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娜娜變成了一個時髦女子,一個依靠男性的荒唐和墮落來生活的寄生蟲,一個頗具貴婦儀態的高等妓女。她的失足雖是偶然的,卻決定了她的終身。她搖身一變成了著名的風流女子,盡人皆知的一擲千金、肆無忌憚地賣弄姿色的女流。她很快在要價最高的妓女中成了王後。她的照片陳列在櫥窗裏,報紙上常常見到她的名字。每當她乘坐馬車經過大街上時,人們都掉過頭來看她一眼,唿喚她的名字,激奮之情猶如民眾見到王後一般;而她則身著輕飄飄的服裝,悠然自得地倚靠在車子上,臉上掛著微笑,十分快樂,金色的細雨般的一縷縷細小鬈發垂掛到塗藍的眼圈邊和搽口紅的嘴唇邊。說來奇怪,這個胖姑娘在舞台上是那麽笨拙,扮演正經女人是那麽滑稽可笑,但在街上扮演迷人的女子,卻不費吹灰之力。她的身體像水蛇一般柔軟自如,衣著得體,看起來是隨意穿戴,卻顯得風度翩翩,像一隻矯捷超群的純種母貓,堪稱煙花女中的佼佼者。她很高傲,富有叛逆精神,像一個權力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把巴黎踩在腳下。她隨意穿上什麽款式的服裝,貴婦們便紛紛仿效她。


    娜娜的公館在維裏埃大街,卡迪內街的拐角處,所處地段是一個豪華地區。這裏原來是蒙梭平原,一座座建築在這空曠的土地上拔地而起。這座公館當初是由一位青年畫家所建,這位畫家由於在繪畫藝術上初露鋒芒,興奮得飄飄然起來,便建了這座公館,可是房子剛剛粉刷完畢,又不得不把它賣掉。房子頗具文藝複興時代的建築的風貌,外觀很像一座宮殿,內部布局別具一格,舒適的起居設備都是現代的,但又具備不落俗套的特色。繆法伯爵買下了這座配備家具的公館,裏麵擺了許多小擺設,配上了華美的東方帷幔,古色古香的餐具櫃,路易十三時代的大扶手椅;因此,娜娜不期而獲得了頗具藝術特色的家具,家具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富有不同時代特色。不過,占據公館中央的畫室,對她來說毫無用場,於是她就把樓上樓下通通改造一番,在底層設了一間溫室、一大間客廳、一間飯廳,在二樓靠近她的臥室和梳妝室的地方,設了一間小客廳。她的設想令建築師們驚訝不已,她仿佛生來就要過奢侈的生活,作為巴黎街頭妓女,追求時髦豪華是她的天性。總之,她並未把公館搞得不像樣子,甚至還使富麗堂皇的家具上增添了一些擺設,僅在某些方麵留下雅致得有點可笑、華麗得有點刺目的痕跡,由此可以看出她昔日是個賣花女,曾經在商店的櫥窗前構想自己未來生活的藍圖。


    院子裏,在大雨罩遮蓋下,門口的石階上鋪著地毯;一到前廳就聞到一股紫羅蘭的香味,四壁上的帷幔很厚實,屋內的氣溫宜人。一扇彩繪大玻璃窗,上麵的玻璃有黃色的,也有玫瑰色的,射出淡黃色的肉色光線,照亮著寬大的樓梯。樓梯腳下,有一個木雕黑人,手捧一隻銀製托盤,盤裏擺滿了來訪者的名片;還有四個白色大理石女子,****,手擎高腳台燈。前廳裏和樓梯平台上,陳列著中國青銅器皿和景泰藍瓶,裏麵插滿了鮮花,還有鋪著波斯坐毯的長沙發,鋪著古色古香毯子的扶手椅,這些陳設把前廳和二樓平台裝飾成候見廳。廳內經常放著男客的大衣和帽子,帷幔和地毯把房間包得嚴嚴的,發不出一點聲響,一進門就覺得是在屏息冥思,仿佛進了一座小教堂,因虔誠而渾身戰栗。每扇門都關得嚴嚴的,屋內一派寂靜氣氛使人產生神秘的感覺。


    大客廳具有路易十六時代的風格,陳設過分豪華,隻在舉行盛大晚會時,娜娜才打開它來接待社伊勒裏宮的達官顯貴和外國賓客。平時,她隻在吃飯的時候才下樓,有時她一個人單獨在飯廳裏就餐時,失落之感油然而生。餐廳很高,牆上掛著巴黎戈貝蘭壁毯,還有一個碩大無朋的食具櫥,裏麵放著古老的瓷器,令人讚歎的老式銀餐具,這些東西令人賞心悅目。她吃完飯後,便趕快上樓。她住在二樓,占有三個房間:一間臥室,一間梳妝室和一間小客廳。她的臥室已經重新布置過兩次,第一次用的是淡紫色的緞子,第二次用的是鑲花邊的藍色綢料;但是她還不滿意,覺得這樣顯得平淡無奇,她還在想新的花樣,卻終未想出來。一張墊軟墊的床矮得像沙發,**的威尼斯針鉤花邊值二萬法郎。家具都漆成白色和藍色,上麵還鑲著銀色細絲;屋子裏到處都散放著白熊皮,多得把地毯都蓋住了。娜娜有一種怪癖,也是一種窮奢極欲的表現,她喜歡坐在地上脫長襪子,這個習慣始終沒有改掉。在臥室旁邊的小客廳裏,小玩意兒擺得雜亂無章,它們全是精美的藝術品;牆上掛的是淺玫瑰紅絲綢帷幔,即一種褪了色的土耳其玫瑰紅顏色,上麵織著金線,沿著帷幔,擺放著各個國家、各種風格的物品,顯得分外醒目,有意大利珍品收藏櫃,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小箱子,中國的小寶塔,日本的精貴屏風,還有瓷器,青銅器,繡花絲綢,細針鉤花邊的地毯;扶手椅寬大得像床,長沙發很深,頗像放床的凹室,坐在上麵感到軟綿綿、懶洋洋的,不禁使人聯想到後宮裏那種昏昏欲睡的生活。這間房子保持著淡黃褐色的基本色調,輔色是綠色和紅色;除了幾張椅子格外舒服外,沒有任何東西能充分表明這裏是妓女居住的地方;隻有兩尊本色瓷器女人塑像,一個女人穿著襯衫在捉跳蚤,另一個身上一絲不掛,兩腳朝天,雙手著地行走。這兩件原始、愚蠢之作,猶如一個汙點,把整個客廳的藝術格調破壞了。透過一扇幾乎一直開著的門,可以望見那間梳妝室,映入眼簾的盡是大理石和鏡子,裏麵有白色的浴缸,銀水壺和銀臉盆,還有水晶和象牙飾物。從一塊垂落的窗簾中,射進來一道白色的微光,這道微光似乎被紫羅蘭的香味熏得昏昏欲睡,從娜娜身上發出來的這股撩人的香味散發到整個公館和院子裏。


    給這座房屋配備必要的用品是一件大事。娜娜幸虧有了佐愛。這個女仆對她的發跡立下了汗馬功勞,她很**,堅信娜娜一定會發跡,幾個月來,她一直在靜靜地等待著這一天的倏然來到。如今佐愛洋洋得意成了公館的女管家,她通過忠心耿耿地侍候太太,讓自己發財。但是娜娜僅有一個女仆是不夠的,還必須有一個膳食總管,一個馬車夫,一個門房和一個廚娘。此外,還得建幾個馬廄。於是,拉博德特便成了非常有用的人,伯爵不願意幹的跑腿事情,他都承擔下來了。他用不正當的手段買下了幾匹馬,跑各個馬車商店,為少婦挑選東西出謀劃策,人們經常看見他挽著娜娜的膀子出入於各家店鋪。他甚至還帶來一班仆人:一個是夏爾,是個身材魁梧的馬車夫,他來自德·科布勒茲公爵家;一個是朱利安,矮個子,滿頭鬈發,總是笑吟吟的,他是膳食總管;還有一對夫妻,妻子名叫維克托裏娜,是廚娘,丈夫叫弗朗索瓦,是來當門房和聽差的。弗朗索瓦穿著短褲,臉上搽了粉,上身穿著娜娜規定的淺藍色和銀色飾帶的仆人製服,站在前廳裏接待客人。這樣的穿著和端莊的神態無異於王公貴族府邸。


    到了第二個月,公館裏的一切都配備齊全了。共計花掉三萬多法郎,馬廄裏有八匹馬,車庫裏有五輛馬車,其中一輛帶銀飾的雙篷四輪馬車,一時吸引了全巴黎的人。娜娜就在這樣的財富中安頓下來,建立了自己的家。她演了三場《小公爵夫人》,便離開了劇院。她拋下了博爾德納夫,讓他在破產的邊緣上掙紮,伯爵的資助對他也無濟於事。然而,這次演戲的失敗使她苦不堪言。加之與豐唐的那段共同生活的教訓,她認為所有的男人都是卑鄙的。因此,她認為自己現在很堅強了,不至於因熱戀上一個男人而不顧一切了。但是,她的頭腦很單純,複仇的想法並沒有堅持多久。除了生氣的時候,她心裏想的總是怎樣花錢,她對拿錢供她不斷揮霍的男人,天生懷著蔑視,她對情夫們的破產而感到洋洋得意。


    娜娜首先確定了伯爵在公館裏的地位。她訂了他們的關係規章。伯爵每月拿出一萬二千法郎,禮物還不算在內,作為迴報,他隻能要求她對他絕對忠實。她發誓忠實於他。但她要求他尊重她,要充分尊重她的個人意願,她要有主婦的全部自由。這樣,她每天接待自己的朋友,而伯爵隻能在規定的時間裏來;總之,對於一切事情,他對她要盲目信任。每當他因吃醋而惴惴不安,猶豫不決時,她便擺出一副尊嚴的樣子,威脅說要把一切東西還給他,或者用她的小路易的腦袋發誓。這樣伯爵就滿意了,沒有尊重就沒有愛情。直到第一月末.繆法是很尊重她的。


    但是,娜娜得寸進尺,不久,她就像忠貞女子一樣對他施加影響。當伯爵怏怏不樂時,她就逗他高興,讓他說出內心不高興的原因,然後開導他。漸漸地,他內心的煩惱,他妻子和女兒的事情,他內心的想法和金錢上的問題,她都一一過問,而且表現得合情合理,非常公正,非常誠實。隻有一次,她沒有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發起火來。一天伯爵告訴她,達蓋內可能要向他的女兒愛絲泰勒求婚。自從伯爵與娜娜的關係引起人們的注意以來,達蓋內認為最巧妙的辦法就是與娜娜斷絕關係,把她看成**婦了事,並發誓要把他未來的嶽父從娜娜的魔爪中奪迴來。因此,她就拚命講她過去的咪咪的壞話:他是一個好色之徒,與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廝混,把家當揮霍殆盡;他沒有道德,他雖然不用女人的錢來養活自己,但是他經常利用女人的錢,隻是不時給女人送一束鮮花或請女人吃一頓晚飯;但是伯爵聽了她的話,似乎原諒他的這些缺點,於是,她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達蓋內同她睡過覺,並且講了一些不堪入耳的細節。刹那間,繆法臉色變得蒼白。這個年輕人與他女兒的婚事就不必談了。這次給了忘恩負義的達蓋內一個很好的教訓。


    然而,公館裏的家具還沒有配備齊全。一天晚上,娜娜滔滔不絕地對繆法作了許多山盟海誓以後,竟然把格紮維埃·德·旺德夫爾伯爵留下來同宿。旺德夫爾伯爵已苦苦追求她兩個星期了,每次來看她都帶著一束鮮花。她終於答應了他,她這樣做並非因為一時戀迷上了他,而是為了證明她是自由的。從他那裏撈好處是事後才想到的,就在她接待旺德夫爾的第二天,他替她還了一筆債款,這筆債她是不願意向其他男人講的。從那以後,她每月從他那裏得到八千至一萬法郎;這筆零花錢對她很有用。旺德夫爾一時頭腦發熱,把他的全部家當揮霍殆盡。他為馬匹和呂西已經花掉了他的三個莊園,娜娜又要一口吞掉他的靠近亞眠的別墅;他急於要把全部財產一掃而光,連他的祖宗在菲利普—奧古斯特1治下建造的古堡的殘垣斷壁也不放過。他渴望破產到了瘋狂的地步,他覺得把象征他的家族的徽章上的最後一枚金色圓形圖案也拱手交給這個全巴黎為之垂涎的妓女是件崇高的事情。他也接受了娜娜的全部條件,她有完全行動自由,隻有在規定的日子才能享受到她的溫情,甚至連叫她發誓的天真熱情也沒有。繆法對娜娜的誓言毫不懷疑。而旺德夫爾呢,對這些一清二楚;不過,他從不絲毫流露出來。他假裝全然不知,臉上總是堆著尋歡作樂、玩世不恭者微妙的笑容,他對辦不到的事情總不提出要求,隻要他在規定的時間與娜娜尋歡作樂,全巴黎的人都知道,他就滿足了。


    ---


    從那以後,娜娜的家裏真正是應有盡有。仆人都有了,馬廄裏、廚房裏、太太的臥室裏的仆人都有了。佐愛負責統管一切,對一些最錯綜複雜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她總能處理得妥妥當當;家裏安排得像劇院裏一樣有條不紊,像大行政機關裏一樣井井有條,一切運轉得如此準確無誤,開頭兩個月裏,沒有發生任何衝突和不協調現象。隻是太太經常犯輕舉、冒失、心血**和冒充好漢的毛病,給佐愛惹來太多的麻煩。因此,這個貼身女仆也就慢慢變得辦事懈怠了,而且她還發覺在亂糟糟的時候,即太太做了蠢事而需要補救時,她就能從中撈到較大的好處。這時候,禮物像雨點般地落到她手中,她就混水摸魚,從中撈到一些金路易。


    一天早上,繆法還沒有走出臥室,佐愛便把一位哆哆嗦嗦的先生領進梳妝室,娜娜正在裏麵換衣服。


    “瞧!是治治!”娜娜驚訝地說道。


    進來的人確實是喬治。可是,他見娜娜身穿睡衣,金發披散在**的肩上,就撲上去摟住她的脖子,把她抱得緊緊的,在她身上到處吻著,娜娜怕被人看見,拚命掙脫著,壓低了聲音,嘟囔道:


    “行啦,他在房間裏!真荒唐……而你呢,佐愛你瘋了?把他帶走!叫他呆在樓下,我馬上想辦法下來。”


    佐愛不得不當著她的麵把他推走。娜娜到了樓下飯廳裏,見到他們時,把他們兩人訓斥了一頓。佐愛撅著嘴,氣乎乎地走出去,一邊說她本來想讓太太高興一下的。喬治再次見到娜娜,感到非常高興,眼睛一直盯著她,裏麵噙滿了淚水。現在,他的苦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他的母親覺得他有理智了,便允許他離開豐岱特莊園;他在火車站剛下車,就坐上一輛馬車,想盡快趕來吻一吻他的心肝寶貝。他說以後要生活在她身邊,就像過去生活在“藏嬌樓”別墅那樣,他光著腳,在臥室裏等她。他飽嚐了一年辛酸離別之苦,現在急切需要摸摸她,他一邊講自己的情況,一邊伸過手去,他抓住她的手,在睡衣的寬大衣袖裏**,一直摸到肩膀。


    “你一直在愛著你的小寶貝嗎?”他用孩子的口氣問道。


    “我當然愛他嘍!”娜娜迴答道,猛然掙脫他,“可是你連招唿都不打就突然來了……你知道,我的小寶貝,現在我是身不由己啦,你得聰明一點。”


    喬治下馬車後,以為長期的願望終於可以得到滿足了,頓時心花怒放,連他到了什麽地方都沒看一看。這時,他才注意到周圍的一切都變了樣子。他仔細察看著富麗堂皇的餐廳,裝飾一新的高高的天花板,戈貝蘭掛毯和餐具櫃裏的閃閃發光的銀餐具。


    “啊,你說得對。”他傷感地說。


    於是娜娜告訴他,以後早上不要來。下午四點至六點,他要來可以來;這段時間她接待客人。接著,他用詢問、懇求的目光瞅著她,並未對她提出什麽要求,她便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表示自己是一個心腸好的女人。


    “聽我的話,我要盡可能讓你來。”她低聲說道。


    其實,她這句話對他來說並不意味著什麽。她覺得喬治很乖,隻想讓他來作個伴兒,並沒有其它想法。不過,他每天四點鍾來時,似乎帶著一副沮喪的神情,她便再作一點讓步,她把他藏在衣櫃裏,讓他繼續享受別人享受殘剩下來的美色。他再也不離開公館,同女主人親親熱熱,像那條小巧玲瓏的狗一樣,躲在女主人的裙子裏,即使她和別的男人睡覺的時候,他也能分享到她的一點點愛寵;在她孤獨寂寞時,還能得到一些意外的收獲,她會對他很甜蜜,並且撫愛他。


    於貢太太大概知道了她的兒子又投入了這個壞女人的懷抱,因為她跑到巴黎,去向他的另一個兒子菲利普中尉求助,他當時駐紮在萬森。喬治做事總是瞞著哥哥,這一次他感到絕望,生怕哥哥揍他。每次當他向娜娜一古腦兒傾吐愛情時,便什麽也不隱瞞,所以他很快就向娜娜談起他的哥哥,說他是一個健壯的男子漢,什麽事都敢幹。


    “你知道吧,”他解釋道,“媽媽不會到你家裏來,而她會派我的哥哥來……當然嘍,她會派菲利普來找我的。”


    娜娜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很生氣。她用強硬的口氣說道:


    “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能耐!他是中尉又怎麽樣,弗朗索瓦會不客氣地把他趕出去!”


    後來,由於這個孩子總是談他的哥哥,她終於也關心起菲利普了。一個星期後,她對他從頭到腳都了解了,他個子很高,身體健壯,性格開朗,有點粗暴;此外,他還有一些外人不知的細節,胳膊上有毛,一個肩膀上長顆痣。她對他的情況了解得那麽多,一天,她對這個她要趕出門的男人有了一個完整的印象,她嚷道:


    “喂,治治,你的哥哥不來了吧……他是個不守信用的人!”


    第二天,當喬治單獨和娜娜在一起時,弗朗索瓦上樓來,問太太是否接待菲利普·於貢中尉。喬治頓時臉色蒼白,期期艾艾地說道:


    “我早預料到了,媽媽早上還對我說過這件事。”


    他哀求少婦派人去迴話,就說她此刻不能接見客人。但是娜娜已經站起來了,激動地說:


    “為什麽不接見?不接見他,他還以為我怕他呢。啊,這迴我們可要看笑話啦……弗朗索瓦,把這位先生帶到客廳裏,讓他等一刻鍾。然後,你再帶他來見我。”


    她沒有再坐下來,在壁爐上的鏡子和一麵威尼斯鏡子中間氣急敗壞地來迴踱步,那麵威尼斯鏡子掛在一隻意大利小匣子的上方;每走一次,她都朝鏡子裏望一眼,竭力微笑一下。喬治則精疲力竭,坐在一張長沙發上,他想到馬上就要發生的一場風波,渾身顫抖起來。她一邊踱步,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


    “讓這小夥子等上一刻鍾後,他就自然平靜下來了……另外,如果他以為來到一個妓女家裏,這間客廳就會使他大開眼界……對了,對了,好好看一看吧,我的好好先生。這裏可沒有一樣是假貨,僅這一點就足以叫你尊重這裏的女主人。對男人來說,他們還應當尊重女人……嗯?一刻鍾過了嗎?不,還不到十分鍾。哦!我們有的是時間。”


    她不停地走動著。一刻鍾到了,她打發喬治離開,一邊叫他保證不在門外偷聽,因為如果他被仆人們看見,就有失體統。喬治走出臥室時,壯著膽量用哽塞的聲音說道:


    “你要知道,他是我的哥哥……”


    “別擔心,”她擺出一副莊重的神態說道,“如果他講禮貌,我也講禮貌。”


    弗朗索瓦領著菲利普·於貢進來,他身著禮服。開頭,喬治聽少婦的話,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但是他倆談話的聲音又使他停下腳步,這時他遲疑不決,憂心忡忡,兩腿發軟。他想象這下子他要遭殃了,一定會挨耳光或類似的令人厭惡的事,使他以後跟娜娜在一起時,總是心裏不痛快。因此,他克製不住一心想偷聽的念頭,便走迴來,把耳朵貼到門上。他聽得很不清楚,厚厚的門簾使聲音變低了。然而,他畢竟聽見了菲利普的幾句話,他的話說得很嚴厲,話裏有“孩子”、“家庭”、“榮譽”幾個詞講得很清楚。他心裏惶惶不安,想聽到他的心上人怎樣迴答。他的心怦怦直跳,頭暈目眩,耳朵裏嗡嗡作響。她肯定開口就罵“下流坯”或“給我滾出去,這裏是我的家!”可是什麽也沒有發生,一點聲息也沒有;娜娜好像死在裏麵了。過了一會兒,他哥哥的聲音變得溫和了。他懵住了,這時候,一陣古怪的低語聲使他吃了一驚。原來娜娜啜泣起來。有一陣子,他內心的矛盾折磨著他,又想逃走,又想撲到菲利普的身上。然而,恰巧這時候,佐愛走向臥室,他急忙從那扇門邊離開,但還是被她撞見了,他神態很尷尬。


    佐愛不吭一聲,開始整理衣櫃裏的衣服;他默不作聲,一動也不動,把額頭靠在一扇窗戶的玻璃上,心裏惴惴不安。佐愛沉默了一會後,問道:


    “在太太那兒的那個人是你哥哥?”


    “是的。”孩子用哽住的聲音迴答。


    他們又沉默了一陣子。


    “他在這裏使你感到不安,是嗎?喬治先生。”


    “是的。”他依然用痛苦、說話費力的聲音迴答道。


    佐愛從容地疊著花邊,她慢吞吞地說道:


    “你錯了……太太會妥善處理的。”


    他們兩人就談了這些,再也沒有繼續說下去。佐愛沒有離開臥室。又過了整整一刻鍾,她掉過頭來,沒有看到孩子發火,這時他行動不能自由,事情究竟怎樣,他蒙在鼓裏,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他向客廳裏瞟了幾眼。他倆在客廳裏呆了那麽久,究竟在幹什麽呢?也許娜娜一直在哭泣。菲利普是個粗魯的人,他一定打了她幾個耳光。佐愛終於走了,他又跑到門口,再次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這下子他可慌了,顯然是被嚇昏了頭。因為他突然聽見一陣歡聲笑語,那是溫柔的竊竊私語聲和女人被人搔癢時抑製不住的笑聲。緊接著娜娜把菲利普送到樓梯邊,分別時彼此還說了幾句親熱話。


    喬治壯著膽子走進客廳,少婦站在鏡子前,自我打量著。


    “怎樣啦?”他驚愕地問道。


    “什麽怎樣啦?”她連頭也不轉一下,說道。


    然後,她若無其事地說道:


    “你以前對我是怎麽說的?你的哥哥為人挺好嘛!”


    “那麽,問題解決了?”


    “當然解決了……啊!你幹嗎這樣問我?人家還以為我們要打架呢。”


    喬治仍然不明白娜娜的話的意思,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似乎聽見……你沒有哭嗎?”


    “我哭了!”她大聲嚷道,眼睛盯住他,“你在做夢吧!你為什麽想到我哭過呢?”


    娜娜大發雷霆,責備他不聽她的話,躲在門邊偷聽,孩子被責備得惶惶不安。既然娜娜跟他生氣,他便裝出順從的樣子,走到她身邊,想知道個究竟。


    “那麽,我的哥哥……”


    “你的哥哥很快就知道他到了什麽地方……你該明白,如果我真是一個婊子,那麽在這種情況下,他考慮到你的年齡和你家庭的榮譽,他出來幹涉是對的。哦!我是理解這類感情的……他到這裏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所以他表現得像個上流社會的人……這樣,你就別擔心了,一切事都完了,他迴去會勸你媽媽放心的。”


    她又笑著說道:


    “而且,你會在這兒見到你哥哥……我已經邀請過他了,他還會來的。”


    “啊!他還來這兒。”孩子說道,臉色變得煞白。


    他下麵什麽也沒有說,他們不再談菲利普了。接著,她穿衣服準備出去,他睜著一雙憂愁的大眼睛瞧著她。顯而易見,他對事情的順利解決感到很滿意,因為他寧可死也不願跟娜娜斷絕關係;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卻埋藏著他從來沒有經曆過的不安和深深的痛苦,他從來不敢對人講出來。他怎麽也不知道菲利普用什麽方法使他母親放心的。三天後,他的母親高高興興地迴到了豐岱特莊園。就在她迴家的當天晚上,他還在娜娜家裏,弗朗索瓦跑來通報中尉來了,他聽了身上打了一個寒戰。中尉很高興,開玩笑地說,他把喬治當成一個逃學的頑童,他還在母親麵前為他逃學開脫過失,所以母親才不繼續過問。喬治心裏仍然感到很緊張,不敢動彈一下,即使聽到無關緊要的話,也像女孩子一樣,臉羞得緋紅。他哥哥比他大十歲,過去對他很少表現出兄弟般的情誼;喬治像怕父親一般怕他,他與女人在一起廝混的事,直到現在還瞞著他。他看見菲利普坐在娜娜旁邊,身體是那樣健壯,他自由自在,放聲大笑,盡情歡樂,他就感到羞愧而又尷尬。不過,後來他哥哥天天到娜娜家裏來,他終於有點習慣了。娜娜精神煥發,滿麵春風,這是她荒**無度的風流生活的尾聲。這座公館裏滿是男人和家具,仿佛異乎尋常地總是設宴慶祝喬遷之喜。


    一天下午,於貢兄弟都在娜娜公館裏,繆法伯爵沒有按照規定的時間來了。佐愛告訴他太太在會見客人,他便裝成一副謹慎大度的紳士樣子,沒有進門就走了。等到他晚上再來時,娜娜像受了侮辱的婦女,憋著一肚子氣,冷冰冰地接待他。


    “先生,”她說,“我沒有什麽做得不對,讓你來侮辱我……以後我在家裏,請你像別的客人一樣進來,聽清楚了吧!”


    伯爵聽後,驚得目瞪口呆。


    “但是,親愛的……”他竭力想作些解釋。


    “因為我可能有客人!是的,客人中還有男人,你以為我和這些男人在一起幹什麽?……有人裝出一副知趣情人的樣子,大肆宣揚一個女人怎樣怎樣,我可不願別人這樣來宣揚我!”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原諒,其實,他心裏還是挺高興的。娜娜就是用這種發脾氣的辦法使伯爵順從,並相信她是忠於他的。她強使伯爵接受喬治已有很長時間,她說喬治是個逗她喜歡的孩子。她又叫伯爵同菲利普在一起吃飯,伯爵也樂意地接受了;吃過飯後,他把年輕人拉到一邊,詢問他母親的情況。從那時起,於貢兄弟、旺德夫爾和繆法公然成了一家人了,他們一見麵就握手,像是親密無間的朋友。這樣,樣樣事情就好辦了。隻有繆法一人行動謹慎,避免來的次數太多,保持著陌生人來訪時的言談舉止。晚上,娜娜坐在地上的虎皮上脫襪子時,他總是親切地談到這幾位先生,談得最多的是菲利普,他覺得他是忠厚的化身。


    “這倒是真的,他們為人都很好,”娜娜坐在地上換睡衣,一邊說道,“不過,你知道,他們都了解我是怎樣一個人……他們膽敢說我一句不好,我就把他們趕出去。”


    然而,娜娜雖然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周圍又有一群阿諛奉承的人,仍然煩悶得要命。她每天夜裏男人不離身,富得連梳妝台的抽屜都塞滿了錢,與梳子和刷子混放在一起。可是這一切她還不感到滿足,她總覺得什麽地方有些空虛,什麽地方不充實,使她想打嗬欠。她成天無所事事,每天都過著同樣的單調的生活。她想不到明天會怎樣,她像鳥兒一樣生活著,不愁沒有吃的,隨時準備棲息在任何一根樹枝上。她確信有人供養她,便整天躺著,不幹一點事,像在修道院裏一樣,在閑逸和順從中昏昏欲睡,仿佛她是妓女職業中的囚徒。她有腿不走路,出門就坐車。她恢複了孩提時代的興趣,從早到晚沒完沒了地親著小狗珍寶,把時間消磨在無意義的玩藝上。她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男人,她以表麵殷勤、實質厭倦的態度忍受男人們的玩弄。在這種自暴自棄中,她唯一關心的是自己的嬌豔容貌,她經常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身體,觀察自己怎樣洗澡,怎樣往身上灑香水。她洋洋得意,她能在任何時候,在任何人麵前,把身上脫得一絲不掛,並且不覺得害羞。


    每天早上,娜娜十點鍾起床,總是那隻蘇格蘭卷毛狗舔她的臉,把她喚醒;接著,她與狗玩五分鍾,讓狗在她的胳膊上和大腿上亂跑亂竄,繆法看了很惱火。小狗成了他吃醋的第一個小男人。讓一隻小畜生把頭伸進被窩裏,真不像樣子。隨後,娜娜走到梳洗室去洗澡。將近十一點鍾時,弗朗西斯來給她卷頭發,複雜的梳理,要等到下午才做。她最討厭一個人吃飯,吃午飯幾乎總有馬盧瓦太太作陪。馬盧瓦太太早上總是戴著形狀古怪的帽子,不知從什麽地方來,晚上迴到她那神秘生活的地方,對此誰也不去打聽。最難度過的時間是午飯後到梳頭之間的那兩三個小時。平常她總是主動提出與馬盧瓦太太玩玩紙牌,有時她也看看《費加羅報》,她對報上有關戲劇方麵的報道和上流社會新聞頗感興趣;她甚至偶爾也會打開一本書,因為她自詡愛好文學。頭發梳理一直要到近五點鍾時才告結束,這時她才從長時間的昏昏欲睡中清醒過來,然後乘馬車出去,或在家裏接待一大群男人。她經常在外麵吃晚飯,晚上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床後,渾身仍然疲憊不堪。她每天都是這樣度過的。


    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去巴蒂尼奧勒,到姑媽家裏看望她的小路易。她常常半個月忘記他;然後,像發瘋似的,徒步去看他,她心裏滿懷慈母般的歉意和慈愛,像去醫院探望病人一樣,帶去一些禮物,有給姑母的煙草,有給兒子的桔子和餅幹;有時她坐著自己的雙篷四輪馬車,去布洛涅森林,迴來時去看兒子,她的衣著打扮轟動了那條僻靜街道上的居民。自從侄女發跡以來,勒拉太太的虛榮心總是抑製不住要表現出來。她很少到維裏埃大街來,裝腔作勢地說那裏不是她去的地方;但是在她家的那條街道上,她總是自鳴得意,每當娜娜穿著價值四五千法郎的裙子到來,她就樂開了懷,第二天整天忙得不停,把侄女給她的禮物拿出來給左鄰右舍觀看,還把每樣東西的價值一一說出來,鄰居們聽了,個個驚訝得目瞪口呆。通常娜娜總是與家人在一起過星期天,這天如果繆法邀她出去,她就像市民主婦那樣微微一笑,謝絕他的邀請,說這不可能,她要到姑母家去吃晚飯,並去看她的小寶貝。盡管這樣,這個可憐的孩子還總是生病。他快滿三歲了,該長得很結實了。然而,他的後頸上生了濕疹,如今耳朵裏又出現膿腫,令人擔心的是頭蓋骨上再生出骨疽來。當她見他臉色蒼白,血氣不佳,肌肉鬆馳,上麵有黃色斑點時,她就愁眉不展;她心裏尤其感到奇怪。這個小寶貝怎麽啦,為什麽身體壞到這個樣子?而她自己呢,他的母親,身體竟然如此健康!


    不去看孩子的日子裏,她仍然過著一種繁忙而有規律的生活,到布洛涅森林散步,到劇院看首場演出,到金屋餐館或英吉利咖啡館吃晚飯或夜宵;另外,她還去所有公共場所,觀看大家競相觀看的節目,如馬比耶舞會、黃色歌舞演出和賽馬。盡管這樣,她仍然有無所事事的空虛感,像胃**一樣痛苦。雖然她不斷地熱戀上一個個男人,但是當她孤零零一個人時,她總是伸懶腰,好像疲乏不堪和寂寞馬上使她憂愁起來,因為她又感到空虛,對自己感到厭倦。她的職業和她的天性決定她快樂地生活著,但是這時她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常常在兩個嗬欠之間,喊出足以概括她的生活的話來:


    “啊!男人真叫我討厭!”


    一天下午,娜娜聽音樂會迴來,她瞥見一個女人大步流星地走在蒙馬特街的人行道上,她的高幫皮鞋的鞋跟磨破了,裙子很髒,帽子被雨淋得不像樣子。娜娜倏然認出她來。


    “停車,夏爾!”她對車夫叫道。


    接著,她又唿喚她的名字:


    “薩丹!薩丹!”


    路上行人都轉過頭來,街上的人都瞧著她們,薩丹向她走過來,衣服碰到車輪上,弄髒了。


    “上車吧,我的姑娘。”娜娜不顧圍觀的人,若無其事地說。


    盡管薩丹渾身髒得叫人惡心,娜娜還是讓她上了自己那輛淺藍色的雙篷四輪馬車,把她帶迴家;薩丹緊挨著她的鑲著尚蒂伊花邊的珠灰色綢裙子坐著。街上的人看見車夫自命不凡的樣子,個個都露出了笑容。


    從那以後,娜娜有了迷戀的人了,她的生活變得充實了。薩丹成了她的同性戀對象。她在維裏埃街的公館裏住下來後,梳洗幹淨,換了衣服,她向娜娜整整講了三天聖拉紮爾教養所裏的情況,裏麵的修女如何令人討厭,那些混蛋警察怎樣把她列入暗娼名單。娜娜聽了很憤怒,她安慰她,她發誓要親自去找部長,把她從那裏搭救出來。現在不必著急,警察肯定不會到她家裏來找薩丹。於是,她倆在一起度過了幾個甜蜜的下午,她們情語綿綿,互相又是吻,又是笑。這次是前一次在拉瓦爾街玩的把戲的繼續,那次她們在玩時,警察突然來了,把她們衝散了,這次又重新開始,像開玩笑似的。後來,一天晚上,她們真正作愛了。娜娜在洛爾餐館那裏見過這套把戲,起初很反感,現在她明白是怎麽迴事了。她被薩丹弄得暈頭轉向,如癡如醉,使她喪魂落魄的是,到了第四天上午,薩丹失蹤了。誰也沒有看見她出去。她穿著新裙子溜走了,她一心想唿吸新鮮空氣,還迷戀她的街頭生活。


    那一天,公館裏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所有仆人都嚇得低著頭,不敢吱聲。娜娜氣得差點揍弗朗索瓦一頓,責備他沒有守好門,讓薩丹溜走了。但是她還是竭力克製住了,沒有發出火來,她罵薩丹是臭婊子,以後不再到陰溝洞裏去撿這類爛貨了,這件事給了她一個教訓。當天下午,太太把自己關在房裏,佐愛聽見她在啜泣。晚上,她突然叫人把她的馬車準備好,把她拉到洛爾飯店去。她頭腦裏產生一個想法,也許能在殉道者街的那家飯店的餐桌上找到薩丹。她不是想重新見到她,而是想摑她的耳光。果然,薩丹與羅貝爾夫人在一張小餐桌上吃飯。她瞥見娜娜走來,笑起來了。娜娜內心很激動,但並未同她吵起來,態度很和藹,很柔順。她請大家喝香檳酒,把五六桌人灌得醉醺醺的,趁羅貝爾夫人上衛生間之際,把薩丹拉走了。剛上了馬車,娜娜咬了她一口,並威脅她,如果她再犯,就把她殺了。


    但是,這樣的把戲又繼續發生了,而且發生過好多次,娜娜很傷心,作為一個被欺騙的女子,她很氣憤。娜娜跑出去到處尋找這隻野雞,她所以老是飛走,是為了尋求一時的熱戀,另外,對公館裏的舒適生活她也感到厭倦。娜娜揚言要摑羅貝爾太太的耳光;有一天,她甚至希望同她決鬥,因為她們三人中有一個多餘的人。現在,她每次去洛爾飯店吃飯,總要戴上她的鑽石戒指,有時還帶著路易絲·維奧萊納、瑪麗亞·布隆、塔唐·內內一起去,她們個個身著盛裝,光豔奪人。洛爾飯店的三間餐廳裏,燈光昏暗,彌漫著蹩腳菜肴的氣味,這些女人大擺闊氣,附近的小婊子們看了驚訝不已,這使她們飄飄然起來,她們在飯後便把小婊子們一個個帶走。每逢這樣的日子,洛爾總是穿著光彩奪目的緊身衣,露出一副寬厚大度的慈母的神態,親吻每個人。隻有薩丹,每次遇到這些麻煩事時,總是保持冷靜,睜著藍藍的眼睛,露出處女般的純潔的麵容;她常被兩個女人爭奪,她被咬,被打,被拉來拉去,而她隻說這太可笑了,勸她們最好和解算了。摑她的耳光又有什麽用呢,盡管她很樂意讓大家都高興,但是她又不能把自己分成兩半。最後還是娜娜占了上風,她對薩丹說了無數溫柔的話,又送給她那麽多的禮物;為了報複,羅貝爾夫人給自己的情敵的每個情夫寫了惡毒的匿名信。


    一段時期以來,繆法伯爵似乎焦慮不安。一天上午,他很激動,把一封匿名信放在娜娜的麵前。娜娜看了頭幾行,就知道信中控告她欺騙伯爵,與旺德夫爾和於貢兄弟私通。


    “這是胡說!這是胡說!”她以極其坦率的口氣斬釘截鐵地嚷道。


    “你敢賭咒嗎?”繆法問道,他已鬆了一口氣。


    “啊!你叫我用什麽來賭咒都可以……好吧,就用我的兒子的腦袋來賭咒吧!”


    這封信很長。下麵寫了她與薩丹的關係,措詞極其露骨下流。她看完信後,嫣然一笑。


    “現在我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她隻簡單地說了一句。


    繆法聽後,要求她辟謠,她心平氣和地對他說:


    “薩丹這件事,親愛的,與你沒有什麽關係……這對你有什麽害處呢?”


    她對此事並不否認。繆法說了一些氣憤的話,她聽後聳了聳肩膀。他是哪個時代的人?這種事司空見慣,她說出了她的幾個女友的名字,她發誓說上流社會的婦女都是這樣。總之,照她說來,沒有什麽事比這種事更普遍、更自然的了。不符合事實的事她才生氣,所以,剛才關於她與旺德夫爾和於貢兄弟的事,他看見她是多麽氣憤。啊!如果這事是真的,他完全有理由把她掐死。但是一件雞毛蒜皮的事,對他說謊有什麽好處呢?她重複了剛才的一句話:


    “這對你有什麽害處呢?”


    爭吵還沒有完,她倏然用生硬的語氣打斷了繆法的話:“何況,親愛的,如果你覺得不合適,那麽很簡單……門是開著的……就這樣,你要我就得要本來麵目的我。”


    繆法低下頭來。實際上,娜娜對他發誓,他很高興。她看到自己占了上風,便不再對他客氣了。從那以後,薩丹被公開收留在她家裏,跟先生們平起平坐。旺德夫爾不需要收到匿名信就知道是怎麽迴事;他經常拿薩丹開玩笑,嫉妒她,找碴兒同她吵架,菲利普和喬治卻把她當成同伴,同她握手,同她講些不堪入耳的笑話。


    一天晚上,娜娜又經曆了一段奇遇。薩丹這個婊子扔下娜娜不管了,娜娜便到殉道者街去吃晚飯,同時尋找薩丹,結果沒有找到她。當娜娜一個人在吃晚飯時,達蓋內來了。他雖然準備結婚,但有時老毛病複發,到這裏逛逛,以為在巴黎的這個陰暗、肮髒的角落裏,不會遇見什麽熟人。因此,見到娜娜在那兒,他似乎顯得有點尷尬。但是他不是一個見了女人就退卻的男人。他笑吟吟地走到娜娜前麵,問太太是否允許他與她同桌吃飯。娜娜見他在開玩笑,便擺出一副莊重、冷淡的神態,語氣生硬地說道:


    “先生,你喜歡坐在哪裏就坐在哪裏。我們現在是在公共場所。”


    談話開始是用這樣的語調,顯得很有趣。但是在吃餐後點心時,娜娜有點忍不住了,巴不得炫耀一下自己的勝利,便把雙肘放在桌子上,然後用親昵的口氣問道:


    “喂,寶貝,你的婚事進展得順利嗎?”


    “不大順利。”達蓋內承認道。


    事實上,他正鼓足勇氣向繆法家提出求婚時,他感到繆法伯爵對他態度很冷淡,他便小心翼翼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覺得這件事告吹了。娜娜的明亮眼睛盯住他,用手托著下巴,嘴唇微微一翹,以示譏諷。


    “啊!我可是個**,”她慢吞吞地說道,“你該把你未來的嶽父從我的魔爪中奪走……怎麽!你是個聰明的小夥子,怎麽胡塗到這個地步!怎麽啦!你居然跟一個鍾愛我、對我無話不說的男人說我的壞話!……你聽著,我的小寶貝,隻有我同意,你的婚事才會成功。”


    這一點他剛才已覺察出來了,他正盤算著怎樣才能使娜娜順從自己的意願。然而,他總是開著玩笑,不想一本正經地談這件事。他戴上手套,做出嚴肅的樣子,正式請求娜娜允許他向愛斯泰勒·德·伯維爾小姐求婚。她像被人搔癢似的,一下子笑起來。哦!這個咪咪!對他恨也恨不起來。達蓋內在女人麵前獲得成功的原因,是他說話溫柔,嗓音純正,悅耳得像音樂一樣,所以妓女們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他“絲絨嘴巴”,在他那溫柔、撫愛的聲音的包圍下,女人們都順從他。他知道自己這種本事的威力,就用絮絮叨叨的甜言蜜語給她催眠,給她講些荒誕不經的故事。他們離開飯桌時,娜娜的臉泛起紅暈,挽起他的胳膊,渾身瑟瑟抖抖,被他重新征服了。因為天氣很晴朗,她把馬車打發走了,陪他一直步行迴到他家門口,隨後,又自然地陪他上了樓。過了兩個小時,她一邊穿衣服,一邊對他說道:


    “那麽,咪咪,你一定要與伯爵的女兒結婚嗎?”


    “太太!”他悄聲說道,“這還算是我的最好選擇……你知道,我現在窮得連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她叫他幫她結鞋帶。沉默片刻後,她說道:


    “天哪!我呀,我還會有什麽意見……我來出麵給你幫忙……這個小姑娘瘦得像幹柴。不過,既然這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哦!我是樂於助人的,我就給你撮合吧。”


    她的胸部還**著,她笑起來,說道:


    “不過,你拿什麽酬謝我呢?”


    他對她感恩戴德,一把摟住她,在她的肩膀上使勁吻著。


    娜娜興高采烈,渾身哆嗦著,頭往後仰,掙紮著。


    “啊!我知道,”她被他吻得興奮了,大聲嚷道,“你聽著,我要你來答謝我的,就是你結婚的那一天,要把你的**權給我……就是說,在你同你老婆作愛之前,聽見了吧!”


    “好的!好的!”他說道,笑得比她更歡。


    他們對這筆交易很感興趣。他們覺得這件事這樣處理很好。


    恰巧第二天,娜娜家裏舉行晚宴,這是星期四的例行晚宴,繆法、旺德夫爾、於貢兄弟和薩丹都出席了。繆法伯爵很早就到了。他必須拿出八萬法郎來為少婦還清兩三筆債務,還要給她買一條藍寶石項鏈,她非常羨慕這樣的項鏈。他已經動用了他的很大一部分財產,但還不敢出售他的不動產,所以想找一個放債的人。他聽從娜娜的話,去找拉博德特;但是拉博德特覺得這筆交易數字太大,就去對理發師弗朗西斯說,弗朗西斯很願意為自己的顧客效勞。於是伯爵委托兩位先生去辦,但他明確表示,不能露出是他借錢的絲毫跡象。兩位先生答應,把十萬法郎本票放在公事包裏拿迴來,讓伯爵收到後再簽字。這十萬法郎中有兩萬法郎是利息,他們請求伯爵諒解他們,並大罵那些放高利貸的壞蛋,可是,用他們的話來說,要借錢就隻好去叩他們的門。繆法來後,叫人傳話時,弗朗西斯剛剛替娜娜梳好頭。拉博德特也在梳妝室裏,他像一個不太重要的朋友,隨便地呆在那裏。他看見伯爵進來,就小心翼翼地把一大捆鈔票放在香粉和香脂中間,隨後,伯爵就在大理石梳妝台的本票上簽了字。娜娜要留拉博德特吃晚飯,他謝絕了,他要領一個巴黎的闊佬客人出去逛逛。這時,繆法把他拉到一邊,懇求他到貝克的珠寶店裏走一趟,把那條藍寶石項鏈買迴來,他想當晚送給娜娜,讓她驚喜一下。拉博德特滿口答應完成這個差使。半個小時以後,朱利安悄悄把珠寶匣子交給伯爵。吃晚飯時,娜娜煩躁不安。她看到八萬法郎,心裏很激動。真想不到,這樣一大筆錢統統要交到售貨商的手裏!這真讓她心煩。上湯後,她就傷感起來,在這間富麗堂皇的餐廳裏,銀餐具和水晶器皿閃閃發光,她不禁感慨萬千,讚美起貧窮的幸福。男人們都身著禮服,她自己穿著一件繡花白緞裙子,薩丹則穿得很簡樸,穿一件黑綢裙子,脖子上隻掛著一隻金心墜子,那是好朋友娜娜送給她的禮物。站在客人們背後的是朱利安和弗朗索瓦,他倆在佐愛的幫助下,侍候客人們,三個人表情都很嚴肅。


    “當然,從前我一貧如洗的時候,比現在更愉快。”娜娜說道。


    娜娜叫繆法坐在她的右邊,叫旺德夫爾坐在她的左邊;但她幾乎不看他們一眼,卻注視著坐在她對麵的薩丹。薩丹的兩邊坐著菲利普和喬治。


    “是嗎,我的小貓咪?”她每說一句話,都這麽問薩丹一聲,“當年我們在波隆梭街若斯嬤嬤寄宿學校上學時,生活得多歡樂!”


    烤肉端來了。兩個女人仍然大談著往事,好像不談過去的事情就覺得恐慌,突然感到需要把少年時代的汙泥濁水攪動一下;尤其是有男人在場時,她們似乎抑製不住這種狂熱,把她們過去成長的糞土也講出來,硬要他們聽一聽。在座的先生們聽得臉上泛白,眸子裏露出尷尬的神色。於貢兄弟竭力想笑,旺德夫爾神經質般地撚著胡子,繆法神態越發嚴肅起來。


    “你還記得維克多嗎?”娜娜說道,“他是一個壞孩子,常常把小女孩帶到地窖裏!”


    “你說的一點不錯,”薩丹迴答道,“我記得很清楚,你家有一個大院子,有一個女門房,手裏總是拿著一把掃帚……”


    “她是博什老太,已經去世了。”


    “我還記得你家的店鋪……你媽很胖。一天晚上,我們在一起玩時,你爸爸喝醉迴來了,醉得很厲害!”


    這時候,旺德夫爾試圖把話題岔開,在他們迴憶往事的時候插了一句:


    “喂,親愛的,我想再吃點塊菰……塊菰味道真鮮美。我昨天在德·科布勒茲公爵家裏吃過,但味道沒有這裏的好。”


    “朱利安,來點塊菰!”娜娜粗聲粗氣地說。


    接著,她又迴到了原來的話題:


    “啊!天哪,爸爸真胡塗……所以他失敗得那樣慘!如果你見到這樣的情景,破了產,經濟拮據!……我可以說我各種苦頭都吃過,我沒有像爸爸和媽媽那樣死掉,真是奇跡。”


    繆法神經質般地拿著餐刀在玩,這一次他竟壯著膽子插話了。


    “你們講的都是不令人高興的事。”


    “嗯?什麽?不令人高興!”她嚷起來,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也認為這些是不令人愉快的事!……可是,我們那時得有人給我們麵包吃呀,親愛的……哦!我呀,你知道,我是個老實姑娘,事情是怎樣,我就說怎樣。媽媽是洗衣婦,爸爸酗酒,最後因醉酒而死,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如果你們聽了認為不合適,如果你們覺得我出身的家庭不光彩的話……”


    大家都說不是這個意思。她說這些,究竟要找什麽碴兒呢!大家都尊重她的家庭出身。但是,她還是繼續說下去:


    “如果你們覺得我的家庭不光彩,那麽,你們就離開我好了,因為我不是連父母都不認的女人……你們要我,就得連我的父母一起要,明白了吧!”


    他們要她,也必須要聽她講她的爸爸、媽媽、她的過去、她所要迴憶的一切,四個男人現在都縮著身子,眼睛盯著桌麵。她像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的女人,盛怒之下,把他們都踩在她過去在金滴街穿的舊鞋子底下。這時她還未息怒:即使有人送她財產,給她建造宮殿也無濟於事,她還是要懷念過去啃土豆的時代。金錢是蠢貨,隻能用來開開玩笑!它是為商人而造的。最後,她這股火氣以一種感傷的願望而了結,說她要過一種簡樸的生活,懇誠待人,生活在普通的善良的人們中間。


    這時,她見朱利安垂著雙手,在那裏侍候。


    “喂,怎麽啦?斟香檳酒呀,”她說道,“看我幹什麽?像個呆鵝。”


    在太太發火時,沒有一個仆人露出一絲微笑。他們似乎沒聽見,太太越嘮叨,他們越顯得莊重。朱利安乖乖地開始斟香檳酒。弗朗索瓦端水果時,不巧把水果盤子歪了一下,蘋果、梨子和葡萄都滾到了桌子上。


    “該死的笨蛋!娜娜罵道。


    弗朗索瓦不該辯解,他說水果原來擺得不穩,佐愛拿橙子時觸動過了。


    “那麽,”娜娜說,“佐愛就是笨蛋。”


    “可是,太太……”貼身女仆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低聲說道。


    太太站起來,擺出王後般的威嚴,用命令的口氣說道:“行了,對吧?……統統滾出去!……我們不需要你們了。”


    趕走了仆人,她平靜了下來。她立刻顯得溫柔可愛。餐後點心味道很好,先生們都自己動手,吃得挺高興。薩丹削了一隻梨,走到娜娜身後來吃,倚在她的肩上,靠在她的耳邊說了一些話,說完兩人縱情大笑;然後,薩丹要把自己的最後一塊梨分一半給娜娜,薩丹用牙齒咬著梨,送到娜娜的嘴邊,兩個人的嘴唇靠到一起,在接吻中把梨吃掉。於是,先生們提出了令人發笑的抗議。菲利普大聲叫大家不必看不順眼。旺德夫爾問他們是不是該出去一會兒。喬治跑過來抱住薩丹的腰,把她拉到自己的座位上。


    “你們真蠢!”娜娜說道,“你們把我可憐的寶貝的臉都弄紅了……別睬他們,姑娘,讓他們開玩笑好了,這是咱倆的私事。”


    繆法神態嚴肅地瞅著她們,娜娜轉過頭來,對他說道:


    “你說對吧,我的朋友?”


    “對的,肯定對。”他慢慢地點了一下頭,喃喃說道。


    沒有人再提抗議了。這些先生都出身於名門望族,都受過正統教育,她們坐在他們中間,麵對著麵互相含情脈脈,泰然自若地濫施女性的**威,公然表示對男人們的蔑視,使他們不得不接受她們,承認她們的主宰地位。他們還為她們的行動拍手叫好。


    大家到樓上小客廳裏喝咖啡。兩盞燈發出柔和的光線,照亮了粉紅色的帷幔、暗金色的漆器小擺設。在夜間這樣的時刻,在一些小箱子、青銅器和瓷器中間,一道幽暗的光線照亮了一件白銀或象牙鑲嵌的飾物,把一根有發亮的雕刻圖案的小棍照得更加醒目,把一塊鑲板也照得發出絲絨般的反光。下午生的火已成火炭,窗簾和門簾遮得嚴嚴的,房間裏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這間屋子裏充滿了娜娜的私生活的氣氛,亂扔的手套,落在地上的手絹,一本打開的書,還常常看見她在屋裏穿著睡衣,身上散發出一股紫羅蘭的香味。她的沒有條理的妓女生活,在這富麗堂皇的氛圍中,產生了一種迷人的效果。那些寬大得像床的扶手椅,深得像凹室的長沙發足以引人昏昏欲睡,把時間置之腦後,誘人坐在暗淡的角落裏,竊竊私語,笑吟吟地傾吐衷腸。


    薩丹走近壁爐邊,躺到一張長沙發上,點燃一支香煙。旺德夫爾跟她開玩笑,裝出吃醋的樣子,拚命與她爭吵,威脅她說,如果她再纏住娜娜,不讓她盡主人的職責,他就要派證人來揭發她。菲利普和喬治也湊過來幫腔,一起捉弄她,使勁捏她,最後她叫起來:


    “親愛的!親愛的!叫他們規矩一些吧!他們總纏住我。”


    “喂,放開她,”娜娜嚴肅地說,“你們知道,我不願意看到別人糾纏她……而你呢,我的小貓咪,既然他們這樣不懂情理,你為什麽總是與他們混在一起?”


    薩丹臉都氣紅了,她伸伸舌頭,到梳妝室去了。梳妝室的門敞開著,透過那扇門,可以看見一隻毛玻璃球形燈罩,裏麵燃著一盞燈,射出的乳白色的光線把大理石梳妝台照亮了。這時候,娜娜以充滿魅力的女主人的身份同四個男人交談起來。她在白天讀了一本轟動一時的小說,小說寫的是一個妓女的身世。她讀完後很氣憤,她說故事很不真實,而且對這種標榜描寫現實生活的**文學表示反感和憤慨。好像什麽內容都可以寫似的!好像小說寫出來不是讓人愉樂消遣似的!關於書籍和戲劇,娜娜有自己的特有的見解,她希望讀到描寫愛情的高雅作品,所寫的內容能留給她想象的餘地,並使她的靈魂變得高尚。爾後,他們的話題倏地轉到震動巴黎的騷亂上來,報紙上刊登的煽風點火的文章,每天晚上都有公共集會,有人號召人們拿起武器,散會後就出現騷亂,她憤怒地攻擊共和派人。這些從來不洗澡的髒漢究竟想幹什麽呢?難道人們生活得還不幸福嗎?難道皇帝辦的一切不都是為了老百姓嗎?老百姓是下流坯!她了解老百姓,她能夠評論他們;她竟忘記了剛才吃飯時她要求人家尊重金滴路上的那些小人物階層,現在又以發跡女人的身份,帶著厭惡和恐懼的情緒來攻擊自己人。恰巧就在那天下午,她在《費加羅報》上讀到一篇關於一次公共集會的報道,集會很滑稽,會上講話者用的是俚語,有一個醉漢洋相百出,被人趕出了會場,她看後還覺得好笑。


    “嘿!這群酒鬼,”她帶著厭惡的神情說道,“不,你們等著瞧吧,他們的共和國對大家來說,將是一場大災難……啊!上帝保佑皇上坐穩江山,坐得越長越好!”


    “上帝會聽到你的祈禱的,親愛的,”繆法一本正經地迴答道,“行了,皇上的江山坐得很穩。”


    他很喜歡見到她發表這些正確的看法。在政治上他們兩人觀點一致。旺德夫爾和於貢中尉也不停地對這些“流氓”進行冷嘲熱諷,說他們是一群大吵大嚷的人,一見到刺刀就逃之夭夭。那天晚上,喬治麵色蒼白,怏怏不樂。


    “這孩子怎麽啦?”娜娜見他露出不舒服的神態,問道。


    “我呀,沒有什麽,我在聽你們談話。”喬治低聲說道。


    他心裏很難過。吃完飯後,他就聽到菲利普跟少婦開玩笑;而現在又是菲利普而不是他自己坐在娜娜的身邊。他氣得胸口發脹,像要爆炸似的,他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不能容忍他們兩人在一起,一些難於啟齒的想法哽在他的喉嚨裏,他感到羞恥和苦惱。他譏笑薩丹,因為她先後在娜娜家裏接受了斯泰內、繆法和其他人。他很惱火,一想到菲利普可能有朝一日會摸娜娜,就氣得發狂。


    “喂!抱抱珍寶吧。”娜娜為了安慰他,對他說道,一邊把在她裙子上睡覺的小狗遞給他。


    喬治又變得快活起來,他抱著還帶著娜娜膝蓋上的熱氣的小狗,就像抱著娜娜身上的某一部分。


    他們又談到旺德夫爾,他在前一天晚上,在帝國俱樂部賭輸了一大筆錢,繆法不會賭博,聽了大吃一驚,但是,旺德夫爾仍然笑吟吟的,暗示自己即將破產,巴黎全城人都在議論這件事:人嗎,怎樣死並不要緊,要緊的是要死得漂亮。一段時間以來,娜娜發覺他有些煩躁不安,嘴角上有了一條衰老的皺紋,清澈、深邃的目光裏露出猶疑不定的神色。但他仍然保持高傲的貴族派頭和沒落了的名門望族的翩翩風度。他已經為賭博和女人絞盡腦汁,這種翩翩風度猶如短暫的眩暈症發作。一天晚上,他睡在娜娜的身邊,對她說了一番可怕的話,她聽了嚇得要命:等他把財產揮霍殆盡時,就把自己關在馬廄裏,放一把火,與馬同歸於盡。現在他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一匹名叫呂西尼昂的馬身上,他正在對它進行訓練,讓它在巴黎賽馬中奪取頭獎。他就是靠這匹馬活著,他已動搖了的信譽全靠這匹馬來維持住。每當娜娜提出向他要什麽東西,他都說要等到六月份,等呂西尼昂在賽馬中贏了再說。


    “算了吧!”她開玩笑地說,“也可能輸掉,因為它要把所有的馬都淘汰了才行。”


    他隻用一絲神秘的微笑作答。然後,他輕鬆地說:


    “我想起一件事要告訴你,我冒昧地把你的名字給了我的一匹小母馬,它獲勝希望很小……娜娜,娜娜,這個名字真響亮,你不生氣吧?”


    “生氣,為什麽?”她說道,其實她很高興。


    他們繼續談話,談到最近要處決殺人犯,娜娜急於要去觀看,這時候薩丹出現在梳妝室的門口,用央求的語氣叫她。娜娜馬上站起來,離開這些先生,走向薩丹,丟下幾位先生不管。那幾位先生都懶洋洋地躺著,一邊抽雪茄煙,一邊討論一個嚴肅的問題:一個患有慢性酒精中毒的殺人犯,應負多大殺人罪責。佐愛倒在梳妝室的一張椅子上,哭得像個淚人,薩丹盡力勸她,她也不聽。


    “怎麽啦?”娜娜驚訝地問道。


    “啊!親愛的,你勸勸她吧,”薩丹說道,“我已經勸她好長時間了……因為你叫她笨蛋,她才哭的。”


    “是的,太太……罵得太重了……罵得太重了……”佐愛結結巴巴地說著,又被一陣啜泣哽住了。


    娜娜見此情景,心一下子軟了。她說了一些好話安慰她。佐愛還沒有平靜下來,娜娜便蹲在她麵前,用手摟住她的腰,做出親熱而深情的樣子。


    “你真死心眼。我說笨蛋跟說別的話一樣。難道我是有意說的嗎!我是在氣頭上……好啦,我錯啦,你就消消氣吧。”


    “我這樣熱愛太太……”佐愛嘟囔道,“我為太太幹了那麽多的事……”


    於是娜娜擁抱了佐愛。接著,為了表明她並沒有生她的氣,就把一件才穿過三次的裙子送給佐愛。她們每次口角都以娜娜送禮物而告終。佐愛用手絹揩幹眼淚,把裙子擱在手臂上拿走了,走時還說廚房裏有人很不開心,朱利安和弗朗索瓦吃不下飯,太太發脾氣,他們倒了胃口。太太又叫佐愛給他們每人捎去一個金路易,作為和解的表示。隻要她身邊的人愁眉苦臉,她就很難過。


    娜娜迴到客廳裏,平息了這場風波,她很高興,不必為第二天的事而暗自發愁了,這時薩丹湊到她的耳邊,沒完沒了地跟她說話。她向娜娜告狀,並威脅說,如果這些男人再捉弄她,她就要走了。她要求娜娜那天夜裏就把他們統統趕走,這樣好教訓教訓他們。再說,隻有她們兩個人,那該多好呀!娜娜聽了有點發愁,斷言說這是不可能的。於是,薩丹就像一個粗野的孩子對娜娜耍賴,一定要娜娜聽她的話。


    “我要這樣,聽見了吧!……要麽把他們趕走,要麽就是我離開這裏!”


    說完,薩丹就迴到客廳,往窗戶邊的長沙發上一躺,一個人呆在那兒,一聲不吭,像個死人,一雙大眼睛盯著娜娜,等待娜娜迴答她。


    這些先生們的討論結果,一致反對刑法學家有關犯罪的新理論。根據這種杜撰出來的所謂理論,某些病理狀態的犯罪就可以不負刑事責任,這樣說來,就沒有罪犯,隻有病人了。娜娜一邊點頭讚同先生們的結論,一邊考慮用什麽辦法把伯爵打發走。其他人馬上就會走,但伯爵一定不肯走。不出娜娜所料,菲利普剛站起來要走,喬治也馬上站起來,他唯一擔心是怕他哥哥比他遲走。旺德夫爾又呆了幾分鍾,觀測風向,看看繆法是否因為有什麽事情而走掉,這樣他就可以取而代之,後來他看見伯爵幹脆不走,要留下來過夜,也就不再堅持了,識相地告辭了。可是,當他向門口走去時,發覺薩丹兩眼發愣,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心裏感到很有趣,便走過去同她握手。


    “嗯?我們沒有鬧翻吧?”他喃喃說道,“請原諒我……我用名譽擔保,你是最漂亮的姑娘。”


    薩丹不屑於跟他講話。這時,娜娜和伯爵兩人單獨呆在一起,薩丹一直注視著他倆。繆法不再有所顧忌,便過來坐在娜娜身邊,抓起她的手指親吻著。娜娜想打個岔,問他的女兒愛斯泰勒的身體是否好了一些。昨天晚上,伯爵還抱怨這個孩子性格憂鬱;他在家裏沒有一天生活得愉快,他的妻子成天不在家,他的女兒冷冰冰的,一聲不吭。對於伯爵的這些家庭問題,娜娜總是出一些好主意。那天晚上,繆法覺得身心輕鬆愉快,便對她訴起苦來。


    “如果你把她嫁出去呢?”她想起了對達蓋內的承諾,說道。


    她馬上大膽說出了達蓋內的名字。伯爵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怒不可遏。他聽過娜娜對他講的那些關於達蓋內的情況,他永遠也不會把女兒嫁給達蓋內。


    她做出驚訝的樣子,接著哈哈大笑起來,摟住他的脖子,說道:


    “啊!你吃醋啦,難道這是真的!……你冷靜想一想。當時他對你說了我的壞話,我氣壞了……今天我感到很抱歉。”


    她從伯爵的肩上看過去,目光正好與薩丹的目光相遇。她感到心慌,立即鬆開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的朋友,這門親事一定要做成,我不想妨礙你女兒的幸福。這個青年很好,你是找不到這樣的好青年的。”


    接著,她大談達蓋內的優點。伯爵抓住她的手,他不再說不行了,他再考慮一下,以後再談這事。然後他提出要上床睡覺,娜娜壓低了嗓門,對他說出一些理由,不能奉陪,她說月經來了,如果他真的有點愛她,就不應該強求。然而,他很固執,堅決不走,她有點軟下來了,這時她又遇到了薩丹的目光,於是,她的態度又強硬起來。不行,這是不可能的。伯爵非常激動,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他站起來,找他的帽子,然而,他剛走到門口,忽然想起那條藍寶石項鏈,因為他感覺到口袋裏的首飾匣子。他原來打算把它藏在床裏邊,等她第一個上床後,一伸腿就可以碰到項鏈,這是大孩子送禮物讓對方驚訝的一種方法。他從吃晚飯時就在想這個方法。他現在這樣被打發走,心裏惶惶不安,怏怏不樂,他生硬地把首飾匣交給她。


    “這是什麽?”她問道,“瞧!這是藍寶石……啊!真的,就是這條項鏈。你是多麽可愛!……喂,親愛的,你相信就是我看見的那一條嗎?把它擺在櫥窗裏,更好看。”


    這就算她對他的全部答謝,她還是讓他走了。他看見薩丹躺在那兒,在靜靜地等待著。於是他瞧瞧兩個女人,隻好聽從,不再堅持留下來了,他走下樓去。前廳的門還沒有關上,薩丹就一下子摟住娜娜的腰,一股勁兒跳呀,唱呀。隨後,她跑到窗口,說道:


    “瞧他走在人行道的那副樣子!”兩個女人在窗簾的遮掩下,把胳膊肘支在鐵欄杆上。一點鍾敲響了。維裏埃大街上空蕩蕩的,在這三月的潮濕的夜色中,兩排煤氣街燈延伸到遠處,狂風夾著雨撲打在煤氣燈上。一塊塊空地上,看上去猶如一個個黑??的洞穴,正在建築中的公館的腳手架聳立在漆黑的夜空中。繆法弓著背,沿著潮濕的人行道走著,他穿過巴黎這片新開辟的冰冷、空蕩蕩的平地,向前走去,連他的身影仿佛都充滿憂傷。她倆見他那副狼狽相,失聲大笑起來。這時娜娜叫薩丹住口:


    “注意,警察來了!”


    於是她們壓低了笑聲,心裏隱約感到恐懼,瞧著馬路對麵邁著整齊步伐走過來的兩個黑影。娜娜雖然過著豪華的生活,像女王一樣受人尊敬,但對警察還是怕得要命,不喜歡聽人談到警察,就像不喜歡聽人談到死亡一樣。看見一個警察抬頭瞧瞧她的公館,她心裏就發慌。誰也不知道這些人會怎樣對待她。如果他們聽見她們在夜間這個時分狂笑,就很可能把她們當成妓女。薩丹把身子緊緊貼在娜娜身上,微微打著寒戰。然而,她們仍然呆在窗口,被一盞漸漸靠近她們的提燈吸引住了,那盞燈光在馬路旁的一片片水窪中搖晃著。原來是一個撿破爛的老嫗在水窪中撿東西。薩丹認出她來了。


    “哎喲,”薩丹說,“原來是波瑪蕾王後,她圍一條柳條開司米圍巾。”


    這時,一陣風夾著毛毛細雨,打在她們臉上,薩丹向娜娜講述了波瑪蕾王後的身世。哦,過去她是一個美麗無比的妓女,她的花容月貌,巴黎無人不誇;她富有魅力,又有膽量,男人像牲口一樣聽她使喚,一些大人物還在她的樓梯上哭泣呢!如今她酗酒,同區的女人們為了逗趣,總灌她苦艾酒;她酒後走在街上,頑童們跟在她後邊向她扔石塊。總之,她真正是一落千丈,一個王後跌到糞堆裏了!娜娜聽著,渾身都涼了。


    “讓你看看吧。”薩丹說。


    她像男人那樣吹了一下口哨。那個撿破爛的女人到了窗戶下麵,她抬起頭向上看,在她的提燈的微弱昏黃光亮下,她被看得清楚了。她渾身衣衫襤褸,頸上的圍巾已經破成碎片,麵色發青,臉上布滿傷痕,牙齒都脫落了,嘴像一個空洞,兩隻眼睛紅紅的,還有傷痕。娜娜麵對這個沉湎於酒的可怕的老妓女,倏然產生一個迴憶,在黑暗中,她仿佛看見了夏蒙古堡,仿佛看見了伊爾瑪,當昂格拉斯這個年高德劭的妓女,正踏在古堡的台階上,全村居民都俯伏在她的腳下。薩丹又吹起口哨,嘲笑那個沒有看見她的老嫗。


    “別吹了,警察來了!”娜娜低聲說道,她嚇得嗓音都變了。


    “快迴到屋裏來吧,我的小貓咪。”


    警察又邁著整齊的步伐迴來了。她們把窗戶關好。娜娜迴過頭來,渾身打著哆嗦,頭發濕漉漉的,在客廳前愣了一陣,仿佛忘記了這是她的客廳,好像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感到那裏的空氣那麽溫暖,那麽芳香,頓時感到很幸福。這裏堆滿了財富,古色古香的家具,金絲綢料,象牙,青銅器,這一切都在粉紅色的燈光下沉睡著;幽靜的整座公館給人以無比豪華的感覺,會客廳莊嚴肅穆,飯廳寬敞舒適,樓梯寬闊寧靜,地毯和座椅舒適而雅致。這一切是她自身的倏然擴大,是她的主宰和享受欲望的膨脹,是她的占有一切進而毀掉一切的欲望的膨脹。她從來沒有這樣深刻地感覺到她的性的威力。她舉目慢悠悠地環顧四周,用哲學家的嚴肅神態說道:


    “對呀!一個人年輕時及時行樂還是對的!”


    這時,薩丹躺在臥室的熊皮上打滾,一邊唿喚她:


    “快來呀!快來呀!”


    娜娜在梳妝室裏脫衣服。為了快點到達薩丹身邊,就用手抓住她那厚厚的金發,在銀盆上麵抖動,長長的發夾像冰雹似地落在發亮的銀盆子上,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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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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