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她當然也不會迴信,不過作為提供解藥者,問下病人的病情,這個很正常吧?


    鳳知微為自己找好了理由,一本正經的收好了信,盒子裏的信應該還有,但是她不打算一次性倒個精光,這麽溫存而美好的心情,那麽奢侈的揮霍幹淨,實在是一種浪費。


    夜深人靜,路途羈旅,心事惆悵,萬事纏身……這些時刻,都不妨抱出盒子,拍一拍,搖一搖,然後倒出欣喜的期待和美好的心情。


    留著,在以後的長長的日子裏,便會存了個甜美的寄托。


    她鋪開信紙,濡筆磨墨,趴在桌子上寫信。


    “……寧弈,這些信現在你也見不著,總得等你眼睛好了之後再給你,嗯,我要問問你用了藥眼睛可好了?——我知道這是廢話,等你能看見這信,必然是好了的,所以這句問話你當沒看見吧。


    珊瑚收到,很美,像一朵小小的牡丹花,你說是鑲戒指還是做珠花?雖然我也許很難有用上的時候,但是看著也是很好的,鳥羽很白,蘆葦很漂亮,我想我們迴京時,也會路過那片蘆葦蕩,到時候我想親耳聽聽那蘆葦蕩在風中如海潮一般的聲音,或者也會有隻鳥落羽在我衣襟,嗯……你願不願意一起再聽一次?”


    油燈的光芒漸漸淺淡,泛著淡黃的一圈圈的光暈,光暈裏鳳知微天生迷蒙的眼眸越發水意微漾,濕潤晶亮,像浸在水晶裏的黑瑪瑙珠子。


    她唇角一抹笑意依舊淡淡,卻不同於平日裏的微涼,溫而軟,讓人想起鳥兒潔白的羽和蘆葦雪色的絨。


    “吱呀。”突有門推開之聲,鳳知微跳起來,手忙腳亂收拾桌上信紙,百忙之下沒處放,也裝進了那個盒子,抱著盒子在屋子內團團轉了一圈,然後塞在了被窩裏。


    進來的是顧南衣,這個在她意料之中,除了他也沒有人可以說進就進她的房間,隻是顧南衣的造型,實在太在她意料之外了。


    鳳知微怔怔望著長驅直入的顧少爺,覺得今兒個驚喜實在太多了,尤其是驚。


    對麵,顧少爺兩邊肩頭,一邊一個,站著威風凜凜的金毛小猴子,左抓右撓,顧盼生姿,讓人以為這位是個江湖耍猴的。


    這還不夠。


    顧少爺僵直的伸著臂,僵直的,抱著一個嬰兒……


    鳳知微呆呆的瞪著兩肩擔金猴一懷抱幼兒的全新顧少爺,半晌才找迴自己的聲音,“你……你這是做什麽?”


    “孩子,猴子。”顧少爺道,“我想試試看。”


    還是沒頭沒腦的斷句式說話風格,也隻有相處了很久又善於溝通的鳳知微能懂,念頭一轉心中已是一動,“你的意思是,你想學會和人相處,所以想從孩子和猴子先學起?”


    顧少爺點點頭,用一種抵抗莫大痛苦的語氣答道:“那天很難受,也很特別,所以試試。”


    “那天抱著這個孩子,你有特別的感覺是嗎?”鳳知微認出這正是那天她們在碼頭上救的那個嬰兒,救下後就送去了世家的善堂,不想顧南衣居然一直記得,如今竟然想起要拿這個來試手。


    “學武的時候也有關隘,迎著上了便水到渠成。”顧少爺說起武功便特別流暢些,“所以我覺得這個也一樣。”


    鳳知微默然看著他,她知道因為自己的險些丟命他卻渾然不覺,顧南衣很有些自責,第一次表露了要做和他們一樣的人的想法,卻沒想到,他說到做到,竟然想到要去撫養那個孩子,來慢慢學會做個正常人。


    可是對於需要遠距離,需要生命中寧靜無波的他,這樣的舉動,應該有與生俱來的抗拒和痛苦吧?


    他痛苦,卻堅持,隻因為,不想再莫名其妙失去她。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血脈中的執著,才成就了他與眾不同之處。


    鳳知微抿了抿唇,心中微微的發緊,顧南衣開始願意去接近人群,那是好的,是她一直希望也為之努力的事,可是突然,她的心中又泛起一陣莫名的畏懼和顫栗,仿佛看見冥冥中命運的森涼鐵青的麵孔,獰笑著遙望這世間的一切美好和純潔。


    讓那潔白如紙,安靜在自己的天地裏的少年,去懂得並麵對這人世的滄桑和複雜,真的是好事嗎?


    走出去,可能看見華美的人生斑斕的天地,卻也更可能看見黑暗的人性帶血的人間。


    她突然因那一瞬間的心涼,有些微微動搖。


    “顧兄……”她伸出手,要去接過那個嬰兒,實在看顧南衣那個僵直得抱得遠遠的姿勢就替他難受,“有些事不要勉強,何況照顧孩子別說你,就是其他人也很難做到,我們不如換個方法試試……”


    “不。”顧南衣一飄身讓開了她,“這個有感覺。”


    兩隻筆猴在他肩頭唧哇亂叫擠眉弄眼,抓住顧南衣頭發蕩秋千,渾然不知這要換成以前,它們這蠱祖宗立刻就會變成盅肉餅。


    鳳知微勸說無效,一轉眼看見顧少爺竟然抱著孩子直奔她被窩,大驚之下急忙追上去,將被窩往床裏一推,迴頭對顧少爺僵硬的笑。


    顧少爺哪裏想得到這女人做賊心虛,自顧自將孩子放在她床上。


    隨即兩人便聞見一陣不太好聞的氣味。


    顧少爺望望鳳知微。


    鳳知微望望顧少爺。


    半晌鳳知微抽抽嘴角,道:“少爺,你抱迴了他,便得對他負責。”


    顧少爺不和她鬥嘴,嘩啦啦抽開尿布,鳳知微痛苦的閉上眼,知道今晚自己的床得從裏換到外了。


    痛苦歸痛苦,當真就這麽把顧少爺和他要養的娃娃扔在一邊不理?鳳知微隻好上來幫手,尿布一掀“啊”的一聲。


    看那孩子剃的富貴人家男孩常有的壽桃頭,一直以為是男孩,原來竟是女孩。


    顧少爺向她投來疑問的眼光,鳳知微覺得有點難以開口,想了一下道:“這是個女孩子,不太方便的,下次我找個男孩給你養。”


    顧少爺還是用那種澄淨無辜不明所以的眼光看著她,一副“女孩就女孩我是照顧小孩你覺得有什麽不方便的?”表情,看得鳳知微隻覺得自己思想齷齪無地自容。


    好吧她閉嘴,鳳知微老實的把床單撕了給孩子先換上尿布,又命人去找華瓊,鳳知微很相信華瓊處理事情的能力,從某種程度上華瓊比她更狠——前陣子“燕姨娘”一哭二鬧三上吊,鳳知微準備驅逐出去,華瓊攔住了,三下五除二的送到庵裏去“普渡眾生”,並以燕家主母身份,要求她為燕家祈福八十年,換句話說,這輩子燕姨娘是沒法出來了。


    不一會兒華瓊過來,看見手忙腳亂的兩人就笑了,聽鳳知微說了原委,道:“好辦,我給大人找個得用的奶媽來,就安排住在這邊西跨院小房裏。”


    鳳知微以為顧少爺一定會反對的,不想他竟然還是沒說話,看來是下定決心,不敢多抗拒,堅決不退縮了。


    奶媽當晚不可能便來,華瓊便在鳳知微院子裏住了,替他們照顧著,她給孩子洗澡時,顧少爺就老老實實坐在一邊仔細看著,她給孩子喂米湯,顧少爺也喝了一半,對這種不甜不苦毫無味道的玩意兒表示了極大的不滿,並對孩子喝得津津有味表示了極大的不解,覺得果然孩子這種東西是很奇妙的東西。


    兩隻筆猴玩累了,在他肩頭酣然而睡,他用兩個手指拎下來,拎得遠遠,動作很小心,華瓊看著有點疑惑,顧南衣淡淡告訴她,“我怕一不小心控製不住就捏死了。”


    華瓊忍不住一笑,笑完卻斂了容,將孩子哄睡後,自己去花園散步。


    這一散步,自然就遇見也睡不著出門散步的鳳知微,兩人隔著花叢對視一陣,笑笑,轉過花叢在一處白石桌椅前坐下。


    “真的決定了?”


    “決定了。”華瓊掠掠頭發,“我知道你過陣子就要去上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可能會帶海上偵緝營出海剿盜,看常家目前的態勢,遲早也要從海上走,你是不是打算在海上和殿下會和,事情辦完就直接迴京了?”


    “是的。”鳳知微一笑,“船舶事務司已建,世家得到控製,官府那邊,南海官場上下有把柄捏我手裏,周希中又承我救命之恩,再不會有什麽幺蛾子,我這邊的欽差事務已經基本完結,而殿下也已勝券在握,他以親王之尊,不可離京太久,閩南事變戰局穩定之後,其餘事務必然要交給閩南將軍處理,他和我,都會在近期迴京。”


    “那很好。”華瓊平淡的整整衣裳,“我近期便以出門采買婚禮用品為名,到靠近上野港的封樂鎮等你。”


    鳳知微看著她寧靜的眼神,知道這女子一旦下定決心,世上再無人可以扭轉她的決定。將來,也隻有看燕懷石的心意到底如何了。


    “別用這付憂心忡忡的眼神看我,”華瓊爽朗一笑,“我倒是有句話提醒你。”


    “哦?”


    “殿下對你,不可謂用情不深。”華瓊直視著她的眼睛,“隻是再深,深不過這社稷天下,你得想清楚。”


    “你見過幾個男人為紅顏拋卻江山來著?”鳳知微沉默半晌,也不打算遮遮掩掩,坦然道,“何況殿下……你以前應該聽過他的一些事,以你聰慧,猜也猜得著,他必然是不甘的。”


    華瓊歎息一聲,語氣裏有幾分失望。


    “正如你喜歡懷石,卻不願放棄自尊去做那燕家夫人一般,”鳳知微起身,悠悠踱步,“我同樣有我不能放棄的底線。”


    “知微,我們女人,不同於男人,男人動心,隻會更加奮發昂揚,在自己要走的路上走得更遠,女人動心,卻往往一退再退,丟城失地,直至失去一切,換得徹底一個——輸。”


    鳳知微震了震,將唇輕輕抿起。


    華瓊望著麵前一朵殘菊,嘴角慢慢綻出一抹蒼涼的笑容。


    她伸手將那枯黃的花摘去,笑道:“也未必如我等這般悲觀失望,前麵的路還長著呢,我期望他們可以。”


    鳳知微默然不語,負手看天際月色,一彎殘月淡黃如琥珀,在蒼青天幕底色中光芒幽涼,這個時辰他是否也在夜霧中行走巡營,隔著數百裏的路途和她一起諦聽這夜色裏露珠從枝頭墜落的聲音。


    是的,我期望。


    你也可以。


    ==========


    長熙十三年十二月,南海道欽差大臣視察上野船舶事務司分衙門,和新成立的海上偵緝營,隨即在上野港點齊偵緝營兩萬水軍出海,按照燕家提供的海上海寇分布路線圖,沿途清剿盤踞南海為害多年的海寇。


    與此同時,閩南對常氏的戰爭也已經進入了尾聲,被寧弈和鳳知微掃蕩過的南海,已經沒有了常家的退路,寧弈的大軍,一直在有計劃的一步步向海上推進,把常家逼向大海。


    然後當常氏無可奈何,準備轉向海路,和交聯已久的海寇相互勾連試圖挽迴一局時,他們遇上了一路掃蕩海寇過來,螳螂在後的船舶事務司海上偵緝營。


    事後,用戰史學家的話來說,時辰掐得剛剛好。


    一方從閩南推進向海,一方從南海沿海而來,在某個計算已久的集合點,當兩萬新水軍迎風招展的白底蒼青水獸旗幟,出現在常氏殘軍的千裏眼中時,所有人齊齊發出了一聲哀歎。


    大船上鳳知微白袍優雅,大紅披風卻如火烈烈,千裏眼平端手中,看著圓形視野裏,常氏軍船出現在海的那一邊。


    軍容似乎還是挺齊整,船也高大結實,可惜就是連旗幟都沒來得及掛好。


    鳳知微嘴角凝著一抹冷笑,千裏眼微微上抬落向雲端,天際之上,隱約似有黑煙騰起,血火一閃。


    那些爆炸的火彈子,那些騰起的不辨人影的黑煙,那些哀嚎和痛哭,那些殘肢斷臂無辜傷者,那些在碼頭爆炸中失去生命失去親人的人們。


    她曾承諾過,要報仇。


    她曾劈劍為誓,要常氏洗脖來等。


    如今,可算是等著了。


    千裏眼擱下,擱在船舷上清脆的一聲,鳳知微身後,上野船舶事務司分衙門總司黃大人,緊張的注視著她的手勢。


    潔白的手在藍天背景下如流線般劃落,一個有力幹淨毫不猶豫的手勢。


    “放!”


    悠長雄渾的令聲中,轟然巨響,起於海上。


    利炮吐著猩紅的火焰,如火龍般騰躍於滄海之上,直奔常氏軍隊而去,火光一耀裏,刹那間便吞噬了昂然而來的首船,平靜海水被掀起萬丈巨浪,半空裏矗起巨大的水晶牆。


    巨大的水幕後,是兩軍交戰的隆隆巨響,是鳴炮不休的鐵甲軍船,是鳳知微森涼的笑意,借這鐵黑的炮口,吐出熊熊的怒火。


    寧弈的眼睛,她的重病,數百條無辜人命和無數殘疾者,重重累累的債,便在今日償還!


    長風起巨浪,她在雲霓間。


    ==========


    長熙十三年十二月,初起建的海上偵緝營首次出航,便直麵常家殘軍,初生之犢不畏虎,偵緝營首先開炮,首炮便沉對方一船,一場海上大戰延續兩日,海水幾被染紅,長達兩百米的海麵,都是被轟碎的船隻殘骸,如無數屍體,在很久之後依舊悠悠飄蕩。


    本就倉皇逃奔的常氏,遇此重創,喪魂失魄,據傳常敏江正在被首炮轟沉的第一船上,連屍體都沒找著,而五皇子雖臨陣指揮,終究難挽士氣,在常氏麾下殘軍投降之後,跳海自殺。


    雄踞閩南南海兩地多年的泱泱大族常氏,至此終於被連根拔起,殘餘勢力隱姓埋名散逃入內地,在短期之內,是再無可能重新崛起了。


    而海寇原本就據常氏而生存,本身勢力並不如想象中那麽龐大,給鳳知微帶著新水軍犁庭掃穴,根據燕懷石窮盡多人多年出海經驗探查畫就的勢力分布圖,很快也將之逐於海上,元氣難複。


    長熙十三年十二月中,鳳知微迴航上野,在這裏,她將等寧弈將軍中事務移交閩南將軍,然後一起迴京。


    華瓊早早在上野等她,當鳳知微的船緩緩靠岸時,兩人相視,露出會心的笑意。


    一個笑意開闊中帶著蒼涼,想著從此一別南海,迴歸無期,當年尼庵門口那個小小少年,再不會在她懷抱中哭泣。


    一個笑意沉潛中帶著期盼,想著一別數月,寧弈眼睛想必大好,而帝京闊別已久,終可以等著他,一起踏上迴歸路途。


    她從船板上下來,背著轉戰海上也未曾離身的盒子,心情很暢朗。


    剛剛在碼頭上站定,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忽有一個灰衣人閃電般飛奔而來,奔到她麵前,啪的跪下,一個頭磕在了泥水塵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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