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帳的人據一下站起,弘吉勒一邊忙著躲那柄鬼似的割肉刀一邊大叫:“誰!誰!來人!來人——”


    克烈卻已經笑了起來,細長流金的眼睛一眯,當真如狐一般的狡黠靈動,悠悠道:“來得好快啊……”


    他輕輕推開那個已經痛昏過去的女奴,拍拍手掌站起,漫不經心的從她身上踩過去,笑道:“我們的順義王和大妃駕臨了,大家還不快去迎接?”<ahref="你和我的傾城時光小說</a>


    族長們此時也已經反應過來,臉色都有些不自在,瘦削的庫爾查神色變幻,目光投向弘吉勒,弘吉勒卻還在忙著對付那柄刀——那刀就和沾上他一樣,追綴不休,他上竄下跳,狼狽萬分。


    “一群狼對著月亮跪拜,多半是想求得更多獵物。”赫連錚滿不在乎的聲音瞬間就到了帳門前,“咱們草原上,真是養了太多貪得無厭的狼!”<ahref="海上牧雲記小說</a>


    帳簾一掀,赫連錚大步進來,看也不看站起來不知該如何舉措的臉色鐵青的族長們,大步走到上座,一屁股坐在弘吉勒為躲避飛刀已經讓開的位置上,順手割下一塊油脂淋漓的羊裏脊就吃,一邊吃一邊道:“人混賬,肉烤得還不錯!”


    “劄答闌!”弘吉勒終於急中生智,將一張案幾擲出迎上飛刀,刀唰的一下插入案幾,離他鼻尖隻差寸許,他抖著手摸了一把額頭冷汗,砰然放下案幾,森然道:“你敢闖金盟大帳!”


    “你敢殺草原之王,我就敢闖金盟大帳!”赫連錚一巴掌把吃剩的肉往他臉上一甩,“我還敢殺你!”


    “金盟所在地方圓十裏,不得有殺戮,否則為草原共敵!”


    “你們搶先都以我為敵了,我還管什麽共敵不共敵?”赫連錚啪的一下拍碎桌案,橫眉豎目一步不讓,“都一刀戳死去逑,死一個是一個!管我身後草原翻天!”


    眾族長啞然,呆呆看著赫連錚殺氣凜然的眉目,看那眼神就知道他絕不是虛張聲勢,印象中順義王世子大氣爽朗愛笑還有些小無賴,不想今日才見著真顏色。


    他們麵麵相覷——金盟大帳所在地是個三麵圍山的窄穀,出口極小,對著出口的那麵早已布了十家族長各自的軍隊,圍得水泄不通,其餘三麵是滑不留手的岩山,就是所謂中原的武林高手來都未必能順利攀援,真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穀內還有武士守衛,赫連錚這幾個人,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進來的?


    這樣森嚴的戒備,按說赫連錚闖不進來,但既然闖進來了,就說明赫連錚此來絕不好惹,他如果真的發了瘋,不顧後果破壞金盟規矩死了也要拖幾個人墊背,那也隻有自認倒黴。


    規矩說到底都是人定的,規矩向來是用來給暴力破壞的,規矩遇上不守規矩的,那就是廢話。


    “無知小子,你嚇誰!”蒼狼部首領,和弘吉勒交好的祿讚一聲暴喝,“這裏是萬崖丙穀,穀外就有十家護衛共三萬軍,穀內也有上千護衛,你想和我們同歸於盡,也要看看夠不夠格!”


    赫連錚雙手撐膝,不言不語盯著祿讚,他那真正暗夜蒼狼般的眼神,看得祿讚竟然都不自覺的一個顫抖。


    “轟。”


    就在赫連錚兇光閃閃盯著祿讚,盯得祿讚坐不住勉強色厲內荏,盯得帳篷裏一片死寂眾人試圖打圓場,盯得弘吉勒眼珠一轉正要說話時,爆然一聲巨響。


    像是共工撞了山,敖廣翻了海,九天之上諸神之戰兜翻了天地,整個地麵一陣轟然震動,將幾個席地而坐的族長直接掀翻在地。


    “怎麽迴事!”弘吉勒一聲驚唿還沒出口,帳篷口人影一閃,一個護衛滿麵驚惶衝過來,大叫:“不好——山崩啦山崩啦山崩啦——”


    一隻戴滿黃金戒指亮閃閃的手一把將他推開去,嘎嘎笑道:“金鵬部手下就是傻子,連話都說不周全,崩崩崩崩個啥啊,還是大妃我親自打簾,讓諸位大人們看個清楚吧。”


    牡丹花太後笑眯眯親自打簾,帳門一掀,頓時就看見了正對帳門的窄穀出口。


    那裏,彌漫硝煙裏,正不斷滾落黑色的山石,出口已經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塊填平,山上還有石塊不斷落下,將底下那些護衛打得到處亂竄,驚唿聲慘叫聲亂成一團。


    “我們沒做什麽。”劉牡丹謙虛的道,“也就是炸了一小段山,把這個出口給堵住而已。”


    弘吉勒張著嘴,看著山石高壘的入口,一時已經忘記說什麽,祿讚臉色死灰,此時赫連錚才將一直盯著他的目光收迴,撣撣袍子,雲淡風輕的笑道:“現在,我夠不夠格和你們同歸於盡?”


    “……”


    帳篷裏此刻的沉默令人更加難熬,誰也沒想到赫連錚狠起來竟然完全的不顧後果,火藥炸山,堵死出口,將他自己和大家全部堵在這不能進出的窄穀裏,那擺出的架勢,真是你咬我一口,我滅你全家,生死不計,丟命拉倒。


    之前隱約聽說他將貔貅部滅族,眾人還不相信,此時看這小子比狼還狠比豹子還烈的行事風格,才知一定不會有假,貔貅部族長提前趕來參盟,並不確定族中的事情,此刻臉上的神情,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


    赫連錚笑眯眯高踞座上,環顧四周,學著鳳知微的眼神,自己覺得很夫妻相。


    “劄答闌!不要衝動!”沉默半晌後,庫爾查以叔父身份上前怒叱,“不要惹得不可收拾!我以族長身份命令你——”


    赫連錚一偏頭,斜睨著他。


    那目光看得庫爾查顫了顫,想好的一句話突然便卡在咽喉裏再也說不出口。


    半晌赫連錚好奇的道:“你誰?”


    “……”


    庫爾查僵立在地,手和嘴唇一起都在顫抖,硬是抖不出一句完整話來,赫連錚卻已經一眼都不屑看他,高踞上座,垂下眼睛,慢悠悠的拭自己的腰刀,“劄答闌因爾吉的眼睛,隻看得見人,至於畜生……”


    他一笑,搖搖頭。


    “滿堂皆無人啊……”他仰首長歎,不勝惋惜。


    滿堂“畜生”麵無人色,連一直站在帳門附近堵住鳳知微,崩山都沒多看一眼,隻顧將她從頭到腳打量個遍的克烈,都目光微微一閃,迴頭看了一眼。


    不過他的目光很快拉迴,皺著眉又望了鳳知微一眼,再次歎息:“醜,醜。”


    鳳知微看都沒看他一眼,隻關注著赫連錚,聽見他那一句滿堂無人,不禁一笑,心想世子爺中原去了一趟,學了不少拐彎抹角的罵人本事。


    克烈原本已經失望的轉開眼,看見這一笑眼前一亮,隻覺這黃臉女子一笑間婉轉雍容,迷蒙眼眸波光流轉,竟有常人難及的韻致,不由讚道:“笑起來還像個美人……”伸手就去摸她的臉。


    “啪。”


    一枚黃唿唿的東西電射而出,雷霆般直奔克烈眉心,這麽小的東西,這麽短的距離,竟然射出唿嘯猛烈的風聲,克烈的手指還沒伸出,那東西已經逼到他要害。


    驚而不亂,那如狐男子反應竟也狐般狡黠,猛一偏頭讓過第一波攻擊,並不去管落空之後立即轉折追來的胡桃暗器,伸手就去抓顧南衣懷中的顧知曉,張開的五指,閃耀著鐵青的暗光。


    顧南衣果然立即抱著他家知曉飄身退後,胡桃落地,與此同時一卷銀白的發也蓬然散開飄落——才僅憑這擦身而過的圓溜溜的胡桃勁風,便將克烈的一截頭發割斷。


    如果克烈反應慢一點武功低一點沒有去攻擊顧南衣的必救,此刻也許斷的就不僅僅是頭發。


    這一手看在滿帳族長眼裏,頓時更被震得鴉雀無聲,鳳知微卻終於正眼看了克烈一眼——剛才這兩下看似簡單,但克烈表現出的非凡武功和準確應變令人心驚,他竟能一眼看出她武功不低,沒有試圖攻擊她去挾製顧南衣。


    兩人目光相遇,一個微笑一個媚笑,各自有各自的平靜和深意,隨即鳳知微閑閑轉開目光,克烈臉色卻微微變了變。


    “克烈小心肝……”劉牡丹衝了上來,伸出狼爪就去摸克烈的臉,“好久不見你了,想死你幹娘我了,來摸摸……”


    克烈一拂袖拂開她沾滿油光脂粉的手,唰一下退後三尺,笑道:“幹娘您幾日不見,真是青春逼人,美得克烈我在你麵前站不住……”


    “真的嗎?”劉牡丹喜笑顏開的摸著自己的臉,半悵惘半得意的道,“哎呀,老咯老咯,老公都死咯,劄答闌都娶老婆咯……”


    “老公死了正好方便,劄答闌就更無所謂了,他不是十歲就有老婆了?”克烈微笑一瞟鳳知微,“這一帳篷裏,一半都是他丈人……”


    “呸!”劉牡丹啪的一巴掌就拍出去,“什麽便宜丈人!克烈你少給我岔話題,來給老娘摸摸,你那小蒜辮兒長成蒜頭沒?”


    “……”


    兩人一進一退一追一跑,竟然就這麽退出帳外去了,鳳知微退後幾步靠著帳門,饒有興致看她家牡丹花纏上白狐狸——流氓交給花癡來磨,那是最合適不過了,一邊又想,十歲就有一堆老婆,難怪赫連錚三天不去院子就恨不得上房揭瓦,發育得小狼似的,某些方麵真是啟蒙太早啊……


    “劄答闌!”帳內顧不著這邊的鬧劇,弘吉勒怒喝聲裏已經少了幾分底氣,目光不住梭巡向帳外,“金盟是各族族長議事,你便是順義王也無權幹涉,還不趕緊退出去!”


    赫連錚望也不望他一眼,端著酒杯,不急不忙下座來。


    “扈特加叔叔。”他語氣再次做了改變,從一開始的殺氣騰騰旁若無人到坐下後的冷嘲熱諷明敲暗打,再到此刻溫存緬懷,款款而言。


    “扈特加叔叔。”他執壺,給一個藍衣紅臉漢子斟滿酒,語調悠悠,“三十年前海冬青戰役,越國打進草原,一直打到昆加河,那夜越國闖營,昆加河邊死傷無數,我父王那時還是獅子族的一個普通兵,斷了腿倒在你身邊,是你一直將他背出三十裏,逃出敵手,這份恩情,父王時時和我提起,至死不忘。”


    酒杯滿滿,輕輕遞過,扈特加神情複雜,注視著酒杯一直沒接,赫連錚笑容不變,毫無尷尬之色,端杯的手,穩定如初。


    帳篷裏有一霎那的沉默。


    扈特加藍熊部,是十二部中排行第四的大族,族中男子英勇善戰,底盤功夫了得,一直是唿卓部地位重要的一部,藍熊部作風也如其名,沉穩厚重,兩邊不靠,隻是後期因為族中人口暴漲,草場資源不足,在爭奪過程中曾和老王有過紛爭,所以此次金盟,藍熊部首領也來了。


    赫連錚一上來,就挑了舉足輕重最難對付的藍熊部,眾人驚異之餘,也不禁有了幾分佩服,卻又覺得乳臭未幹的劄答闌,萬萬不可能打動為人固執的扈特加,不自覺的目光灼灼,唿吸也粗重了幾分。


    半晌,一片沉靜裏扈特加沉聲道:“這個故事你還沒說完,當年是我將他背出死屍堆,但在半路上,敵軍追來,我要拔刀迴身拚殺,你父親一把拉住我,把我撲倒在水邊,兩個人裝成死屍,越軍謹慎,追來後不放心,將溪水邊所有的死屍全部都補了一刀,那一刀,插在你父親腰肋,他始終咬牙沒動,越軍才離開,我被壓在他身下隻受了輕傷……所以那次,是他救了我,不是我救了他。”


    “是嗎?”赫連錚微笑,“謝謝扈特加叔叔還記得。”


    扈特加看著他誠摯的笑容,目光閃動,終於伸手接過酒杯,默默一飲而盡。


    帳篷裏有輕微的騷動。弘吉勒臉色大變。


    “胡恩叔叔。”赫連錚已經行到一位白發老者身邊,那人臉上一道疤,猙獰的從左眼角劃到右眼角,愈合後傷口周圍肌膚收縮,將一張臉扯得不成模樣,望之令人心驚。


    弘吉勒看赫連錚居然走到這人身邊,露出一絲冷笑。


    胡恩可不是沉穩老實的扈特加,可沒和庫庫老王一同戰場裏扶持求存的同袍交情,這人因為早年遭遇極慘,性子極為暴躁,而且極其忌諱別人提他的傷疤,無論誰提起,都會遭到他瘋狂的報複。


    赫連錚年輕氣盛不知輕重,隻知道胡恩手下的鐵豹部耐力一絕必須爭取,這要觸了他的忌諱,嘿嘿……


    何況胡恩還是他的親家……


    果然赫連錚坦然注視著胡恩的臉,輕輕道:“胡恩叔叔,你的傷……”


    胡恩“嗯?”了一聲,聲音尾音高高挑起,一張支離破碎的臉微微抽搐,鬼魅般令人心驚。


    他寬大衣袍下的手指,慢慢挪向腰間的刀。


    有人冷笑有人歡喜有人沉默,扈特加有點不安的看過來,赫連錚仿佛對那些異動渾然不覺,繼續道:“父王一直掛心著……”


    胡恩愣了愣,正要擱上刀的手指頓住。


    “我去中原前一夜,父王召見我,說中原地大物博,帝京物產齊全,無論如何要在中原找到胡恩叔叔需要的火心聖蓮。”赫連錚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盒子,躬身雙手捧著奉到胡恩麵前,“可是能完全治好叔叔的傷的聖蓮已經絕跡天下,火心蓮也隻剩下數株,火心蓮不能替叔叔完全治愈傷勢,但是這株據說是上品,最起碼可以替叔叔解除部分痛苦……劄答闌沒能完成父王交代的任務……對不起……”


    盒子打開,一株三葉暗紅色的幹花狀的植物靜靜躺在其中,胡恩盯著那火心蓮,眼神微微翻騰。


    他幼時遭遇奇慘,且留了一身的傷病,多年來飽受折磨,導致脾性怪異,這許多年來找尋自己需要的火心蓮,不知耗費多少心思金錢,別說聖蓮,就連火心蓮,幾十年下來不過找到一株一葉蓮,已經算是窮盡能力,不想這事居然記在庫庫老王心上,更由劄答闌帶來了遍求而不可得的靈藥!


    身前的男子,棒著盒子的眼神誠懇,還有幾分未能找到聖蓮的歉意,胡恩心中一陣熱潮湧起,沒有接盒子,先將他扶起,拍拍他的手,道:“你真的將貔貅部滅族了嗎?”


    “是!”赫連錚答得毫不躲閃錚錚有聲,“草原男兒光明磊落,要殺就堂堂正正的殺,挾持大妃,詐我過河,半路設伏,勾結金鵬,我不滅他,滅誰?”


    “好。”胡恩沉默半晌,反而笑了笑,一笑猙獰可怖,語氣卻是溫和的,“什麽狗屁規矩,規矩掌握在強者手裏,劄答闌,你很好!”


    赫連錚一笑,大聲道:“自然!”


    大笑著接過盒子,胡恩再次拍拍他的肩,一擺手止住了急欲說話的弘吉勒,淡淡道:“弘吉勒,我並不是為了這藥,我一個快死的人了,活多久並不要緊,草原的存續比我活多久更重要,你雖然是我的親家,但在我看來,劄答闌做這個草原之主,也許比你還好些。”


    一部分族長陷入沉默,確實,往日老王在時,他們和赫連錚接觸並不算多,沒留下什麽深刻印象,近些日子在弘吉勒故意的影響之下,都覺得讓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做這草原共主不合適,可今日丙穀之中,從赫連錚出現開始,他就不停的給予他們無限震驚,當真是硬也硬得,軟也軟得,殺也殺得,跪也跪得,比起當年過於誠厚的老王,猶上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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