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嚨被切開一半的血淋淋的屍首,還懸在脖頸處的長刀,蔓延開的紫黑血流,始終神色淡漠的少年郎,刀柄就在他的身側微微打晃,偶爾撞在青色衣衫的下擺。


    這一切給了在場眾人無與倫比的衝擊力……崔虔直到那長刀劈下的一刻,還在懷疑李善是不是故作姿態。


    懷疑李善是不是故作姿態的不僅僅是崔虔,還包括了崔信、淩敬、馬周、薛忠,甚至包括了齊老六。


    畢竟這是清河崔氏子弟。


    但這些人中,不包括魏征。


    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


    魏征是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不是埋頭書牘的書生,不是隻會陰謀詭計的謀士,更不是不知民間疾苦的世家子弟。


    麵對李善坦然的眼神,魏征的內心有著憤怒,有著驚惶,更有著羞愧,他垂下頭,一言不發。


    是啊,殺人者,償命。


    這是世間最樸素,最被認同……但始終不能得以被實施的真理。


    我做不到,但你做到了。


    魏征默然的看著已經滲入土地的血,心想李善此舉對於本人來說……日後必然坎坷,至少太子登基後必然責難。


    但對於我來說……卻是好事,黑鍋李善背了,我隻需懷柔,就能輕鬆平亂。


    夕陽已然落下,周圍親衛點起了火把,亂兵均已棄械,在昏暗的火光照射下,拜倒在地。


    淩敬遠遠眺望那個單身撫慰亂兵的少年郎,心裏惋惜不已……如果早生二十載,不,隻早生十載,天下未可定也。


    十二月初四,黃昏,在山東名聲鵲起的少年英傑李善,於清河縣親手斬殺奪人產業,擄殺人妻的清河小房子弟崔帛。


    當夜,清河崔氏族內大震,聚集在清河縣的名士無不失色。


    十二月初五,快馬傳訊,崔帛授首,巡視山東使者魏征許諾皆不問罪,漳南縣、經城縣民亂兵變立平。


    各地崔氏族人包括清河房氏、武城張氏均放還田地……就怕招惹禍星拎刀上門。


    十二月初六,消息大散,冀州、趙州、邢州、洛州亂相平息,趙郡李氏、博陵崔氏亦默然無語,山東局勢為之一變。


    而就在當日清晨,手染清河崔氏子弟鮮血的李善悄然登船離去。


    無論是李善還是淩敬,都名聲在外,前者助唐軍大敗劉黑闥收複山東,後者更是老牌的名士,但今日來送行的……呃,一個都沒有。


    李善不得不向淩敬投去歉意的眼神……好些竇建德舊部來清河,就是為了送別淩敬。


    甚至昨日去縣衙之前,他們還在為淩敬送別……但今日,全都消失了。


    李善再一次感受到,世家門閥在地方上的龐大影響力。


    但讓李善驚詫的是,這次淩敬溫和的勸道:“此去長安,再難重返故土,不來便不來吧。”


    “斬殺崔帛,雖然引人矚目,但你占得住理,處置並無差錯,當昂首挺胸,無需低頭。”


    嘖嘖,您老的人設全都丟了好不好!


    察覺到李善古怪的眼神,淩敬兩眼一翻,“若不是天下已定,斬殺崔氏子弟,收攏亂兵……此去長安,秦王亦要斬你以謝清河崔氏!”


    嗯嗯,就是這個味道……李善笑著點點頭,迎風站在甲板上,帶著寒意的冬風迎麵刮來,將他的衣衫刮的唿唿作響。


    河畔,一座偌大的宅院,幾棵枯敗的柳樹邊,一棟二層小樓,窗戶大開,露出一張稚嫩而精致的小臉,如墨點一半的黑漆漆眼珠,目不轉睛的盯著河上的船隻。


    李善凝神看去,河風唿唿作響,吹得窗戶亂飄,那女子探出身子,雙手摁住窗戶,視線卻隨著船隻緩緩移動。


    李善有些訝然,這是個小女孩,約莫十歲左右,距離並不算遠,看得出來是個標致的美女坯子,眼神複雜難言,似喜似嗔。


    “迴船艙吧。”身旁的淩敬突然道:“寒風淩冽,有如刮骨。”


    李善隨口應了聲,卻見突然有人探身,搶在那女孩身前,將窗戶猛地扣上。


    淩敬偷眼打量著若有所失的李善,心裏歎了口氣,他是山東本地人,早年就以才學聞名,與崔信來往頗多……這座宅院就是崔信的住所,他也來過幾次,按照方位,河邊小樓應是後院。


    那位小娘子到底何人,還用得著猜嗎?


    當李善名揚山東,崔信頗為關注的時候,淩敬就在想,自己受李善大恩,若能牽線搭橋,使李善與崔氏聯姻,或許能償還恩情。


    但轉眼間,李善力斬崔帛,和清河崔氏之間……這等於是揪著清河崔的衣領子,左一個耳光右一個耳光。


    還指望聯姻?


    做夢吧!


    李善縮著手進了船艙,迴頭張望著已經漸行遠去的清河縣城,臉上有著慣常的冷漠,但眼中也帶著一絲哀傷。


    對於一個醫生來說,斬殺崔帛,其實沒有什麽意義。


    片刻之後,馬周緩緩踱步而來,站在臨窗觀景的淩敬身邊,“又下雪了,今年雪勢不小,待到明年開春,倒是好事。”


    淩敬久久沉默後歎道:“取字懷仁,實是貼切。”


    馬周也歎息一聲。


    這幾日,他們都看在眼裏,方四郎下葬,崔氏是出了大力的,李善從頭到尾幾乎沒有插手,但話也很少。


    沒有挽救方四郎這條性命,對於李善本人來說,是心有愧疚的。


    已經遠去的河畔宅院內,麵色難看的張氏低聲訓斥,“此事就此作罷,李善心狠手辣,他日必不得好報!”


    “斬殺崔帛,平定民亂,此為大仁。”崔小娘子聲音略微尖銳,言語更是鋒銳,“何以稱心狠手辣?”


    “母親何以斷言,他日必不得好報?!”


    張氏一時氣急,柳眉倒豎,崔信趕忙上前攔住,笑道:“此言也有些道理。”


    對於李善,山東門閥世家有著複雜的感觸,此次劉黑闥複起,突厥大軍所過之處,幾乎鎮無人煙,村無犬吠,即使是門閥世家,也有些受不了……要知道山東打了這麽多年,但門閥世家在地方上的勢力是很少受到影響的,更別說利益受損了。


    李善夜襲貝州大營,奔襲破武城,三寸不爛之舌勸得突厥北返,又籌謀定計擒殺劉黑闥……如此快平定山東,門閥世家對其是有一份謝意的。


    其實李善名聲鵲起……其中也有門閥世家的個別人的推動,比如崔信。


    但斬殺崔帛,山東大嘩,此番手段讓無數人都心生警惕,倒不是對李善本人有多深的恨意,而是世家門閥對這等手段的天然排斥……這也是張氏所說的心狠手辣的由來。


    這是個銳氣逼人,不講規矩的少年郎,不過些許財貨,加個鄉野村婦,居然殺人償命!


    即使加上傷重而死的方四郎,何以讓崔氏子弟為其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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