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看見巍然於草原雲端多年的神轟然崩塌,又像是內心深處的信仰堡壘突然出現裂痕,人們心中都生出一點茫然,不敢信,不願信,便都將希冀的目光投向達瑪活佛——隻要他為自己辯解,他們都相信!


    然而沒有。


    達瑪活佛始終在顫抖,咽喉裏發出低低的嗚咽,渾濁的眼睛無力的翻動,無法對鳳知微步步緊逼的責問做出任何應答。


    克烈目光閃動,張嘴要說話,顧南衣在他對麵摸出自己的小胡桃,不動聲色的吃,不時的將小胡桃對著克烈的嘴瞄瞄,克烈相信,如果自己真的發出一個字,咽喉裏一定會被立即塞進一顆胡桃。<ahref="時間都知道小說</a>


    他微微向後看看,神情間有些焦慮,然而麵前堵著這麽個瘟神,便是想動上一步都不可能。


    “達瑪阿拉。”鳳知微遠遠的站著,居高臨下俯視著他,“你是神聖的長生天之子,預知天命,護佑草原,長生天的光明,不容任何魑魅魎魎,也沒有任何人,能夠瞞過你智慧的眼睛,將汙水潑在你的頭上,所以,是與非,對與錯,鳳知微站在這裏,等著我們的父親迴答。”


    她神情琅琅,義正詞嚴,眉宇間正大光明,執著烏金衣袖的手指雪白,立在風中像一尊雪山寒石雕像,堅毅而剛強。


    草原漢子仰頭看著她,突然覺得這個自己一直瞧不起的漢女,此刻看來高貴而有凜凜之威。


    一日之間,見她被指證,被圍攻,被折辱,卻始終不疾不徐,淡定從容,抬手間翻覆不利局勢,鋒芒畢露卻又不咄咄逼人,敢作敢為卻又留有餘地,即使在此刻,麵對著一直針對她的達瑪活佛,依舊光明坦蕩的要給對方自辯機會。


    草原男兒最欣賞的就是正直坦蕩的人們,相比之下,素來神一般的達瑪活佛,縮在地氈上無言以對的姿態,就太讓人失望了。


    信念的摧毀雖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隻要埋下種子,就有發芽的可能。


    草原漢子們沉默了,雖然眼神依舊半信半疑,但很明顯,在鳳知微如此激烈的指控之下,居然沒有一個人像先前一樣辱罵指控,其間意味,不言自喻。


    達瑪抬起滿是血絲的渾濁老眼,看著鳳知微,那眼神裏映出的不是黑裙肅然的女子,而是披著血衣走向草原的母狼。


    他已經不再試圖蠕動嘴唇——從剛才鳳知微站出來開始,他全身的血液便似突然被什麽東西給捆住,粘滯而厚重,束縛住了他所有的語言和動作。


    恍惚間想起昨夜鳳知微的拜訪……她去挑油燈……她坐在他對麵暗影裏……立在門口上風處的兩名男子……隱隱約約,似心中驚雷一閃,訇然劈開混沌的意誌。


    她果然有備而來,雖然不知道她怎麽做到的,但很明顯,昨夜她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派人換走了他的銅法器和法衣,順手還對他下了毒。


    最關鍵的問題是,她身邊定有絕頂用毒高手,竟能完全控製他毒性發作的時辰,令他隻在此刻做聲不得,而在場那麽多人,看他之前一切如常,此刻卻“無言以對”,等於默認指控。


    這一手連消帶打,她不僅解了自己之危,順手還將他推落神權王座,這隻母狼,早就開始懷疑克烈,懷疑娜塔的孩子,故布疑陣,誘敵深入還不罷休,還要拉扯上他,一舉將所有不利於她的敵人,全部一網打盡。


    活佛收受賄賂,勾結火狐族長,陷害大妃謀刺大王……果然令人難以想象的狠!


    達瑪垂下眼,粗重的喘了口氣……草原的未來,當真就這麽注定要被這女人擺布了麽……不……不……


    “大妃,火狐族長並沒有王位繼承權,就算娜塔孩子是他孩子,以後繼承王位,可我草原王位承繼變數很多,不容易等到孩子長大,他犯不著這麽冒險。”白鹿族長突然提出異議,“活佛就更沒有必要為火狐族長這麽做了。”


    “是啊……等不到孩子長大,那麽現在,該是誰呢?”鳳知微笑得意味深長,突然道,“咦,加德哪裏去了?”


    眾人一愣,這才想起,先前最早出現發現大王中毒,又提醒牡丹大妃查問兇手的加德,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青鳥族長臉色變了變,趕緊揮手命屬下去查看,半晌那屬下匆匆奔來,在青鳥族長耳邊說了幾句,青鳥族長臉色立即變了。


    “不用擔心。”鳳知微看著他的表情,微笑著道,“我的護衛已經封鎖在外圍一線,另外調動了部分王軍隨時注意著加德的動向,他點了他的兩萬人剛一出營,我們便帶著大王令箭給迎上了。”


    隨著她的話音,遠處隱約有紛擾喧囂之聲,青鳥族長眉頭一緊,和白鹿族長匆匆奔下高台,去指揮王軍鎮壓加德去了。


    “大家現在應該很清楚了。”鳳知微示意高台下的護衛讓開,緩緩在台上走了一圈,道,“原庫爾查族長之子加德,圖謀大王位,和火狐族長勾結,並以重金求得達瑪活佛庇護,先由活佛捏造預言,陷我於不利境地,再陷害我出賣草原,試圖驅逐我,避免朝廷介入草原事務,再謀刺大王,一旦大王身亡,加德立即點齊麾下兩萬因爾吉王軍,武力圍困會場,以近支兄弟身份奪取順義王位,再給予克烈封賞——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連加德隻怕也不知道,克烈的野心,絕不僅止於新王的小小封賞,他要的是王位——當娜塔的孩子在他保護下生下,他便可以和自己的老丈人弘吉勒一起,再殺掉加德,扶劄答闌大王,唯一子嗣,即位,名正言順,天經地義,朝廷草原,無人可阻,從此千秋萬代,克烈大人一統草原。”


    一番令人眼花繚亂陰謀,給她說得清晰明白,四周數千人,都露出恍然卻又不可置信神色,草原漢子直心腸,這些彎彎繞繞聽著都覺得費勁,真難為這個大妃人在局中,居然看得這麽清楚。


    “我說克烈這小子不是好東西,出身雪山邪門的人,就是和我們不一樣,為個王位都能搞出這許多花招。”有人事後諸葛,低聲嘀咕。


    “哎,再多花招也瞞不過中原人啊,你看中原女子,真是厲害。”有人卻在想著大妃實在是令人驚訝,克烈號稱草原第一狐,到她手裏竟然也不夠看的。


    “那大妃腰帶裏的毒是怎麽迴事……”土獾族長發出新的疑問。


    “怎麽迴事?陷害唄。”


    聲音從地上發出,聽來有幾分熟悉,眾人迴頭一看,先前還奄奄一息快被毒死的赫連錚,不知何時已經坐起,懶洋洋搭手於膝,笑嘻嘻看著鳳知微。


    “大王!”


    族長們聲音幾多驚喜,不過鳳知微還是從中聽出了幾分複雜的味道——十部族長,難免還是人心不齊啊,不過經過今日,想必定可安分。


    將腰帶輕輕解下,鳳知微抬手一拋,拋在了一人腳下。


    那是臉色鐵青的梅朵。


    “今天早晨,我們那高傲尊貴的梅朵姨。”鳳知微淺笑,“很難得的曾抓住本大妃的腰帶乞求,當時我們身邊很多人在,都可以作證。”


    “那又怎樣?”梅朵梗著脖子,臉色雖然難看,嘴上卻一句不讓,“我碰你一下就是我下了毒?我曾經拚死救護大王,我救他時你還不知道在哪裏!我怎麽會和克烈勾結,去害你害大王?”


    “你對大王的救命之恩,可不可以少說兩次?”鳳知微懶洋洋的唇角一勾,“拜托,我來才沒幾天,已經聽你說了十幾次,都快能背下來了,我們中原有句話,叫施恩不望報,如今到了草原我才明白,原來這裏,施恩是必須要加倍報還的。”


    台下有人吃吃的笑,梅朵仗著當年對世子救命之恩,在草原盛氣淩人,眾人多有些厭煩,隻是劉牡丹和赫連錚沒說什麽,別人自然更不敢諷刺,如今鳳知微說得絲毫不留情麵,很多人聽得極其痛快。


    “你少譏諷人!”梅朵又羞又惱,“我沒有就是我沒有!”


    “你說你不可能害大王,可我也沒說你害大王。”鳳知微淡淡道,“你想害的,不過是我而已。我不死,梅朵姨媽怎麽能做上梅朵大妃?”


    “你……”


    “還是問問你新結交的朋友吧!”鳳知微冷笑,一指被宗宸抓住,始終目光充血瞪著克烈的娜塔,“問問她給你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梅朵霍然扭頭,盯著娜塔,娜塔根本不理她,嘴一撇道,“看我幹嘛?你有你想要的,我也有我想要的,事情一起做,後果一起擔,沒說的!”


    一扭頭又對鳳知微道:“你說的那些,她不認我認,梅朵那天因為換屋子的事恨你,我便教了她給你下毒,我肚子裏的孩子不是赫連錚的,什麽甘州的事情,是克烈告訴我的,你們要殺要剮我隨便,我就一個要求——讓那混賬也得死!”


    她一指克烈,眼神兇狠如狼,當真是恨毒了他,不惜拖著這無情無義的負心郎一起下地獄。


    “所有人都會在他的位置,所有人都該有一個宣判。”鳳知微一笑。


    “那也要你能宣判得了。”遠遠的,一直仰望天色的克烈突然也一笑。


    隨即天色突然暗了下來。


    這一陣沉黯來得極其濃重,像是一口鐵鍋突然扣在了草原,黑暗降臨的時刻,原本空氣中流動的肉香和草木香突然都消失無蹤,隻剩下一股奇怪的腥氣,若有若無衝在鼻端。


    黑暗中一陣騷動,有人驚叫:“大地獄神通!”


    鳳知微沒聽懂這是什麽意思,卻忽然想到剛才有人說的克烈出身雪山邪教的話,何況他們一直盯著克烈,對這人一身詭奇的武功來源何處一直無解,難道這是克烈的保命手段?


    不過聽底下的驚叫聲此起彼伏,似乎草原中人對這個邪教很有些畏懼,有人似乎已經趁亂逃離,高台上的族長們也十分驚惶,有人躍下高台。


    赫連錚追了過來,直奔鳳知微的方向,鳳知微盯著那片黑暗,眼光一閃,覺得這倒是個好機會,一邊揚聲招唿顧少爺,“顧兄小心,窮寇莫追——”一邊衣袖揮了揮。


    一片混沌中有人無聲無息掠上高台,掠過懵然不覺的族長們身側,直奔委頓在地的達瑪活佛。


    片刻之後黑暗突然散去,像是唿啦啦落下的幕布被抽走,連那鐵腥氣都蕩然無存,草木香和酒肉香裏,台上隻剩下寥寥數人。


    娜塔不見了,宗宸也不見了,梅朵扣在赫連錚手裏,赫連錚另一隻手還緊緊抓著鳳知微。


    在場的八位族長隻剩下五個,另外幾個有點狼狽的落在台下王軍中央。


    更遠一點,顧南衣堵住克烈的地方,兩人都不見了。


    “達瑪阿拉!”


    一聲驚唿驚醒了還有點懵然的眾人,轉迴頭來才看見達瑪活佛的頭,不知何時已經軟軟搭在一邊。


    “阿拉!”


    天邊金光一閃,掠過雲層之上,眾人仰頭去看,隻看見蒼鷹高遠的飛過。


    四麵隱約泛起一陣異香,達瑪活佛突然偏了偏身子,挪了個方向,隨即一隻手緩緩抬起,向那個方向指去。


    所有人都白著臉色砰然跪下,都知道,活佛要圓寂了。


    曆代活佛圓寂前,都有異像,並會在臨終前以法體或預言,預示下代活佛所在。


    按照唿卓供奉的長生天教義,代代活佛傳承分為兩種,一種是前代活佛死後轉世,一種是前代活佛魂靈托付新主,無論是哪種,都需要活佛死前給予喻示。


    空氣中的異香越發濃重,高台上的族長們也齊齊跪倒,曆代活佛都在唿音廟圓寂,達瑪將成為第一個在萬眾目光下圓寂的活佛,眾人此刻心中卻已經沒有了榮幸和膜拜之感,大多數人甚至在暗暗慶幸——活佛在此刻圓寂,倒免了大家對剛才大妃指控活佛之罪的處置為難,挺合適。


    至於為什麽在此刻圓寂,倒沒有人多想,達瑪本來就是風中殘燭,誰都預計他活不到下個春天,如今這事一出,心誌一摧,就此圓寂完全正常。


    異香濃鬱,四麵屏息,偌大的草原寂然無聲,等待一個老人的時代就此逝去。


    人們伏跪達瑪身前,以額觸地,小喇嘛們誦起經文,有人燃起梵香,濃密的淡白煙氣裏,鳳知微似笑非笑注視達瑪,像一尊詭異的像。


    ……你一生憑借著神的名義,遙遙在這草原雲端,我今日便要叫你知道,控人者終將被人控,生死由我,不由你的天。


    淡白煙氣裏,達瑪最後一次努力抬起眼皮,在一片朦朧搖晃的視野裏,盯視著鳳知微。


    一生平靜的長生天之子,長生天教義的領路人,在生命的最後,終於閃現憤恨的眸光。


    無法控製的憤恨……


    他努力的動著手指,想將自己的手指和身子轉個方向……這不是他想要指向的方向,他的轉世或附身……不在那裏……


    對麵,所有人都深深伏麵於地,不敢褻瀆這草原上最神聖的逝去,隻有那女子昂著頭,唇角微彎,那麽有趣的瞧著他。


    像瞧著籠子裏的猴戲,抓耳撓腮費盡心思,不過是別人手中的玩物。


    竟然連別人的死,她都想拿來利用……


    達瑪蜷縮著手指,一點點想將指向王庭某個方向的手指,縮迴來。


    然而他便聽見了輕微的“哢”一聲。


    極輕細的一聲,像是誰在長天之上,玩笑的擲了一把骰子,擲出他人最後的命數。


    又或是他的神祗,無聲撥斷了命運的終弦——


    有什麽在崩塌,有什麽在斷裂,有什麽在沉沒,有什麽,在不甘中,永久化灰。


    達瑪的手指,定在了原地。


    頭顱,無聲無息俯到胸前。


    四麵的香氣,騰騰的漫開來。


    “阿拉!”


    慟哭和唿喊,瞬間潮水般淹沒午後的草原,一片燦爛金光裏,無數人跪轉身子,驚愕的看著達瑪活佛臨死前身子朝向,手指指向的方向。


    王庭,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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