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對爺爺的成見或者說仇恨由此而生。一向自詡聰明的爸爸將爺爺的身份和查家家譜聯係起來,就得出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結論:查家世代摸金,代代相傳,一直到爺爺這一輩。至於爺爺為什麽沒往下傳,還一直守口如瓶,這或許是一個難解之謎。但從家譜看,長子留下傳宗接代,其他男丁成年後都要進兩地山,如此前赴後繼,查家世代摸金的終極目標,應該在兩地山。


    兩地山裏到底有什麽秘密?


    看著竹籠下的一件件寶物被運走,爸爸的眼珠幾欲脫落,但爸爸對我沒有絲毫責怪。後來爸爸問我爺爺平日或者夢裏還對我交待了什麽,我看了看水井,決定永守這個秘密,直到有一天我自己有必要去解開這個秘密為止。爸爸見我搖頭,就歎口氣,像爺爺一樣摸了摸我的頭,無聲地走開。


    這之後爸爸變得特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他常常突然離家,有時一兩個月,有時一年半載,連媽媽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看著媽媽整天哀愁憂傷、沉默寡言的樣子,我有些心痛,決定要跟爸爸好好交談一下。


    這次爸爸是離家半年後迴來。我在門口接住爸爸,說:爸爸,我想跟你談一談。爸爸很詫異的樣子,說:小孩家有什麽好談的?我說:我二十四歲了,怎麽還是小孩?爸爸一愣,仔細看了看我,說:哈哈,沒想到我們東西都二十大幾了,好啊好啊。我看爸爸心情很好,就問:你現在也不在家裏做農活了,出門是做啥子手藝呢?爸爸表情嚴肅起來,說:小孩家的,不該問的事情別問。我說:又把我當小孩了呀?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爸爸嚇了一跳,說:你知道什麽?我說:你看你身後帶迴的那兩個人,就知道你去墓地了。爸爸臉色一沉,說:胡說什麽?再說,我不是一個人迴來的嗎?身後哪還有什麽人?我說:別以為他們沒有皮肉隻是一個骨頭架子我就看不見,看,他們想從你身邊搶先進屋了哩。


    爸爸聞言有些失色。他一邊口裏默誦什麽,一邊從衣兜裏摸出一張符往門上一貼。隻見那兩個骷髏被一道金光刺得連連倒退,最後在屋前的地壩邊站住,不甘心地看著我們家大門,足有半個時辰才慢慢離去。


    我有些吃驚,念咒,用符,我隻看見張道士在六姐的墳前用過。爸爸一向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這幾年從哪裏學會了這些?從他能鎮住那兩個麵相十分兇惡的骷髏來看,爸爸並非隻懂皮毛,而是有好幾層功力了。


    爸爸這次迴家呆的時間最長。期間有好幾個客人來找他要去什麽地方,都被他推脫了。爸爸對客人說,自己有一件很重要的家事,處理好了他自然會主動去找他們。我不知道爸爸說的家事是什麽,因為一天過去了,一月過去了,爸爸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裏睡覺,並沒有什麽家事需要他處理。


    兩個月後的一天,從村外遠遠傳來一陣鼓鑼聲。爸爸躺在床上,對媽媽說:有人找我,就說我病了。媽媽說:誰找你?爸爸瞪了媽媽一眼,媽媽就噤了聲。這些年爸爸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和暴躁,媽媽卻越來越體諒和順從。聽見鼓鑼聲從村口一直響到我們家屋後,院壩裏響起一片嘈雜聲,媽媽剛走出屋,一個披麻戴孝的四十來歲的男人噗地雙膝跪下,對著媽就是三個響頭。這一帶有個風俗,誰家死了人需要請鄉鄰幫忙,孝子見了對方就得磕頭。媽媽以為對方是來找自己去幫忙操辦喪宴的,雖不認識對方卻邊忙將對方扶起來。孝子說:嬸嬸,查大叔在嗎?


    媽媽想起爸爸剛才的話,說:在,他病了。你是誰呢?找他幫忙?


    孝子說:我姓張,叫張守林,是張悟真的兒子,就是張道士的兒子。


    媽媽一聽,連忙請張守林坐,一邊叫爸爸:見重,快出來,張道士的兒子來了。媽媽說完,聽見爸爸在裏屋好一陣咳嗽,十分虛弱地說:是嗎?張道士是我們的恩人,可別怠慢了人家。


    張守林聞言,在屋外大聲說:查大叔,我爸他快咽氣了,要馬上下葬,他讓你去一下。


    爸爸喘氣的聲音比說話的聲音還大。他說:我這病,那麽遠的路,我怕是去不了啦。


    張守林說:我爸就在你們屋後的菜地邊上等你哩,就是你們家六兒最初下葬的墓地。爸爸說:你爸不是瘋了嗎?怎麽還讓他到處走啊?張守林說:我爸其實沒瘋,他是被你們家六兒的魂附了體,現在我爸快咽氣了,六兒的魂就散了,六兒的魂一散,我爸就想起了很多事情,他不想六兒的魂再來纏人,所以要你去商量一件事。


    爸爸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在裏屋折騰了好一陣,才拄著一個竹棍出屋,說:張道士可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啊,他讓我去,我就是豁上這條老命也必須去的。


    來到墳地,爸爸見墳坑已經挖好。張守林命人打開一口烏黑鋥亮的黑漆棺材,湊上去說:爸,查大叔來了。隻見棺材裏慢慢伸出一隻青筋畢露、細小而幹枯的手,向爸爸招了招,示意爸爸靠近。爸爸緩緩地走上去,先對著棺材謝恩,然後說:恩人你有什麽隻管說,沒有什麽商量不商量的,你對我們家的大恩大德,我們一分鍾也不敢忘記。棺材裏麵的手似乎有些著急的揮了一下,示意爸爸起身。爸爸卻沒起來,繼續說:我們還欠著你的利喜哩,俗話說,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就是拿上我這條老命,也報答不了你的恩情哩。


    看到棺材裏的手慢慢往裏縮,爸爸才站起來,努力把耳朵靠近棺材,大聲問:恩人你說什麽?後來爸爸站起來,說:恩人有話給我講,他聲音太小,大家都靠後一點,別吵。爸爸說完把耳朵努力貼近棺材,似乎還是無話聽清,他就漸漸地把頭整個地埋進棺材裏去了。或許是他的病體虛弱,他將一隻手伸進棺材,以支撐自己的身體。


    良久,爸爸站起來,對張守林說:多大個事!不就是借用這一小塊自留地嗎?你直接說一聲就是,哪用得著你爸親口對我說?張守林說:爸的意思,他上次遷六兒墳的時候,就把魂落這裏了,怎麽也招不迴去,所以他隻有葬這裏才能安生;也隻有他葬在這裏,才能鎮得住六兒,不讓她迴來騷擾你們,並且,隻有陽葬才能起到作用。爸爸聽著,臉色不易察覺地變了一下,但他很快點了點頭,說:你爸吩咐我趕緊把棺蓋蓋上,立即下葬。見張守林喏喏連聲,爸爸慢慢合上棺蓋。


    這天晚上,爸爸在掘張道士的墳墓時,被媽媽抓了現形。


    爸爸把棺材裏價值不菲的金銀珠寶裝進拴在腰間的布袋裏,然後費力地把張道士的屍體從棺材裏抱出來,再將棺材裏那件包裹了頭發、手指甲與腳趾甲的衣服小心地鋪好,蓋上棺蓋。一切停當後,爸爸背起張道士的屍體,轉身準備離開時,才發現身後不知什麽時候不聲不響地站著一個人。爸爸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下。


    媽媽冷冷地說:你這樣做,會遭報應的!張道士對我們可是有大恩的。


    一聽是媽媽的聲音,爸爸鬆了一大口氣。他本是要對媽媽破口大罵的,可他突然覺得沒了底氣。雖然媽媽一直認為他幹上了盜墓的營生,但媽媽沒有證據,爸爸完全可以抵賴得理直氣壯。今天被媽媽抓了現形,爸爸突然覺得自己很下作,很理虧。但爸爸很快找到了挖掘張道士墳墓的理由。他對媽媽說:張道士滿嘴仁義道德,一肚男盜女娼,要不是我學會了看墓地風水,還真被他騙得溜溜轉哩。


    爸爸說,那次張道士把六兒的新墓地看得那麽遠,就是使的調虎離山之計哩。有次偶然聽東西說張道士把自己的頭發指甲和衣服埋那裏了,我還以為東西胡說哩。前些後我才學會了看墓地風水,那次試著看了下以前弄得我們不得安寧的六兒的那塊墓地,這才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墓地女旺財,男旺丁,宜陽葬,陽葬方安,更主子孫高官。陽葬就是


    活葬,讓墓主人留著一口陽氣下葬。那次張道士往這裏一站,心裏就在打這塊墓地的主意了。他首先不要我們招待不要我們利喜,讓我們感恩,又用自己的頭發指甲之類占著這塊地,讓那些小鬼小怪慢慢知難而退。當他知道我為了東西又去請他的時候,他就裝病,裝出是為我們而讓六兒的鬼魂附了體,讓我們對他更加歉疚,更加感恩。因為這塊墓地是我們家的自留地,一般情況下是肯定不能讓別人占為墓地的。


    媽媽一臉冷漠,她對爸爸說的這些毫無興趣。她若有所思地說:張道士的衣服和頭發指甲你早就掉包了是吧?那你今天在張道士的棺材前,裝出聽不清張道士說話,把腦袋埋進去,還假裝把手放進去支撐身體,是在圖財呢還是害命?


    爸爸吃驚地看著媽媽,心想這個數年來少言寡語的人,怎麽竟心如明鏡似的?爸爸幹笑了一下,說:他那口氣,留到土裏去會更憋悶的,這墓地,最宜厚葬,我不看也知道他棺材裏藏了很多值錢的東西。這塊墓地,還宜合葬,除了我們二人,誰也別想打它的主意。一定記住啊,如果今後我先去,一定要讓我留著一口氣入土。


    爸爸這時已經從容了許多。他站起身,對媽媽說:來,一起把這個死鬼弄到遠處埋了。


    媽媽沒答言,顧自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媽媽說:趁早收手吧,不然真的會遭報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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