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下了場雨,港口四處泥濘,那人那樣奔來,毫無顧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雙膝激起泥花四濺,沉悶的聲響驚得鳳知微震了震。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從心底泛起,如烏雲般掃蕩了剛才的晴朗,她低頭看著那麵容平凡的男子,從一旁顧南衣的反應上,感覺出這似乎是顧南衣那個組織的人。


    四麵無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來,當地官府還沒得到消息趕來迎接,遠處士兵在淳於猛的指揮下有序下船,華瓊已經抱著那個孩子遠遠避了開去。


    “說吧。”鳳知微深吸一口氣,將那人扶起,淡淡道。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聲道:“請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隨我等離開!”


    “離開?去哪裏?”鳳知微皺起眉。<ahref="南方有喬木小說</a>


    “屬下等自有安排。”


    鳳知微聽見那句屬下,又皺了皺眉。<ahref="古董局中局小說</a>


    隨即她淡淡道:“閣下遠來辛苦,前方有當地驛站,我會著人安排你休息,我還要去安排士兵迴營事務,不陪了。”


    說完轉身便走。


    “姑娘!”


    鳳知微好像沒聽見。


    那人惶然望著她的背影,又望向顧南衣,顧南衣從來是不管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和鳳知微在一起,鳳知微轉身,他也轉身。


    那人無奈,衝前一步,張嘴要說,想起離開前總令大人囑咐,又猶豫的停住腳步。


    “姑娘雖然為人決斷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實極重情義,此事始末一旦為她知曉,必將不惜冒險,本來你可以直接聯係宗主讓宗主帶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經因姑娘有些改變,隻怕你也不能說動他……但又絕不能讓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從權吧……”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當地,眼看鳳知微越走越遠,竟然真的不再迴頭,心急之下,向前一衝。


    “姑娘!”


    ==========


    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間依舊刺骨的冷,帶著水氣的寒風,比起北方的幹冷烈風還要令人難以抵受,那些似乎凝著冰珠的氣流從馬身上方掠過時,會令人覺得連頭發也將凍起。


    清脆的馬鞭揚出去,落下來,頻率極快,連綿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見馬上騎士心急如焚,已經顧不得憐惜愛馬。


    馬上騎士,是鳳知微。


    她快馬前馳,長長烏發在風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後追著顧南衣華瓊等人,不即不離的追著,鳳知微並不迴頭,追上追不上,她已不關心。


    耳中隻有唿嘯的風聲,落雨般的馬蹄聲,還有那灰衣人萬般無奈下的話語。


    “姑娘,前段時間您離京時,京中負責追查前朝遺案的金羽衛已經將目標轉向了您,總令大人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離開,誰知你一場重病,總令不得不離京赴南海,便在此時出了些變故,現在我們的暗線得知,金羽衛已經上報帝王,可能近期就會對您不利,隻是金羽衛目前還不知道您還有魏知這重身份,所以總令大人命屬下通知您,萬不可自投羅網,請隨屬下等暫時遠避。”


    “前朝遺案?什麽遺案?”


    沒有答案,灰衣人不肯再談,鳳知微卻知道事情豈有這麽輕描淡寫?金羽衛,寧弈曾經提過這家皇家秘衛,專司與皇族和大逆案有關的皇朝最重要偵揖事務,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隱形的刀,一旦被這刀刀鋒觸及,傷及的又豈會是血肉皮毛?


    金羽衛大權在握兇悍狠毒,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毀家滅門,她逍遙在外,那麽,娘呢?娘怎麽辦?


    當時灰衣人的答話,令她刹那間從頭涼到腳。


    “鳳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閃著她急切的眼光,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聲音越來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


    這話直將她的心聽到了深淵底,她來不及抓住人家細細問來龍去脈,胡亂抓了些東西便上馬迴程。


    臨行前匆匆給寧弈留了信,隻說有急事先迴京,欽差儀仗等請他迴程時一並帶走,他願意為她遮掩也行,他不願意她也顧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禍,她這魏知身份又能維持多久?她要魏知這個身份又有何用?


    燕家最好的快馬,本就在憩園馬廄中,她匆匆迴奔時全部牽走,此時日夜不停,換馬不換人,每天隻休息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連吃飯都在馬上——她不能浪費任何一點寶貴的時間,那不是時間,那是命!


    南海、隴南、隴西、江淮……一路而經四省,無數田間勞作路頭閑遊的人們,都曾看見一人黑衣黑馬,卷起騰騰塵土,風馳電掣而過。


    六天後,離帝京最近的江淮道。


    夜。


    一騎快馬如電般從官道上馳過,將路側的碧樹連綿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馬上騎士滿身塵土已經辨不清顏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層暗黑色的灰,騎在馬上的姿勢搖搖欲墜,為免精疲力盡落下,那人將韁繩繞在自己手腕上,以至於因為勒得太緊,手腕一片青腫紫脹。


    前方不遠,便過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


    馬上人長長出一口氣,將積壓在骨裏的無限疲憊微微發泄,馬勢卻絲毫不減,向黑暗深處狂奔而去。


    前方卻突然鬼魅般出現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經之地,一字排開。


    韁繩狠狠一拉,駿馬長嘶而起,半空中飛蹄彈踢,被馬上人狠狠勒下。


    “讓開。”


    馬上人聲音沙啞得幾乎無法辨清,語氣卻斬釘截鐵,不容更改。


    前方人默不作聲,停在當地不動,礁石般沉默而堅定。


    馬上人隻說了兩個字便在輕輕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淡的月光下那雙水汽迷蒙的眼眸滿是血絲。


    將長鞭緩緩舉起,咬牙忍住這個動作帶來的手臂無法自控的顫抖,鳳知微一言不發,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不可撼動。


    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很明顯,對方也很堅決——你要過去,從我們身上踏過去。


    鳳知微冷笑,平舉的長鞭倏然落下。


    “恢律律”一聲長嘶。


    駿馬暴起,滿身肌肉都在鼓動,刹那間揚蹄如電,劃出一條黑色直線,穿刺而向人群!


    “退!”


    一聲輕叱,十幾人訓練有素向後一退,圍出一個半圓形。


    “撒!”


    銀光閃動,如月色落天而來,每個人刹那間舉手齊揚!


    一張鋪天蓋地的銀色巨網,粼粼晃動著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間將鳳知微連人帶馬整個兜在網裏。


    “哧——”


    幾乎發生在網落下的同時,冷笑縱馬闖陣的鳳知微,在那聲“撒”字剛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備在懷中的刀。


    網落她一刀橫掠,白光閃過巨網破裂,她直衝而出,瞬間已在網外。


    衝出網她既沒有發怒嗬斥也沒有表達慶幸,她連頭都沒迴,看也沒看攔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


    一落地她便一個踉蹌,連日在馬上早已顛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時落地震得渾身疼痛瘋狂喧囂起來,她瞬間咬破了下唇。


    下唇咬破,步子卻不緩,她一瘸一拐拖著自己的刀,用一種古怪卻依舊快速的姿勢,向著那個方向繼續。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隻剩下的“快速迴京”,雖千萬人吾往矣,雖千萬人不可阻之。


    攔得了我的馬,攔不了我的人,馬被攔住,我還有腿!


    攔下馬的人們,手中抓著網扣,忘記了所有動作,怔怔迴首看著那個掙紮前行的女子,看她滿身灰土狼狽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滿眼血絲,看她歪歪斜斜支撐著身體,用一種可笑卻讓人想流淚的古怪姿勢,徒步掙紮前行。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體裏,爆發出來的無人可阻的堅持和執著。


    “啪嗒。”


    一個男子鬆開了手中的網扣。


    “啪嗒啪嗒。”更多人鬆開了手,巨網落地。


    領頭的人閉眼長歎,半晌咬咬牙,揮了揮手。


    巨網鬆開,有人默默過去,解開了被困住的馬,牽到鳳知微的麵前。


    鳳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濺出一點晶瑩的液體,將她滿臉的灰土衝開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溝渠。


    領頭人沉默著將她扶上馬,在馬旁放了新鮮的水囊和幹糧袋。


    他想說什麽,卻最終沒有說出來。


    又是一陣急速馬蹄聲響起,一直緊追不放的顧南衣到了,他現在也很有些狼狽,一向講究幹淨柔軟的絲袍,黑一塊黃一塊早已分不清顏色,遮麵的白紗也變成了黃紗。


    攔路的人看見他慌忙施禮,他卻看也不看,徑直馳過鳳知微身邊,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馬上一擱,隨即疾奔而去。


    那些人淹沒在騰起的煙塵裏,看著他們背影消失在地平線深處,久久無語,半晌,那領頭人歎息一聲,道:“通知後麵兄弟,都不必攔了。”


    “是。”


    “通知總令大人……”那人語氣低沉,“姑娘決心,無人能改……請他做好準備。”


    “是!”


    ==========


    第七天。


    煙塵在快馬蹄前激揚如浪,浪花盡頭,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門即將在望。


    轉過一座矮山,鳳知微知道,路的盡頭就會出現那人流來去的城門,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幾乎要瞬間癱軟在顧南衣的懷裏。


    人的潛能真的是無窮無盡,三天前她就覺得自己隨時會從馬上掉下來,如今她還好端端的坐在馬上,不過說是坐在馬上,其實也就是倚著顧南衣才成。


    顧南衣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沒換衣服,一直沒推開她。


    平常快馬半月之路,她們隻用了七天。


    鼓起最後一絲力量,她催馬前行。


    卻有箭聲響起。


    清越空靈的箭,迤邐於山間,仿佛自雲端降下,攜了這金風玉露天水薄雲,穿過風的經緯,將無盡心思蒼涼奏響。


    那曲調起初輕靈,漸轉激昂,幾番雷生電閃雲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綿邈,不盡徘徊。


    蕭音有幾分熟悉,鳳知微一怔勒馬,細細聽著,眼底神色變幻,忽然仰頭。


    矮山半山鬆樹上,有白衣人悠悠於樹上吹蕭。


    幾個月前,隴西暨陽山無名古寺之外,鳳知微曾於生死絕境之際,聽過他的簫。


    一曲江山夢,夢斷江山。


    幾個月後,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簫坐於青鬆之上,對一路狂奔迴京的鳳知微,以蕭聲相召。


    宗宸。


    鳳知微聽著那蒼涼寂寥的蕭聲,一瞬間心中若壓重石,沉沉墜在血液裏,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雙翼立即飛往帝京,突然便覺得腿似灌了鉛,再也提不動腳步。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來,手指一陣陣的發抖,嘴唇不住顫動,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淡紅鮮血,卻無法發出任何一個字。


    宗宸一曲吹完,青玉簫斜斜執在掌中,傾身對鳳知微下望。


    那一刻他的眼神溫和而悲憫,帶幾分深藏的悵惘和悲涼。


    他看著哆嗦得越來越厲害的鳳知微,平靜而愴然的道:


    “知微,對不住……遲了。”


    ==========


    時光倒流,走迴帝京七日。


    七日前。


    午夜皇城城門緊閉,卻忽有鳴鏑之響,撕裂皇城夜空,隨即深紅城門訇然中開,一騎飛馳而入,鐵鐧赤甲,金羽飾腰,似一道赤金長線,投入城門黝黝深暗之中。


    那人並沒有直奔皇城深處金羽衛內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誌》設在外廷的編纂處。


    有人夜半被驚醒,已經在編纂處等候。


    重門關閉,深窗燭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稟告,寬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


    片刻後,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


    寬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遙遙望向天盛之南,久立無語,夜色深濃,露染衣襟。


    六日前。


    一封來自閩南的火漆加封的絕密書簡,靜靜躺在編纂處副總裁的書案上。


    一雙保養良好的手輕輕拆開信封,抽出隻有寥寥幾字,卻語氣堅決的信箋。


    幾個字,那看信人卻看了很久,良久一聲長歎,將信重重丟於一邊。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頭深鎖,神情猶豫難決。


    書案上還有一疊類似形狀的信箋,他抽出來,一封封的迴看,越看越眉頭糾結。


    他突然停住了手。


    一封信箋,底層微有皺折,他想了想,以金羽衛秘法藥水,將底層略泡,一行字悄然顯現。


    “王心已亂,弟甚擔憂,先生大才,必能自決。”


    他執著信紙,沉思在夜的無邊無垠的黑暗裏。


    五日前。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驚搖落,悄然掠過夜色中重重屋脊,掠入秋府後院的一座小院。


    那些人落地輕輕,小房內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婦人,卻立即驚醒,目光炯炯。


    “嚓。”屋內燈火被點亮。


    婦人披衣坐起,神色鎮定望著來人,將所有人仔細看了一陣,若有所悟。


    緩緩道:“那事……終於來了麽?”


    “夫人。”灰衣人單膝跪地,“您多年辛苦……總令大人命我等前來接您立即離開。”


    “十多年來,你們終於出現了。”夫人不接他們的話,神情微帶感歎的道,“我曾期盼你們的出現,又害怕你們的出現,如今,總算塵埃落定。”


    “金羽衛近期換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來為了躲避他們的追查,夫人您從深山遷出,帶小主人大隱隱於京,大隱隱於朝,然而對方實在厲害,我們的暗線接報,對方已經掌握了確鑿證據,馬上就要動手,您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要走。”


    婦人沉靜的笑了笑。


    “我為什麽要走?”


    灰衣人愕然。


    “這一走,他的夢想也將付之東流。”夫人麵色蒼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們內部有什麽意見分歧,對我來說,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囑咐,他一生的夢想,我已經看見了期望,為什麽要前功盡棄?”


    “可是……”


    “準備了那麽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浪費。”


    “夫人。”灰衣人沉聲道,“這是性命攸關的事。”


    “你說得對,性命攸關。”夫人古怪的一笑,“不過有些性命,從來就是準備拿來犧牲的。”


    灰衣人默然不語,半晌勉強道:“總令大人覺得,還是太冒險了……對方……”


    “千古基業,險中求。”夫人淡淡道,“你們這一代,也許更看重穩妥和皇族血脈延續,可我更記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樣的人,一生不接受失敗,卻遭受那樣的命運,家國崩亡、組織毀滅、千裏追殺、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個個死盡……最後還要遭受那樣擊毀一切的背叛……他什麽都沒說,我卻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內心深處的最後願望,他要看到這個王朝的死亡,正如這個王朝曾眼看著他的兄弟們死亡……這個願望,他做不了,我這個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會做得了。”


    “夫人!”灰衣人急聲一唿,“您已經違背了……”


    “別和我說違背了誰。”夫人傲然打斷,“我並不是你們組織中人,沒有背負你們的世世代代相傳的任務,對我來說,我隻需要盡我所有,完成先夫遺願。”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著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鐵血而剛烈的男子,短暫一生裏隻為一個夢想活,並用他的執著影響了眼前這個女子,一生裏,也隻為他的執念而活。


    “別忘記,你們的主子,自幼承我的教導。”夫人突然一笑,“隻有我最清楚,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隻有我最明白,在什麽樣的事情激發下,你們主子會決然而起,走上我想要她走的道路。”


    “主子未必適合走上那樣的道路……”


    “不,她適合。”夫人眼神閃動,帶著幾分驕傲幾分欣慰,“你們看看她所做的一切,你們看看翻雲覆雨驚動天下的十六歲欽差大臣!她是天生的王者,墮於塵埃而不掩光華,這樣的人,這樣高貴而不可超越的血統,你們願意她放棄與生俱來的無上天賦和使命,一生甘於平凡,在你們的保護下庸庸碌碌的嫁人生子,做那錙銖必較的田間婦?你們覺得,這樣對得起她?對得起你們上代宗主?對得起你們永忠的大成皇朝血脈?”


    “這是總令大人的意思。”灰衣人默然良久,答,“他認為,先皇主的遺命,隻是維護皇族尊貴血脈承續,至於江山更替,朝代變遷,這是曆朝曆代都不可避免的潮流之勢,無需介意太多,隻要主子安好,一切都不值得為之犧牲。”


    “你們總令大人,承繼了先代的倜儻灑脫。”夫人冷笑,“我卻不能,這麽多年,每當我想起他那樣寂寞的離去,想起他臨終前握住我的手,想要說什麽卻沒能說出的模樣,我就知道,終我一生,有件事,我永遠也不能放棄。”


    她神情決然,語氣堅定,一字字鋼鐵般錚然有聲,灰衣人怔怔望著她,知道今晚是無論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務了。


    “這是您的母國……”半晌灰衣人苦笑,“我沒想到您竟然……”


    “沒什麽母國不母國,天盛的疆土,也是奪自大成,天盛仔細說來,也是大成的叛臣。”夫人沉靜的道,“我不管這天下,我隻管一人。”


    灰衣人不再說話,靜靜望著這個傳說中性烈如火,堅執天矯的女子,曾以為那許多年艱辛忍辱風霜磨折,早已將這女子的鋒芒磨礪圓滑,不曾想真正麵對的時候,才赫然發現她顏色不改,鋒利更勝當年。


    “就這樣吧,我睡了。”夫人不再說話,吹熄燈火,竟然就這麽裹著被子睡下。


    灰衣人一聲歎息,散在沉重的黑暗裏。


    “……保重。”


    四日前。


    秋府陷入一陣慌亂——秋夫人突然得了急病,癱倒在床口不能言,四肢僵木無法移動,秋府連連派人延請名醫,內院外院人來人去川流不息。


    向來不為人注意的某個小院,自然更不為人關注。


    一大早,鳳夫人便起身,和往常一樣梳洗穿衣,把自己屋子裏的東西整理整理,又去了原先住的小院,過了一陣子才出來,最後去了鳳知微的“萃芳齋”。


    鳳知微離京這段時間,萃芳齋大門緊閉,對外號稱鳳知微“得了天花”,偶有秋府人去送東西,也能看見一個女子整日蒙著臉在屋子內不見人,不過從昨晚之後,這個女子也不見了,隻是秋府陷入慌亂,無人察覺。


    鳳夫人長驅直入萃芳齋,在鳳知微的臥室裏尋找了一陣子,拿了件東西出來。


    隨後她出門,背著個包袱,去了刑部,要求探望鳳皓,塞了許多銀子,才被帶入刑部大牢。


    鳳皓關在牢裏已久,因為事先有了寧弈囑托,所以並沒有吃苦受罪,還養得胖了些,隻是一直不給他見人,一見鳳夫人出現,頓時狂撲過來,將木柵欄搖得山響,“娘!娘!”


    “兒子。”鳳夫人在牢門前蹲下,仔仔細細看著鳳皓的臉,伸手進去輕輕撫著他的亂發。


    “娘,你來接我出去對不對?”鳳皓狂喜的抓住鳳夫人的手,眼神晶亮的盯著鳳夫人的眼,“太好了!我受夠了!娘,這麽久,你怎麽都不來看我”


    鳳夫人並沒有迴避他期盼的目光,她寧靜的看著鳳皓,仔仔細細,一寸不落的看,那眼神,似要將眼前這個她養了十六年的孩子的一切,都深深刻進自己眼睛裏去。


    她的眼神太過奇異,連陷入狂喜的鳳皓都覺得不對勁,他漸漸的安靜下來,呆呆的望著母親,有點畏怯的輕聲問:“娘,你怎麽了,你不高興嗎?”


    被關了近半年,嬌縱恣意的鳳皓,也開始懂得了察言觀色,這一聲小心翼翼的問話,刹那間問紅了鳳夫人的眼圈。


    她深深的吸口氣,顫抖著手去撫摸鳳皓的頭發,“皓兒……皓兒……”


    鳳皓卻已經不耐煩起來,一偏頭讓開她的手,“娘,你到底是不是來帶我走的?你再不帶我走,我就要死了!死了!”


    鳳夫人震了震,手緩緩的縮迴去,她凝望著鳳皓,眼底那點閃爍的晶瑩漸漸淡去,換了針尖鋼鐵般的凝重決然。


    “……出了什麽大事了?”幾個衙役一邊說話一邊巡牢,“剛才看見很多赤甲衛士過去,往西華巷方向去了。”


    “沒見過這種裝扮的衛士,不過看那氣勢,嘖嘖,真是嚇人,誰家犯事了嗎?”


    “一出動就數千人,乖乖!”


    衙役們腰上鑰匙哐哐響著,空曠的步聲漸漸走開,鳳夫人凝神聽著,嘴角逐漸綻開一絲古怪的笑容。


    時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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