身西涼北境昂山,那裏緊鄰天盛閩南十萬大山,最多神秘種族,密妃家族世代居於昂山之內,不與外人交往,秉承最古老的家規族規,家族中人性格行事和常人迥異,甚至還擁有一套自己的從上古流傳下來的文字,密妃是那個家族的小女兒,自小厭倦了家族陳腐累贅的硯矩,一心想要飛出大山,後來機緣巧合,得人相助,果真逃離昂山,她厭倦孤寂清冷數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喜歡熱鬧和爭鬥,所以來京以後,正逢宮中選秀女,她趁一個秀女坐轎入宮的時候,鑽進轎中打昏她,換了她的衣服,趁轎夫打尖休息把她推出轎,自己就這麽頂替了進去,那秀女本就不願入宮,這番因禍得福,居然沒有聲張,偷偷迴了老家,密妃因此入宮,從宮女一直做到妃,她在宮中打磨多年,知道在宮中,最要緊的就是保密二字,很多事如果保住秘密,便保住了性命,所以她宮中傳遞消息,便用她家族的那套上古文字,隻有她最親信的宮人和……我知道,密妃瘋後,她最親信的大宮人綠芙失蹤,而密妃瘋得每日亂畫亂寫,沒人認得那是什麽字,攝政王有次拿了張古字帖,說要請教我一些古文字,我當時一眼認出,那是密妃的字,寫的是綠芙,極西之西。”


    西涼極西之西,便是天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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