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卻已經迴過頭來,打量了對方一眼,溫和的道:“少年人有銳氣是好的,但是不要意氣用事太過逞強,你看你,原來應該退三步,死撐著不肯退,這下內傷了吧?”


    她也不過十八九年紀,教訓人起來卻老氣橫秋,那少年給氣得啼笑皆非,張口正要駁斥,嘴一張,鳳知微突然手指一彈,一抹烏光飛閃向他口中,那少年猝不及防,想要閉嘴已經來不及,隻覺得口中一苦,那藥丸已經下了咽喉,瞬間溶解,他大驚之下正想催吐,忽覺氣息一動之下,體內升起一股熱流,走遍奇經八脈,熱流所經之處,剛才強自不肯後退導致內息逆湧,煩惡欲吐的內腑卻已經舒服許多。


    他怔了怔,這才知道對方給了極好的傷藥,不僅治好了剛才那點內傷,還對自己的內力有所提升,按說該感謝的,可是看此時的尷尬對立,卻又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素來也算聰明機變,如今卻給同樣年紀的一個少年翻來覆去揉搓得呆在那裏,不知道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ahref="大清相國小說</a>


    鳳知微已經自如的轉了個圈,看著四周的人,笑道:“貴屬的武功基礎都打得極紮實,但是缺少變化不成章法,雖然現在足可自保,但是如果來個一流高手,隻怕很容易便全軍覆沒。”


    又指指外麵那群練武的少年,道:“那些少年良莠不齊,為何要一起練武?有些人早已爛熟,有些人卻還跟不上,爛熟的是在浪費時辰,跟不上的練了也徒勞無功,為何不因材施教,分班學藝?”<ahref="你和我的傾城時光小說</a>


    又指山寨,道:“這山坳雖然隱秘,但絕非安身立命之地,此間上方雖是絕壁,但也並非不可攀援,一旦給人探知地形從山壁而下,以弓箭手四麵壓製,你們豈不是被困在中間挨打?”


    她手說口比,連說幾條,從整個寨子的布局、人員安排、武藝學習、甚至連人家明哨暗哨的安排都瞬間挑剔了一遍,眾人靜靜聽著,有人似懂非懂,有人眼中卻有光芒閃爍,漸漸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那少年寨主也聽得目放異光,但驕傲的天性還是讓他忍不住出口辯駁,“你懂什麽,這是我們按照……“


    “鈞兒住口!”


    一聲沉喝突然傳來,四麵的人紛紛迴首躬身,轟然道:“老寨主!”


    鳳知微迴首,便看見正廳前不知何時站了位黃臉老漢,由兩個男子扶著,正認真打量著她,隨即聽見那少年抗聲道:“爹,您——”


    “你住嘴。”那老漢決然一揮手,轉向鳳知微,已經換了一臉和藹神情,道,“這是犬子少鈞,讓客人笑話了。”


    鳳知微笑吟吟負手看著他,不在意的道:“無妨,無妨。”


    她托大的態度讓那叫少鈞的少年氣得七竅生煙,脖子上都梗出青筋,卻礙於老爹威嚴,不敢再插嘴。


    “老夫齊維,不知客人遠道而來,有失遠迎,”老者看人的眼光很特別,帶點涼帶點哀傷帶點警惕,沉沉的注視著鳳知微,手一讓,“還請廳內奉茶


    ”


    “請。”鳳知微也不客氣,看也不看齊少鈞一眼,和那老者相攜進了正廳,齊少鈞在原地怔了半晌,跺跺腳,跟了上來。


    “還沒多謝先生剛才對犬子手下留情並贈藥之恩。”分賓主坐定,老者便開口相謝。


    鳳知微笑起來眼中水汽澡瀲,“該當的。”


    老者也不問她為什麽叫該當的,自顧自捧著茶碗沉思,似乎有什麽話想問卻問不出來,鳳知微打量著他,卻發現他其實年紀應該不大,頂多四十餘歲,麵目和齊少鈞十分相似,隻是似乎有舊疾,臉色發金,神情憔悴,看起來便老了許多。


    她想了想,從懷裏掏出隻瓶子遞過去,誠懇的道:“看齊老伯似乎有火燥宿疾?我這裏有點藥,或者可以試試。”


    那老者有點驚異的看她一眼,道了謝,將瓶子收起,並沒有立即吃。


    忽聽腳步蹬蹬聲響,齊少鈞闖了進來,一指鳳知微,大聲道:“阿爹你不要拿這人的東西!他莫名其妙的肯定不安好心,莫不要是官軍的探子!”


    “你出去!”老者一瞪眼,又把那孩子給罵出去了。


    鳳知微淺淺一笑,心想這孩子雖然傲岸,但看得出來很孝順,不然他這病歪歪的老父,一推就倒,哪裏能淩駕他之上說一不二?


    “看先生口音舉止,似乎不像我西涼人氏?”老者猶豫了半天,終於開始了第一句。


    鳳知微淺笑品茗,迴答得漫不經心而又石破天驚。


    “我西涼?齊將軍真是在說笑話,你天盛舊將,如何成了西涼人?”


    “哐啷!”


    茶盞落地炸成粉碎,齊維霍然站起,齊少鈞唰的一下探頭進來看看,又被拽了出去。


    鳳知微高踞座上不動,連喝茶的動作都沒改變。


    “你……你……”齊維的聲音都已經變得嘶啞,一個“你”字說了十幾遍竟然都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麵色通紅胸膛起伏氣息不穩,隻得扶住桌案。


    “扶老寨主坐好,給他順順氣。”鳳知微淡淡吩咐那兩個男仆,兩個男仆麵麵相覷,有心不聽,卻覺得這人閑淡態度裏自有不容違抗的威儀,上前來將齊維扶住。


    齊維拂開下人,盯著鳳知微,掙紮著嘶聲道:“閣下今日一定要有個交代,不然我這天鳳寨,就算傾盡全寨之力,也容不得閣下來去自如!”


    “對!”齊少鈞再次探頭進來,大聲道,“殺了你這狂徒!”再次被拽走。


    鳳知微放下茶碗,注視著齊維,淡淡一笑,“天鳳寨,天鳳寨……可是天盛之天,火鳳之鳳?”


    這一句出來,齊維身子又是一晃,鳳知微卻已經微微歎息,起身眺望四周,悠悠道:“想不到在這裏,竟然見著了當年火鳳軍中唯一的男將,秋帥的左右膀臂之一,齊將軍。將軍當年在滕山一役中失蹤,秋帥多方尋找而無果,後來接到消息,說齊參將和麾下一支小隊在滕山南麓力戰而亡,死後屍骨被焚燒殆盡,秋帥後來派人潛入滕山,隻看見一片焦土……不想將軍竟然還活著!”


    她口中淡淡吐出的“秋帥”,令齊維聽了如被雷擊,他張大了眼睛,一瞬間當年那些炮火硝煙戰場生涯自歲月盡頭飛奔而來,那血染黃沙白骨賦詩的年月,箭雨硝石中飛舞的火紅鳳凰旗幟,還有旗下黑發獵獵的少女將軍,瞬間重迴,卻令人恍如隔世。


    他震驚的望著眼前少年,先前他疑心他是傳聞中那位天盛使節少年重臣魏知,如今人看著雖然像,但是所說的話,卻令他字字驚心。


    鳳知微卻已經默然不語,慢慢喝茶,齊維若有所悟,揮退了身邊所有人,連齊少鈞都被趕出好遠,才伸手對鳳知微一引,“這廳後有處瞭望台,可望見前方絕穀景致,不知道先生有無興趣前往一觀?”


    鳳知微滿意的望他一眼,點點頭,這一眼令齊維心中又是一震——平靜而自有堅執力量的眼神……多麽像那個人!


    他突然覺得肺髒間隱隱的抽痛起來。


    兩人步入後廳瞭望台,那是一處全木的寬闊平台,搭得極高,人立於其中而受天風滌蕩清洗,自在曠朗。


    鳳知微靠著平台欄杆,迎著齊維激動和期盼的目光,慢慢取出了懷中的一方布帛。


    布帛陳舊,透著些暗黑的痕跡,像是血痕,雖然因年代久遠而紋理疏落,但仍然能感覺到當年質地的厚重高貴。


    齊維看著那仔細疊好的一小疊,忽然開始渾身顫抖起來。


    鳳知微將那疊布帛雙手捧起,向他遞了過去。


    齊維突然退後一步。


    鳳知微一怔。


    齊維已經跪了下去,先磕了一個頭,才雙手高舉,接過了那小小一疊。


    鳳知微含笑看著他,看他顫抖著手指,慢慢將疊起的布帛打開,等到布帛全部展開,他突然渾身一震,整個人僵在那裏。


    他僵著,冰雕一般似乎忘記動作。


    四麵靜寂如死,唯山風在空洞唿吼,鳳知微淡淡的笑,眼底卻有微光晶點


    很久以後,他才慢慢趴伏了下去,伏在那塊早已被歲月和戰火浸染如血色的旗幟上,不動了。


    他的肩頭微微顫抖,半晌,有淡淡的水跡從他的身下慢慢洇開,深紅布麵上,一塊暗紅的痕跡,不斷的慢慢擴大。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流落異國近二十年的孤軍羈旅,漂泊他國有家而不能迴的寂寞遊子,在二十年後的今天,終於再見當年記載自己全部光榮和驕傲的旗幟,一瞬間二十年滔滔歲月流水而過,恍惚間皎皎少年還是昨日,再迴首舊人不在,兩鬢已霜。


    空留一縷被命運剪碎,渡不過關山的舊月光。


    很久以後,齊維才收了淚,將旗幟重新仔細疊好,雙手交還,啞聲道:“多謝先生……未曾想到隔別二十載,竟然有生之年還有再見它之一日……老夫死也無憾……”


    “將軍意氣消沉矣!”鳳知微打斷他的話,“我原以為將軍見此旗,必將歡唿蹈舞呢!”


    齊維怔怔的望著她,露出一絲苦笑,半晌喃喃道:“我還能做什麽?天下承平,四海安寧,火鳳旗幟沉匣,火鳳軍也已湮沒……還能怎樣?”


    鳳知微笑而不語,齊維輕輕道:“秋帥……現在還好吧?雖然沒了軍權,想來天盛皇帝念她功勞,定然對她十分厚待吧?”


    “她死了。”鳳知微迴答得最直接也最殘忍,甚至帶幾分漠然。


    齊維霍然一震,踉蹌後退,抬頭直視鳳知微,驚唿:“你騙我,不可能——”


    “當年火鳳軍解散,女帥迴京。”鳳知微負手而立,淡淡注視這浩大山海,“起初皇帝對她是不錯的,但是後來傳出消息,宮中要納女帥為妃,她不願,為此遠走天涯,數年之後迴來,丈夫已逝,帶著一雙兒女,無奈之下托庇兄嫂,在秋都督府寄人籬下,因未婚生育而受盡白眼,好容易拉扯著一雙兒女成人,卻因為卷入一起大成皇儲舊案,皇帝疑心她窩藏大成皇室遺孤,一杯毒酒賜死大成皇儲,女帥為表心跡……觸柱而亡。”


    一段血雨腥風結局,到她嘴裏輕描淡寫,唯因輕描淡寫而更能感覺出那份森森的寒意和孤涼,齊維怔怔的聽著,渾身顫抖,臉色慘白不似人色,半晌才嘶聲道:“不可能……不可能……她對天盛何等功勞……皇帝……皇帝不能涼薄如此!”


    他嘴裏說著不可能,然而卻已經從鳳知微的眼神中看出這最可怕的言語,是事實,像鳳知微這種人,是絕對不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的。


    他滿頭冷汗的怔在那裏,靠著平台欄杆的身子,軟軟的滑了下去,滑在地上,他也不起身,那麽讓自己伏倒塵埃。


    原以為火鳳解散,對她也是好事,一介女子,還是應該迴歸家室相夫教子的,那才是終生的歸宿,原以為這些年她一定在帝京嫁人生子,過著幸福和富貴的生活,這些年每逢她生辰,他都會登高遙祝,祝願她安詳美滿,一生無憂,彼時他在西涼濕熱的風裏,思念天盛帝京幹爽的雪,思念雪中那個烏發明眸的女子,因那綿長而滿足的思念,泛出淡而蒼涼的笑容。


    他一直想著,山海雖遠,終生難見,但隻要她安好的生活在這世間的某處,他便無憾。


    他一直想著,自己這病想必也活不長了,等到快要死的時候,拚命想辦法迴帝京一次,不去打擾她,扮個乞丐,在某個角落偷偷看她一眼,看到她真的安好,然後,死在她附近,死在天盛的土地上,含笑也可以瞑目。


    他想象著大雪紛飛的帝京,她在巷角為他這個乞丐駐足,在他身側蹲下身,給他一生裏最後最完滿的憐惜,並為那想象,而綻出笑容。


    然而。


    夢想破碎得如此殘酷。


    他還芶延殘喘的計劃著那個夢,想要死在她身邊的那個人,早已紅顏化為枯骨,化在這四海唿嘯的風裏,散了無跡。


    他委落在地上,隻覺得心中一片空洞洞,像陳舊的窗紙,被命運的罡風一吹,裂了無數的洞,永遠無法修補。


    一片空茫裏,他聽見鳳知微的聲音,似真似幻,響在耳側。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天地有多闊大,帝王便有多涼薄,她死於天盛皇宮寧安宮,死時大雪紛飛,死後薄棺一勇,這就是天盛皇朝,這就是功勳彪炳的女帥最後的下場……我的齊將軍……她當年的最可信賴的重將,你懵懂不知時,無人怨怪你靜默不動,如今你既已知道,那麽,你應該做些什麽?”


    齊維慢慢抬起頭來,一瞬間他清俊猶在的臉上皺紋溝壑縱橫,如老去十年。


    半晌他低低道:“這些年,我一日也不曾忘卻故國不曾忘卻火鳳,我將當年散落西涼的舊部都收攏起來,先在我手下發展,然後派他們到各處山頭掙生活,西涼這些年國力紛亂無暇顧及我們,我們勢力都發展得很不錯,我家少鈞,現在是整個西涼西境的綠林盟主……”


    鳳知微輕輕的笑起來。


    她轉過身,手撐在平台上,微微仰起頭,聽這浩浩群山茫茫雲海裏,傳來的飛鳥快速渡越的聲音,天空裏白雲如絮,像是飛天鳳凰無意中抖落的輕羽。


    隱約間似乎看見逝去人們的笑顏,在雲端帶笑遙遙俯視,眼神闊大而期盼。


    她閉上眼,濕潤的風像是冰涼的吻,觸在麵頰上,她在那樣的冰海之吻裏,將心思遠遠的放出去,遙及這四海之大,卻將某些微微的疼痛,沉在心房深處。


    聽見身後齊維問:“我要重組舊部……該以什麽名義?”


    她唇角彎起,不是笑容,隻是一抹冷冷的弧度。


    她道:


    “火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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