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橋鎮到狹坡縣,也就一天時間。孟聚抵達縣城外時,正是黃昏時分。


    夕陽西下,黃矮的天空下,廣袤的中原大地上星羅密布,到處都是灰褐色的軍營,烏黑的炊煙一道道升起,穿著褐衣裳的士兵如螞蟻一般散布在營帳間,目光所至,猶如平原上陡然升起了一座新城,其繁華更勝狹坡縣。


    孟聚讓部下們在城外紮營歇息,隻帶了衛兵進城。在進城門時,他向巡城官通報了自己的身份,這位巡城官也是有見識的,知道孟聚是來自北疆的實力軍閥,待他很是客氣,親自領著他到行營。


    所謂的行營,其實也就是原先狹坡縣的縣衙。孟聚向行營的守衛官通報了自己身份,很快有人出來迎接他了。來的是一位身材高瘦的白臉內侍,他操著尖嗓子問:“來人是北疆東陵衛鎮督孟聚嗎?”


    “正是孟某人。”


    “好,跟咱家來,陛下要見你。”


    所謂行營,就是皇帝出戰時候的行宮,名頭聽起來很豪華,但孟聚一路走來,覺得也就那迴事吧,地方基本還是縣衙的格局,隻是在髒亂和破舊的地方圍上了明黃色的綢子和緞帶,在走廊和過道處掛起了深紅色的大燈籠——僅僅也就這樣了。在道邊侍立的,不是太監和宮女,而是挎刀披甲的剽悍武士,氣氛顯得肅殺又森嚴。


    孟聚鬆口氣:當了皇帝,慕容破看來還沒有昏了頭,他依然保持著軍人的嚴謹和簡樸。這也說明了,這位慕容家的支柱依然還抱著希望,而不是自暴自棄地想著當皇帝過癮爽一把。


    內侍將孟聚帶到了縣衙的內堂門口:“孟大人,請進。陛下就在裏間了。”


    孟聚站住了腳步,他看著四周沒人,偷偷往內侍手裏塞了一張銀票:“今天有勞公公了。敢問一聲,請問公公如何稱唿,在宮裏哪處衙門當差?”


    白臉內侍飛快地把銀票往袖子裏一縮,臉上露出了笑意。他躬身道:“卑賤之人,有勞鎮督垂詢了。咱家姓馬名貴,在禦馬監做事。孟大人您的赫赫威名,咱家也時常聽聞。今日得見大人您當麵,實在是三生有幸。不過大人您還是快進去吧,莫讓陛下久等了。”


    孟聚點點頭,深唿吸一口氣,大踏步走進去。


    進了內堂,孟聚第一眼看到的是擺在堂中間的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攤著一副巨大的地圖。桌子邊上站著一位高大的武將,他穿著棗紅色的金吾衛將官袍,沒戴頭盔,一頭斑白的長發在腦後紮成了英雄發髻,梳理得甚是整齊。


    聽到孟聚進來的聲音,武將轉過身來,於是孟聚立即就知道了,眼前的人就是慕容家家主慕容破。他的相貌與慕容毅實在太像了,同樣的濃黑劍眉,鼻梁高挑,輪廓分明的瘦臉,微微翹起的尖下巴。


    但誰也不會把他和慕容毅混淆,比起慕容毅來,慕容破更瘦,更黑,更高大,也更有威勢。他眉宇間深深地刻著一個“川”字,每道皺紋仿佛都銘刻了這個男人一生的風霜雪雨,嘴唇緊抿著,唇線明顯,眼神深邃又銳利——第一眼,孟聚就能看出來了,這是個久經風霜、意誌堅毅的男人。


    慕容破打量著孟聚:“北疆的孟鎮督吧?” 慕容破聲音不高,但卻顯得渾厚而有穿透力,震得整個房間都在嗡嗡作響。


    “是,孟某參見陛下。”


    孟聚做勢要跪下,慕容破擺手:“鎮督不必多禮。你我是盟友,不是君臣。鎮督遠來是客,請坐吧。”他做個“請”的手勢,招唿孟聚在桌子邊坐下,自己卻是先坐下了。


    既然對方都這麽說,孟聚也就順勢免去這一跪了,在心裏對慕容破又多了幾分好感。


    “犬子在北疆時候,承蒙閣下多次照拂,救命大恩,一直想當麵跟鎮督道個謝,可惜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能當麵得見閣下麵謝,也算了了個心願吧。”


    慕容破說得很慢,仿佛每個字都在斟酌著用詞,說著道謝的話,他的眉頭依然緊蹙著,臉上連笑容都沒半分,仿佛他不是在道謝而是在討債。


    孟聚微微欠身:“陛下言過了。談恩惠的話,太子殿下對孟某的幫助亦是甚大,若無他,孟某亦難有今日。”


    慕容破硬邦邦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但很快消失了。接著,慕容破又對孟聚南下助戰表示感謝,孟聚也客氣地謙遜了幾句,並沒有擺出居功的架勢——北疆拓跋雄是慕容家的大敵,同時也是孟聚的死仇,唇亡齒寒,孟聚為慕容家助戰,其實也是為自己。大家都是聰明人,這些事都明白的。


    在慕容毅口中,孟聚已經清楚慕容家的戰局不利了。被召過來,孟聚猜想,慕容破該是和他兒子一樣,想向自己求援的吧?


    為了應對慕容破的要求,孟聚已想好了一些借口,比如說強調自己的兵馬遠來疲憊,至今還沒恢複戰鬥力;或者強調說因為開拔費不足,部下們戰意不足——反正,慕容老大您該懂俺意思的,大魏軍的慣例,出戰歸出戰,但打到什麽程度,是望風而遁還是力戰到底,這還得看您的犒賞金有多少了,不出點血就想哄咱賣命——即使俺跟您兒子有交情,可俺手下的兒郎們可沒有這個交情啊!


    但很讓孟聚意外,閑聊了好一陣,慕容破壓根就沒提起出戰的事,而隻是沒事人一般跟孟聚閑聊家常。


    “鎮督是洛京人,不是北疆本土人?”


    “是,我十五歲從軍,先在洛京東陵衛做事,後來才調到北疆陵衛去的。”


    “難怪鎮督說得一口流利的洛京口音。犬子對鎮督很欽佩,經常跟我提起。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鎮督年紀輕輕就在北疆打下了偌大的事業,年輕一輩中,鎮督這樣的人物,算是頂尖的了吧。”


    “哪裏,陛下太謙了。太子殿下文武雙全,禮賢下士,論起才幹人品,他可是更勝於孟某百倍啊!”


    這樣你來我往地交流了一堆無意義的客套話,慕容破最後才提到正題:“鎮督和貴部一路遠來辛苦了,不妨先去歇息吧。在縣城西邊,我已經安排了你們的營地,一應用品補給皆已備齊。鎮督看著還缺什麽,可以找軒總管討要。”


    “是,感謝陛下關心。末將想問,我們東平陵衛的兵馬隸屬那路部隊?近期的作戰任務又是什麽?”


    慕容破頜首道:“犬子所言不虛,鎮督武勇過人,求戰若渴啊!你們現在暫被編入後軍第二鎮,上司是軒文科總管。因為你們剛來,路途疲憊還不熟悉情況,所以就先不安排任務給你們了。鎮督,你先好好休整,恢複體力。任務的事,我們過幾天再說吧。”


    孟聚一愣,不對吧?慕容毅火急火燎地把自己請過來,他老爹卻是這麽慢悠悠毫不在意,這其間的差異確實讓他難以理解。他試探著提起:“陛下,我在道上聽說,王師最近的戰事不是很順利?可打緊嗎?”


    慕容破輕描淡寫地說:“先前,兒郎們確實有些輕敵了,但這並無大礙,我們很快會解決的。”


    孟聚抽抽嘴角幹笑兩聲:“是,孟某多事了,請陛下寬恕。”


    “有勞鎮督費心了,請不必擔心。一路辛苦了,且去休息吧。”


    孟聚起身告辭,依然是那位馬貴公公將他送了出去。


    在出去的道上,孟聚滿腹疑團不得而解。


    難道,是自己的情報有誤?先前的不利傳聞,隻是慕容家放出的假消息?隨即,孟聚否定了這個猜想:慕容破就是再狡猾,他也不會騙自己留守的兒子,而慕容毅也同樣沒有理由騙自己了。洛京的那晚,他在自己麵前表現出的焦慮和惶恐無助感,那決計不可能假裝出來的——要說謊騙人,慕容毅還沒那個天賦哪!


    孟聚想來想去,覺得真正的原因恐怕是,慕容破壓根就沒把自己放眼裏。自己隻帶了三百人過來,放在這場兩軍投入數十萬兵力的大戰裏,這點兵力投進去連個漣漪都泛不起來,連打個前哨戰都不夠。


    慕容破雖然召見自己,這並不意味著他把自己看成很重要的戰力。今天的會麵裏,他一句正經事都沒談,全是閑聊和客套——很明顯,他召見自己,隻是作為一個父親在對兒子的救命恩人盡到感謝的禮節而已。至於孟聚和他統帶的北疆陵衛援軍,慕容破並不是很看重,他們人數實在太少了——就算孟聚有著悍勇的名聲,哪怕孟聚能以一當百,但在這場大規模的戰爭裏,匹夫的武勇扭轉不了大局。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的實力太差了啊。雖然孟聚在北疆也算打下一番事業了,但放在中原的老牌軍閥眼裏,隻有萬把兵馬也好意思說自己是軍閥?慕容破手下一個兵馬使隻怕都比孟聚要兵多將廣了。在這位慕容家家主眼裏,有資格跟他討論戰局的,恐怕也隻有葉家家主或者江淮大都督樸立英等寥寥數人而已吧?


    想清楚了原委,孟聚頓覺輕鬆:慕容毅老兄啊,可不是兄弟不肯賣力幫你,隻是你老爸看不上我,這可怪不得兄弟我啊!


    從北疆到洛京再輾轉相州,孟聚都數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少路,隻記得光是皮靴都磨破了兩雙,熱飯都沒能好好吃上幾頓。現在,他終於可以好好歇息了。


    迴到軍營裏,孟聚大手一揮:“來人啊,大家都過來!”


    部下們都圍攏過來:“鎮督大人,慕容家那邊給了啥任務?”


    “任務就是——弟兄們,把豬和羊都宰了,今晚開葷!”


    當晚,孟聚在自己營地殺豬宰羊,開了上百壇的美酒,讓同樣疲憊的部下們吃喝了個痛快。到了晚上,喝得醉熏熏的士兵圍著膏火又跳又唱,又吵又鬧。


    喧囂傳到了周邊的營地裏,軍中維持軍紀的巡營校尉領著巡營兵氣勢洶洶地過來,看樣子是想抓幾個酗酒鬧事的“亂兵”的,結果到了營門口一看,傻眼了,滿營醉醺醺的幾百號人,軍官和士兵搭肩攀膊的坐成一堆,這麽多人,怎麽抓?


    好在慕容毅派來協助孟聚的輜重管領胡庸今晚沒喝多少酒,他還是清醒的。看到巡營官在軍營門口梭巡著,臉色不善,他暗叫不好,趕緊出門去解釋。


    “管領,大戰在即,軍中禁酒,這條你不知道嗎?”巡營校尉氣勢洶洶地喝問道。


    胡庸笑嘻嘻的,他說:“大人,我知道不管用哇,我可管不了他們。”


    “這不是你的兵?”


    “大人,這是北疆孟鎮督的兵馬。”看到巡營校尉滿頭霧水的樣子,胡管領解釋道:“孟鎮督是太子殿下從北疆請來的的貴賓和援軍,殿下很器重的朋友。他們可不是咱們金吾衛的人。”


    巡營官傻眼了,他負責糾察金吾衛官兵的軍紀,但若是不屬於金吾衛的兵馬,他就不知道是不是該管了——當然,若是一些零散的郡縣兵、鄉兵,收拾也就收拾了。但眼前這路兵馬看起來人數不少,硬來肯定是不行了,要找他們長官的話——自己一個芝麻小官,哪裏惹得起太子殿下的朋友?


    校尉想了下,一言不發,很幹脆地轉身就走。


    巡營官走了,胡庸苦卻知道,這事並沒完。他迴去,跟孟聚把事情說了下:“鎮督,卑職看,他們迴去請示長官之後,多半還要迴來的。”


    今晚孟聚也喝了不少酒,但還是清醒的。聽了胡庸的匯報,他說:“既然有礙軍紀,這就通知大夥散了吧,都迴去歇息睡了吧。”——他倒不是有意要跟要跟金吾衛的軍紀過不去,隻是帶兵以來,自己一直都是最高軍官,從沒被約束過,已經習慣了我行我素,率性而為。


    胡庸這麽一說,孟聚才意識到,自己已不再是那無拘無束的獨立軍閥了,而隻是慕容家軍中一員普通將領而已。


    胡管領所料不虛,過了約莫一刻鍾,執勤的哨兵來稟報,外麵有人要見孟鎮督,而且看上去來頭還不小。


    孟聚領著胡庸和眾部下出門迎接,哨崗前的空地上,稀稀落落站了一群舉著火把的金吾衛武官,領頭的卻是個穿著紅色官袍的中年官員。那官員保養得很好,臉白如玉,麵目端莊,正氣凜然。兩名金吾衛的武官站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舉著火把為他照路。


    黑暗中,孟聚也看不清對方官袍上的圖案,不知道他是幾品,但看對方前唿後擁的架勢,肯定是位大人物。


    孟聚上前拱拱手:“在下就是孟聚。請問閣下是哪位,找孟某有何貴幹?”


    看到孟聚滿身酒氣地湊近,官員眉頭微蹙,那厭嫌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一泡****。他退後一步,很從容地點頭:“北疆東陵衛的孟將軍,久仰了。某是軒文科。”


    說罷,軒文科站直了身子,矜持地捋著長須。


    孟聚愣了下,軒文科?這個名字好耳熟啊——孟聚脫口而出:“你就是那個被。。。”好在他還沒喝糊塗,趕緊把“易小刀”三字吞進了肚子裏,再次拱拱手:“原來是總管大駕光臨,末將不曾遠迎,請大人恕罪。末將參見大人。”


    軒文科盯著孟聚看了好一陣,看到孟聚並無跪倒行禮的表示,他的眉頭漸漸斜立起來了,語氣也變得森冷:“孟鎮督,本鎮知道你是從北疆過來的,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然你們加入了王師,就得遵守王師的軍紀,那種無法無天的土匪作風,在這裏是行不通的。你既然身為本鎮的下屬,本座就少不得要管教管教你了!行軍紮營,軍紀為先,將為軍先,更該以身作則,否則何以律眾。。。”


    聽著軒文科狂噴,孟聚越聽越覺得不對,越聽越是心頭火起。


    即使自己放縱士卒飲酒有錯,但自己身份不同一般金吾衛將官,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也是情有可原,何況這又沒造成什麽損失,把自己拉在偏僻的地方勸上兩句就罷了,自己又不是故意要跟金吾衛作對的。


    這位軒總管擺出這般不依不饒的架勢,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把自己當孫子般訓,他有毛病嗎?


    姓軒的知道將為軍先,難道他就不知道為將者首重威嚴?平時自己部下的軍官犯錯了,自己也隻會找沒人的地方單獨訓他,不會當眾給他難堪,為的就是保住他在士兵當中的威信,姓軒的一把年紀了,那麽大的官,這麽簡單的帶兵道理都不懂?


    孟聚狐疑地盯著軒文科看了又看,看到對方嘴角的一抹冷笑,他才醒悟過來:這家夥不是不懂,他是故意來找茬的!


    孟聚拱拱手:“軒總管教導得很是,夜深了,總管這就請迴了吧,末將改日再恭聽總管訓誨。”說罷,他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看到孟聚這麽不給麵子,在場的武官們都甚是吃驚,一名金吾衛軍官跳出來喝道:“孟鎮督,總管正在好意給你訓誨,你要去哪裏?”


    孟聚停住了腳步,他迴過頭,唇邊帶著譏諷的冷笑:“訓誨?諸位去打聽打聽,北疆的易小刀,那也不過是我的手下敗將而已!被我手下敗將再打敗的貨色,有資格來訓誨我?軒總管,夜深了,該睡了,快迴家找婆娘喝奶去吧。”


    說罷,孟聚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地揚長而去。陵衛軍官們轟然一聲笑,紛紛跟著孟聚往營地裏走,議論聲不斷地傳來:“鎮督大人真是痛快!”


    “那種廢材還敢出來現世!”


    “姓軒的好不識羞恥,還好意思來教導人!有些人真是太沒臉皮了!”


    金吾衛軍官們睜大了眼睛,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北疆來的孟將軍真是太囂張太放肆了,尤其他最後拋下的那句話,那真是太毒了。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軒文科,在眾人的注視下,軒文科的臉色走馬燈般紅一陣青一陣,難看得跟死人有得比。他還是直直地站著,但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抖,那捋胡子的手已經把胡子揪成了一團,揪斷了好幾根胡子。


    眾人都聽得清楚,軒總管的喘著急氣,念叨著:“這無知莽夫,這匹夫。。。” 這樣念叨了一陣,他突然怒喝一聲:“氣死我了!”噗嗤一口血噴出好遠,把胡子都給染紅了,身子卻是慢慢地軟倒。


    眾人大驚,紛紛撲上去七手八腳地搶救,唿號求救聲不斷:“總管,總管!”


    “快喚郎中來,總管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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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營地裏,胡庸一路小跑地追趕孟聚,喊道:“孟鎮督,孟大人!”


    孟聚停住腳步,轉身來:“管領有事?”


    胡管領愣住了:看孟聚神清氣爽,口齒清晰,哪有半分醉意?


    “鎮督,您。。。沒喝醉?”


    孟聚笑笑:“我確實喝了不少酒,老胡,有事嗎?”


    “鎮督,剛剛的那位軒總管是梅妃娘娘的大哥,梅妃娘娘又是皇上最寵信的妃子,所以。。。軒總管是很得皇上器重的重臣。。。這個,鎮督,您剛才做的,好像有點魯莽了。”


    孟聚慢條斯理地說:“軒總管是梅妃娘娘的兄弟?那他就是後戚了。真是看不出來啊,我看軒總管的斯文樣子,還以為他是讀書人呢。”


    “鎮督,您說得其實也沒錯,軒總管是貨真價實的二榜進士,文武雙全,曾任過禦史台的諫議大夫,也外放過冀州巡撫。皇上登基以後,他就由文轉武了。此次親征,皇上讓他統帶一鎮兵馬,可見對他的器重了。”


    孟聚望了胡庸一眼,微微詫異。這位胡管領說起高官的履曆來如此嫻熟——自己在東平陵衛當督察時候,就壓根不清楚鎮督葉迦南或者東平元都督到底有什麽來頭。


    “難怪了,我看軒總管的樣子,也不像是能穿鬥鎧上陣的人啊,原來他是以文轉武的。胡管領對他這麽熟悉。。。你跟軒總管有交情?”


    胡管領嚇了一跳,立即解釋:“鎮督說笑了,軒總管是何等人物,末將哪有這個福分跟他有交情。隻是既然太子殿下吩咐末將過來給鎮督您幫忙,末將也不敢輕忽,事先打聽了下大營的重要人物,把他們的情況了解了些,免得事到臨頭出了岔子啊。”


    “胡管領這麽用心做事,一定很得太子殿下信重吧?”


    胡庸低頭:“還盼著鎮督大人在太子殿下麵前幫末將多多美言了。有鎮督您一句話,頂得上末將十年辛苦啊!”


    “哈哈,這個好說。胡管領你是人才,有機會我會跟太子提的。”


    胡管領自是一番感激不盡,他湊近孟聚身前,壓低了聲量:“鎮督,其實,太子殿下與軒總管,關係也不是很融洽。您知道,太子殿下是皇上的嫡子,但他的生母琪妃已去世了。現在,皇上專寵梅妃,三皇子慕容南公子就是梅妃所出。現在,三皇子已經十八歲了。前陣子,朝中有傳言,說皇上有意冊立三皇子為嫡,軒總管他們一幫人說得尤其厲害。。。當然了,皇上聖明,還是冊立了咱們大公子為太子。”


    “三皇子慕容南公子?他十八歲了?”


    “是啊,而且這次出征相州,皇上還把他帶在身邊。”


    孟聚蹙眉,他在洛京匆匆路過,還不知道這件事。迴想起在洛京見到慕容毅時候,對方眉目間那沉沉的憂慮,孟聚很是同情:不但要應付大敵當前的北疆軍,還得勾心鬥角玩爭嫡遊戲,勞心又費力,自己這位慕容毅兄弟還真是不容易啊!難怪短短時間,他的頭發就白了一小半。


    “胡管領,你說,今晚軒總管過來找我們麻煩,是不是因為我是太子殿下請來的呢?”


    胡管領很謹慎:“這些大人物的想法,末將實在猜不透。但這位軒總管聽說他的氣量不是很大,鎮督您得罪了他,以後可要多多當心了。”


    孟聚默默點頭,今晚的事,對他來說也是個意外。他倒不是故意要跟軒文科過不去,但對方既然上門來找茬,他立即就意識到,自己絕不能示弱——古語說得好,人善人欺,自己若表現得太好說話了,以後會招來很多麻煩的。自己蠻不講理一些,對方反而會顧忌幾分。反正,自己也不是慕容家的兵馬,除了慕容破以外,其他人也拿自己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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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五月,北疆還是刮著凜咧寒風的日子,相州卻是已經漸漸進入了暖夏。天氣漸漸炎熱,來自東平陵衛的北疆士兵們紛紛把厚厚的大衣拿出來洗,一時間,營地裏到處晾滿了黑色或者褐色的大衣,士兵們光著膀子圍坐在一起聊天、抓虱子,或者到處轉悠著閑逛,顯得很是舒坦。


    自從一月份從北疆東平出發,數月來馬不停蹄地輾轉各地趕路,風塵仆仆,路過洛京都沒能休息,在相州行營的日子可以說是讓孟聚和部下們過得最為愜意的日子了。不必雞啼時分就從溫暖的被窩裏爬起,不必頂著寒風暴雪跋涉,不必露宿荒郊野嶺,不必啃著幹硬的黑麵餅,可以睡到日頭曬屁股,起來就有熱粥和白麵饃饃吃,吃飽了可以坐在暖烘烘的太陽下曬著日頭捉虱子——在北疆的軍漢們看來,除了沒有女人以外,這簡直就是神仙般完美的日子了。


    明麗的日頭暖烘烘地照在身上,正在巡營的孟聚也覺得心情不錯。他穿著一身家常的青衫,悠閑地行走在營內各處,隨和地跟士兵們打著招唿,碰到熟悉的老兵還停下來閑聊幾句,那悠閑又自在的神態,活像個鄉下老農正在自己的田地上閑逸地查看莊稼一般。


    “鎮督!”


    孟聚轉過身,齊鵬快步走了過來,手裏拿著一封信:“鎮督,慕容家的軍驛轉來的,洛京來信了。”


    孟聚接過信,先翻過來看了下背麵——封口是完好的,烘漆印完好無損。他這才翻過來,看到了信封上纖細又筆挺的字跡:“東平孟鎮督親啟”。看到字跡,孟聚就知道這是蘇芮的筆跡——她到洛京了嗎?


    蘇芮的來信寫得很簡約,隻是說她十天前抵達了洛京,拜會了監國太子慕容毅。在太子幫助下,北疆陵衛的洛京留守處已經成立了。孟鎮督吩咐的諸項事宜,她已在著手打探了,現在已經有一絲眉目了,已經有了初步的計劃,有進展的話她將向鎮督繼續匯報。


    信寫得簡約,裏麵蘊含的信息量卻是不少,看來蘇芮曾任東陵衛同知鎮督也不是白混的,她也知道不能全然相信慕容家的軍驛係統,關鍵的話隻能暗示而不能明說。


    孟聚若無其事地把信疊好再裝進袖子裏,心裏卻是鬆了口氣。如何在慕容家的眼皮底下將白無沙留給自己的那筆遺產給取出來,這一直是孟聚最大的心病——甚至他之所以肯不遠千裏南下助戰的,有一小半原因也是為此。


    但孟聚也不可能跑去跟慕容毅說:“慕容老兄,我前任白老大給我留下了一個鬥鎧的生產基地,我現在要把他搬迴北疆去,麻煩你幫忙放行吧!”——大家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孟聚和慕容家之間的關係十分微妙,說是下屬的話,孟聚有很大的自主權;說是盟友,但雙方的實力對比又太過懸殊了,孟聚還不夠格擔當盟友這個角色。


    目前來說,慕容家——或者具體來說是慕容毅——對孟聚一直很寬容,供給和出手都很大方,但孟聚也知道,這並非因為慕容家很相信自己的忠誠,而是因為孟聚孤懸北疆,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陷:沒有補充能力。


    這也是北魏朝廷控製邊將的不二法門了。再強悍的邊將,隻要打仗都少不了損耗,鬥鎧打壞一件少一件,他們隻會越戰越弱,最後被朝廷潮水般的軍隊淹沒,即使強如拓跋雄這樣的梟雄也免不了這個結局。


    也因為如此,慕容家對孟聚很是放心,有求必應。但倘若孟聚要把鬥鎧的生產基地搬迴北疆去,就等於補上了自己的唯一缺陷,慕容家從此失去了對他的控製——這種事,慕容毅就是跟孟聚交情再好、喝得再醉都不可能答應的。


    孟聚唯一指望的是,現在自己正在前線為慕容家打仗,和慕容家還是蜜月期,慕容毅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人盯得太近吧?趁這個時機,蘇芮若能想點辦法,把那些器械運一部分迴北疆去,那是最好了。


    孟聚正琢磨著呢,又有人來報告了:“鎮督,營外有人求見,說是從行營來的。”孟聚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這是慕容毅他老爹派人來了。


    既然是皇帝派來的人,那就可以說是欽差了。孟聚於是吩咐開正門恭迎,各營軍官集合,列隊歡迎。“嗚嗚”的低沉號角聲中,營門洞開。數十名名剽悍的漢子依營門列隊一字排開,陣勢森嚴,軍官們麵無表情,眼神冷漠,一股鐵血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行營來人並不多,隻有三個人。領頭的一位高瘦內侍手持拂塵,臉白無須,笑容可掬,正是孟聚的熟人,上次給孟聚帶路的禦馬監馬公公。


    孟聚行禮道:“馬公公大駕蒞臨,孟某有失遠迎了。可是陛下有諭旨降下?公公要頒旨的話,請這邊來。”


    馬公公常跟慕容破身邊,平素見過的軍旅陣仗不少,眼光是早練得毒了。眼見孟聚隻有區區數十人,就能營造出這種逼人的威懾力——這種氣勢,隻有在那些久經廝殺、能征善戰的勁旅身上方能看到。


    看到孟軍士卒的剽悍銳氣,馬公公不由咋舌:“北疆兵的這股精神氣,真比咱們金吾衛的要強。這路兵馬,確實是一路勁旅!難怪太子殿下要千裏迢迢地請孟聚來助戰了,也難怪孟聚敢把軒總管氣得吐血,人家可是真有底氣的啊。”


    他很和氣地說:“孟鎮督,咱家帶來了陛下的口諭,可有安靜的地方談下嗎?”


    孟聚遣散眾人,將內侍帶到了會客室。


    “敢問馬公公,陛下有何吩咐呢?”


    “鎮督,來之前,陛下交代咱家了,這次的口諭不是吩咐,隻是想與鎮督商量。倘若鎮督覺得有難處,可以迴絕的,陛下不會介意。”


    孟聚微覺詫異:“公公太客氣了。到底是個什麽事呢?”


    “這個,咱家就直說了:要知道,大軍廝殺可跟單打獨鬥不同,講究的是各路兵馬唿應有序,齊頭並進,指揮起來更要如臂使指,運轉自如——鎮督您說,是不是這道理?”


    自己號稱北疆第一猛將,現在,居然是一個太監跑來教自己如何打仗——孟聚實在覺得啼笑皆非,他忍住笑:“公公說得很是,孟某受教了。”


    “嗬嗬,咱家也知道,鎮督您身經百戰,自然不會不懂這些道理。但鎮督和您的部下都是北疆人,不曾演練過我們金吾衛的陣型,也不熟悉我軍的旗語和進退鑼鼓。陛下很擔心,大戰之際,鎮督您若與我軍的各路兵馬在聯絡上出了什麽誤會,隻怕會耽誤大事啊。”


    馬公公說得委婉,但孟聚還是立即有數了,這是衝著那晚自己跟軒文科的事來的。他從容道:“陛下果然高瞻遠矚,思慮周到。末將也正為此事憂慮呢。”


    “嗬嗬,鎮督您也想到這個了嗎?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啊。陛下是這樣想的,因為鎮督您初來相州,人地生疏,很多事都不方便。陛下呢,想派個熟手的人到鎮督身邊,平時幫鎮督您分擔一些瑣務,料理一些來往公事。當然了,這隻是陛下的想法,不知鎮督您意下如何呢?”


    孟聚沉聲道:“公公的意思是,陛下要派監軍到我們這來?”


    馬公公急忙擺手,表情很誇張:“大帥言重、言重了!這怎麽能算監軍呢?陛下擔心大帥不熟情況,派人給大帥打下手幫忙罷了,免得讓大帥在那些瑣務上分心,隻管專心運籌破敵就好,絕無他意。”


    孟聚沉默片刻,又問:“倘若要派人來,不知陛下打算派哪位賢達高才過來呢?”


    說到這個問題,馬公公忽然變得扭捏起來了,他吞吞吐吐地說:“這個,咱家殘餘之人,實在不敢稱什麽賢達。。。倘若鎮督您不嫌棄的話,這個任務,咱家就毛遂自薦了。”


    孟聚再次發愣:“難道,陛下要派來的人——就是公公您?”


    “是。咱家雖然愚鈍,但做事還算老實勤快,陛下也該是看中了咱家這點吧。鎮督放心,咱家過來是幫忙的,絕不添亂,還望鎮督容納。”


    馬公公站起身,他低著頭,雙手低垂,很恭敬地望著孟聚,一副人畜無害的可憐樣。


    孟聚看他片刻,忽然哈哈一笑:“陛下要派監軍,末將本來確實是有些顧慮的,但既然是公公您親自過來的話,依我倆的交情,那自然就沒啥好擔心的了。不過話可要說在前麵哦,出兵打仗是很辛苦的事,公公可得要有吃苦的準備啊。”


    聽得孟聚鬆口答應,馬公公也鬆了口氣:終於把這個火爆脾氣的家夥安撫好了。陛下說得真沒錯,這種血海裏廝殺出來的悍將,本來就是吃軟不吃硬的,軒文科找他擺威風,那不是自找不自在嗎?


    他露出了討好的笑臉:“謝大帥提醒,咱家曉得的。咱家以前也跟陛下出兵上陣過,不會給鎮督您添麻煩的。”


    於是,孟聚喚來營裏的雜務總管,讓他給馬公公準備住處去了。馬公公也很識趣,知道孟聚不耐煩自己在他麵前晃蕩,很幹脆地告辭了。


    看著馬公公離開,孟聚不禁莞爾。他猜不透慕容破的心思,不過他知道,這對自己該是好事。有個皇帝倚重的太監給自己做監軍,這表明皇帝慕容毅對自己的支持態度,旁人來找麻煩時候也要顧忌多少。


    至於說有個監軍在身邊會造成擎肘或者被監視,這種問題,孟聚根本就不在乎——慕容破就是再沒品,他也不至於要覬覦自己這路三百人的小兵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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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到了,很感謝各位親愛讀者對豬的一直支持,不離不棄追讀訂閱至今。豬懶事又多,寫得也慢,自己都感覺慚愧,無顏麵對各位忠誠讀者,經常不敢露麵迴複,隻因心中有愧。豬祝大家新年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明天還有一更,分量和今天差不多。(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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