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一個星期日,天氣剛開始炎熱,天空昏昏暗暗,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巴黎的跑馬大獎賽正在布洛涅森林舉行。


    清晨,太陽在橙黃色的塵霧中升起。


    但是,快到十一點鍾,馬車都到了隆尚賽馬場時,驟然刮起一陣南風,把烏雲驅散了;灰蒙蒙的霧靄散成長長的碎片,隨風飄去,藍瑩瑩的雲隙不斷伸擴開來,染藍了整個天空。


    陽光從兩片雲彩之間照射下來,照在賽馬場上,把一切照得金光燦爛。


    草地上漸漸擠滿了馬車、騎師和行人,但跑道上仍然闃無一人,隻有裁判員的崗亭、終點標誌杆和用於掛賽馬成績表的柱子。


    對麵,在騎師體重測量處的圍牆中央,有五座對稱的觀眾看台,看台是用磚頭和木架搭成的,其形狀頗像長廊。


    賽馬場外麵,一片廣闊的平地沐浴著中午陽光,周圍長著小樹,西邊是長滿樹木的聖克魯山丘和絮倫山丘,背後聳立著瓦萊蓮峰。


    娜娜興致盎然,仿佛大獎賽要決定她的命運似的,她一心要坐在終點標誌杆旁邊緊靠柵欄的地方觀看。


    她很早就來了,是到得最早的觀眾之一。


    她是乘坐一輛鑲銀的雙篷四輪馬車來的,由四匹雪白駿馬拉著,這輛車是繆法伯爵作為禮物贈送給她的。


    當她到達草坪入口處時,騎在左邊兩匹馬上的兩名車夫駕車疾駛,兩個跟班站在車子後部一動不動,這時人群中你推我搡,人人競相觀看,就像王後經過那裏似的。


    她穿的服裝是旺德夫爾賽馬服的兩種顏色,即藍色和白色,顯得非常別致,藍綢短上衣和藍綢緊身褡緊緊繃在身上,腰後高高凸起一個裙撐,這樣,大腿的輪廓被明顯襯托出來,當時流行穿寬大裙子,這樣的穿戴打扮是不落俗套的;外麵套一件白緞子長裙,袖子也是白緞子的,肩上披著一條白緞子三角圍巾,全身穿戴都鑲著銀色鏤空花邊,被陽光照得閃閃爍爍。


    此外,為了使自己更像騎師的樣子,她又大膽地在發髻上戴上一頂藍色無邊女帽,帽上插一根白翎毛,發髻上的一縷縷金發垂掛到背上,酷似紅棕色馬的長長尾巴。


    十二點鍾敲響了。


    還要等三個多小時,跑馬大獎賽才能開始。


    娜娜的雙篷四輪馬車靠柵欄邊停放後,她就像在家裏一樣自由自在。


    她一時心血**,竟把小狗珍寶和小路易也帶來了。


    小狗躺在她的裙子裏,雖然天氣很熱,還冷得哆哆嗦嗦;孩子身上披著彩帶和花邊,樣子挺有趣,一聲不吭,一張可憐的蠟黃小臉被風吹得變得蒼白。


    而娜娜旁若無人,高聲與喬治和菲利普談話,兄弟兩人坐在娜娜對麵的一張長凳上,兩旁是一束束白玫瑰和藍色勿忘我,花堆放得與他們的肩膀一樣高。


    “唉!”她說道,“他把我煩死了,我就把他趕出去了……已經兩天了,他還在生我的氣呢。”


    她說的是繆法,不過她沒有對於貢兄弟說出他們第一次口角的原因。


    一天晚上,繆法在她的臥室裏發現一頂男人的帽子,那是她一時糊塗幹的蠢事。


    為了消愁解悶,她把一個過路男人帶迴家了。


    “你們不知道他是多麽滑稽可笑,”她繼續說道,津津樂道地講了一些細節,“實際上他是一個地道的偽君子……因為這樣,他每天晚上都做祈禱。


    這可一點不假。


    他總以為我沒有看見,因為我不想妨礙他,總是先上床睡覺,其實我在瞟著他,他口中念念有詞……上床時還要畫一個十字,從我身上跨過去,在床裏邊躺下……”“啊!他真狡猾,”菲利普嘀咕道,“他上床前上床後都祈禱了。”


    她莞爾一笑,說道:“是這樣,上床前和上床後都祈禱。


    當我模模糊糊要睡著時,又聽見他嘴裏念念有詞……不過,最令人討厭的是,我們每次爭吵,他還裝成一副教士的樣子。


    我嘛,我一向是信仰宗教的,你們怎麽笑我都可以,反正不影響我信仰我該信仰的宗教……他太討厭了,他抽抽噎噎,還說他心裏很內疚。


    前天就是這樣,我們爭吵後,他歇斯底裏大發作,搞得我一點不得安寧……”說到這裏,她突然中斷了這個話題,說道:“瞧,米尼翁夫婦來了。


    瞧!他們把孩子也帶來了!……小家夥們穿得怪模怪樣!”米尼翁夫婦乘坐一輛顏色素淨的雙篷四輪馬車,那是發了橫財的市民的豪華奢侈品。


    羅絲穿一條灰色綢裙子,裙子鑲著紅色縐泡飾帶和花結,滿麵笑容,她看見亨利和夏爾挺快樂,心裏很高興。


    兩個孩子坐在前麵凳子上,穿著過分肥大的中學生製服,看上去有點聳肩縮頸。


    雙篷四輪馬車停放在柵欄邊時,羅絲瞥見娜娜喜氣洋洋地坐在鮮花中間,她的車子由四匹馬拉著,還有穿號衣的跟班和車夫,她抿起嘴唇,板起麵孔,扭過頭去。


    米尼翁的態度恰恰相反,他容光煥發,目光炯炯,揮揮手,打了一個招唿。


    女人之間發生口角,他一般是不介入的。


    “對啦,”娜娜又說道,“你們認識一個矮個子老頭嗎?就是那個穿得幹幹淨淨、滿嘴壞牙齒的韋諾先生……他今天早上來看過我。”


    “韋諾先生嗎?”喬治驚愕地說道,“這不可能,他是耶穌會的會士。”


    “你說得很對,我也感覺出來了。


    啊!你們真想象不到我們談了些什麽!真有趣!……他向我談到伯爵,說他們夫妻關係不和睦,懇求我把幸福還給他們家庭……不過,他很懂禮貌,說話時笑吟吟的……於是,我迴答說,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保證叫伯爵同他的妻子言歸於好……你們知道,我這樣說不是開玩笑,看到他們幸福,我感到由衷高興!另外,我也可以輕鬆一下,因為前些日子,說真的,他把我纏得夠嗆!”這出自內心的唿聲道出了她最近幾個月來的厭倦情緒。


    此外,伯爵似乎手頭極其拮據;他心事重重,他簽給拉博德特的本票很可能兌現不了。


    “恰巧伯爵夫人在那兒。”


    喬治說道,他的目光掃視一下看台。


    “她在哪兒?”娜娜大聲問道,“這孩子眼睛真好!……菲利普,替我打一下陽傘。”


    喬治的動作快,搶在他哥哥的前頭把傘接過來,他能替娜娜拿著那把帶著銀色流蘇的陽傘,心裏非常高興。


    娜娜眼睛對著一隻很大的望遠鏡,向看台上到處觀望。


    “啊!對了,我看見她了,”她終於說道,她在看台右邊,在一根柱子旁邊,對嗎?她穿著淡紫色衣服,她女兒穿著白色衣服,坐在她身旁……瞧!達蓋內走過去跟她們打招唿了。”


    於是,菲利普便談起達蓋內不久要同瘦高個子愛絲泰勒結婚的事。


    這樁婚事已經定下來了,教堂的結婚預告已經登出來了。


    伯爵夫人起初反對女兒的婚事,但是據說伯爵硬要她同意。


    娜娜聽後笑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低聲說道,“對保爾來說,這太好了。


    他是個好小夥子,他配得上這門親事。”


    她彎下腰,對小路易說道:“你覺得好玩嗎?……看你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孩子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看著周圍的人,神態像個大人。


    他心情沮喪,思考著他所看到的一切。


    娜娜動個不停,小狗從她的裙子裏跑出來,跑到孩子身邊,渾身哆嗦著。


    草坪上的車馬和人越來越多。


    馬車繼續不斷從瀑布門那邊駛來,一輛挨著一輛,排成一條長龍。


    其中有從意大利人大街開來的波利娜式公共馬車,裏麵坐了五十名乘客,駛到看台右邊停下來;還有運送獵犬的馬車、四輪敞篷馬車、豪華雙篷四輪馬車,它們同由劣馬拉著的搖搖晃晃的破舊出租馬車混在一起;有一人駕駛的四馬馬車,有郵車,車主人高高坐在座位上,仆人們則在車裏看管香檳酒籃子,還有兩輪輕便馬車,巨大的鋼輪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有雙套的輕便二輪馬車,其部件精巧得像鍾表的零件,行駛起來時,車上的鈴鐺叮叮作響。


    不時有一個騎馬人,還有一群行人行色匆匆地從馬車中走過。


    車子從遙遠的布洛涅森林那邊駛來,一路上發出隆隆的聲音,一到草坪上,隆隆聲便戛然變成低沉摩擦聲;現在草坪上的人越來越多,耳畔隻響著嘈雜聲、叫喊聲、唿喚聲、鞭子在空中飛舞的劈啪聲。


    疾風吹散烏雲,太陽從一片雲邊上又露了出來,一道金光照射下來,把馬具和上了油漆的車身照得通亮,女人們的服裝被照得紅豔豔的;在耀眼的光霧中,車夫們高高地坐在駕駛座上,他們的身子和長長的鞭子像著了火似的。


    拉博德特從一輛敞篷四輪馬車上走下來,車上還坐著加加、克萊利瑟和布朗瑟·德·西弗裏,拉博德特的座位是他們留給他的。


    他行色匆匆,要穿越跑道,進入測量體重處時,娜娜讓喬治把他叫過來。


    當他走過來時,娜娜笑著問道:“我的牌價是多少?”她指的是那匹取名為娜娜的小母馬,這匹馬在狄安娜獎比賽中遭到慘敗,甚至在今年四月份和五月份舉行的飛車杯獎和良種幼馬大賽獎中,也未獲得名次,獲勝的是旺德夫爾的一匹名叫呂西尼昂的馬。


    於是,呂西尼昂頓時成了人們的熱門話題;從前一天起,人們普遍以二比一為它下賭注。


    “你的比數總是一比五十。”


    拉博德特迴答道。


    “真見鬼,我真不值錢,”娜娜又說道,她覺得這種玩笑很逗趣,“那麽,我不拿自己來賭了……絕不賭自己!我連一個金路易也不押在我自己身上。”


    拉博德特忙得不亦樂乎,說完轉身就走,娜娜連忙把他叫迴來,她想問問他的看法。


    他與賽馬訓練師和騎師們一直有聯係,對於參賽的馬匹的情況特別熟悉,他的預言已經多次準確無誤,人家都叫他賽馬消息大王。


    “你說,我該押哪匹馬?”娜娜再三問道,“那匹英國馬的牌價是多少?”“你說的是那匹精靈馬嗎?是一比三……瓦勒裏奧二世,也是一比三,其餘的馬,如科西尼是一比二十五,幸運是一比四十,布姆是一比三十,皮什內特是一比三十五,杏仁奶油是一比十……”“不,我不賭那匹英國馬了,我是一個愛國的人……嗯?我可能押瓦勒裏奧二世,德·科布勒茲公爵剛才喜形於色……哎!不!還是不行。


    五十個金路易押在呂西尼昂上,你說行嗎?”拉博德特用異乎尋常的表情看了她一眼。


    娜娜俯著身子,低聲詢問他,因為她知道旺德夫爾委托拉博德特到賽馬賭注登記人那裏為他下賭注的,以便賭得更方便些。


    他若得到什麽消息,就會說出來。


    可是拉博德特什麽也未透露,叫她相信他嗅覺是**的,他將根據自己的判斷,把她的五十個金路易押上去,她對此是不會後悔的。


    “你押在哪一匹馬上都行!”她高興地叫道,讓他走了,“但是不要押在娜娜身上,那是一匹劣馬!”馬車裏的人都哄堂大笑。


    兩個年輕人覺得她這句話很有趣;小路易不懂他們談什麽,抬起他那泛白的眼睛瞧著他的媽媽,他媽媽的響亮的話聲使他吃了一驚。


    拉博德特還是不能脫身。


    羅絲·米尼翁向他招招手,關照他幾句話,他把數字記在筆記本上。


    隨後,克拉利瑟和加加又叫他,她們在人群中聽到一些話後,想把賭注改押一下,她們不想押瓦勒裏奧二世,而想押呂西尼昂。


    他的表情鎮定自若,隻顧記錄。


    最後,他算脫身了,大家看見他在跑道另一邊的兩個看台之間消失了。


    這時還不斷有馬車到來。


    現在,車子已經排了五排,馬車沿著柵欄不斷擴大,形成黑壓壓的一大片,其中還夾雜著一匹匹白馬,遠遠看去像一個個淺色的斑點。


    這片馬車再過去一些的地方,雜亂無章地停放著另一些馬車,這些馬車都散開來放,好像擱淺在草地上,車輪子、套車的牲口看上去亂糟糟的,隨便停放,有並排的,有斜放的,有橫放的,還有頭對頭的。


    在那些沒有車輛、馬匹的草坪上,騎師們在騎馬訓練,步行的人三五成群地走來走去。


    在這集市般的場地上,在這亂哄哄的人群中,賣飲料的流動攤子上都撐起了遮陽光的灰色帆布篷,帆布篷在陽光下泛著白色。


    但是在那些賭注登記人的周圍,人群湧動,擁擠不堪,無數帽子晃動著,賭注登記人站在敞篷馬車上,像牙醫一樣不停擺動兩隻手,在他們身邊的高大木架上,貼著中獎的牌價表。


    “我真蠢,連自己都不知道押哪一匹馬,”娜娜說道,“我應該自己押上幾個金路易來冒冒險。”


    她站起來,想選一個態度和藹的賭注登記人。


    然而,她發現周圍有很多熟悉的麵孔,便把剛才的想法置之腦後了。


    除了米尼翁夫婦、加加、克拉利瑟和布朗瑟,在她的右邊、左邊、後邊,現在還有許多馬車把她的雙篷四輪馬車團團圍住,其中有塔唐·內內和瑪麗亞·布隆乘坐的四輪敞篷馬車;卡羅利娜·埃凱與她的母親和兩位先生乘坐的敞篷四輪馬車;路易絲·維奧萊納一人單獨乘坐的籃式小馬車,車身上披著梅尚家賽馬號衣的橙、綠兩種顏色。


    萊婭·德·霍恩坐在一輛郵車的高高座位上,身邊圍著一群大聲喧嘩的年輕人,再遠一些,在一輛頗具貴族氣派的敞篷四輪馬車上,呂西·斯圖華穿著一件樸素的黑綢連衣裙,露出一副高貴的神態,旁邊坐著一個高個子年輕人,他身著海軍軍官學校的學生服。


    令娜娜吃驚的是,她看見西蒙娜來了,她坐在由斯泰內駕著的雙套二輪馬車上。


    她身後站著一個聽差,他一動不動,雙臂叉在胸前;她渾身穿得耀眼奪目,上下都穿著帶黃色條紋的白緞子,從腰帶一直到帽子都綴滿了寶石。


    銀行家揮動著手中的長鞭子,趕著兩匹馬像箭一樣飛奔著,前麵是一匹栗黃色矮馬,奔跑起來像隻老鼠,後麵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奔跑時,蹄子抬得很高。


    “哎喲!娜娜說道,“斯泰內這個盜賊又一次洗劫了交易所!……嗯?西蒙娜一身穿得真時髦!他也太過分了,他要被人抓住的。”


    不過,她還是老遠就與他打了招唿。


    她揮著手,滿麵春風,轉動著身子,向每個人打招唿,以便讓大家都看見她。


    接著她又說道:“呂西帶來的那個年輕人是她兒子!他穿著製服,挺可愛的……所以她裝成那副樣子!你們知道她怕她的兒子,所以冒充演員……小夥子怪可憐的!他似乎一點疑心也沒有。”


    “唔!”菲利普笑著嘟噥道,“隻要她願意,她還能在外省給他找一個女遺產繼承人做老婆呢。”


    娜娜不吭聲了。


    她在密密麻麻的車輛中,瞥見了老虔婆拉特裏貢。


    拉特裏貢乘的是出租馬車,她坐在裏麵,外麵什麽也看不見,就悄悄爬到馬車夫的座位上。


    她坐在高處,高大的身子挺得筆直,顯出一副高貴的神態,鬢角上的鬈發留得很長。


    她俯視著人群,仿佛俯視著她的妓女臣民。


    妓女們都悄悄地對她微笑著。


    而她神態高傲,裝作不認識她們。


    她這次來不是拉皮條的,而是出於興致來看賽馬的,她是一個狂熱的賭徒,她最愛看賽馬。


    “瞧!那是傻瓜拉法盧瓦茲!”喬治突然說道。


    大家都很驚訝。


    娜娜認不出她的拉法盧瓦茲了。


    自從他繼承了那筆遺產後,變得非常時髦。


    他穿折角硬領,渾身上下穿著淺色衣服,在他瘦削的肩膀處繃得緊緊的。


    他頭戴無邊軟帽,裝出疲倦的樣子,身體搖搖晃晃,說話嬌聲嬌氣,滿嘴是俚語行話,一句話總是說半句,生怕多花氣力。


    “可是他挺有風度嘛!”娜娜說道,她對他著迷了。


    加加和克拉利瑟把拉法盧瓦茲叫過去,撲過去擁抱他,想把他再次弄到手。


    但他把腰一扭,馬上離開她們,這個動作既表示開玩笑,又表示輕蔑。


    他被娜娜迷住了,他跑到她旁邊,站在馬車的踏板上;娜娜同他開玩笑,說他與加加要好。


    他嘟囔道:“啊!不,我同那個老太婆的關係斷了!別再提她啦!我告訴你,你知道,現在我的朱麗葉是你……”拉法盧瓦茲極富表情地把手放在心上。


    娜娜開懷大笑,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向她傾吐愛慕之情。


    不過,她接著說道:“唉!事情不完全像你所說的那樣。


    你使我忘記去下賭注了……喬治,你看見那個賭注登記人了吧,在那邊,那個紅臉胖子,滿頭鬈發。


    他那油頭滑腦的樣子,我倒挺喜歡的……你去叫他押……嗯?不過,押哪匹馬好呢?”“我嗎,我不是愛國者,啊!不!”拉法盧瓦茲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都押在那匹英國馬上了……如果英國馬贏了,那就太好了!法國人就滾蛋吧!”娜娜聽了非常氣憤。


    於是,大家便議論起每匹馬的優點。


    拉法盧瓦茲裝得很內行,他把所有的馬都說成劣馬。


    他接著評論起來:“韋爾迪埃男爵的那匹杏紅奶油,說實話,倒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如果不是訓練時弄得筋疲力盡,倒是有希望獲勝的。


    至於科布勒茲的那匹瓦勒裏奧二世,在四月份患了絞痛病,不能參加比賽;噢,這些情況人家都不說出來,不過,他用榮譽擔保,他說的情況是確實無疑的!他最後勸娜娜押幸運,它是梅尚家的,大家認為那是最差的一匹馬,誰也不肯押它。


    真了不起!幸運體形漂亮,行動敏捷!這匹馬肯定會讓大家吃驚!”“不!”娜娜說,“我在呂西尼昂身上押了十個金路易,五個金路易押在布姆身上。”


    拉法盧瓦茲馬上嚷道:“親愛的,布姆糟透了!不要押它!連加斯克自己都不押它……而呂西尼昂,永遠不能賭它!簡直是開玩笑!我向上帝發誓,你好好想一想!不行,我向上帝發誓,它們的腿都太短了!”他急得透不過氣來。


    菲利普指出,呂西尼昂獲得過飛車杯獎和良種幼馬大賽獎。


    拉法盧瓦茲立即駁斥說,這又能證明什麽呢?什麽也不能證明。


    恰恰相反,應該對這一點產生懷疑。


    何況騎呂西尼昂的騎師是格雷沙姆;你們竟然給它打包票!格雷沙姆是個倒黴鬼,它絕對贏不了。


    在娜娜的馬車上掀起的這場爭論,現在似乎擴大到整個草坪上。


    一些人發出尖叫聲,賭博的熱情高漲了,每人的臉上火辣辣的,大家揮舞著拳頭。


    賭注登記人高高地站在他們的馬車上,聲嘶力竭地喊著中彩牌價,記錄著數字。


    呆在這裏的都是一些下小賭注的賭客,押大賭注的都在體重測量處的圍牆內進行;在這裏進行激烈較量的,隻是一些囊中沒有幾個錢的人,拿一百個蘇來冒冒險,覬覦的也不過是幾個金路易。


    總而言之,一場大戰將在精靈和呂西尼昂之間展開。


    一些英國人一看就認得出來,他們在人群中來迴走動,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個個滿臉通紅,露出勝利者的神態。


    裏丁勳爵的那匹名叫布拉瑪的馬,在去年的大獎賽中贏得了勝利,法國人還在為法國馬的慘敗而心痛不已,今年如果法國再次敗北,將是法國人的一次災難。


    所以,出於民族自豪感,太太們都興奮萬分。


    旺德夫爾的馬變成她們的榮譽的堡壘,大家都推呂西尼昂,為它辯護,為它歡唿。


    加加、布朗瑟、卡羅利娜和其他人都押呂西尼昂。


    呂西·斯圖華因為兒子在場,沒有下賭注;有消息傳說羅絲·米尼翁委托拉博德特為她押了兩百金路易。


    隻有拉特裏貢一人坐在車夫旁邊,要等到最後再押賭注;她不管別人的爭論,保持著冷靜,越來越響的嘈雜聲對她的情緒毫無影響。


    嘈雜聲中有人叫馬的名字,在巴黎人的輕快的談話聲中,夾雜著英國人的帶喉音的叫嚷聲,她神色莊重,一邊聽著,一邊把數字記下來。


    “娜娜呢?”喬治問道,“沒有人押它嗎?”確實如此,誰也不願押娜娜;人們甚至連提都不提它。


    在旺德夫爾的馬中,這匹獲勝希望甚微的馬,隨著呂西尼昂越來越有名,而變得銷聲匿跡了。


    拉法盧瓦茲向空中舉了一下胳膊,說道:“我忽然想起來了……我來押一個金路易在娜娜身上。”


    “好極了,我押兩個金路易。”


    喬治說道。


    “我押三個金路易。”


    菲利普接著他們的話說道。


    他們提高了賭注的數目,對娜娜大獻殷勤,他們不斷喊出一個個數字,仿佛在拍賣行裏競相購買娜娜似的。


    拉法盧瓦茲還說要用錢把這匹馬蓋住。


    而且大家都該來在它身上押賭注,他們還要去再拉一些賭客來下它的賭注。


    可是三個年輕人正要離開去宣傳時,娜娜叫住他們,說道:“你們知道,我可不願在這匹馬上下賭注!不管怎樣我也不下賭注!……喬治,替我押十個金路易在呂西尼昂身上,押五個金路易在瓦勒裏奧二世身上。”


    可是,他們飛快地走了。


    娜娜高興極了,她望著他們在馬車中間穿行,彎著腰從馬頭下麵走來走去,跑遍了整個草坪。


    他們一看見哪輛馬車裏有熟人,便趕緊跑過去,竭力推薦娜娜。


    當他們推薦成功了,就轉過頭來,笑容滿麵,伸出手指,表示數字多少,娜娜站在車上,搖動著陽傘,人群中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不過,他們的成績相當可憐。


    隻有幾個男人被他們說服了,例如斯泰內,隻要他一看見娜娜,心裏就發癢,他押了三個金路易冒冒險。


    但是女人們都幹脆拒絕下賭注。


    謝謝吧,下了肯定要輸掉!幹嗎急於去為一個娼婦揚名而賣力呢?這個婊子以她的四匹白馬,她的跟班和她那副趾高氣揚的神態,把她們都壓垮了。


    加加和克拉利瑟很不高興,責問拉法盧瓦茲是不是根本不把她們放在眼裏。


    喬治鼓著勇氣走到米尼翁夫婦的馬車前麵,羅絲怒不可遏,轉過頭去,不理睬他。


    把自己的名字給了一匹馬,真是一個十足的下流貨!米尼翁則不然,他興致勃勃地聽喬治的宣傳,說女人總是會給人帶來好運的。


    幾個年輕人跑了很長時間,去找賭注登記人了解情況,當他們迴來時,娜娜問道:“情況怎麽樣?”“你是一比四十!”拉法盧瓦茲說道。


    “怎麽啦?我是一比四十!”娜娜驚愕地嚷道,“剛才我還是一比五十……發生什麽事啦?”恰巧這時候拉博德特又來了。


    跑道已被封閉了,一陣鍾聲宣告初賽開始。


    大家全神貫注地觀看,發出問這問那的喧嘩聲。


    娜娜問拉博德特,她的牌價為什麽驟然提高了。


    但他隻支支吾吾地迴答,說可能是有人下她的賭注了。


    她隻能得到這樣的解釋。


    另外,拉博德特似乎憂心忡忡,他對她說,旺德夫爾若能脫身,馬上就會來。


    初賽結束了,大家觀看的興趣似乎不大,因為每人都在等待著觀看大獎賽。


    這時跑馬場上下起雨來了。


    太陽已被雲遮蓋了一陣子,天空灰蒙蒙的,陰沉沉的光線照在人群中。


    頓時刮起風來了,接著又下起滂沱大雨,豆粒大的雨點瓢潑而下。


    人群中一陣混亂,有人喊叫,有人開玩笑,也有人咒罵,徒步來的人四處奔跑,躲到飲料攤點的帳篷下避雨。


    在馬車上,婦女們用手撐著陽傘避雨,跟班們匆匆忙忙跑過去撐車篷。


    暴雨停止了,燦爛的陽光照著還在飄飄灑灑的毛毛細雨,雲層裏露出一道藍天,烏雲被吹到布洛涅森林上空去了。


    天空仿佛笑逐顏開,婦女們放心了,她們都笑起來;馬匹在噴鼻息,人群散亂了,人們抖動著淋濕的衣服,金色陽光照射著雨滴瑩亮的草地。


    “啊!可憐的小路易!”娜娜說道,“你給淋得很厲害吧,我的寶貝?”小家夥不吭一聲,讓媽媽給他揩手。


    娜娜拿出手帕,揩了小路易後,又去揩哆嗦得更厲害的狗珍寶。


    她的白緞衣服上有幾滴雨點,這算不了什麽,她根本不在乎;車上的鮮花被雨一淋,像雪花一樣閃閃發亮,她拿了一朵,興致勃勃地聞一聞,她的嘴唇沾濕了,就像沾上了露水。


    這陣驟雨使看台上擠滿了避雨的人。


    娜娜用望遠鏡向台上看去。


    這麽遠的距離,隻能看見台上密密麻麻的觀眾,看上去模模糊糊,他們亂糟糟的擠在一排排台階上,在這昏暗的背景上,隻有人的麵孔發亮,像是一個個蒼白的點子。


    陽光從看台頂上的角上射下來,隻照亮了一部分坐著的觀眾,婦女們的衣服這時似乎暗淡下來,娜娜感到特別有趣的是驟雨把坐在看台下麵的沙土上一排排椅子上的婦女淋得四下逃散。


    因為騎師體重測量處的圍牆內是禁止妓女入內的,娜娜對這些得體的婦女說了一些刻薄話,她覺得她們衣著打扮怪模怪樣,長相很滑稽。


    人群中發出一陣喧鬧聲,皇後走進正中間的小看台上,看台是瑞士山區的木屋式樣,寬大的陽台上擺著一些紅扶手椅。


    “瞧,是他!”喬治嚷道,“我還以為他這個星期不值班呢。”


    “啊,是夏爾!”娜娜叫起來。


    繆法伯爵出現在皇後的身後,他的表情呆板而又嚴肅。


    於是幾個年輕人開起玩笑來,遺憾的是薩丹沒有來,不然她就會去拍拍伯爵的肚皮。


    娜娜在望遠鏡裏看見的是蘇格蘭王子,他也在皇後的看台上。


    她覺得王子發福了。


    十八個月不見,他長胖了。


    接著她就詳細講起王子的情況:哦!他真是個壯實的漢子。


    在娜娜周圍的車子裏,婦女們議論紛紛,說伯爵拋棄了她。


    她們編了一段故事,說什麽自從伯爵因為同娜娜的關係而惹人注目後,杜伊勒裏宮對這位王室侍從的行為非常憤慨。


    於是,伯爵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便斷絕了與娜娜的關係。


    拉法盧瓦茲坦誠地把這些話告訴了娜娜,並且毛遂自薦,稱她為自己的朱麗葉。


    而娜娜隻莞爾一笑,說道:“這個笨蛋……你還不了解他,我隻要對他叫一聲‘喂’,他就會丟下一切跑過來。”


    她把薩比娜伯爵夫人和愛絲泰勒端詳了一陣子。


    達蓋內還在她們身邊。


    福什利來了,穿過人群去向她們打招唿,接著他也留在她們身邊,滿臉堆著微笑。


    這時,娜娜輕蔑地指著看台,繼續說道:“再說,你們知道,我再也不把這夥人放在眼裏了……我太了解他們了。


    應當剝開他們的畫皮來看!……這樣,他們就沒有尊嚴了!他們的尊嚴就完蛋了!他們從上到下都肮髒,他們總是肮髒不堪,無一例外……我所以不願意讓他們來纏住我,原因就在這裏。”


    她用手指的人的範圍擴大到把馬牽到跑道上的馬夫,直至同夏爾王子談話的皇後,連王子也是個混蛋。


    “說得好,娜娜!……說得妙,娜娜!……”拉法盧瓦茲興奮而又激動地叫道。


    又敲響了一陣鍾聲,鍾聲消失在風中,賽馬又開始了。


    伊斯帕汗獎賽剛賽完,梅尚家的一匹名叫貝蘭戈的馬獲勝。


    娜娜把拉博德特叫到跟前,問他關於她那一百金路易的消息;他笑了笑,不肯把他的馬的名字告訴她,據他說,那樣會失掉運氣。


    她的錢押得穩當當的,過一會兒就見分曉了。


    娜娜告訴他,她自己也下了賭注,押了十個金路易在呂西尼昂身上,押了五個金路易在瓦勒裏奧二世身上,他聽後聳聳肩膀,那表情的意思似乎是說女人總免不了做傻事。


    娜娜愣住了,她被懵住了。


    這時,草坪上人聲鼎沸。


    人們在露天裏一邊吃午飯,一邊等待大獎賽開始。


    大家都在吃飯飲酒,到處都一樣,在草地上,在一人駕駛的四匹馬車的高高座位上,在四匹馬拉的郵車上,在四輪敞篷馬車上,在雙座轎式馬車上,在雙篷四輪馬車上,到處都一樣。


    冷肉隨處可見,跟班們從車箱裏拿出來一籃籃香檳酒,然後隨處一放。


    開瓶時輕輕砰的一聲響,瓶塞就隨風飄走了;開玩笑的聲音隨處可聞,酒杯的破碎聲給這狂歡的氣氛增添了不和諧的色調。


    加加和克拉利瑟與布朗瑟在一起吃飯,她們一本正經地把蓋布鋪在膝蓋上,上麵放著三明治。


    路易絲·維奧萊納從她的籃式馬車上下來,同卡羅利娜·埃凱聚在一起;在他們旁邊,幾位先生在草坪上撐起帳篷,當作一個酒吧間,塔唐、瑪麗亞、西蒙娜和其他人都走過來飲酒;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在萊婭·德·霍恩的郵車上,一夥年輕人在高處喝了一瓶又一瓶,在陽光下,他們醉醺醺的,在人群上空裝腔作勢,大吹牛皮。


    不一會兒,人們便湧到娜娜的雙篷四輪馬車前邊。


    娜娜站著,給來向她致意的男人們倒香檳酒,她的聽差弗朗索瓦把酒一瓶瓶遞給他們,拉法盧瓦茲竭力模仿江湖藝人的腔調,大聲吆喝:“過來吧,先生們……分文不取,大家都有。”


    “住嘴吧,親愛的,”娜娜終於說道,“你這樣大聲嚷嚷,人家把我們當成走江湖的人了。”


    她覺得他挺有趣的,心裏很高興。


    她突然想起叫喬治送一杯香檳酒給羅絲·米尼翁,因為羅絲假裝不會喝酒。


    亨利和夏爾煩悶得發慌,很想喝杯香檳酒。


    最後,喬治自己把酒喝了,因為他怕娜娜和羅絲為這事吵起來。


    這時娜娜想起了小路易,她忘記他就在她的身後。


    他也許渴了,她硬要他喝了幾滴酒,他喝了直咳嗽。


    “過來呀,過來呀,先生們,二個蘇也不要,一個蘇也不要……我們免費請大家喝……”娜娜突然大叫一聲,打斷了拉法盧瓦茲的吆喝:“哎喲!博爾德納夫在那邊……叫他過來呀,啊!我請你去叫他,快跑過去叫他!”果然是博爾德納夫,他反剪著雙手在溜達。


    頭上的帽子被太陽照得泛紅,身上的禮服油垢斑斑,縫線處已經發白,他被破產弄得年老色衰,但他內心仍憤憤不平,讓上流社會看看自己的貧困潦倒的樣子,準備以他虎背熊腰的身體去向命運挑戰。


    “天哪!真氣派!”娜娜像一個好心的姑娘,向他伸過手去時,他說道。


    隨後,他喝幹了一杯香檳酒,不無遺憾地說道:“啊!如果我是女人就好了!……但是,***!不是也沒關係!你願意迴到舞台上來嗎?我有一個想法,我把快樂劇院租下來,我們兩個人就可以轟動巴黎……嗯?你應該幫我這個忙。”


    他怨天尤人,不過他見到娜娜還是挺高興的,他說,因為隻要這個美人兒娜娜在他麵前,他心裏就有了安慰。


    她是他的女兒,她身上有他的血液。


    娜娜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了。


    現在拉法盧瓦茲在忙著斟酒,菲利普和喬治則拉朋友到這裏來。


    整個草坪上的人都擁過來了。


    娜娜對每個人莞爾一笑,說一句逗趣的話。


    一群群酒鬼都向她這邊走來,分散在各處的香檳酒都集中到她這裏。


    不一會兒,草坪上隻見一群擠在她周圍的人,隻聽到一片喧鬧聲;她俯視著那些向她伸過來的酒杯,她的金發在空中飄蕩,她的雪白的臉蛋沐浴著陽光。


    為了氣氣那些對她的勝利感到氣憤的女人,她站在高處,舉起斟得滿滿的酒杯,擺出過去扮演的勝利者愛神的姿勢。


    這時,有人在她的背後拍了一下,她吃了一驚,轉過頭來一看,是米尼翁坐在車座上。


    於是她離開大家一會兒,坐到米尼翁旁邊,他是來告訴娜娜一件嚴重的事的。


    米尼翁到處跟人說,他的老婆懷恨娜娜是可笑的,他認為她這樣做是愚蠢的,也是徒勞的。


    “是這樣的,親愛的,”他悄聲說道,“你要當心,不要過分惹羅絲生氣……你知道,這事我還是事先告訴你為好……是的,她抓住了你一個把柄,而且她對《小公爵夫人》這件事還耿耿於懷……”“一個把柄,”娜娜說道,“這與我有什麽關係!”“你聽我說,她大概在福什利的口袋裏發現了一封信,是繆法伯爵夫人寫給壞蛋福什利的。


    當然羅,那封信裏的內容是可想而知的,裏麵盡是一些醜事……羅絲想把那封信寄給伯爵,對他和你進行報複。”


    “這與我有什麽關係!”娜娜又重複了一遍,“這真滑稽,這件事……啊!行了,她與福什利相好,這樣很好,她讓我討厭。


    這下子我們可有好戲看嘍。”


    “不,我可不願意這樣。


    這可是一件大醜聞!另外,這樣鬧對我們都沒有好處……”他說到這裏停下來,生怕言多必失。


    娜娜大聲嚷嚷,她絕不會去搭救一個正經女人的。


    因為米尼翁堅持自己的意見,娜娜的目光一直盯住他。


    米尼翁之所以如此,大概他怕福什利同伯爵夫人斷絕關係後,再插足他們的家庭。


    如果能這樣,倒正中羅絲下懷,又為她報了仇,因為她對這位新聞記者還懷有一片深情。


    娜娜沉思起來,她想到韋諾先生的來訪,頭腦裏產生了一個計劃,而米尼翁仍在竭力說服她。


    “假如羅絲寄出那封信,對吧?那就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你就受到牽連,人家就會說你是罪魁禍首……首先,伯爵就要同他的妻子分居……”“為什麽要分居?”她說,“正好相反……”這次是她收住話頭。


    她沒有必要把頭腦裏想的事情都大聲說出來。


    最後,她為了擺脫米尼翁,表麵上裝出讚同他的意見。


    米尼翁勸她對羅絲作點讓步,比如到跑馬場上,當著大家的麵,去看看她。


    她迴答說,等等再說,她再考慮一下。


    人群中響起一陣喧囂聲,娜娜站起身來。


    一些賽馬一陣風似地到了跑道上。


    剛剛舉行的是巴黎市獎賽,一匹叫風笛的馬獲勝了。


    現在大獎賽就要開始了,觀眾的熱情高漲,他們焦急地等待著,巴不得時間過得快一些,觀眾急得跺腳,人群像波浪一樣動蕩著。


    到了最後的時刻,出現了意外的情況,這使賭客們大為震驚。


    旺德夫爾的那匹獲獎希望甚微的娜娜的牌價在不斷上漲,不時有幾位先生迴來報告娜娜的新牌價:娜娜是一比三十,娜娜是一比二十五,娜娜是一比二十,娜娜是一比十五。


    誰都不明白是怎麽迴事。


    一匹在任何馬場上都慘敗的小母馬,早上標價一比五十,都沒有一個人願押!現在標價突然風漲究竟意味著什麽?一些人嘲諷說,凡是上了這個鬧劇當的傻瓜都要輸得精光。


    另一些人則態度嚴肅,心中不安,預感到內中有鬼,也許這是一個圈套。


    有人含沙射影,提起一些賽馬場上默許的舞弊行為;但是這一次,旺德夫爾的鼎鼎大名使人不敢提出指責,總之,懷疑派占了上風,他們預言娜娜一定會最後一個到達終點。


    “娜娜的騎師是誰?”拉法盧瓦茲問道。


    恰巧這時候,真的娜娜出現了。


    於是,這些先生們大笑不止,理解了其中也含有**的意思。


    娜娜向大家揮手致意。


    “是普裏斯。”


    於是大家又議論紛紛。


    普裏斯在英國頗有名氣,在法國卻鮮為人知。


    平時總是格雷沙姆騎娜娜,為什麽旺德夫爾這次請來這位騎師呢?另外,人們驚訝的是他把呂西尼昂也交給格雷沙姆,據拉法盧瓦茲說,格雷沙姆從來沒有跑贏過。


    不過,所有這些意見,都被開玩笑的話、反對的意見和各種不尋常的意見的嘈雜聲淹沒了。


    人們為了消磨時間,又喝起香檳酒。


    接著,聽見一陣竊竊私語聲,人群中讓出一條路來。


    旺德夫爾來了。


    娜娜佯作生氣。


    “嘿,你真討人喜歡,這時候才來!……我急死了,我想趕快去看看體重測量處那裏的情況。”


    “那麽,你就去吧,”旺德夫爾說,“現在看還不遲。


    你進去轉一轉。


    我身上正好還有一張婦女入場券。”


    接著他便挽起娜娜的胳膊走了,呂西、卡羅利娜和其他女人都用嫉妒的目光注視著她,對此她倒感到得意。


    於貢兄弟和拉法盧瓦茲仍然留在她身後的馬車上,他們在繼續暢飲她的香檳酒。


    她向他們大聲喊道,說她馬上就迴來。


    旺德夫爾一瞥見拉博德特,便跟他打招唿,他們交談了三言兩語。


    “你都收齊了嗎?”“是的。”


    “一共多少?”“一千五百金路易,全場各處都有一點。”


    他們見娜娜豎著耳朵好奇地聽他們講話,便不再說下去了。


    旺德夫爾有些煩躁不安,明澈的眼睛閃閃發亮,那天夜裏,他說要放火同他的馬匹同歸於盡時,眼睛裏也閃爍著這種光亮,當時她被嚇得膽戰心驚。


    他們橫穿跑道時,她壓低了聲音,用親昵的稱唿對他說:“喂,你說說吧……為什麽你的那匹小母馬的牌價一直在上漲?大家都議論紛紛!”他戰栗了一下,脫口說道:“啊!他們在議論……這些賭客,真是無恥之極!當我有一匹有希望獲勝的馬時,他們就一擁而上,把我搞得贏不了。


    等到我的一匹獲勝希望很小的小母馬被人們競相押賭注時,他們又大肆喧嚷,像被人剝皮似的大喊大叫。”


    “你應該預先告訴我,我已下賭注了,”她又說,“娜娜有希望獲勝嗎?”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發起火來。


    “哎!別煩了……每匹馬都有希望。


    牌價上漲,當然是因為有人下賭注。


    誰下賭注?我不知道……如果你再提這些愚蠢的問題來煩我,我寧願離開你。”


    這樣說話的口氣不像他的性格,也不像他的習慣,與其說她感到不快,還不如說她感到驚訝。


    而旺德夫爾呢,他覺得有些羞愧,當她態度冷漠地要求他說話禮貌一些時,他便向她道歉。


    一段時間以來,他經常這樣突然發脾氣。


    在巴黎的風流男女中和上流社會中,沒有人不知道他是在孤注一擲。


    如果他的賽馬都跑不贏,把押在它們身上的巨款全部輸光,對他來說,將是一場大災難,他就徹底完蛋;他那長年累月建立起來的信譽,他那已受損壞、被債務和**掏空了的生命所維持的華麗外表,就要在毀滅性的巨響中崩潰。


    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娜娜是吞噬男人的娼婦,是她葬送了他;她是在他瀕於破產時,最後來到他生活中的女人,她把他的財產洗劫一空。


    據說他們瘋狂地揮霍錢財,一次去巴黎旅遊,她把他的錢花得精光,最後連付旅館的錢也不剩;一天晚上,他們醉酒後,居然抓起一把鑽石扔進炭火裏,想觀察一下鑽石是否也像煤炭一樣燃燒。


    娜娜以她粗壯的四肢、巴黎郊區婦女的下流笑聲征服了這個精明、沒落的古老家族的子弟。


    現在,他已好色成性,連戒心也喪失殆盡,隻好鋌而走險了。


    一個星期以前,她還要他答應她在勒阿弗爾和特魯維爾之間的諾曼底海濱買一座別墅,他隻能用他的最後榮譽來保證他信守自己的諾言。


    不過,這一次她惹怒了他,他覺得她很愚蠢,真想揍她一頓。


    守門人放他們進入騎師體重測量處內,因為他不敢阻攔挽住伯爵胳膊的這個女人。


    娜娜洋洋得意,終於踏上了這塊禁地,她在那些坐在台下的婦女麵前,裝模作樣,慢悠悠地走過去。


    那裏十排椅子上坐著密密麻麻一大群婦女,她們的濃豔的服飾與露天下的歡樂氣氛顯得和諧而協調。


    有些椅子移動了位置,一些人遇見了熟人,便隨便地坐到一起,像在公園裏樹蔭下納涼一樣;孩子們無人管了,從這一群裏跑到那一群裏。


    往高處看去,看台的梯級上都擠滿了人,淺色的衣服和看台架子的淡淡的影子渾然一體。


    娜娜打量著那些婦女。


    她還牢牢地瞅著薩比娜伯爵夫人。


    隨後,她走到皇後的看台前麵,看見繆法直挺挺地站在皇後的身旁,顯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她覺得挺可笑的。


    “哎喲,瞧他那副傻樣子!”她大聲對旺德夫爾說。


    她什麽都想看一看。


    公園的這個角落裏有草坪,有濃密的樹木,似乎還值得一看。


    一個冷飲商在柵欄邊擺了一隻大冷飲櫃。


    在一間茅草頂蘑菇狀的簡陋的亭子下麵,一大群人擠在裏麵指手畫腳,大聲喧嘩,這是賽馬場裏的賭客席。


    旁邊有些馬欄是空的,她在那裏隻看見一匹警察的馬,覺得有點掃興。


    再過去是遛馬場,周長有一百米,一個馬夫牽著身披馬衣的瓦勒裏奧二世遛跑。


    啊,不過就是這樣!在那條細沙小路上有許多男人,他們的衣服扣眼上別著桔黃色的入場券,露天看台的走廊上不斷有人在走動,這倒吸引了她一會兒;可是,說真的,這個地方不準進來也好,不值得為這事生氣。


    達蓋內和福什利走過那裏,娜娜同他倆打招唿。


    她招了招手,他們隻好走過來。


    她開口就猛然攻擊騎師體重測量處。


    接著,她停止了攻擊,說道:“瞧!德·舒阿爾侯爵變得蒼老多了!這個老頭子在折騰自己!他還是那樣好色嗎?”於是,達蓋內講了老頭子最近的行動,這件事發在在前天,現在誰也不知道。


    他跟著加加轉了幾個月,不久前把加加的女兒阿梅莉買到手,據說他花了整整三萬法郎。


    “哎,真齷齪!”娜娜憤憤地嚷道,“你們以後盡生女兒吧!……喲,我想起來了,在那邊草坪上,與一位太太坐在一輛轎式馬車裏的大概是莉莉。


    所以我覺得她麵熟……老頭子把她帶出來了。”


    旺德夫爾不聽她講,心裏很不耐煩,恨不得擺脫她。


    但是,福什利臨走時對她說,如果她沒有看過賭注登記人,那就等於什麽也沒有看。


    盡管伯爵露出不願意去的樣子,還是不得不帶她去看。


    這下子娜娜可高興了;那裏確實很吸引人。


    一個四周敞開的圓亭,周圍有草坪環繞,草坪邊上長著幼小栗樹;在嫩綠色的樹葉遮蓋下,一群賭注登記人緊緊地排成一個大圓圈,等待賭客的到來,就像在集市裏一樣。


    賭注登記人都站到木凳子上,以便俯視著人群;他們身旁的樹上掛著賽馬的牌價;他們仔細觀察人群中的一舉一動,隻要賭客做做手勢,眨眨眼睛,他們就把賭注登記下來,其速度之快,令好奇的觀眾吃驚,他們的目光盯著他們,簡直不知道是怎麽迴事。


    這裏一片混亂,隻聽見喊叫一個個數字,若賽馬的牌價出乎意料地一變化,就引起一陣騷亂。


    不時消息報告人跑來,停在圓亭入口處,猛叫一聲,報告賽馬起跑和到達終點的消息,頓時喧鬧聲越發高漲,於是在陽光下進行的這場狂熱賭博引起人們長時間的議論。


    “他們真有趣!”娜娜興致勃勃,喃喃說道,“他們的神態異常……瞧,那個大個子,我真不願意一個人在樹林裏碰見他。”


    旺德夫爾用手指著一個人叫她看,那個人是時新服飾推銷員,他在兩年中賺了三百萬法郎。


    他的身材細長,體質纖弱,頭發金黃,站在他周圍的人都帶著敬佩的目光注意著他,同他說話時都麵帶微笑,一些人還特意滯留下來看看他。


    最後,他們要離開圓亭了,這時一個賭注登記人冒昧唿喚旺德夫爾,伯爵向他微微點頭。


    這個人是他過去的馬車夫,身材高大,寬肩厚背,高額頭,滿麵紅光。


    現在他帶著來路不明的錢,到賽馬場來碰碰運氣。


    伯爵竭力慫恿他,並叫他為自己下秘密賭注,他總是把他當作仆人,這一點伯爵沒有瞞著別人。


    盡管得到伯爵的庇護,他還是連連輸掉巨款,今天他也來孤注一擲,兩眼充滿血絲,隨時都可能中風送命。


    “喂,馬雷夏爾!”旺德夫爾低聲說道,“你自己押了多少錢?”“我押了五千金路易,伯爵先生,”賭注登記人也壓低嗓門說道,“怎麽樣?數額可觀吧……我對你說實話,我把牌價壓到了三。”


    旺德夫爾馬上露出不高興的樣子。


    “不行,不行,我不願意,你給我馬上改押到二……其它沒有什麽關照你了,馬雷夏爾!”“哦!現在這對伯爵先生又有什麽關係呢?”馬雷夏爾謙恭地微微一笑,以同謀者的口氣說道,“我必須吸引更多的賭客,才能押滿你的兩千金路易。”


    接著,旺德夫爾叫他住嘴。


    但是,等到伯爵走遠時,馬雷夏爾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懊悔沒有問伯爵那匹小母馬的牌價為什麽上漲。


    如果那匹小母馬真有贏的希望,他就糟透了,因為他剛才以五十的牌價押了二百金路易。


    伯爵與馬雷夏爾咕咕噥噥說了一陣話,娜娜一點也聽不懂,然而她又不敢再問他。


    伯爵神色更緊張了,他們在過磅廳前遇見了拉博德特,他便突然把娜娜托付給他照顧一下。


    “你帶她迴去吧,”他說道,“我還有事情呢……再見。”


    隨後他走進過磅廳,那間屋子狹小,天花板很低,裏麵放了一個大磅秤,顯得很擁擠,頗像郊區車站的行李房。


    娜娜很掃興,她本來想象中的過磅廳是一個很大的房間,裏麵放一台巨大的機器來稱馬的體重。


    怎麽!這裏隻稱騎師的體重!那麽用過磅處這樣的名字,值得這樣小題大做嗎!磅秤上站著一個騎師,一副傻相,膝蓋上放著馬具,等待一個穿禮服的胖子來稱他的體重;一個馬夫牽著一匹名叫科西尼的馬,站在門口,周圍擠了一群人,全都一聲不吭,出神地觀看。


    就要關閉跑道了。


    拉博德特催促娜娜趕快走,而他自己卻又走迴來,指著一個正在與旺德夫爾談話的矮個子男人,對她說道:“瞧,這就是普裏斯。”


    “啊!我知道,就是騎我的那個人。”


    娜娜微笑著低聲說道。


    她覺得他相貌很醜。


    在她看來,騎師的樣子都像克汀病患者;她還說,這大概是因為人家不讓他們長高。


    就說這個人吧,已經四十歲了,樣子像一個幹癟的老小孩,臉又長又瘦,皺紋很深,呆板而無生氣。


    他的身體骨瘦如柴,身上的一件白袖子藍綢賽馬上衣像披在一根木頭上。


    “不,你知道,”她離開時說道,“他要是我的男人,我是不會感到幸福的。”


    跑道上仍然擠滿了亂哄哄的人群,潮濕的草地被人踐踏成了黑色。


    兩塊賽馬一覽表的牌子高高懸掛在一根鐵柱子上,牌子前麵擠成一團,個個抬頭觀看,每次一覽表上出現一匹賽馬的號碼,人群中就發出一陣喧鬧聲,號碼是通過一根連結到過磅廳的電線在一覽表上顯示出來的。


    一些先生對著節目單指指點點;那匹名叫皮什內特的馬被它的主人撤迴去了,引起人們一陣議論。


    不過,娜娜仍然挽著拉博德特的胳膊,穿過跑道。


    掛在旗杆上的鍾敲個不停,催促人們離開跑道。


    “啊!孩子們,”娜娜迴到馬車上說道,“他們的過磅處,是他們胡吹出來的東西!”她周圍的人為她歡唿,鼓掌:“好極了!娜娜!……娜娜又迴到我們這兒來了!……”他們是多麽愚蠢!難道他們把她當成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嗎?她迴來得正是時候。


    注意!大獎賽馬上開始了,人們高興得忘記喝香檳酒了。


    娜娜吃了一驚,發現加加坐在她的馬車裏,膝蓋上放著小狗和小路易;加加打定主意再接近拉法盧瓦茲,但卻對娜娜說,她想親親小路易。


    她很喜歡孩子。


    “噢,對了,莉莉現在怎樣?”娜娜問道,“坐在那邊老頭子的馬車裏的那個孩子是她嗎?……有人剛才跟我講了一件不堪入耳的事情。”


    加加臉上露出沮喪的樣子。


    “親愛的,我為這件事氣病了,”她難過地說道,“昨天,我隻好在**躺了一天,我哭得厲害,我本來以為今天來不成了……嗯?你知道我的意見嗎?我是不同意的,我把她送到修道院裏去受教育,就是為了將來找一個好丈夫。


    我常常嚴肅地對她提出忠告,對她管教沒有中斷過……哎,親愛的,是她自己願意的。


    哎!我同她吵了一架,說了一些難聽的話,我還摑了她一記耳光呢。


    她太煩惱了,她要擺脫這種生活……於是,她對我說:‘不管怎樣,你沒有權利阻止我這樣做。


    ’我對她說,‘你是一個賤貨,你給我們丟臉,你滾蛋吧!’事情就這樣成了定局,我同意給她安排一下婚事……啊!我的最後希望成了泡影,哎,我曾經在她身上做過好多美夢!”她們聽見一陣吵架的聲音,便站起來看看。


    原來是喬治隱隱約約聽見人群中有人誹謗旺德夫爾,他在為他辯護。


    “為什麽說他放棄了他的馬呢,”喬治嚷道,“昨天在賽馬總會裏,他還為呂西尼昂押上一千金路易呢。”


    “確有其事,當時我也在場,”菲利普作證說,“他在娜娜身上一個金路易也沒有押……如果娜娜的牌價升到一比十,這與他毫無關係。


    說人家有那麽多的計謀,是非常可笑的。


    這樣說有什麽好處呢?”拉博德特靜靜地聽著,聳聳肩膀,說道:“算了吧,讓人家去說吧……伯爵剛才還押了五百金路易在呂西尼昂身上,他在娜娜的身上押上百來個金路易,這是因為馬的主人總是要顯示出相信自己的馬會取勝的樣子嘛。”


    “真見鬼!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拉法盧瓦茲擺動著胳膊嚷道,“獲勝的馬將是精靈……法國將吃敗仗!英國一定獲勝!”賽馬場上又響起一陣鍾聲,宣布賽馬已進入跑道,人群中又出現長時間的**。


    為了看得更清楚些,娜娜站到馬車的座位上,把勿忘我花和玫瑰花都踩壞了。


    她向四周遠眺,廣闊的地平線盡收眼底。


    在觀眾急切盼望比賽開始的最後時刻,跑道上依然空蕩蕩的,未見到一匹賽馬,跑道被灰色的柵欄關閉著,每隔兩根柱子,站著兩名警察。


    在她麵前的一塊長條狀草地上,靠近她的地方滿是汙泥,越往遠看草地越綠,最後看上去很像一片嫩綠色的地毯。


    然後她低下頭來,把目光轉到場地中央,隻見草坪上人滿為患,個個踮起腳尖,有人爬到馬車上,人人興奮不已,互相推推搡搡,挺直身子觀望。


    他們的馬匹發出嘶鳴,帳篷劈劈啪啪作響,騎馬者驅馬在步行者中間奔跑,步行者奔向柵欄,趴在柵欄上麵觀望。


    她又把目光轉向另一邊,朝看台望去,隻見一張張麵孔都變小了,密密麻麻的人頭五顏六色,布滿了過道、階梯和平台,在藍天下,呈現出一層層黑色的輪廓。


    再往前看,跑馬場的周圍是一片平川。


    右邊,在爬滿長春藤的磨坊後麵,是一片低窪的草地,上麵有一片片大的樹蔭;正麵,公園裏的林蔭道縱橫交錯,一直延伸到塞納河邊,塞納河在一座山丘下流過,林蔭道上停放著一排排馬車;然後向左邊布洛涅森林方向望去,視野又開闊了,一條大路延伸到默車那邊的蔚藍天際,中間被一條兩旁植滿泡桐樹的小徑隔斷,泡桐樹還未長出葉子來,樹梢上呈現粉紅色,看上去一片鮮豔光澤。


    這時人們還不斷擁來,人流像一群螞蟻,沿著一條帶狀的狹長道路,穿過田野,從那邊過來,而在巴黎方向那邊很遠的地方,那些沒有買入場券的觀眾,像羊群一樣集中在大樹下,在布洛涅森林的邊緣,看過去像一條由無數黑點組成的流動線。


    在廣闊的天空下,十萬如癡如醉的觀眾聚集在這塊土地上,像昆蟲一樣動個不停。


    倏然一陣歡樂的氣氛使他們振奮起來。


    太陽在雲層裏隱沒了一刻鍾,現在又出來了,太陽灑下一大片光線,宛如一泓粼粼湖水。


    一切都重放光明,婦女們的陽傘像無數金光燦爛的盾牌。


    人們為太陽出來而鼓掌叫好,用笑聲來向它致意,伸出胳膊,好像要用手臂來撥開烏雲似的。


    這時候,一位治安官員獨自走在闃無一人的跑道中間。


    左邊更遠處,出現了一個人,手舉一麵紅旗。


    “那是起跑發令員德·莫裏亞克男爵。”


    拉博德特迴答提的問題。


    娜娜的身邊擠滿了男人,有的男人站在她的馬車的踏腳板上,他們發出歡唿聲,不停地講話,憑著各人自己的印象,想到什麽說什麽。


    菲利普、喬治、博爾德納夫和拉法盧瓦茲一分一秒也不住口。


    “別推推搡搡了!……讓我看看……啊!裁判員走進他的崗亭了……你說他是德·蘇維尼先生?……嗯?在這樣的比賽中,要有好眼力才能看清搶先半個馬頭的距離!……住嘴吧,舉旗子了……賽馬出來了,注意!……頭一匹出來的是科西尼。”


    一麵紅黃兩色旗在旗杆上迎風飄場。


    馬夫牽著一匹匹賽馬進入場地,騎師們坐在馬鞍上,垂著手臂,他們在陽光的照射下,像一個個明亮的斑點。


    緊接在科西尼後麵的是幸運和布姆。


    接著,一陣低語聲迎來了精靈,這是一匹漂亮的棗紅大馬,號衣的顏色很不柔和,是檸檬色和黑色,具有英國的陰森色調。


    瓦勒裏奧二世的入場博得觀眾一陣喝彩,它的個頭小巧,但是精神很足,號衣是嫩綠色,鑲著粉紅色花邊。


    旺德夫爾的兩匹馬還遲遲不出場。


    最後,在杏仁奶油之後,出現了藍白兩色的號衣。


    呂西尼昂是一匹深毛色的棗紅馬,體態無可挑剔,但是由於娜娜引人注目,它幾乎完全被人忘記。


    娜娜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漂亮,在金色陽光下,這匹栗色小母馬頗像一位金發女郎。


    它像一玫嶄新的金路易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它的胸部深陷,頭頸輕盈,背部細長而靈敏。


    “瞧!它的毛色同我的頭發一樣!”娜娜興奮得叫起來,“喂,你們知道,我為此而自豪!”人們都往她的馬車上爬,博爾德納夫差點踩到小路易的身上,媽媽已經把孩子忘了。


    博爾德納夫像慈父一樣埋怨沒人照管小路易,他把他抱起來,然後舉到肩上,喃喃說道:“可憐的小家夥,應當讓他也看看……等一下,我讓你看看你媽媽……看見了嗎?看那邊,就是那匹馬。”


    這時,小狗珍寶跑過來抓他的腿,他把它也抱起來;娜娜對小母馬取了自己的名字而自鳴得意,她掃視了一下其餘的女人,想看看她們對此反應怎樣。


    每個女人對娜娜都恨得要命。


    坐在出租馬車裏的老虔婆拉特裏貢一直沒動彈一下,這時候她在人群上麵向一個賭注登記人揮揮手,叫他登記她的賭注,她已預感到了,她應當押娜娜。


    拉法盧瓦茲這時吵吵嚷嚷,叫人難以忍受,他一時看好了杏仁奶油。


    “我突然想到,”他連聲說道,“你們瞧杏仁奶油,怎麽樣?它多靈活!……我以一比八押杏仁奶油,誰還押它?”“你安靜一點好吧,”拉博德特終於說道,“你會後悔的。”


    “杏仁奶油是匹劣馬,”菲利普說道,“它渾身出汗了……你等會看它試跑吧。”


    賽馬都迴到右邊,開始試跑,跑到看台前時,都散開了,拉開了距離。


    於是,觀眾的觀看熱情再次高漲,大家一起議論起來。


    “呂西尼昂的背太長了,不過競技狀態還好……你知道,瓦勒裏奧二世一個子兒也不能押,它很緊張,跑時頭抬得高高的,這是不祥之兆……瞧!騎在精靈身上的是布爾納……我告訴你,布爾納垂肩膀,而騎師的肩膀好壞是至關重要的……不行,這很明顯,精靈精神很不足……聽我說,我可看見過娜娜,它在跑完良種幼馬大獎賽後,渾身流汗,毛全粘在身上,喘得肋部要裂開來,我敢拿二十個金路易來打賭,它準排不上名次!……夠了!這個家夥真討厭,他一股勁兒吹噓他的杏仁奶油!現在押賭注遲了,就要開始跑啦。”


    拉法盧瓦茲正在拚命找一個賭注登記人,他急得幾乎哭起來,人們隻好勸勸他。


    人們都伸長脖子觀看。


    第一次起跑不算,因為那個遠遠看去像個小黑點的發令員還沒有放下手中的紅旗馬就跑了,賽馬跑了一陣子後,全都迴到起跑點。


    接著又有兩次偷跑。


    最後發令員又把賽馬集中到一起,他巧妙地發出信號,馬都飛奔起來,博得一陣喝彩。


    “好極了!……不,這次是碰巧!……不管怎樣,總算跑成了。”


    歡唿聲平息了下來,每個人都焦慮不安起來。


    現在,押賭注停止了,勝負就要在這寬闊的跑道上見分曉。


    開始一片寂靜,觀眾好像都屏住了唿吸。


    一張張蒼白的臉都抬得高高的,身上打著哆嗦。


    剛跑時,幸運和科西尼領先,跑在最前麵;瓦勒裏奧二世緊隨其後,其餘賽馬跑得亂成一團。


    跑到看台前麵時,猶如倏地刮起一陣暴風,把地麵也震動了,馬群已拉開四十匹馬身長的距離。


    杏仁奶油落在最後麵,娜娜緊緊跟在呂西尼昂和精靈的後麵。


    “真了不起!”拉博德特嘟囔道,“英國人想趕上去,跑得多起勁!”在娜娜的車裏,又發出說話聲和歡唿聲了。


    大家踮起腳尖,目光盯住奔馳的騎師,他們在陽光下,猶如一個個色彩鮮豔的斑點。


    上坡的時候,瓦勒裏奧二世領先,科西尼和幸運落到了後麵,呂西尼昂和精靈並駕齊驅,娜娜緊隨其後。


    “當然羅,英國人注定贏了,這是明顯的事,”博爾德納夫說道,“呂西尼昂已經精疲力竭了,瓦勒裏奧二世已經支持不住了。”


    “哎,要是英國人贏了,那就糟了!”菲利普大發愛國之心,痛苦地說道。


    擁擠在那裏的人群焦慮起來,這種心情使他們感到窒息。


    這一次又失敗了!每個人心裏都產生一種不尋常的、幾乎虔誠的熱情,希望呂西尼昂獲勝;與此同時,人們哭喪著臉,咒罵精靈和它的騎師。


    散在草地上的人,三五成群,像一陣風似的奔跑起來,隻見一雙雙鞋底在空中顯現。


    騎師們從草坪上飛馳而過。


    娜娜慢慢地轉動著身子,隻見腳下的人畜似波濤,人頭似海洋,被賽馬卷起的旋風吹到了跑道旁邊,向遠處看去,騎師們像閃電一樣劃破地平線。


    她的目光緊緊盯著他們的背部,隻見馬屁股在逐漸遠去,飛馳中伸長的馬腿漸漸變小,甚至變得像頭發絲那樣纖細。


    現在,他們已經跑到了盡頭,他們的側影在遠處布洛涅森林的綠色景色的襯托下,顯得又小又細。


    然後他們突然被跑馬場中間的一大片樹叢遮擋住了。


    “得了吧!”喬治嚷道,他始終滿懷信心,“現在還未跑完……英國人被趕上了。”


    但是拉法盧瓦茲輕視本國的情緒又抬頭了,他變得令人氣憤,他竟為精靈喝彩:好極了!跑得好!要給法國一點顏色看看!精靈第一,杏仁奶油第二!讓它的祖國苦惱去吧!他把拉博德特惹火了,他嚴肅地警告拉法盧瓦茲,說如果他再這樣,就把他扔到車下去。


    “看看他們要跑多少分鍾。”


    博爾德納夫平心靜氣地說。


    他抱著小路易,從口袋中掏出懷表。


    賽馬一匹匹從樹叢後麵出現了。


    觀眾都愣住了,人群中嘁嘁喳喳議論了好長時間。


    瓦勒裏奧二世仍然領先,但是精靈漸漸要趕上了它,精靈後麵是呂西尼昂,它慢下來了,另外一匹馬取代了它的位置。


    大家沒有立刻分辨清楚,因為騎師的衣服的顏色很容易混淆。


    後來人群中發出了歡唿聲。


    “那是娜娜吧!……快跑,娜娜!我跟你說呂西尼昂已經跑不動了……啊!是的,那就是娜娜。


    一看見它那金黃色的鬃毛,便認出它來了……現在你看見了吧!它像一團火焰……好極了,娜娜!好家夥!……不過,這並不能說明什麽,它不過在為呂西尼昂助威而已。”


    有一陣子,這種意見竟變成了大家的意見。


    可是,小母馬還一股勁兒往前跑,越來越領先了。


    於是,大家的熱情高漲起來。


    誰也不看跑在後麵的那些馬了,一場激烈的較量在精靈、娜娜、呂西尼昂和瓦勒裏奧二世之間展開了。


    人們叫它們的名字,他們絮絮叨叨,說這匹馬快了多少,那匹馬落後了多少。


    娜娜爬到車夫的座位上,像被人托起來似的,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著,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拉博德特就在她的身邊,他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怎麽樣?英國馬跑不動了,”菲利普高興地說,“它不行了。”


    “不管怎樣,呂西尼昂完了,”拉法盧瓦茲大聲嚷,“瓦勒裏奧二世追上來了……瞧!四匹馬跑到一起了。”


    每個人都說同樣的話。


    “跑得多快!夥計們!……跑得快極啦,真見鬼!”現在,四匹馬風馳電掣地迎著他們的麵跑過來了。


    人們感到它們越來越近,好像遠處的喘息聲、鼾聲越來越近。


    觀眾都迅猛擁到柵欄邊;馬還沒有到,人們的胸膛裏就發出一陣深深的唿叫聲,叫聲越來越大,猶如洶湧澎湃的海水聲。


    這是一場數額巨大的賭博,已經進入最後的激烈爭奪,十萬觀眾的心中都懷著一個念頭,都急於看看自己的運氣怎樣,在這些奔跑的馬的後麵,有數百萬的輸贏。


    人們互相推推搡搡,互相擠壓,人人捏緊拳頭,張著嘴巴都在用喊聲和手勢驅趕自己押賭的馬快跑。


    整個人群的喊聲,是從穿禮服的人中間發出來的野獸般的喊聲,越來越清晰:“它們跑過來了!它們跑過來了!……它們跑過來了!”娜娜更加領先了,現在瓦勒裏奧二世被它拋在後頭兩三頸遠,它與精靈並駕齊驅了。


    那雷鳴般的奔跑聲越來越響。


    它們跑過來了,娜娜的馬車上發出一陣暴風雨般的咒罵聲,以此來迎接它們。


    “籲,呂西尼昂,你是孬種,該死的劣馬!……太棒了,英國人!再快一些,再快一些,老家夥!……這個瓦勒裏奧二世真令人討厭!……啊!這廢物!我的十個金路易扔下水啦!……現在隻有娜娜了!好極了!娜娜!好極了!小母馬!”娜娜站在馬車夫的座位上,不由自主地扭起大腿和腰部來,仿佛她自己在跑。


    她不時挺挺肚子,這樣似乎有助於小母馬跑的速度。


    她每挺一下肚子,都感到疲倦,歎一口氣,用低沉的聲音費力地說道:“快跑……快跑……快跑……”這時大家看見一個精彩的場麵。


    普裏斯站在馬鐙上,用鐵一般的胳膊,高高揚起馬鞭,抽打娜娜。


    這個幹癟的老小孩,那張冷酷、毫無生氣的長臉上仿佛在噴射著火焰。


    在一種狂熱的大膽、必勝的信心的激勵下,他把自己的心願寄托在這匹小母馬的身上,他把它抽打得騰空而起,向前飛躍,口吐白沫,眼睛充血。


    全部賽馬風馳電掣而過,揚起一陣風,人們屏住唿吸;這時裁判員顯得非常鎮靜,目光注視著標杆,在等待著。


    接著,聽見一陣震天動地的歡唿聲。


    普裏斯盡了最大的努力,驅趕娜娜衝過標杆,以領先一頭的距離勝了精靈。


    這時,場上人聲鼎沸,猶如海水發出的波濤聲。


    娜娜!娜娜!娜娜!喊聲震耳,越來越響,猶如暴風驟雨,漸漸擴展到天際,從布洛涅森林深處傳到瓦萊裏安山,從隆尚草原傳到布洛涅平原。


    草坪上爆發了一陣瘋狂的叫喊聲。


    娜娜萬歲!法蘭西萬歲!打倒英國!婦女們揮動著陽傘,一些男人跳躍著,轉動著身子,狂唿狂嚷;另一些男人發出神經質般的笑聲,向空中扔帽子。


    在跑道的另一邊,在體重過磅處的圍牆內也沸騰起來了,看台上沸反盈天,人們隻見擁擠的人群上空,空氣在隱隱約約地顫動,猶如一堆炭火發出的看不見的火焰。


    一張張小臉上激動不已,他們揮動著胳膊,眼睛像一個個黑點,張著嘴巴。


    這種熱情經久不息,不停高漲,一直蔓延到遠處小徑的盡頭,蔓延到聚集在樹蔭下的人群中間,甚至擴展到皇家看台上,那裏的人也很興奮,皇後也鼓掌了。


    娜娜!娜娜!娜娜!喊聲在燦爛的陽光中迴蕩著,陽光像金色的雨點灑在頭暈目眩的觀眾的頭上。


    這時候,娜娜站在馬車上車夫的座位上,看上去變得高大了,她以為觀眾歡唿的是她自己。


    她一動不動地呆了一陣子,被她的勝利驚呆了,她注視著被人流占滿的跑道,人群是那樣密集,連草都看不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黑帽子的海洋。


    接著,人群站到跑道的一邊,形成一道人牆,一直延伸到出口處,再次向娜娜歡唿致意。


    娜娜馱著普裏斯離去,普裏斯伏在馬背上,疲憊不堪,茫然若失。


    娜娜忘乎所以,使勁拍大腿,得意洋洋,粗言粗語地說道:“啊!***!是我勝利了!可是……啊!***!運氣真好!”她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心潮起伏的心情,看見小路易高高坐在博爾德納夫的肩上,便一把緊緊抓住他,一股勁兒地親吻起來。


    “三分十四秒。”


    博爾德納夫說道,一邊把表放進口袋裏。


    娜娜總是聽到觀眾喊她的名字,喊聲在整個平原上蕩漾,迴聲又傳到她的耳畔。


    這是她的人民在向她歡唿,她則屹立在陽光下,披散著星辰般的秀發,身著與天空渾然一色的藍白兩色的連衣裙,俯視著她的人民。


    拉博德特離開她時告訴她,她贏了兩千金路易,因為他把她的五十金路易押在小母馬的身上,比數是一比四十。


    這筆錢固然使她激動,但還比不上這個意外獲得的勝利令她興奮,因為這個輝煌的勝利使她一舉成了巴黎的王後。


    其餘婦女都輸了。


    羅絲·米尼翁一氣之下折斷了陽傘;卡羅利娜·埃凱、克拉利瑟、西蒙娜和不顧兒子在場的呂西·斯圖華見這個胖婊子走了運,個個怒不可遏,悄聲咒罵她。


    這時候,在賽馬起跑時和到達終點時畫過十字的拉特裏貢挺著高大的、高出其餘女人的身子,為自己的**嗅覺而洋洋得意,露出經驗豐富的老虔婆的神態為娜娜祝福。


    男人們還在不斷地擁向娜娜馬車的周圍。


    車上一夥人歇斯底裏地狂叫了一陣子。


    喬治像哽住似的,一個人繼續用嘶啞的嗓子叫喊。


    香檳酒喝光了,菲利普便帶著幾個聽差,去飲料攤上買飲料。


    娜娜宮廷的人越來越多了,遲遲不肯過來的人見她勝利了,也決定來了。


    人們紛紛擁過來,頓時她的馬車變成了整個草坪的中心,最後她竟被她的狂熱的臣民尊為神——愛神王後。


    博爾德納夫在她的身後,懷著慈祥的父愛,嘴裏罵著粗話。


    斯泰內再次被她征服了,他拋開了西蒙娜,爬到娜娜馬車的一個踏腳板上。


    香檳酒拿來了,娜娜舉起斟得滿滿的酒杯,這時人群中響起熱烈的掌聲,大家反複高唿:娜娜!娜娜!娜娜!觀眾都很驚訝,環顧周圍,尋找那匹小母馬。


    大家都弄糊塗了,自己心裏所裝的究竟是那匹馬,還是那個女人。


    米尼翁不顧羅絲兇狠的目光,也跑來了。


    這個走運的女子令他神魂顛倒,他很想上去吻她一下。


    接著,他在她的兩邊麵頰上吻了吻,慈父般地對她說道:“我煩惱的是,現在羅絲肯定要把那封信寄出去……她氣壞了。”


    “那就太好啦!我巴不得這樣!”娜娜隨口說道。


    她見米尼翁發愣,連忙又說道:“啊!不對!我剛才說了什麽?……說實話,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我有點醉了。”


    她的確醉了,她被歡樂陶醉了,被陽光陶醉了。


    她一直高舉著酒杯,為自己歡唿。


    “為娜娜幹杯!為娜娜幹杯!”她喊道,四邊的喧鬧聲、笑聲、喝彩聲越來越高,漸漸響遍了跑馬場。


    賽馬接近尾聲了。


    現在進行沃布朗獎賽。


    馬車一輛接一輛離去。


    這時,人們爭吵起來,不斷提到旺德夫爾這個名字。


    現在真相大白了:兩年來,旺德夫爾一直在準備這一著棋,他讓格雷沙姆看住娜娜,不讓它出來,隻讓呂西尼昂露麵,以便讓小母馬最後一舉聞名。


    賭輸的人個個垂頭喪氣,贏的人則聳聳肩膀。


    到後來呢?難道這不是允許的嗎?馬的主人可以隨意調配他的賽馬,這樣的事例不是很多嗎!絕大部分人認為旺德夫爾很有一手,他能通過朋友們找來足夠下賭注的人,把大筆賭注押在娜娜身上,這就是娜娜牌價突然上升的原因;有人說他下了兩千金路易,平均比數是一比三十,一共贏得一百二十萬法郎。


    如此驚人的數字足以令人吃驚得對他肅然起敬,並原諒他的一切。


    然而,人們都在竊竊私語,談論著從體重過磅處圍牆裏傳來的壞消息。


    從那兒迴來的人們這個消息說得很詳細;人們紛紛議論起來,高聲談著一件可怕的醜聞。


    這個可憐的旺德夫爾可完蛋了。


    他幹了一件蠢事,用了愚蠢的舞弊手段,這導致了他那高明的一招的失敗。


    他委托不可靠的賭注登記人馬雷夏爾替自己押四萬法郎,賭呂西尼昂跑輸,以便撈迴他公開下的兩萬多法郎的賭注,這是一種卑鄙的做法,證明他的麵臨徹底破產的財產又露出了一條裂縫。


    那個賭注登記人得知呂西尼昂不會跑贏,於是在這匹馬身上賺了六萬法郎。


    不過,拉博德特沒有得到旺德夫爾的任何準確而詳細的指示,偏偏跑去向賭注登記人下了二百金路易在娜娜身上,由於馬雷夏爾不知這一招的真正用意,繼續以一比五十的比數押出,結果在小母馬身上輸了十萬法郎,抵銷六萬法郎贏數,實輸四萬法郎。


    馬雷夏爾感到頭暈目眩,比賽結束後,看見拉博德特和旺德夫爾在體重過磅廳裏交談,他突然恍然大悟。


    這個昔日的馬車夫,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勃然大怒,露出兇相,他公開大吵大鬧,用冷酷的字眼揭露這件事情的內幕,煽動周圍的人。


    有人說賽馬評委會將開會處理這件事。


    菲利普和喬治悄聲告訴娜娜這個消息,於是她信口說出自己的想法,但仍然不停地笑著,不停地喝酒。


    不管怎樣,這是很可能的。


    她還聯想到與此有關的事情;何況這個馬雷夏爾有一副卑鄙的麵孔。


    不過,她還有幾分懷疑。


    這時拉博德特來了,他麵色蒼白。


    “怎麽樣?”娜娜悄聲問道。


    “完蛋了!”他簡單迴答道。


    說完,他聳聳肩膀。


    這個旺德夫爾簡直是個孩子!娜娜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


    晚上,在馬比耶舞廳裏,娜娜大出風頭。


    將近十點鍾時,娜娜來了,那裏已經人聲鼎沸。


    這個傳統的狂歡晚會把所有風流青年都聚集到一起,上流社會的人蜂擁而至,他們的行動像下等人一樣粗俗、愚蠢。


    大家在煤氣彩燈下擠來擠去;黑色禮服,袒胸露肩的奇裝異服,還有耐髒的舊裙子全都混雜在一起,人們旋轉著,叫嚷著,人人醉醺醺的。


    三十步遠處的銅管樂聲都聽不見。


    沒有一個人在跳舞,胡言亂語在一群群人中傳著,不知道為什麽要反複說這些話。


    誰都想表現得滑稽可笑,但是總是毫無效果,白費力氣。


    七個女人被關在衣帽間裏,哭鬧著要求把她們放出來。


    有人找來一棵蔥,進行拍賣,竟被人加價到兩個金路易。


    恰恰就在這時候,娜娜來了,她身上仍然穿著觀看賽馬時的藍白兩色衣服。


    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大家把那棵蔥給了她。


    不管她願意不願意,有人把她一把抓住,三個欣喜若狂的男人把她舉起來,穿過被踩得亂七八糟的草坪和遭破壞的樹叢,一直抬到花園裏;因為樂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們便向樂隊撲過去,砸碎了椅子和樂譜架。


    一名像慈父一樣的警察在那裏指揮這場混戰。


    直到星期二,娜娜才從勝利的興奮中平靜下來。


    早上勒拉太太來了,娜娜與她談起來。


    她是來告訴娜娜小路易的情況的,小路易在外麵著了涼,生病了。


    目前有一則新聞轟動整個巴黎,娜娜聽後,心裏很不平靜。


    旺德夫爾被開除出賽馬場,這項決定是在賽馬當天晚上,在皇家俱樂部宣布的,第二天他便在他的馬廄裏放了一把火,自己與馬匹同歸於盡了。


    “他早就對我說過,他要這樣死。”


    娜娜說道,“這個人真正是個瘋子!……昨天晚上我知道這個消息時,我被嚇壞了。


    你知道,他簡直能殺死我,一天夜裏……另外,他哪一匹馬能跑贏也不告訴我一聲,這樣做對嗎?如果告訴我,我至少能發一筆財!……他對拉博德特說過,如果讓我知道了,我就會立即告訴我的理發師和許多男人。


    這話說得多麽不禮貌!……啊!不,說實話,對他的死我也不怎麽惋惜。”


    她越想越生氣。


    恰巧這時候,拉博德特走進來;他已算好了帳,給娜娜送來四萬法郎。


    她見了這筆錢,更是火上加油,因為她本來可以贏一百萬法郎,對於這次投機勾當,拉博德特裝得一身清白,幹脆拋棄了旺德夫爾。


    這些古老家族早就徒有其名了,最後都落得這樣愚蠢的結局。


    “啊!不對,”娜娜說道,“把自己關在馬廄裏自焚,這種做法並不算愚蠢,我倒覺得這樣是挺有勇氣的……啊!你知道,他與馬雷夏爾的那件糾葛,我並不為他辯護。


    我一想到布朗瑟想把這件事的責任推給我,我就迴答說:‘難道我叫他去舞弊的嗎?’一個女人向一個男人討錢,並不是叫他去犯罪,你說是嗎?如果他對我說:‘我一個子兒也沒有了’,我就會對他說,‘行了,我們分手吧。


    ’這樣事情就不會糟到這個地步。”


    “一點不錯,”姑媽嚴肅地說,“男人固執己見,他們倒黴活該。”


    “不過他那略具喜慶色彩的結局倒是很精彩的!”娜娜又說,“看上去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他把所有人都打發走,把自己關在馬廄裏,澆上汽油……接著燒起來,此景值得一看!可以想象,一個幾乎完全是木質結構的龐然大物,裏麵又堆滿麥秸和幹草!……火焰躥得有寶塔一般高……最壯觀的,是那些不願被活活燒死的馬。


    隻聽見它們尥著蹶子,拚命撞門,像人一樣喊叫……是的,人們對這幕可怖情景還心有餘悸呢。”


    拉博德特輕輕舒了口氣,樣子像將信將疑。


    他不相信旺德夫爾已經死了。


    有人發誓說,親眼看見他從一扇窗戶逃了出去。


    他是一時神經錯亂才點火燒馬廄的。


    不過,到被燒到不能忍受時,他神智清醒了。


    一個在女人***裏鬼混、落到囊空如洗境地的蠢男人是不會這樣勇敢自殺的。


    娜娜聽後很掃興,隻說了一句:“啊!他真不幸!他的行為真高尚!”---一鳴掃描,雪兒校對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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