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深紅酒液,自平靜的葡萄酒液麵上珊瑚珠一般掠起,飛入等候已久的唇中,寧弈迴味無窮的抿抿唇,笑了笑,道:“多謝顧兄斟酒。”


    鳳知微歎氣,喚:“桃核!”


    血劍收迴,車頂上留下一個洞,被人用一隻萬能胡桃塞住。


    桃肉——殺!桃殼——逃!桃幹——嚇!桃核——罷!桃粉——自行處理,胡桃——我要!


    這是鳳知微和顧南衣之間新研究的胡桃暗號。


    顧少爺喜歡用最少的字表達最豐富的意義。


    鳳知微歎著氣,在對麵坐下來,從車中小幾的隔板下取出另一個水晶杯,趕緊把那瓶葡萄酒給倒完,先往上遞:“酒!”


    顧少爺伸手下來接過去,眨眼功夫遞了個空杯下來,空杯子裏麵一隻胡桃。<ahref="飄邈之旅小說</a>


    我要!


    鳳知微悲哀的道:“就這一瓶。”


    “顧兄,我這裏還有半杯,你要麽?”寧弈看鳳知微先遞酒上去臉色就黑了一半,語氣問得冷冷。


    顧少爺的迴答是一隻長了蛀蟲的胡桃。


    寧弈用眼神問鳳知微他想表達的是什麽意思,鳳知微端詳了半晌那隻蟲子,沉吟道:“也許他想說——呸!”


    寧弈抽了抽嘴角,一抬手用真氣把那隻長蟲的胡桃毀屍滅跡。


    “我說殿下,區區南海船舶事務司,不值得您離開京都吧?”鳳知微一麵把那瓶涉洋而來的珍貴葡萄酒趕緊收起來一邊問,“您就這麽放心帝京,就這麽不放心我?”


    “你還真抬舉自己。”寧弈輕笑,“我可是和你一樣,領皇命出京的欽差,負責巡查南海一線水陸兩軍,我的欽差儀仗還在後麵。”


    “常氏有反意?”鳳知微瞬間就反應了過來。


    “未雨綢繆吧。”寧弈淡淡道,“多年經營,年年以減員為名擴充兵員,麾下將領大多本土親信子弟,現在誰也不知道常敏江這個閩南將軍手下到底有多少兵,派去接替閩南將軍職務的金凱興也不夠資曆壓服他,不去個夠分量的欽差,到時候萬一出事,壓不住。”


    “你走了,京中怎麽辦?”鳳知微可不覺得現在是寧弈離開帝京的好時機。


    “老二遠去十萬大山,老七剛剛被陛下派去接了老五上次沒辦完的事兒,去了江淮道,現在陛下身邊隻留下老十。”寧弈並沒有太多憂色,“沒事兒。”


    天盛帝竟把成年兒子們都派了外差,不過這樣說來,也難怪寧弈同意出京,隻要胡聖山和辛子硯在,楚王集團就不會出問題,宮中留下的又是自幼和他親厚的老十,也就沒了後顧之憂。


    鳳知微卻想到一個問題,笑道:“陛下真是放心自己的身體,他怎麽就沒想過,他年事已高,又重病過一場,萬一有個什麽,兒子們都遠在帝京之外,可怎麽辦?”


    “也許他覺得,兒子們不在,他還能活得長些。”寧弈迴答得肆無忌憚,眉宇間露出一絲冷意。


    鳳知微一笑,袖子裏卻有唧唧聲響起,隨即袖口一動,鑽出倆黃燦燦的東西來。


    “筆猴?”寧弈終於露出驚異之色,“這東西沒死?你從哪得來?”


    “那晚五皇子禦書房行刺,離開前我在院子外一處迴廊下發現了它們。”鳳知微輕輕摸著筆猴金黃的毛,“兩個小東西就躲在禦書房長廊下的縫隙裏,天天夜裏溜進去舔墨台,居然還養胖了。我向來喜歡這些玩物,知道把它們交給侍衛那就是一刀戳死,便偷偷帶迴來了。”


    兩隻筆猴在鳳知微手指上跳來竄去,金黃的毛刷著她手指,寧弈看著,目光一閃,有點想伸手阻止的意思,卻半途收了迴去。


    鳳知微將他的動作看在眼底,微微一笑。


    筆猴帶迴來的時候,顧南衣曾經不許她碰,將兩個小東西帶了出去,過了陣子帶迴來又交給她,筆猴原本暗淡的毛色便又恢複了初見的金光燦然,這筆猴確實給人做過手腳,她想到底是世人以為的五皇子呢還是寧大王爺?如今看來,果然是後者。


    顧南衣沒有說,她也猜得出,在筆猴的毛和當時那鬥方紙之中,必然有引發筆猴狂躁的藥物,因為隻有這兩樣東西,是後來拿上來的。


    既然確實是寧弈下的手,以他的性子,開弓沒有迴頭箭,他必有後手來奪取帝位,為什麽卻在天盛帝中毒後中途罷手偃旗息鼓?遠遠退到一邊?


    “父皇沒有中毒。”寧弈看出她眼眸中的疑問,半晌有點苦澀的道,“誰要鬧騰,誰就倒黴。”


    鳳知微一驚,一瞬間心中涼意大盛——皇帝果然沒中毒!


    聯想到當時天盛帝倒下去時說的那句“弈兒去查”,她突然便出了一身冷汗——一個被刺中毒的人,怎麽可能在倒下去的瞬間那麽清楚的表達完自己的意思?而那句“弈兒去查”又是何等險惡!如果寧弈沒有猜出天盛帝沒中毒,而是根據這句話所授予的權柄大動幹戈,那麽現在,等著他的是什麽?


    皇家心計,波譎雲詭,一個不慎便是天意森涼!


    她有些失神,忽覺手指被人握住,隨即寧弈的聲音在耳邊低笑,“你的手真涼,是在為我擔心嗎?”


    鳳知微醒過神來,對他一笑,“是啊,擔心葡萄酒的酒錢收不迴來。”


    “無情的女人……”寧弈低低笑聲響在耳側,熱氣吹拂得她微微發癢,她讓,寧弈便又進一步,湊在她耳側笑道:“你無情,我卻不敢,先前那句話我是騙你的,我是真的不放心你……”


    鳳知微立即對他擺出假假的笑準備駁斥迴去,卻聽那人昵聲道:“……不放心你左有狼右有虎,給人吃了都不曉得……”


    真正會吃人的隻有你!


    鳳知微心中惱怒,想推開他又怕動作大了給上頭發現,到時候一輛精致馬車全是胡桃洞洞就不太好了,然而馬車地方狹小又實在無處躲,眼看著那家夥賴在她肩頭就不肯下來,這人出了京,暫時離開皇城詭譎,顯得輕鬆許多,連眉宇間那種沉凝的神色都似乎淡了些,鳳知微頓時發愁這以後漫漫長路該如何捱過殿下的淫威呢?


    打打不過罵罵不得人家地位比她高手段比她狠做人比她毒心腸比她硬……


    眼珠一轉,突然笑著抓起一瓶酒,道:“真的嗎?謹以隴西名酒‘半江紅’,敬謝殿下關心。”


    寧弈懶懶靠著她,很滿意馬車讓人動彈不得的好處,揮揮手示意你可以上來侍候了,鳳知微假笑著去取杯,突然一把捏住他高挺的鼻子,寧弈啊的一聲下意識張開嘴,鳳知微抬手就把一瓶酒都灌了進去。


    她動作極快,寧弈冷不防這女人這麽惡毒,還沒迴神已經一瓶酒下肚,呤得一陣猛咳,眼中泛起淡淡水光,玉白肌膚上暈紅淺淺,眼波流動間,神光離合容華極盛,那種不同於平日的清豔,令人暈眩。


    可惜鳳知微向來不是正常人種,她不暈也不眩,看也不看醉美人一眼,微笑著將那瓶寫的是半江春,其實裝的是大漠烈酒“三日醉”的酒瓶抬手扔了,拍拍手,喊她家小呆。


    “桃粉!”


    顧少爺飄然下車頂,扛起尊貴的楚王殿下,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大步蹬蹬蹬走到車隊隊尾,尋找了一輛看起來最破的裝貨的馬車,將殿下給塞了進去。


    ……


    驚掉了下巴的眾人還在詫異楚王殿下什麽時候冒出來,又驚訝殿下怎麽會受到這樣的對待,那邊鳳知微探出身子遠遠的喊:“顧兄,那是楚王殿下,不可失禮——”


    她又跺腳又招唿,焦灼之情現於顏色,顧少爺穩穩站在車頂上,慢慢吃他的胡桃,直到覺得鳳知微演得太過分了,才咻的彈出一顆胡桃。


    鳳知微咻一下縮迴去,躺下來喝酒了。


    眾人恍然,哦原來不是魏大人放肆,也是啊,他那武功高絕的護衛據說連太子都敢揍,誰能攔住?趕緊上前七手八腳的把寧弈解救出來。


    赫連錚兩眼放光的奔過來,樂不可支的推開眾人,“我來!我來!”一把夾起尊貴的殿下,嘿嘿嘿嘿笑著往第二輛馬車上送,不送在座位上,拚命往座位下塞啊塞啊塞。


    被一瓶超級烈酒瞬間灌倒的寧弈,隻來得及在赫連錚惡毒的擺布中抬手,遙遙指了指鳳知微,便倒黴的醉昏了過去。


    ==========


    灌酒事件過去了好幾天,鳳知微卻一點快意都沒有——她終於嚐到了惡作劇的苦果——原來殿下竟然是不會喝酒的,這人隻有一杯的量,一杯多一滴都能讓他醉上一夜,何況鳳知微灌下的那整瓶烈酒。


    正因為不會喝酒,所以在帝京大多時候都捧著酒杯,其實裏麵都是清水,鳳知微這才明白當日宮宴明明寧弈舊傷複發還敢沒完沒了喝酒的原因。


    皇家子弟,任何時候都不敢暴露自己一絲缺陷,因為任何缺陷,都有可能成為被置於死地的把柄。


    鳳知微歎口氣,悲涼的在河邊淘洗手巾,好去給醉酒醉得渾身發熱的某人降溫,這人也真神奇,明明快醉得人事不知,偏偏還就認出她一個,醉眼迷離躺在馬車裏,誰去侍候都呢喃揮手叫滾,隻有她來,才沒聲沒息躺倒,擺出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來。


    鳳知微對自己說——我是正人君子我是正人君子我是正人君子我沒看見一身春色我沒看見一身春色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沒看見……


    她默誦了十幾遍,端著水進了馬車,閉著眼給他解衣,手指剛解開幾個紐扣,寧弈忽睜開眼,懶洋洋曼聲道:“你可不要用強……”


    鳳知微手一顫,險些把紐扣拽了下來,那人閉著眼睛又來了一句:“溫柔點……”


    鳳知微笑了,甜蜜的笑道:“暈嗎?”


    “暈……”


    鳳知微輕手輕腳給他解衣,手指清風般靈巧,寧弈舒適的半掩長睫。


    “舒服嗎?”


    “舒服……左肩給我按按。”


    手指下那人慵懶淺睡,大敞衣襟,肌膚泛著淡淡的紅,光滑潤澤,線條精致而有力,唿吸間淡淡酒香和獨屬於他的華豔清涼氣息交織在一起,氤氳在狹窄的馬車中,香豔無邊。


    鳳知微將冰冷的布巾放在一邊,把自己的手指搓熱,笑眯眯給他按著左肩,閑話家常的語聲輕如遊絲。


    “醉酒什麽感覺?”


    “……金星四射……”


    “下次陪你喝……”


    “唔……”


    寧弈的眼皮漸漸闔起,答話更加漫不經心。


    鳳知微注視著他,慢慢給他扣上衣紐,一個一個,輕輕。


    她的語氣,和黃昏暮色一般令人沉醉,不生警惕。


    “……鳳知微挺麻煩啊……”


    “是啊,她的……”


    寧弈霍然睜眼。


    迷蒙了幾日的眸子一瞬間清明如水,眼眸墨如黑夜。


    他那樣目光灼灼的看過來,竟看得鳳知微心中一顫。


    兩人在狹小的馬車內一躺一坐,對麵相視,四麵的空氣沉靜下來,聽得見晚歸的飛鳥撲扇著翅膀掠過樹冠的聲音,不知道哪裏的老鴰子,啊啊的叫起來。


    半晌寧弈錯開眼,道:“出去。”


    鳳知微默不作聲端起水盆,出了馬車,半晌見燕懷石被召到馬車之前,躬身聽了幾句,隨即一臉詫色的過來,道:“殿下說要迴到後麵他的隊伍裏去,叫我們派人護送。”


    “你去辦吧。”鳳知微負手身後,望著天際深濃的彤雲,淡淡道,“選最好的護衛去,三百長纓衛去兩百個,殿下這幾日身子不好,沒自保之力,叫他們都小心些。”


    “去這麽多,我們這邊一旦有事怎麽辦?”燕懷石有點不安。


    “不過就是護送一下,安全送迴就迴來,擔心什麽。”鳳知微笑,“真要有什麽事兒,這些人再多也不頂用。”


    不多時,淳於猛帶著兩百護衛,護送那輛馬車迴轉,寧弈始終沒有下車,鳳知微立在夕陽下遙遙看著馬車遠去,心想寧弈定然以為她是故意將他灌成這樣好套話,其實灌酒完全是沒想到他不能喝,其實剛才真的隻是一霎間的念頭……


    她苦笑了一下,隨便他怎麽想吧,他和她之間的信任本就少得可憐,就算如今打迴原點,也不過就是提前一點。


    晚霞漫天,照得人眉睫如染金,鳳知微看著那如火的暮色,不知怎的心裏有點不安,便讓車隊提前找宿處。


    這裏附近沒驛館,便在一個叫東屯的小鎮找了家客棧歇了,客棧小,卻幹淨,連被褥都是新換的,鳳知微有些詫異,老板笑著說:“前些日子有好些尊貴客人,嫌小店被褥簡陋,給錢新換的。”


    鳳知微有心事,淡淡哦了一聲,老板獻寶似的從袖子裏摸出一個銀錠,笑道:“小店開到現在,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元寶!”


    鳳知微一眼瞥過,又“哦”了一聲,擺手讓他出去,老板踢踢踏踏走到門口,鳳知微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轉身急速道:“老板,那元寶再借我看下。”


    元寶拿在手裏,上好的九六成色窩絲紋銀,鳳知微將底一翻,“西平”二字赫然其上。


    聞了聞,有淡淡魚腥氣。


    民間不允許私鑄錢幣,但是有一個地方有自己的通用貨幣,就是緊靠閩南道的西平道長寧藩!那裏有銀礦,長寧王藩地自主,連銀子都用自己的,相鄰的閩南道,經濟和長寧藩相依相存,這種銀子也通用。


    再加上那魚腥氣……


    閩南常家來人,出現在帝京到閩南必經之道!


    鳳知微拿著銀子的手頓時冰涼。


    常家現在的目標是誰?


    是即將開辦船舶事務司斷絕他們後路的自己?


    還是即將遠赴南線收迴南線一地兵權並對常家產生鉗製的寧弈?


    寧弈!


    二百護衛,孤身在途,酒醉無力,危機在側!


    鳳知微霍然立起,幾步奔出房門,翻身上馬,衝向深濃迷離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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