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走廊,陳紹聰躲在僻靜一角,給楊羽打電話,喜上眉梢地道:“你們今天就迴來啊,太好了!災區人民都安置好了嗎?”


    “我們這的危重傷員都已經送迴仁合了,其他一些輕傷患者也已經轉送到各縣的醫院去了。”楊羽迴答。


    “好好好,你們這次的任務完成得非常不錯,迴來還有很多事兒等著你們幹呢。”陳紹聰笑嘻嘻地說。


    楊羽隻想穿過電話線敲他的頭:“陳紹聰你搞清楚口氣啊,主任在我這頭呢。”


    陳紹聰如釋重負地連連感歎:“可算熬到頭了。你是不知道啊,我這幾天有時候做夢都以為自己在縫合。一下子嚇醒了,睜開眼,我果然在縫合。”


    “行了行了,知道你累,知道你辛苦,鍾主任和陸晨曦不在,可顯出你來了。”楊羽沒好氣地說著,但說著說著就笑了。


    “這你算說對了,就是因為平時他們都在,我這塊金子才顯不出來。現在我終於知道,陳紹聰在仁合急診意味著什麽了。”陳紹聰倒也大言不慚地認了下來。


    楊羽還想擠對他幾句,鍾西北走來招唿:“都收拾好了嗎?走了走了,早幹完早迴家。楊羽,別打電話了,走了。”


    “來了主任,陳紹聰的電話,您跟他聊兩句嗎?”楊羽舉著電話問。


    鍾西北揮揮手:“不聊了,迴去說吧。”


    陳紹聰聽著這邊的聲音問:“怎麽還有事兒啊?”


    楊羽壓低聲音道:“鍾主任你還不知道?臨走前大家也不能閑著,他接手了幾個防疫站的消毒區域,我們現在要去幫忙做災後消毒。不說了,我幹活兒去了啊。”


    陳紹聰忙不迭地叮囑道:“注意防護啊!”然後美滋滋地往急診辦公室走。


    研發出來的聯合抗生素起了作用,普外、骨科、急診等科室出現的耐藥菌株感染都基本得到了有效控製,各科都沒有再發現新的耐藥菌株。大家都略微鬆了一口氣,隻有莊恕明顯憔悴了,心情沉鬱。


    “莊大夫這是怎麽了?”張默涵偷偷問楚珺。


    “林皓的情況不太好。”楚珺蹙眉道,忽然看到心胸外科護士台被一群人擠擠挨挨地包圍起來,還吵吵嚷嚷著——


    “你今天必須給我們一個解釋!到底是什麽病?”


    “對,你必須說清楚!你們家人是不是得了髒病!”


    “是不是傳染病啊!我們都住在一個病房裏,你什麽都不說我們怎麽安心啊!”


    ……


    人圈越來越向護士台逼近,幾個護士盡力阻攔,根本攔不住。站在最中間哆哆嗦嗦的,是蔡偉的妻子王芳。方才她出來找護士問自己丈夫的情況,就被人圍了起來。


    楚珺見狀連忙擠進去,幫著一起勸說家屬們:“大家別衝動!同病房的病人病情惡化,跟蔡偉沒關係。”


    “什麽叫沒關係?沒關係你們為什麽要藏著掖著?”


    “每次做檢查都拉屏風穿隔離衣,給我們做檢查的時候穿過嗎?”


    眾人不信地吵嚷著。


    楚珺盡量大聲道:“穿隔離衣是為了避免交叉感染,請你們不要瞎猜,這沒什麽可害怕的!”


    “人家老林本來手術挺成功,人都恢複了。就是這個姓蔡的進來後,他就感染病危了,我們能不害怕嗎?”


    “我們的親人都住在病房裏,你叫我們怎麽放心?你們大夫不能將心比心嗎?”


    楚珺被他們擠得直往後仰,難以招架。突然一個聲音插進來:“什麽叫將心比心?”來的是莊恕,他伸臂強推開圍圈的家屬們,毫不客氣地擠進來,先對著楚珺問:“你沒事兒吧?”


    楚珺強作鎮定地搖頭:“莊老師,我沒事兒。”莊恕點點頭,轉身對著這些家屬,聲音嚴厲起來:“在醫院裏隻有三種人,病人、家屬、醫護,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都希望患者早一天好起來。你們的親人是人,”他指王芳,“她的親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權利。請各位家屬們將心比心,不要再為難她了。”


    “我們不為難她,但是你們和她隱瞞信息,就是對我們大多數患者的不負責任!”有個家屬大聲吼。


    莊恕沉聲道:“國家有關法律規定,每個病人的病情,屬於個人隱私,我們作為醫務工作者,必須予以保護,也希望你們給予支持和尊重!”


    “他跟我們不一樣,他得的是傳染病!他不應該跟我們住一個病房!”


    莊恕有些壓不住火氣,怒道:“我要保證每一個患者都得到必要的治療,什麽是‘必要’的治療由我們來評估。如果有人不信任我們的專業水準,請你們自行聯係其他醫院吧。”


    家屬被莊恕這話惹得更是惱火,質問道:“憑什麽得了傳染病還來這兒禍害別人?我們為什麽要轉走?你們應該讓他轉走!”


    “對!讓他走!”大家一起鬧起來,“讓他走!讓他走!”


    家屬們往前搡著要去推王芳,王芳瑟縮在楚珺身邊,莊恕半步不讓,堅持攔在她們身前。


    “你們不讓他轉我們讓他轉,走!把他趕出去!”幾個家屬拿莊恕沒辦法,轉頭向蔡偉病房走去,莊恕趕緊掙脫開眾人去攔,現場一片混亂。


    眼看場麵快要失控,王芳抱著頭號啕大哭,楚珺也被嚇得快哭了。陷在人群裏的莊恕突然聽到一聲怒喝:“你們要幹什麽?!”然後是保安訓練有素地迅速地分散了人群,製止了吵鬧,守在了蔡偉的病房門外。指揮他們的人是傅博文。


    傅博文和莊恕站到一起,厲聲道:“這裏是醫院,誰在這兒擾亂醫院的正常秩序,我們有權請他出去!如果還有不服從管理的,我隻好報警請警察來處理了!”


    幾個情緒激動的家屬被他鎮住,不再說話。


    傅博文對楚珺道:“你先帶病人家屬迴去。”楚珺和一個護士連忙扶著王芳快步離開。


    “傅院長,你們心胸外科在普通病房裏麵放了一個傳染病人,這件事你知道嗎?”有人認出了傅博文,高聲問。


    “醫院裏有很多患者的病,都可能會傳染給別人,胃腸道感染、氣性壞疽、唿吸道疾病,這些病都有傳染性。”傅博文平靜地迴答。


    “那你們怎麽保證這個傳染病人的防護絕對完善?”


    莊恕這時也冷靜下來,迴答道:“這裏是醫院,是給所有人治病的醫院。你問我要絕對完善,那麽我告訴你,沒有。”


    傅博文接著說道:“我們大家,無論是病人還是大夫,都得過病,有的也得過傳染病,你們在就醫的時候,被別人趕走過嗎?”


    “那不一樣!這個人的病是髒病,他幹過什麽事兒誰知道!”一人充滿鄙夷地說道。


    傅博文看著他道:“就算這個人犯過錯,他已經用後半生無法痊愈的代價受了懲罰,其他人沒有資格去判定他是該死還是該活,更沒有人能告訴我們,這個病人該治不該治!他要是犯了罪有法律管,隻要沒有法律來告訴我們他不能治,這個病人我們就必須管。我現在還是這個醫院的院長,我說話算話。你們的親人,如果有誰從這位患者身上感染了疾病,我負全部責任!”在傅博文說話的過程中,林歡走過來,站在人群之外遠遠地看著他們。莊恕也看到了她,她隻默默站著,沒有參與,但她的神情,出奇冷漠。


    傅博文話音一落,幾個家屬麵麵相覷,傅博文接著說道:“大家有什麽意見,可以向醫務科反映,現在都請迴病房去吧!”保安們也趕緊一邊勸導一邊疏散,終於,鬧事的家屬們紛紛散去。


    傅博文向莊恕點點頭,也轉身離開。


    莊恕出了一口氣,看向林歡。林歡靜靜地走上前道:“莊大夫,我想說清楚,他們鬧事不是我煽動的。”莊恕看著她,沒說話。


    “你可以不相信,但是我必須告訴你,我不讚成他們的做法。”林歡冷淡地說。莊恕有些疲憊地點點頭:“我明白了,我相信你。”接著林歡話鋒一轉:“莊大夫,我感謝你救了我父親,但我也不認同你們對這件事的解釋和安排。如果是因為你們沒有處理好這個病人,造成我父親的術後感染,我會向仁合醫院追究法律責任的。”她說完轉身離開,莊恕無奈地站在原地。


    這一場風波楊帆很快就知道了,第一時間把莊恕、傅博文請到他辦公室,皺眉道:“這個我早就說過,國內大眾對於hiv的認識和觀念同美國不一樣,不能拿美國的民眾意識來想當然。同病房或者同病區的其他患者,即使有正常死亡,也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聯想。他們可不考慮超常收診量的特殊時期,隻會說我們對患者的生命安全不負責任。”


    “如果我們不接、不作為,那種情況下你讓他怎麽辦?他如果真出現生命危險,反而是我們對患者負責了嗎?”莊恕不讚同地說。


    楊帆歎口氣:“唉……你在美國考執照工作了這些年,觀念不一樣。國內對這個病的概念,就是往往會和患者的道德品質掛上鉤。”


    “我們做醫生的,能用道德標準選擇患者嗎?”莊恕尖銳地問。楊帆立刻道:“不能,但是現在人人都會上網,大眾會對我們做道德評判,進而影響到我們的日常工作,這也是事實吧?”


    莊恕側開頭:“如果我能放開職業道德,按照感情好惡選,我其他患者都可以不接、不管,什麽艾滋病、氣性壞疽,什麽胸腹聯合手術、貫穿傷……都不管。我情願隻守著林皓一個患者。”


    “不要說氣話了,現在病人們談艾色變,也不是他們的錯,情有可原。既然現在手術也做完了,跟傳染病醫院聯係,盡快把這個病人轉過去吧。”傅博文開口道。


    楊帆說道:“已經派人聯係了。今天早晨各科耐藥菌感染者的情況已經匯總出來,這一批聯合抗生素已經起效,普外、骨科都有患者開始好轉,我已在全院推廣治療方案了,相信感染很快就能控製住。”


    傅博文點點頭,見莊恕臉色依然沉重,問道:“莊大夫,你還有什麽顧慮嗎?”


    莊恕低聲道:“林皓的情況不樂觀,年齡大,胸外傷嚴重,術後感染發生也最早,昨夜發生感染性休克、心衰、唿吸衰竭,最嚴重的是腎功能指標極差。”


    楊帆擔憂地說:“多器官衰竭?也就是說,即使能用抗生素控製住感染,患者也很難過來了。跟他女兒說明情況了嗎?”


    “說過了……她情緒很激動,對我們的治療有異議。”莊恕黯然說。


    “這種情況,莊大夫,你是很了解患者心理的,多做解釋工作吧。”楊帆無奈地說。


    傅博文開口說道:“手術成功了,家屬一顆心已經放下,這時候再告訴他們,是耐藥菌感染導致了病危,對沒有醫學知識的家屬來講,的確是很難理解。如果你有難處,我可以出麵向家屬解釋。”


    莊恕靜了靜,抬頭道:“不用了院長,我會處理好的。”


    災區醫療站開始撤離,陸晨曦、鍾西北、楊羽等人將器材設備裝車。楊羽一邊裝一邊道:“我迴去了必須連吃三天紅燒肉,好好犒勞自己。”


    “你不減肥了?”陸晨曦笑。


    “在這兒我都瘦了好幾斤了。再說了,反正老娘也有主了,多胖都不擔心了。”楊羽理直氣壯地說。


    鍾西北在一旁朗聲道:“你們夢想的紅燒肉、冰啤酒都交給我,還有燴三鮮、糖醋排骨、燒帶魚,今天晚上都來我家,我已經讓你們喬姨準備了!”


    人群中一陣歡唿聲,有人趁機喊了一嗓子:“鐵公雞拔毛了!”


    “去去去!有這麽說自己主任的嗎?”鍾西北笑了。


    陸晨曦小聲開口:“主任,我想……”不待她說完,鍾西北就道:“不準請假!”


    “我真有事兒。”陸晨曦認真地說。鍾西北看她一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麽事兒嗎?連你男朋友一塊兒叫上。”


    陸晨曦急了:“什麽男朋友,您小點兒聲啊……”鍾西北饒有興致地故意問道:“什麽?莊恕不是你男朋友?”


    陸晨曦把手裏的東西一扔,惱羞成怒地道:“你們什麽都沒聽見啊!我不幹了,我上車了。”楊羽笑得不行,連忙拉住她:“等等等等,還沒合影呢!來來來快點兒,拍照了拍照了。”


    於是,在雨後晴朗的天氣裏,醫療救援隊的成員在一起樂樂嗬嗬地拍了照,鍾西北叼著煙站在中間,笑得格外爽朗。


    莊恕迴到辦公室就把這次耐藥菌株的發生始末都做了研究和統計,神情凝重地對著結果思忖半晌。然後他站起身,把所有相關的檢查結果和病曆收起來,抱著去了楊帆的辦公室,在他麵前一攤,沉聲道:“我發現所有耐藥菌感染的患者,都是下尿路感染,也都使用過導尿管。”


    楊帆看著病曆沒抬頭:“你的意思是,導尿管有問題?不會吧,這型號的導尿管一直在用,沒有問題啊。”


    “那會不會是這一批次有什麽問題呢?”莊恕皺眉問。


    楊帆篤定地笑了笑:“這種時候,他們敢嗎?災害發生當天的進出搬運,不可能做到嚴格的隔離、無菌。再就是人員密度,即使是你所在的加州大學醫療中心,科研和臨床水準高,管理也精細,遇到這種情況也很難控製。”


    “你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建議把這批次導尿管的質量和來源,做一次全麵調查。”莊恕堅持。


    楊帆盯著他,沉默片刻後道:“莊恕,我看你最近是不是太疲勞了?林皓的事情也讓你很焦躁,有點精神緊張啊。”


    “你是說我神經過敏嗎?”莊恕問。


    “非常時期大家都有點神經過敏,難免有些事情會判斷不準。這段時間,科裏的常務太過偏勞你,遠遠超過了外聘專家的範疇。等救災過去,院務、心胸外科的工作都走上正軌,也該給你減壓了。到時候,管理層麵的閑雜工作你就不用管了。”楊帆不緊不慢地道。


    “您的意思是,這批導尿管的檢查就不做了?”莊恕隻抓住這一點不肯放。


    “做,該做做嘛,導尿管的事從技術上查一查完全可以,我沒意見,有什麽問題該報就報上去。行了,沒什麽事兒就忙去吧。”楊帆輕描淡寫地道。


    莊恕點點頭,站起來。


    楊帆收拾著桌上的病曆,收拾整齊了,抬起頭來發現莊恕還站在那兒,他靜靜地看著桌上的病曆說:“我不是一腔熱血的實習生,沒有人比我更明白醫院從不單純。”


    楊帆一愣,笑了笑:“你想多了,你是從業多年的專家,我可沒有說你不懂管理,不懂醫療環境的意思。”


    莊恕抬頭,直視著楊帆:“醫院不單純,可醫療本身,應該單純。楊大夫,我小時候的經曆,曾經讓我特別痛恨醫院和醫生,而第一個改變我想法的人,是你。”


    楊帆愣了,多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他這時才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有了那麽大的變化——再迴頭想到莊恕口中那個曾經的自己,是那麽的陌生。


    楊帆略不自然地笑笑,莊恕淡淡地道:“我知道,一切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我自己也一樣。但是,”他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楊帆,“這一場救災,在這裏和你們在一起,我幾乎就讓自己相信,至少‘盡力救人’這一點在這裏,對於所有人而言,都沒有改變。”他說完後不再多言,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楊子軒依然在兢兢業業地從事他拖地打掃衛生的誌願者工作,在急診剛拖完地,他把防護手套摘下來丟到腳邊的桶裏,仰起頭伸展胳膊,做出標準拉伸肌肉的姿勢,長長地吸了氣……恰巧陳紹聰從背後走過來,用指頭在他後腰上輕輕一戳,正戳在他腰眼上,楊子軒晃了一下,起身要去迴擊,生氣地說:“陳叔叔你知不知道你這麽幹我很容易受傷的!”


    陳紹聰一邊躲著一邊道:“大侄子,空氣裏都是細菌、病毒、微生物和消毒水,一大口吸進肺裏有啥好?我這是救你呢。”


    “敢情我還得謝謝你的專業指導啊。”楊子軒氣唿唿地停手。


    陳紹聰也停下來,正色問:“聽說你在收集救災期間仁合醫院的各方麵數據?我們急診到現在收診了多少傷員啊?反正我覺得從早到晚都沒停過。”


    “具體數據迴頭給你看報表。總之,你們的接診量已經超出了這三年美國同類情況的二到三倍,而醫務人員數量、醫療空間都遠不如美國。最重要的是,目前發現的院內感染率,和美國的平均水平持平,這幾乎算是奇跡了。”楊子軒佩服地說。


    陳紹聰一臉得意:“我從前真是低估自己了。”


    “你還有低估自己的時候?”楊子軒沒好氣地笑道。


    陳紹聰當仁不讓地說:“仁合急診麵對最嚴峻考驗的時候,老大們不在,急診工作是在我的主持之下,有條不紊地進行,才得到了這麽好的結果。怪不得鍾主任看重我,我還是有中流砥柱的潛質的。”


    “嗯,你這些話我會原封不動地匯報給我爸的,你是這意思嗎?”楊子軒故意擠對他。


    “小楊啊,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不過如實地向院長匯報我的工作成績,也是應該的。放心,以後仁合急診就是你的研究基地,你陳叔叔就是你的數據庫。”陳紹聰拍著楊子軒的肩膀大包大攬。楊子軒卻歎了口氣道:“我真正關心的重點恐怕你幫不了,問你也沒用。”


    陳紹聰就不服氣了:“還有我不知道的事兒?說來我聽聽。”


    “化療藥,懂嗎?”楊子軒道,“先鋒公司的藥,是我爸做主多進的嗎?”


    陳紹聰撫額:“我靠,怎麽上來就問這個?太猛了吧?”


    “我就是想知道,先鋒公司的藥,比其他同類藥貴了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五,有沒有臨床上的充分理由?”楊子軒認真地說。


    陳紹聰輕輕咳嗽一聲:“這個……這比較複雜。首先,咱們的臨床技術收費低,你在美國留學你知道,這個技術收費養不了醫院,隻能靠藥補……”


    楊子軒抓住重點問:“結果就有了這個空子。但是有了這個空子,管理者也可以不鑽,對不對?”


    “哎呀,人無完人,楊院長也有他的過人之處。也有底線,起碼謀財不害命,你說對吧?”陳紹聰盡量輕鬆地說。楊子軒搖了搖頭:“那麽多經濟條件不好的患者,掏不起藥錢,謀財可能就是在害命。”


    陳紹聰說不過他,問道:“你……認識陸晨曦嗎?”


    “認識啊,怎麽了?”


    陳紹聰老氣橫秋地道:“你少跟她學啊,你到底要幹什麽呀?”


    “我準備要做一篇論文,分析這些醫院,高比例使用先鋒公司藥物器材的真正原因。如果不是臨床,更不是為了病人其他方麵的考慮,到底是為什麽?”楊子軒認真地說。陳紹聰哀號一聲:“天呐,剛走了一個陸晨曦,怎麽又冒出個你來……”


    中午,楚珺端著飯盒邊吃邊走路過花園的時候,看見莊恕正坐在長椅上,喝著一瓶酸奶。楚珺想了想,還是走過去問候道:“莊老師,您不吃午飯嗎?”


    “哦,不想吃,喝點酸奶挺好的。”莊恕拉過手邊的塑料袋找了一下,衝楚珺笑笑,“不好意思啊,都喝光了。”


    楚珺在他身邊坐下,柔聲道:“沒關係,我不喝。我記得您一直是喝咖啡的,怎麽現在喝起酸奶來了?”


    “是一個病人家屬請我喝過,我覺得還不錯。”


    “真好,要是每一個病人家屬都這麽體貼就好了!”


    莊恕卻神情失落:“這個人……是林皓的女兒,也是她最先拿了蔡偉的檢查單,質問我hiv病人為什麽住在她父親病房的。”


    楚珺吃驚地說:“她怎麽能這樣呢?”


    莊恕無奈地搖搖頭道:“所以,根本沒有什麽好家屬、壞家屬,隻是立場不同罷了。站在醫生的角度上,我不讚同她,但如果我……如果我是她的親人,我可能會理解她。”


    “當時我自己在那兒擋著那些家屬,心裏害怕極了,真怕他們動手,多虧您和傅院長趕來了。”楚珺感激地說。


    “做大夫可不就是這樣嗎,不光要能治病,還要照顧病人和家屬的情緒。”莊恕平淡地說。


    楚珺由衷地說道:“我覺得您和傅院長水平真高,要是我,肯定說不出那種既漂亮又有理有據的話。”


    莊恕再次搖搖頭,目光沉鬱:“楊院長說得對,我們確實低估了大家對艾滋病患者的抵觸情緒。如果同病房或者病區真的有患者死亡了,真不知道家屬們會怎麽看我呢。”


    載著仁合醫院醫療救援隊的兩輛中型麵包車,終於啟程迴家,行駛在山路上。


    陸晨曦和楊羽坐在第一輛車裏,車上大多數人都累壞了,上車就陸續睡著,隻有陸晨曦還在看著手機。楊羽打了會兒瞌睡睜開眼問:“你看什麽呢?”


    陸晨曦趕緊鎖了手機:“沒事兒,沒看什麽。”


    “手機現在就是你的命啊,眼裏除了病人就是莊恕,真想人家就打個電話嘛。”楊羽不明白她在矜持什麽。


    “打什麽呀,一會兒就見著了。”陸晨曦故作淡定地道。


    “一會兒就見著了你還死盯著照片!”楊羽斜她一眼,陸晨曦趕緊看看左右,急道:“你能小聲點兒嗎?”


    楊羽都樂了:“我小聲點兒有用嗎?全院都知道了,現在群裏的話題已經是你們倆什麽時候結婚了,大家都開始設局下注了……”


    陸晨曦氣惱地說:“又是陳紹聰攛掇的吧?”


    “他可顧不上你,那些當初想追你又沒敢動的最積極了,他們現在都在策劃著,等救災結束了集體請莊恕吃飯,探討是怎麽追到你的。”楊羽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陸晨曦心裏直叫要命,拿起手機開始撥電話,嘴裏道:“我得和莊恕說一聲,絕不能去參加。”電話接通後,陸晨曦直截了當地說:“如果最近有鬼鬼祟祟的人請你吃飯,千萬別答應。”


    “為什麽呀?”莊恕被她這沒頭沒腦的電話搞糊塗了。


    “你別問,也別加什麽亂七八糟的群,我到了跟你細說。”陸晨曦還是幹巴巴地說。


    莊恕笑了:“好吧。什麽時候迴來?”


    “已經在車上了,還沒出山呢。”


    “好,到了給我電話,我出去接你們。”莊恕想到陸晨曦要迴來了,唇邊不自覺就帶出一絲笑意。


    “還得跟你說一聲,晚上鍾主任要請客,你跟我一起去吧?”陸晨曦懷著小期待問。


    莊恕皺眉:“我這裏有個病人情況不太好,我得守著他,就不去了。”


    “是林皓嗎?”陸晨曦猜到,然後說,“好,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在院裏陪你。晚上也別吃食堂了,我去買點外賣,咱倆一塊兒吃點好的。”楊羽在旁邊聽到,不樂意了:“有什麽好外賣啊,鍾主任家有好吃的都不去。”陸晨曦趕緊攔她:“你別添亂,他有事兒。”楊羽繼續起哄:“什麽事兒?結婚大事兒啊?老莊你抓緊啊,我可都押了錢了,半年之內要搞定!”


    莊恕在電話那邊聽得哭笑不得:“楊羽鬧什麽呢,怎麽還有押了錢的事兒?”


    陸晨曦漲紅了臉:“你別聽她的,她瞎鬧呢。”楊羽不理她,索性招唿著大家:“我不管,反正半年之內不結婚,我就賠了,到時候我可不給份子錢。”車上其他同事也都湊過來起哄,七嘴八舌地說:“是啊莊大夫!你們要抓緊啊!我們不給份子錢啦!……”


    就在笑鬧聲中,車外一陣轟隆亂響。陸晨曦他們車輛的車窗被一塊滾石砸碎,車內迸出尖叫,但滾石砸落的聲響越發密集,還有可怕的轟隆巨響間雜。司機往外探頭一看,大喊一聲:“抓好了!”汽車猛地加速往前衝去,車上的人們猝不及防地往後一倒,又發出一陣驚恐的叫聲。


    莊恕急得忽地站起身緊張地問:“喂,喂!出什麽事兒了?”但手機響起一連串的忙音,再沒能接通。然後是從急診科得到消息,仁合醫院醫療救援隊的汽車遭遇落石,輕傷數人,鍾西北重傷。


    被落石砸出無數大小痕跡的救援車在仁合醫院剛剛停下,楊羽、白雪等人就跳下車快步將鍾西北的輪床推下來。


    鍾西北失去意識地躺在輪床上,滿臉血跡,毫無生氣。他左側股動脈處用撕碎的衣服做了緊急包紮,此時已經被鮮血浸透。右腳褲腿完全撕爛,小腿傷口纏著布條,左上臂和腹部都纏著撕成條的衣服。


    陸晨曦一身鮮血,騎跨在鍾西北的身上,依然低著頭持續地做著心外按壓。


    莊恕領著陳紹聰等人推著監護儀器,向他們迎過來,問:“晨曦,怎麽樣?”陸晨曦聲音沙啞地報告:“鍾主任嚴重失血,重度休克,昏迷。我做了盡可能的止血處理,紮住了割傷的股動脈,用布條填塞體表其他出血……出事的是儀器車,所有儀器藥品都在那輛車上,我隻能緊急止血,做cpr。”


    莊恕心疼地看著她,但這時候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時間說,他們立即將鍾西北放到急診室搶救床上,陳紹聰給他接上監護儀器,陸晨曦開放兩條靜脈通道,楊羽為他吊上血袋輸血,罩上氧氣麵罩給氧。


    莊恕俯身聽診,問道:“出血量多少?”


    陸晨曦搖頭:“我不知道,我也沒法判斷他體內還有什麽髒器損傷。”


    “讓血庫再準備六單位b型血,同體溫的晶體液和膠體液,馬上送到急診。通知手術室,做好手術準備。”莊恕快速說道。


    楊帆和傅博文也跑著趕了過來,傅博文帶人直接衝進急診搶救室,楊帆拉著痛哭的白雪問:“怎麽迴事?”白雪捂著臉泣不成聲:“山體滑坡把器材車砸了,司機當場死亡,我們把鍾主任拉出來,他說不出話,全是血……”


    傅博文站在搶救室門邊,望著病床上的鍾西北,心裏一沉。


    莊恕和陸晨曦各在鍾西北病床的一邊。莊恕操作床邊b超儀器,將耦合劑塗抹在探頭。陸晨曦一邊拿聽診器聽診心肺,一邊看著監護屏幕上的數字。楊羽輕聲報告:“血壓四十、二十,血氧飽和度六十,心電曲線淩亂,心律一百二十。”


    陸晨曦啞聲道:“多根肋骨折斷,胸骨斷裂,心音弱,心率失常……應該是心包損傷和血氣胸。先心包抽吸,然後打強心針嗎?”


    莊恕盯著彩超顯示屏幕上的心尖波動:“搏動無力……存在右房損傷,胸腔嚴重積液,馬上準備抽吸。”


    陳紹聰看了一眼鍾西北,急促地喘息著衝過去猛地推開搶救室的門,衝門外圍著急診室的醫護們吼道:“需要濃縮紅細胞和膠體液,催血庫!”幾個醫生、護士不約而同地準備去取,這時外麵的楊帆應道:“我去!”穿眾而出,一邊給血庫撥電話,一邊疾趕向電梯。


    莊恕眉心深鎖,竭力維持著手上動作的穩定,手中長針頭緩緩拉起針栓,抽出一管血色液體。


    傅博文親自端著彎盤走過來,接針管,遞過酒精棉球、醫用紗布。


    這時,陳紹聰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起手機,裏麵傳來急診護士長的聲音:“陳大夫,120送來一家四口,嘔吐、腹瀉、中度休克,懷疑食物中毒……”


    陳紹聰失控地脫口大喊:“你不知道我在幹什麽嗎?!你搗什麽亂!”


    陸晨曦轉身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搶過他的電話,叱道:“你瘋了?!”陳紹聰眼裏盈著淚,渾身直抖。陸晨曦拿著電話,極力克製著情緒問:“沈老師,怎麽了?”然後應道,“我知道了,馬上到。”她掛了電話,扳過陳紹聰的臉大聲道:“你看著我……看著我!”陳紹聰嘴唇哆嗦著轉過頭,看著陸晨曦。


    陸晨曦強忍著淚道:“鍾老師他能過來!你……陳紹聰,你他媽是個大夫!別在急診室給他丟人,明白嗎?”陳紹聰緊咬著牙點點頭。陸晨曦轉頭看了一眼床上的鍾西北和床邊的傅博文、莊恕,她咬著牙推著陳紹聰出去。


    陳紹聰抹著淚穿過急診大廳裏圍攏的同事,一把抓住迎著他的楊羽的胳膊,哽咽地道:“去接診。”兩人向外走去。渾身是血的陸晨曦走出來,從同事手中拿過一件幹淨的白大褂,抖開來穿上,再接過另一個人遞過來的聽診器,一起出去接救護車送來的病患,投入工作。


    楊帆抱著濃縮紅細胞、血漿、膠體液,奔向搶救室,確保了最快時間送到。


    傅博文守在病床邊,捏著通氣皮球。


    楊帆親自去吊膠體液。


    莊恕拿起抽血管,低頭抽血。


    三人誰也沒有和誰說話,隻是默默地在做著手裏的事。


    鍾西北依然麵色蒼白,昏迷不醒。


    時間從未過得這麽緩慢又這麽迅疾,陸晨曦第一萬次看向時鍾,心裏的焦灼越來越濃,沒有消息,急診搶救室鍾西北那邊一直沒有消息……終於再也忍不住,她向一位來接病人的大夫急匆匆叮囑了兩句,把病曆和檢查單遞給他,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便往搶救室方向跑去。她衝進搶救室,看到莊恕站在鍾西北床前,麵色慘淡,而傅博文、楊帆站在一邊,臉色沉痛。


    陸晨曦心裏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濃,她極力不去想,隻顧喘著氣問莊恕:“怎麽樣,可以送去手術了嗎?”


    莊恕低聲道:“血管損傷造成的主動脈撕裂,肺破裂傷、脾裂傷,多處骨折,包括顱骨……”陸晨曦失去了耐心,打斷他:“別說了!為什麽不手術!胸腹、胸腹聯合是嗎?我去聯係普外和骨科,我們一起合作!我現在就去!”她說著轉身就要走,莊恕一把抓住她,聲音痛楚:“沒有用了!”


    陸晨曦怔住了。


    傅博文輕聲道:“晨曦你冷靜下,聽莊恕說。”


    “鍾主任的休克糾正不過來,血壓無法恢複,失血過多時間過長,發生了代謝性酸中毒,心肌腎髒都受到了損傷。現在他已經多器官功能衰竭,不可能承受手術了。”莊恕的聲音裏有巨大的哀慟,陸晨曦的眼淚立刻湧上來:“……你是說不救了嗎?不救鍾主任了?……我們試一試好嗎?傅老師、楊院長,讓我試一試吧……”


    傅博文和楊帆低頭不語。莊恕握住陸晨曦的肩膀:“晨曦,你是醫生,你應該知道,我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陸晨曦崩潰地搖著頭:“我不相信你,我要重新檢查鍾老師,你讓開!”莊恕攔著她:“陸晨曦你別這樣!你理智一點!”


    床上,鍾西北半睜的眼動了動,喉嚨裏發出聲響。傅博文趕緊衝他們道:“別吵了!老鍾醒了!”


    眾人立刻安靜下來。


    陸晨曦趕快走過去俯下身道:“鍾老師,您別急,喬姨快到了,我們馬上給您手術。”


    鍾西北艱難地一字字地說:“不要…不要做手術了,我沒時間了……你們……出去……老傅,留下……”


    傅博文感到意外,但隨即把眼簾垂下。


    莊恕瞥向傅博文,又看迴鍾西北,心情沉重地點點頭。


    楊帆過來拉起陸晨曦:“我們出去等。”陸晨曦滿臉是淚,傷心地看著鍾西北,慢慢和莊恕、楊帆退了出去。


    傅博文在病床邊俯身,抓著鍾西北的手:“老鍾,你堅持一會兒,喬禾馬上就到了,你得等著她。”


    鍾西北已經說話困難,卻掙紮著開口道:“傅博文……張姐走了三十年了……我們都對不起她……對不起小斌和南南……”


    傅博文不能麵對地轉開頭:“老鍾……現在不要說這些了!”


    “小斌……小斌是莊恕……南南是林歡……”鍾西北的話讓傅博文震驚,說不出話來。鍾西北接著費力地說:“莊恕沒有認她……不能認啊……不能讓孩子知道……她媽媽那麽冤……”


    傅博文喃喃重複:“林歡……林歡竟然是南南!為什麽會是這樣,為什麽……”


    “也許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啊,上天不讓這件事就此埋沒。”鍾西北無神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博文啊,真相不該被埋沒。”


    傅博文崩潰地抱著頭:“可是……”


    鍾西北一把抓緊他的手:“……那張……那張取藥單子,你真的不知道,是否偽造?真的不知道,是誰偽造了它?”


    傅博文臉色慘白:“我……可是……”


    鍾西北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很多年前……我寫了證言……喬禾知道……老傅,謊言,隻能玷汙仁合……你站出來,還真相一個清白……還百年的仁合一個……清白。”


    傅博文渾身顫抖,雙眼含淚。


    鍾西北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三個字:“答應我!”傅博文倉皇地看著他,鍾西北的手又緊緊地抓了他一下。


    傅博文仍是不敢應承,隻是老淚縱橫地叫道:“老鍾……老鍾,我……”


    鍾西北的手指終於無力地鬆開,緩緩合上了雙眼。


    傅博文呆坐片刻,木然打開搶救室的門緩緩走出來,發現圍在不遠處的人群都含著淚看著他。


    一名護士陪著鍾西北的夫人喬禾從人群後跑上前來,喬禾嘶喊著:“老鍾!老鍾!”傅博文看著她,愧疚地低下頭。喬禾與傅博文擦肩而過,衝進搶救室,身邊兩個護士哭著跟了進去。


    陸晨曦默默流著淚,伸手抓住旁邊莊恕的手。莊恕滿眼含淚,牙關緊咬。


    楊羽背靠著輪床坐在地上,哭著捂住了自己的臉。陳紹聰默默地轉頭往外走去。


    鍾西北的離開讓每個人都被各自有所不同的哀慟壓得喘不過氣。


    陸晨曦臉色蒼白地坐在鍾西北的辦公桌前,整理著鍾西北的遺物——隻有一塊已經摔碎沾滿泥土的手表和一個壓扁了的金屬打火機。陸晨曦拿起一塊手帕,輕輕擦拭手表上的泥土。


    莊恕獨自站在天台上,暮色蒼茫中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鍾西北不在了,他那個正直爽朗講義氣的鍾叔叔不在了……這個世界上知曉真相且願意幫他澄清當年冤屈的人,可以說,沒有了。


    莊恕扶著天台欄杆的手不住顫抖。


    傅博文獨自坐在辦公室,望著牆上掛著的“初心”二字。鍾西北離世之前說的字字句句都在他耳邊驚雷一般迴響,他閉上眼睛,胸口一陣陣刺痛。


    陳紹聰一直靠著桌子,呆呆地坐在辦公室角落的地板上。他沒有開燈,楊羽走進來,看著他,又借著走廊路燈的光看了看桌上放著的項目申請書,隻見申請項目名稱一欄寫著“急診移動初診平台”,申請人“陳紹聰”,領導意見一欄寫著“批準申請”,簽名處,端端正正地寫著“楊帆”兩字。


    楊羽輕聲道:“批了。”陳紹聰一動不動。楊羽傷感地道:“這也算是楊院長給鍾主任的交代了吧。”陳紹聰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把身子縮得更緊了些。


    楊羽走到他身邊,柔聲道:“我跟沈姐說了,待會去替她們陪著喬姨,你跟我一塊兒去吧,我自己去也有點擔心,喬姨血壓肯定高了。”


    陳紹聰把臉扭到一邊:“我不去。”


    “鍾老師這些徒弟裏,你和他是最親的,他家裏又是個女兒,出了這種事,你到現在都不到他家裏去幫忙,你覺得合適嗎?”楊羽說得合情合理,陳紹聰卻突然大聲道:“我不去!我不能去見喬姨。”


    楊羽在他身邊蹲下,勸道:“你怎麽迴事啊?你光在這難受有什麽用!人已經沒了,你就別想了。老師走了你也不去,師母會埋怨你的……”她說著去拉陳紹聰,陳紹聰卻用力甩開她的手,跳起來,大聲吼道:“我不去!你知道什麽?!我不能去!我沒臉去見他家裏人!她埋怨我才好呢,我恨不得她打死我!”


    楊羽驚訝地瞪著他:“你胡說什麽呀?你怎麽了?”


    陳紹聰眼睛血紅,吼著:“我去了你讓我說什麽?說鍾老師是替我去的,是替我去死的!”


    “你什麽意思啊?”楊羽震驚。


    陳紹聰流著淚退到牆角,哽咽著說:“本來去醫療隊的應該是我。是我媽打電話來不許我去,我自己也想著移動初診平台的項目進行到最關鍵時候了,我想這個最考驗人的時候在醫院好好表現,讓所有人能看見我有能力。我也沒想到會出事……沒想到,鍾老師替我去了,沒能迴來……”他說著,哭著又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之間縮成一團。


    楊羽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然後慢慢地,她在他麵前跪坐下去,伸手抱住了他。


    天色已晚,莊恕把陸晨曦帶到自己辦公室,給她倒了熱水,兩人靜靜靠坐在沙發上。陸晨曦麵色疲憊,喃喃地自語:“陳紹聰已經起不來了,明天我不能休息,我得在急診盯著,鍾老師家你替我去吧。喬姨是個要強的人,什麽事兒都不願意麻煩我們,但是她身體確實不好,有高血壓,你替我們看著她吧。”


    “嗯,我請好假了,我會去的。”


    陸晨曦長出一口氣:“當時他搶著要上器材車,我們誰也爭不過他。他說要跟司機說話怕他打盹兒,我們一想也是,鍾老師跟誰都合得來,司機師傅也願意跟他聊天,就讓他去了。誰想到就這麽幾十公裏,還遇上這種事……我們當初要是搬東西手快一點,早一分鍾發車,也許就錯過去了。”


    莊恕摸摸她的頭發:“你不要自責了,這種事情,沒有人能預料得到。”


    “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突然覺得好累。”陸晨曦疲倦地合上眼睛。


    “你們在醫療隊一直緊繃著,精神都是高度集中,也沒休息好,加上發生這件事情,體能和精神上一定都到了極限,我送你迴家休息去吧。”莊恕溫言道。


    陸晨曦輕輕搖頭:“我不想迴去……我躺在床上就想哭,就讓我在你這兒待一會兒,行嗎?”


    “我拿件衣服給你蓋一下,你睡一會兒。”莊恕起身從椅背上取下一件衣服,讓陸晨曦躺在沙發上,給她蓋上衣服。陸晨曦往後挪了挪給莊恕讓出地方,莊恕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陸晨曦看著她,眼中有難得一見的脆弱:“明天的急診裏再也看不到鍾老師了,莊恕,聘期結束了你能再續簽嗎?我希望你留得久一點。”


    莊恕溫柔說道:“我……我也想留下。”


    陸晨曦長長出了口氣:“傅老師退休了,鍾老師也離開了我們,現在我在仁合,能依靠的人隻有你了。”莊恕沒有迴答,隻是一直握著她的手。


    陸晨曦喃喃地道:“之前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誰都打不倒。失戀算什麽,踢出心胸外科也不在乎,睡一覺就什麽都過去了。可是今天,我感覺自己不像以前那麽堅強了,或許是因為你吧,心裏有了一個依靠,人就會變得脆弱。”


    莊恕壓抑著內心的情緒安慰她:“沒有人能永遠冷靜堅強,我們都一樣。”


    “經曆了這麽多事,也看見了生命的無常,我有點怕了。我想抓緊一切機會,和珍惜的人在一起,我害怕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莊恕,我……我有點想結婚了。”陸晨曦眼睛已經快睜不開,迷茫地輕聲道。


    莊恕把她的手放在臉頰上貼著,沒有說話。


    陸晨曦嗚咽地低語了一句:“我……我真想鍾老師啊……”終於陷入了昏睡。


    莊恕看著她熟睡的樣子,理了理她額前的亂發,以極低的聲音緩緩說道:“我沒想到這次迴來能遇見你。現在的仁合醫院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矛盾的存在。有的人讓我很敬重,有的人讓我很無奈,有的人讓我……難以麵對,更害怕傷害她。我不知道我想要做的事,離開了鍾叔叔,自己還能撐多久……”


    房間裏一片沉靜,窗外的月光通過百葉窗,灑落在地板上,也照在莊恕瘦削的臉上,他的神情十分茫然。


    陸晨曦蜷縮在沙發裏,睡得很沉。


    突然,茶幾上莊恕的手機振動聲響起,他立刻按住不讓聲音吵醒陸晨曦,低頭一看內容,他絕望地閉上眼睛。


    林皓病危。他連接的監護器屏幕上,心電圖曲線雜亂,儀器警鈴響起。而他表情痛苦,半張著嘴,唿吸困難。


    林歡抓著父親的手叫道:“爸!爸!您別著急,大夫馬上就來了!”


    護士拿著幾瓶藥液衝進門。


    莊恕跑進病房,做心外複蘇、疏通氣道,看了眼最新的肝腎功能結果,他難過地道:“上唿吸機。”


    病床上的林皓卻突然發出聲音,莊恕忙湊過去,聽林皓艱澀地說道:“我不上……不上唿吸機,叫林歡來……”


    林歡上前抓起父親的手叫著:“爸!我在,我在呢!你說吧。”


    “……要和你媽媽好好地生活……別怕,即使我不在了,還有家人……”林皓看了眼莊恕,“有你的家人……愛著你。”


    莊恕忍住悲痛把頭低下。


    林皓嘴裏喃喃地念著:“莊大夫……”莊恕上前抓著他的手。林皓艱難地道:“莊大夫……你……你……”林歡抬眼看看莊恕,眼裏是掩飾不住的不滿。


    莊恕對林皓低聲道:“對不起……”


    林皓痛苦地喘不上氣,停止了唿吸。監護儀傳來持續的報警聲,顯示出一條直線。


    林歡號啕地哭喊:“爸!爸!”林母也上前伏倒痛哭。


    莊恕難過地閉上眼睛。


    林歡哭了一陣,猛地起身將莊恕推出病房,一邊向外推搡著一邊大叫:“你為什麽沒救活他,為什麽?手術不是很順利嗎?你是什麽專家!我爸感染都是因為你!我爸的死你要負責!我要告仁合!我要告你!”她捶打著莊恕,不停地斥責著,醫護上前把她拉開。她滿臉是淚,掙脫開護士,喘息著盯著莊恕。


    莊恕眼中含淚,向林歡深深鞠躬:“對不起,林小姐。”


    林歡恨恨地看著他,流著淚慢慢地走迴病房。


    莊恕轉過身,神情木訥地往前走著,眼淚終於流了出來。聞訊趕來的陸晨曦站在不遠處,兩人對視,莊恕雙眼通紅。陸晨曦走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別難過了,我相信你已經盡力了,在這種特殊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辦法。”


    莊恕輕輕地推開她,愴然道:“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我的親妹妹。”


    陸晨曦一愣:“林歡?”


    “現在我該告訴你了……我是誰。”莊恕啞聲道。


    陸晨曦呆呆地看著莊恕:“你……是誰?”她一臉茫然不解,“你在說什麽?”


    “二十九年前,有一位車禍患者,在仁合醫院搶救脫險,他的夫人在當天生下了他們的女兒。不幸的是,若幹小時之後,這位傷員因藥物過敏而死亡。官方的定論是,傷員的責任護士張淑梅因為疏忽,取錯了藥物,給標明青黴素過敏的傷員輸入青黴素,而不是醫囑上開的利多卡因,造成了這起醫療事故。”


    陸晨曦怔怔地看著他,“你,你說的這個傷員,這人是我的親爸爸啊!”


    “我就是張淑梅的兒子,小斌。我母親始終不承認她拿錯了藥物,一直申訴,但沒有結果。所以,”他淒然道,“我現在沒有任何證據,沒有任何人證、物證,能證明我母親是冤枉的。那麽,我母親就是那個害你失去了生父的護士,你們一家人心中,那個玩忽職守的護士。”


    那個夜晚,發生了太多事情。


    但時間從不會停步,依然如故前行,隻是離開的人再也不會迴來,而有的裂縫又需要更多時間才能消弭。


    早晨,楊羽和白雪照慣例參加在護士台由護士長主持的交接班。交接完成後,護士們散開,各自準備工作。


    楊羽和白雪轉身往工作告示牆走,邊走楊羽邊從資料下抽出一張外賣單道:“這家陝西麵館是咱們院對麵新開的,看樣子還不錯,今晚就定這家吧。”


    “照片兒都拍挺好看的,誰知道呢。”白雪道。


    “嚐嚐唄。”楊羽走到公告牆邊的一塊木板旁,把外賣單釘上去,目光移向鬆木板的一角,那裏掛著一個小掛件,掛件裏是鍾西北叼著煙搞怪姿勢的照片。楊羽看著掛件,心中感慨,隨後伸手輕輕撥了掛件一下,輕聲道:“老頭兒,早上好啊。”


    掛件輕輕擺動著,楊羽看著掛件微微一笑,轉身離開,走向急診醫生辦公室。看到陳紹聰一個人坐在椅子上,臉色憔悴,頭發略亂,手裏捏著一片氣泡膜,啪啪作響。


    楊羽走過去站在他身邊,柔聲問:“吃早飯了嗎?”


    陳紹聰心不在焉地說:“吃了。”


    “吃的什麽?”


    “忘了。”


    楊羽知道陳紹聰一定是沒吃早飯,歎氣道:“你想吃點什麽,我去買。”


    “算了。”陳紹聰還是耷拉著頭,手裏一直啪啪地捏著氣泡膜。


    楊羽忍住惱火說道:“移動初診平台那個事兒,你什麽時候開始啊?馬主任上任開會的時候,不是還問你了嗎?”


    “看吧。”陳紹聰繼續捏著氣泡膜。


    楊羽一把抽掉他手中的氣泡膜,生氣地說:“你還要裝死人裝到什麽時候啊?”


    陳紹聰麵無表情,看都沒看她,晃晃悠悠站起來,一邊走過她一邊嘟囔著:“裝到真成死人的那天。”


    楊羽看著他的背影,恨恨地捏了一把手中的氣泡膜,發出“劈啪”的聲響。


    陸晨曦穿好外套,拿起桌上的包走向臥室門口,但她忽然停住了——因為聽到客廳有動靜,是莊恕在走動。她站在門口仔細聽著,等待著,直到客廳裏莊恕的腳步聲到了門外,傳來關門聲後,她才拎著包,打開門走出臥室,走進客廳收拾著桌上的資料往包裏裝。忽然門又打開了,莊恕拿著一個快遞包裹進屋,與陸晨曦打了個照麵。


    兩人都是一愣。


    莊恕有些尷尬地道:“剛才快遞送到樓下去了,我去拿了一下。”


    陸晨曦沒說話,繼續收拾手裏的東西。


    莊恕拿著包裹走到桌前開始拆快遞,低聲道:“這段時間院裏這麽忙,我也來不及搬走。”


    陸晨曦沒看他:“我也沒趕你。”


    “等我忙完手上這些事,或者你父母要來了,我會搬走的。”莊恕說道。


    “我爸媽一向都是突然襲擊,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來,你什麽時候想搬……隨便。”陸晨曦依然沒有看他,收拾好包,拎起來要走,又停下腳步問,“我聽說林歡已經找了律師,要告醫院?”


    “是,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莊恕平靜地說。


    陸晨曦淡淡地道:“最好讓她隻告你,別告仁合。”


    莊恕從拆開的快遞包裹裏拿出一副女式高爾夫手套。陸晨曦看到了,但裝作沒看到,快步走向門口。


    莊恕把手套遞過去:“送你的,快遞太慢了。”


    陸晨曦停住看了一眼說道:“自己留著吧。”拎著包出了門。


    莊恕無奈,默默地把手套放在了桌上。


    楊子軒還是每天堅持著運動的習慣,跑步迴來,順便拎迴早飯,還沒來得及吃,看到楊帆睡眼惺忪地走出臥室。


    “昨晚幾點迴來的,下飛機以後怎麽沒直接迴家啊?”楊子軒問。


    楊帆倒了一杯水,帶著倦意道:“出機場的時候兩點多了,開會的人一塊兒吃了點兒消夜,我又去院裏看了看,到家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那您今天上午還去啊?”楊子軒關心地看著他。


    “就在辦公室待著,也不做手術,還是去吧,有點困也沒關係。”楊帆揉揉臉頰。


    楊子軒示意桌上的早飯:“那您快吃吧,我洗澡去了。”


    楊帆叫住他:“等會兒。你那個救災的數據,我開會的時候給同行們都看過了,他們都誇你呢,我把這個誇獎給你轉達了啊。”


    楊子軒笑了:“怎麽樣,給您長臉了吧?”


    “長什麽臉?那也是我自己的成績。”楊帆得意地道。


    楊子軒失笑:“看把你能的。”


    楊帆走去拿包,打開拿出一張卡,遞給楊子軒:“你馬上要迴美國了,這兩天把該見的朋友都見一下吧,想買什麽,自己看著買。”


    楊子軒笑了笑,沒接。


    楊帆挑眉:“怎麽了?這次我不給你限額。”


    楊子軒不信地說:“您少來這套。”


    “熊孩子怎麽說話呢?”楊帆故作生氣的樣子。


    楊子軒笑了,一把把卡抓過去道:“您又不是不清楚我迴來是幹什麽的,二段論文還沒寫出來呢,我能走嗎?”


    “有一篇交差就行了,把救災數據拿迴去再做一篇嘛。”


    “nih給我基金可不是為了給您長臉的。”楊子軒說著一邊揮著手中的卡一邊往房間裏走,“不限額是吧,別哭啊爸。”


    楊帆看著兒子的背影,歎了口氣。


    陸晨曦和莊恕出門不久,一輛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


    董學斌拎著簡單的行李從後座下來,副駕上的程露沒下車,探出頭道:“你先上去,晨曦和小莊他們肯定不會自己做早飯,我把沈大成家的青團先給他們送過去,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對對對,讓他們趁著新鮮吃了。跟小莊說一聲,晚上早點迴來吃飯。”董學斌笑嗬嗬地道。


    程露也是滿臉笑容地應了句:“好!”


    董學斌揮揮手:“路上小心啊。”


    程露甜蜜地嗔了句:“坐在車裏小心啥,上去吧你。”繼而對司機說,“師傅,走,去仁合醫院。”


    出租車啟動離開,董學斌拎著箱子往小區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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