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誰其當罪誰其賢(六之全)


    超過兩萬五千名騎兵,從正麵寬達七裏的戰陣中,左中右三翼幾乎同時出戰,那種駭人的聲勢,即便是見慣大場麵的大遼宮分軍,也要為之震怖。數以百計的號角手在同時吹響手中的牛角,上千麵各色軍旗獵獵飛舞,數萬匹戰馬同時踐踏著大地,一瞬間,仿佛整個滹沱河北岸都在顫抖。


    當響徹雲霄的號角聲響起,正在與遼軍苦戰的橫山步卒,幾乎是不約而同的仰天長嘯,在那一瞬間,疲憊不堪的身體中,仿佛又注入了莫名的力量,每個人都瘋狂的大吼著“大宋萬歲”,揮舞著兵器,再度殺向麵前的敵人。


    姚雄統率的那四千橫山蕃騎,也仿佛在這一刻聽到了號召,所有人一齊振臂高吼:


    “橫山!”


    “橫山!”


    四千名將士,反複的齊聲高喊著自己家鄉的名字,惡狠狠的抽打著胯下的坐騎,如狼似虎的衝向麵前的糾纏已久的遼軍。


    在這一刻,仿佛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從後方插上的兩支騎兵,不約而同的繞過了橫山蕃騎的戰場,王瞻率領的武騎軍殺向了橫山步卒的戰場,而暫時失去主將的龍衛軍,風馳電騁一般穿過兩個戰場,正麵迎頭撞上耶律亨的遼軍前軍。


    右翼的戰鬥迅猛而剛硬,便如兩輛高速疾馳的馬車,惡狠狠的撞到一處,立時火星四濺。在左翼,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姚麟的雲翼軍不疾不徐的列陣緩緩前進,耶律雕武的積慶宮宮分軍同樣也是不急不躁的緩慢向前。兩隻大軍各自行進了百步左右,然後又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重整隊列。然後,突然之間,雙方幾乎同時吹響進攻的號角,一時間,隻見兩軍邊馳邊射,箭如雨下。然後,在一片箭雨中,又幾乎在同時,雙方都怒吼著拔出了馬戰的各色兵器,猛烈的碰撞到一起。


    宋軍中軍大陣所在的高地上。


    驍勝軍都校李浩羨慕的看著下方的戰鬥,一張老臉因為激動而脹得通紅,他幾次將目光投向王厚,卻終是欲言又止。這是前所未有的騎兵會戰,當兩翼開戰之後,整個戰場寬度,綿延逾十裏,即便在中軍大陣所在高地上,兩翼不少人馬的戰鬥,也已不在他們的視線之內!


    這是何等的壯觀?!


    李浩戎馬一生,亦是第一次見過如此規模的騎兵會戰。此前,莫說見,便是聽也不曾聽過;莫說聽,便是做夢,他亦不敢想像有這樣的戰鬥!


    是啊,哪怕早個幾年,誰又敢想像,大宋朝有朝一日,竟然能調集數以萬計的精銳騎兵,與契丹人一決高下?!


    兩翼的戰鬥已經令人熱血沸騰,不能自已,而戰場正中的情形,更讓李浩激動得熱淚盈眶,老淚縱橫。


    近萬騎威遠軍。


    近萬匹棗紅馬!


    是的,近萬匹棗紅馬!所有威遠軍的將士,自都校賈岩以下,到最底層的節級士兵,每個人,都騎著同一花色的棗紅馬!


    赤色的戰旗,赤色的戰袍,赤色的棗紅馬!


    那是赤色的海洋。


    即使是統領著大宋朝騎兵教導軍驍勝軍的李浩,也從未意識到,原來如今大宋朝的國力,已經可以達到如此程度。


    他心裏恨不能與姚麟、賈岩一道出戰,雖然他知道這已是不可能的事——大總管王厚的身邊,總不能沒有一支騎兵保護。不過,即使如此,即使不能親自出戰,能親眼目睹這場戰鬥,李浩也覺得自己已經死而無憾。


    在李浩的身前,王厚的神色依然平靜,他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天色,然後將冷酷的眼神投向南邊河岸遼軍陣中韓寶的帥旗所在,隻有當他的目光掠過賈岩的威遠軍時,王厚的眼中,才現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這算是一個小計謀。


    威遠軍擁有兩萬餘匹戰馬、數千匹馱馬,所以,如果賈岩不是想特意展現出來,很少有人會注意到,每個威遠軍的將士,都有一匹棗紅色的戰馬。在平時,他們的戰馬也是花色斑雜的,哪怕是剛才,在列陣對峙之時,亦是如此。


    此刻,是威遠軍抵達河北以來,頭一次展示他們的“棗紅萬馬陣”。


    這其實就是一種赤祼祼的炫耀。


    絲毫的不加掩飾。


    王厚仿佛能看到數裏之外,在遼軍的軍陣中,自韓寶以下,那些遼人的震驚與畏懼!


    愈是騎馬的種族,愈是能明白這“棗紅萬馬陣”的份量!


    兩翼的戰鬥如同暴風驟雨一般,左翼的雲翼軍兵力還要略遜於遼軍,大約隻能戰個旗鼓相當,短時間內無法分出勝負,但在右翼,大宋軍隊轉而占據了幾乎是壓倒性的優勢。這種局麵的轉換是如此的劇烈,此前王厚與韓寶都還將右翼視為最大的破綻,但一旦遼軍的進攻未能得逞,最弱點便轉而可以成為最強點。


    不管是因為慕容謙的調教,又或是屢經戰火的洗禮,或者是因為受到橫山步卒那昂揚戰意的鼓舞,甚至可能僅僅隻是因為這是打上風仗……不管是什麽原因,連不太成器的武騎軍,也顯得鬥誌高昂。這數千騎河朔騎兵,突入橫山步卒的混戰戰場後,立時便緩解了橫山步卒的壓力,轉瞬之間,宋軍便對那不足兩千的遼騎形成圍殲之勢。


    缺少種師中的龍衛軍盡管減員嚴重,但種師中的受傷,似乎更加激起了這支西軍精銳的複仇之火,慕容謙臨時任命皇甫璋代理主將之職,事實證明慕容謙頗有識人之明,這位“龍壁營”的營將,麵對著遼軍最精銳的先鋒軍部隊,竟然出人意料的也打得有聲有色,雖然場麵上略占下風,但皇甫璋仿佛是將“龍壁營”的韌性帶給了一向以善攻著稱的整隻龍衛軍,遼軍幾次楔入龍衛軍的陣列,差點便將龍衛軍的軍陣撕破,但每一次,在最危急的關頭,皇甫璋都將大陣彌縫起來,有驚無險的穩住了陣腳。


    在另一處小戰場,姚雄終於可以毫不掩飾的向蕭垠露出他的爪牙。十八歲便隨父征戰,屠橫山、戰韋州,每戰必然衝鋒在前;也曾經在王厚、慕容謙麾下征戰西南,每有拔寨之戰,必有先登之功;轉戰河朔,宴城一戰,以少勝多,天下震動……雖然人馬久戰疲憊,但是比起更加疲憊而且兵力遠遜的蕭垠,勝利已是唾手可得。


    隻等橫山蕃軍與武騎軍合力解決自己的敵人,便可以與龍衛軍合兵一處,到那時,耶律亨縱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住。


    一旦右翼潰敗,那潰敗就將如瘟疫一般蔓延。


    兩翼戰鬥的細節,王厚無法掌握,也無此必要。尤其是右翼的指揮權,戰鬥一旦開始,他便放心的完全交給慕容謙。此刻王厚所關注的,是遼軍的中軍。


    憑著目測,那兒還有一萬六千騎以上的遼軍,但簡單的推算,王厚亦可以知道,此時韓寶身邊的宮分軍,隻有三千到五千騎。


    其餘的都是部族屬*。


    韓寶打的主意,有些冒險,但王厚易地而處,大約也會與韓寶做同樣的選擇。


    親自坐陣,用自己的威望鎮壓這些容易動搖的首鼠兩端之輩,穩住他們的軍心,迫使他們同舟共濟。


    如果一萬多騎部族屬*果真在韓寶的控製下,為了生存而背水一戰的話,那麽宋軍即使取勝,代價也一定異常高昂。


    但是,韓寶真的能做到這個地步麽?


    背後的滹沱河已經結冰,如果什麽都不要的話,有契丹人在前麵死戰,還是有機會逃過河去的……雖然逃過河去,也隻是苟延殘喘,但總比馬上死在此地要強吧?隻要逃過眼前之劫,不管是設法逃迴北方,還是幹脆向大宋投誠,都還有機會。是的,哪怕是要降宋,逃到河間府去向章惇、田烈武投降,也比在這裏成為俘虜要好吧?


    宮分軍不說,對於這些部族屬*,橫山步卒的決死,應該足以摧毀他們的鬥誌了;從右翼到整個戰場的戰況,亦足夠令他們對勝利絕望;而威遠軍的“棗紅萬馬陣”,則是一次國力的示威,這應該是他們最容易理解的語言了!


    誰才是這個天下真正的強者!


    王厚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蔑視。匈奴強大他們便叫匈奴,鮮卑強大他們便叫鮮卑,突厥強大他們便叫突厥,契丹強大他們便叫契丹,甚至當漢朝強大之時,他們也曾經一樣爭著姓劉……這些胡狄之屬,他們生存的法則便是依附強者。這世界上,真正的匈奴人、鮮卑人、突厥人、契丹人,又有幾個?那些自稱為匈奴、鮮卑、突厥、契丹人的,十之*,不過都是依附強者,連祖宗的名號都可以放棄的雜種而已。


    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王厚絕對不相信,韓寶能令這些胡狄,改變他們見風使舵、朝秦暮楚的本性。


    他要真能做到這個地步,那他就不是韓寶,而是韓信了。


    太陽掛在西南的天空上,但冬天冷日的光芒,對由北向南進攻的宋軍,並未造成任何不利的影響,隻是令得正緩緩逼近遼軍中軍大陣的威遠軍,更加刺眼。


    一色的棗紅馬,偏暗紅色的戰袍,還有那火紅色的戰旗,在韓寶的眼中,那全是不祥的鮮血凝固後的顏色。身邊那些部族屬*的大小頭領,臉上的驚疑懼怕之色,完全不加掩飾,這讓韓寶心中更加憂慮。


    真正到了這一刻,韓寶發覺自己心中比預想的要平靜。


    或許,是因為自己已經竭盡所能的做過了所有的嚐試,此刻,韓寶心中,甚至沒有多少苦澀的感覺。更不用提失落、絕望。


    他依然從容的調動著兵馬,在耶律乙辛隱的協助下,組織齊射。他冷靜的下達命令,嚴令前排的騎兵們穩住陣腳與宋軍對射。一麵又安排兵馬,準備從兩翼包抄。


    即便結果無法改變,但韓寶也絕不會放棄。


    如果終究要輸,那也要盡其可能,令宋軍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然而,他身邊並非全是值得信賴的袍澤。


    當他的命令下達時,雖然那些部族屬*都勉強領命行事,但拖拖拉拉的消極抗命,離開韓寶之後嘴裏的抱怨,已經開始出現。每個人都用一種抱怨、提防甚至敵視的目光看著別的部族,有些目光中的意思是很明顯的,為何是讓我們去送死,而不是他們?有一些不那麽明顯,但卻更加陰險叵測——這一萬多人馬中,也有不少過去頗有宿怨的部族。


    這些蠻夷的鼠目寸光,有時候是無可救藥的。


    明明同在一條船上,當這條船即將沉沒時,他們想的往往不是同舟共濟,反而是趁機對過去的仇家落井下石。


    為了鎮壓他們蠢蠢欲動的愚行,自耶律乙辛隱以下的遼軍將領,不得不大聲嚴厲的喝斥他們,而這換來的,卻是更加怨恨的眼神。


    這一切都收在韓寶的眼底,但是,即便明知是飲鳩止渴,他也別無良策。這個時候,任何言語,皆無意義,利誘威脅,反而隻能招致輕視。


    但這也沒什麽好抱怨的。這些部族屬*靠不住是早已知道的事,若非如此,宋軍兵力也不過隻是略占上風而已,他麾下要是有三四萬契丹騎兵,就王厚那點兵力,豈敢如此肆無忌憚的追擊,甚至主動進攻?


    所以,事到如今,也惟有這個辦法。


    中軍之中,他與耶律乙辛隱合計起來,還有五千宮分軍,部族屬*雖多,卻是一盤散沙,有這五千人馬押陣,足以震懾住他們,令他們暫時不敢有所異動。不過,韓寶卻已經沒有兵力去支持左翼的耶律亨、蕭垠。調部族屬*不僅成不了事,反而可能會引發禍變;若從手中僅有的五千宮分軍中再抽調人馬,兵馬少了無濟於事,兵馬多了,中軍便會鎮壓不住。


    兩害相權取其輕,耶律亨與蕭垠隻能靠自己了。而他能做的,便是在左翼戰敗之前,驅使這些蠻夷與宋人戰鬥,讓他們盡可能多的流血。


    因此,此刻韓寶絕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投到了戰場的中部。


    威遠軍采用的是一種常見的騎兵戰術。


    騎兵以三列衝鋒!


    賈岩將要衝鋒的數千騎兵排成三列,率先向遼軍發起了衝鋒。


    騎兵之間的對決,戰法萬變,非止一種,但若兩支騎兵確定在一個固定的戰場對戰,尤其是眼下這種缺少迴旋空間的戰場,那麽率先發動衝鋒的一方,不免便要占到一些便宜——戰馬先跑起來,自然能先達到較高的速度,而這速度又會轉化成衝擊力,雖然這點優勢遠談不上決定性的,但兩軍交戰之時,總是能占一點便宜,便要想方設法去占這一點便宜,這不僅是因為勝勢往往是由一點點的小便宜累積而成,也是因為這種小便宜,會對交戰的將士,形成強烈的心理暗示,從而影響到士氣。


    道理是易於明白的,但無論是耶律乙辛隱還是韓寶,此時都無法令那些部族屬*先於宋軍發起衝鋒。


    “殺!”


    宋軍喊殺聲震天響起,近萬騎身著紅色戰袍、騎著棗紅戰馬的騎兵,仿若在雪地上蔓延的烈火地獄,以一種令人瘋狂的速度,向著背水列陣的遼軍燃燒了過來。過了一小會兒,在身後數千宮分軍刀箭的威脅之下,遼軍中軍大陣中的部族屬*,才終於催動著坐騎,張弓搭箭,衝上去迎戰。


    “殺!”


    威遠軍第一營都指揮使黎堯臣側身一撈,從身旁中箭落馬的摯旗手中,接過戰旗,順手遞到另一名摯旗手中,霍地拔刃出鞘,高舉過頂,瞠目大吼,戰刀所向,雪塵飛濺,跨下戰馬奔馳的速度,由緩而疾,漸漸的,黎堯臣耳中所能聽到的,已是一種大地搖動的轟隆聲。


    三列衝鋒戰術,傷亡最大的永遠都是第一列。


    而第一列,在賈岩的威遠軍,永遠由第一營來擔當。所以,在賈岩的這支威遠軍中,第一營通常就叫“先鋒營”。


    這個營中,聚集著全威遠軍中最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他們平時優先挑選兵甲、獲得補給,戰後得最大的功勳,拿最多的戰利品,優先受到拔擢,受最優的撫恤。卻無人敢有怨言。


    西軍之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威遠軍先鋒營開始衝鋒之後,除非賈岩鳴金收兵,這世間便沒有什麽東西能讓這幫亡命徒停下來。


    而黎堯臣,正是賈岩親自簡拔的,威遠軍中最大的亡命徒。


    在他的頭頂,遼軍的箭雨如蝗蟲一般的落下,身邊也不斷有袍澤中箭落馬,但他心中非但沒有半點的恐懼,反而感覺渾身的熱血開始沸騰。這種感覺……連勾欄的女人,都不能令他如此興奮。恍惚間,他感覺自己又迴到了十多年前的靈州城下,那時候,他還不到三十歲,在劉昌祚手下,報名充當了敢死之士——那種命懸一線,提頭搏功名的感覺,讓他感覺渾身興奮得顫抖,連手中的長刀,也似乎在泣鳴。


    他根本不在乎那漫天落下的箭雨,在他的眼中,隻有前麵的遼軍。


    越來越接近的遼軍。


    “忠烈祠見!”


    “忠烈祠見!”


    就在與迎麵而來的遼軍轟然相撞的一刹那,自黎堯臣以下,數千騎的威遠軍將士,幾乎是不約而同的縱聲高唿,咆哮著殺向遼軍。


    戰馬交錯而過,手中長刀揮落,砍在一名正當其衝的遼兵手臂上,巨大的衝擊力附在銳利的戰刀上,竟將那遼兵的右臂瞬間斫飛,帶著體溫的鮮血噴滿黎堯臣的戰袍。黎堯臣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又熟練的揮起長刀,劈向第二個敵人。當他將馬刀從這個遼兵的胸膛拔出,格開來自背後的一擊之時,黎堯臣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個偷襲他的遼軍的慌亂。


    的確是慌亂!他順勢撥轉馬頭,目光剛一接觸那遼兵的眼睛,更加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遼兵慌張的大喊一聲,狠狠的一抽戰馬,朝著南邊逃去。


    黎堯臣驚訝的望著那個逃走的遼兵,忽然,嘴角流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


    他仰首大吼。


    幾乎同時,黎堯臣的身後,戰鼓的聲音,更加響了。


    遼軍中軍。


    韓寶騎在馬上,一手緊握著狼牙棒,臉色鐵青的望著眼前一切。


    在他麵前,近萬騎被趕鴨子上架的部族屬*,完全可以用不堪一擊來形容。宋軍僅僅是一波衝鋒,就徹底擊垮了他們那點可憐的鬥誌,幾乎是轉眼之間,宋軍就取得了明顯的優勢,近兩萬人混戰在一起,但大部分的部族屬*僅僅是為了保命而勉強戰鬥,還有不少人幹脆轉身逃跑。


    戰場之上,逃跑是一種疾速的傳染病。


    韓寶原本計劃以部族屬*在正麵迎敵,待宋軍兵力稍疲,他與耶律乙辛隱各率宮分軍自兩翼包抄。但是那些部族屬*的士氣,比他預想的還要低落,戰局幾乎是迅速的急轉直下。韓寶立即就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他不敢有絲毫的遲疑,隻能取消原定戰術,揮動旗幟,命令耶律乙辛隱率所部三千永興宮宮分軍,從右翼殺入戰場。


    而韓寶自己,則親自率領僅餘的兩千騎宮分軍,在正後方押陣,射殺一切膽敢後退的人。


    一群群的部族屬*膽戰心寒的從戰場上落荒而逃,但他們才脫離與宋軍的戰鬥,立即被身後兩千騎嚴陣以待的宮分軍無情的射殺。跑在後麵的人眼見著情勢不妙,隻好又硬著頭皮殺迴戰場,與宋軍廝殺。


    但是,任誰也看不到勝利的希望,沒有人願意為了不相幹的大遼戰死在異國他鄉。他們兵馬雖多,但宋軍鐵蹄所向,卻莫不紛紛避讓,自右翼側擊的耶律乙辛隱部,雖然稍稍穩定了戰局,卻因為過早投入戰鬥,又缺乏正麵友軍的配合,根本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反而將自己陷入了泥潭之中。


    很快,這三千人馬成為宋軍圍殲的目標。兵馬眾多的部族屬*,雖然懼於韓寶的餘威,不敢逃跑,卻各自以族落為單位聚集在一起,雖也在戰場上東馳西騁,卻隻是遠遠與宋軍往來放箭,偶爾刀劍相交,也是一擊即走,不肯與宋軍拚命。即便是一些倒黴被宋軍纏上不放的族落,也毫無戰鬥的勇氣,輕易的被宋軍擊潰,莫名其妙的死去。


    這種情況,的確是無法解釋的。


    同樣的是這些人,也許在別的場合,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勇氣,不會遜於任何人。但是,此時,縱使是死到臨頭,他們也不願意去拚死戰鬥。沒有人願意擋在友軍的前麵,每個人都心存僥幸,以為自己是可以逃得性命的那一個,人人都害怕成為別人的擋箭牌……


    也有少數死忠於大遼的部族殊死苦戰,但是,麵對著身邊各自心懷鬼胎的友軍,他們不僅僅是獨木難支,而且連一般將士的心態也受到影響。他們與得勢不饒人、越打越興奮的宋軍苦苦周旋著,一麵憤怒的咒罵著、詛咒著,一個個戰袍幾被鮮血與汗水浸透,然而,他們的處境卻越來越艱難,身邊不斷的有袍澤戰死,這讓他們更加的憤怒與不甘。


    站在戰場之外,可以看見,兩軍中軍交戰的戰場,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而耶律乙辛隱的三千宮分軍,便是漩渦的中心。在這個漩渦中,雙方不斷的衝殺,彼此糾纏在一起,不斷的有人戰死,鮮血混入已被踏成泥漿的雪地裏,馱著主人屍體的戰馬在如修羅場一般的戰場上,愴然悲鳴……


    在漩渦中心,遼軍兵馬越來越少,而赤紅色的宋軍,卻仿佛越來越多。


    此時,遼軍中軍大旗之下,自韓寶以下,兩千騎文忠王府宮衛騎軍,每個人都知道,敗局已定。


    他們已是這片戰場上,大遼最後的生力軍。


    在這樣的時刻,沒有一個人動搖。


    暫時已經沒有人敢從戰場上逃跑,這兩千契丹鐵騎,大都已經下馬,整齊肅穆的倚馬列陣而立,許多人在默默的擦拭著自己的武器。


    不知從何時起,韓寶的臉色也舒緩了許多。他一麵觀察著前麵的戰鬥,突然抬起手中的狼牙棒,指向混戰之中一個左突右馳,勇不可當的宋將,向左右問道:“諸公,可識得那個宋將是何人?”


    他身邊已經沒有大將,隻剩十餘名偏袏將領,還有幾名文忠王府宮分軍騎將,這些人,沒有人認得幾個宋軍將領。眾將盡皆瞠目望著韓寶,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


    韓寶掃視眾人一眼,卻也並無責怪之意,隻是轉頭對身邊持角的騎士說道:“吹號角罷!”


    那騎士躬身領命,立刻,“嗚嗚——”的角聲,再次在滹沱河的北岸響起,兩千宮衛騎軍,開始迅速的騎上戰馬,取出大弓,拔出長刀。


    一陣凜烈的朔風刮過大地,韓寶看了眾人一眼,揮起手中狼牙棒,厲聲喝道:“諸公,且看韓某取宋將首級!”說罷,大吼一聲,一騎當先,衝向戰場。


    “殺!”“嗷!”“嗷!”“嗷!”“取宋將首級!”“取宋將首級!”“殺!”


    頃刻間,兩千契丹鐵騎吼叫著、喊殺著,緊隨著韓寶,殺進戰場。


    緊接著,宋軍中軍大陣的高地上,所有各色大旗,突然一齊揮動,所有的戰鼓全部被敲響。


    立時,宋軍右翼,慕容謙拔出佩刀,率領餘下的騎兵,殺向戰場;宋軍中軍,賈岩接過部將遞來的長槍,率領直屬親兵,大吼著殺進戰場;宋軍中軍步軍卻月陣,在戰鼓聲中,陣門全開,何畏之、和詵、褚義府諸將,紛紛自陣中殺出,在他們身後,是雄武一軍與鎮北軍一萬八千餘名步軍……不複列陣,漫山遍野的殺向戰場。


    此時,戰術已經沒有意義。


    首先覆沒的是蕭垠部。


    早已是強弩之末的蕭垠一部,在武騎軍與橫山步卒的夾擊之下,雖然拚死力戰,但終究是寡不敵眾,最終被宋軍淹沒。然後武騎軍與橫山步卒立即合兵一處,與姚雄橫山蕃騎合擊蕭垠。可憐蕭垠,在大遼也是赫赫名將,卻戰歿於亂軍之中,殺死他的,不過是武騎軍與橫山步軍的幾個無名小卒。為了爭搶蕭垠的首級,十幾名宋軍大打出手,最終,蕭垠的首級落入一個叫李威的武騎軍守闕忠士之手——戰後*行賞,憑此首級之功,李威竟被超擢九級,由一個不入流品的節級,一舉升至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


    數萬宋軍將士都已經意識到,他們將收獲一場自大宋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大勝。


    各種各樣的得意忘形,為了爭功而引發的混亂……戰鬥還沒有結束,這樣的事件,便到處發生。但是,此時已經沒有什麽能阻止這場大勝的到來。


    幾近徹底殲滅蕭垠部後,武騎軍與橫山橫軍再次合兵,在慕容謙親自率領下,殺向耶律享部。


    但他們還沒來得及與耶律享部接觸,遼軍的中軍已經先崩潰了。


    眼見著雄武一軍與鎮北軍近兩萬名步軍如狼似虎的殺入戰場,早就沒了鬥誌的部族屬*再也管不了那麽多,別說此時他們後麵已經沒有他們畏懼的韓寶押陣,縱使韓寶仍然在後方,他們多半也會落荒而逃。沒有人知道是哪個部族最先逃跑,但潰敗便如同瘟疫一般迅速的擴散開來。至少七八千騎部族屬*,爭先恐後的向著身後的滹沱河逃去,人馬自相踐踏。這些部族屬*,在與宋軍戰鬥時毫無戰意,但當前麵有擋著自己逃命的友軍時,卻頓時變得兇殘悍勇,毫不猶豫的拔刃相向。


    多達七八千騎的人馬亂糟糟的湧到滹沱河的冰麵上,還沒有完全凍實的河麵很快便支撐不住,河冰在眾多人馬混亂的踩踏下裂開,河麵不斷傳來危險的喀嚓聲,但是,一片人吼馬廝的混亂中,別說根本無人注意,便是注意到了,也沒人有辦法。


    當這些潰兵到逃到滹沱河的中央時,隻聽到幾聲沉悶的冰裂聲,河麵之上,一塊接一塊的河冰被踩沉,數以百計的潰兵,連人帶馬,咕隆著沉了下去。頓時,人群之中,到處都是唿喊救命聲、慘叫聲,還混雜著落水的遼兵在冰水中拍打掙紮的聲音,數千人馬互相推攘,打罵,一片混亂。


    遼軍中軍的潰敗同時向兩翼蔓延,在左翼苦戰的彰湣宮先鋒都轄耶律亨眼見中軍大敗,韓寶陷入宋軍的重圍當之中,立即拋下所部的部族屬*,率領麾下僅餘的兩千餘宮分軍,紅著眼睛向中間戰場殺來。


    而在右翼與姚麟的雲翼軍陷入混戰的耶律雕武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盡管麵對雲翼軍,他的積慶宮宮分軍並未露出敗象,但是,一看到中軍潰敗,耶律雕武立即果斷的丟下了他的部隊與將旗,率領數百騎親信,向著東北方向突圍而去。


    五六千名積慶宮宮衛騎軍,許多人一開始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主將已經丟下他們逃跑,尤在奮力死戰,但當這個消息很快傳開之後,遼軍右翼立即也崩潰了,有人直接向後方向逃跑;有忠心的將領率領著親信拚命殺向中間,試圖與韓寶會合,也有人幹脆向宋軍投降……


    此刻,在宋軍這一方,雖然早有預感,他們也一直占據著主動,並不能算毫無心理準備,但是,當這樣一場大勝真的出現時,即便是姚麟這樣的宿將,也激動得無法自己。眼見著遼軍敗局已定,姚麟一把抓住自己的副將,匆匆將指揮之權移交,然後自己率領著身邊數百名親兵、親信,拍馬一頭殺向威遠軍的戰場。


    沒有幾個人可以拒絕封侯的誘惑。縱使是已有爵位者,也一樣為之瘋狂——按著大宋熙寧、紹聖間新定的法令,已經封侯者再立可封侯的大功,也可以選擇推恩給自己的直係親屬。


    韓寶的首級,意味著封侯與白銀一萬兩。


    至少半數以上的宋軍中高級將領,此刻眼中唯一能看見的,隻有韓寶的首級。


    而絕大多數的宋軍將士,則爭先恐後的四散追殺著向著滹沱河潰逃的遼軍,一個普遍的遼兵首級值一萬文,生得戰馬一匹值三千文。麵對著隻想奪路逃命,完全喪失了抵抗力的遼軍,這幾乎已成一場盛宴狂歡。


    在追殺當中,數以千計的遼軍在滹沱河的冰麵上,擠踏淹死,河冰之上,到處都是屍體。


    戰鬥唯一還沒有結束的地方,在戰場的中央。


    依然還有五六千騎的宮分軍,在拚死戰鬥。他們四周,是數不清的宋軍,有騎兵,也有步兵,密密麻麻。宋軍將他們割裂開來,迫使他們分成數支部隊各自為戰,每一支遼軍,多者不足兩千,少者不過數十騎。


    這是絕望的戰鬥。但是,這些契丹的戰士,不肯選擇逃命。


    並非是為了所謂的“榮譽”。


    這樣的大敗之中,他們已經沒有榮譽可言。


    他們戰鬥的理由隻有一個——那個騎著黑色戰馬,揮舞著狼牙棒的男人,還在戰場上馳騁!


    此刻,韓寶的狼牙棒上,沾滿了鮮血、腦漿。他這般在亂軍之中,不知道反複衝蕩了多少次,死在他棒下的宋軍大小將領,至少也有十多個。盡管如此,依然有數不清的宋軍將領,從四麵八方,前赴後繼的向他殺來。


    混戰當中,他與耶律乙辛隱、耶律亨都曾經短暫的會合,但很快又被衝散。宋軍中,依然還有頭腦冷靜的將領存在,或許,這隻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戰術素養,數量占據優勢的宋軍,有意識的將這些猶在抵抗的遼軍分割,重重圍困,各個擊破。


    深陷在宋軍的兵海泥淖中,盡管不斷有遼軍殺進來,與韓寶會合,但每一次衝蕩,都又有人戰死、被分割,在韓寶的身邊,追隨的將士,已不足千騎。


    但這千騎戰士,奮起餘勇,仍可以在宋軍的重重包圍中,所向披靡。


    這個時候,韓寶也真正的將一切置之度外。


    耶律乙辛隱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請他突圍;耶律亨拚命殺進重圍,身中十餘創,渾身是血,見著他,第一句話,也是請他突圍。


    但韓寶都拒絕了。


    盡管宋軍皆欲取他首級而甘心,但如果隻是率數十騎親信突圍保命,仍然是很大機會的。隻是,敗軍辱國,他有何麵目迴去見他的皇帝?!有何麵目迴去見戰死在滹沱河的數萬契丹戰士的家人?!


    三軍將士,皆可突圍,為大遼多保存一個人材,便是一個。


    為了令耶律乙辛隱保住性命,韓寶便在亂軍之中、戰馬之上,扯了一塊白布,蘸著鮮血,匆匆寫了一封隻有幾行字的遺表,令耶律乙辛隱帶迴大遼,代呈大遼皇帝。耶律乙辛隱這才含淚答應突圍,此刻他已經看不見耶律乙辛隱的身影,大約已經潰圍而去。這讓他心中安慰幾分。


    他也知道耶律雕武已經丟下軍隊,突圍逃走。對此韓寶並無責怪之意。當年漢高祖劉邦,也曾經拋下軍隊倉皇逃命,曆史上的名君名將,也常有遭逢挫折之時,單騎逃命,乃是常見之事。或者,正因為他們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他們最後才能成就一番霸業。同是拋下軍隊逃命,也是有區別的。於有些人,是怯懦、無能,但於另一些人,卻是明悉利害、隱忍果斷。耶律雕武並非怯懦無能之徒,他能夠如此果決的丟下軍隊逃命,反而令韓寶相信,若他與耶律乙辛隱能逃得性命,迴到大遼,他們都會是大遼的未來。


    但是,韓寶自己,卻已不願意做那樣的選擇。


    他心中已做決定——


    此處,便是他最後的戰場。


    他聽到了戰場上宋軍鋪天蓋地的喊叫聲,知道了自己的首級值價幾何。


    想取韓某之首級,那就看看是誰有這個本事罷!


    “大遼!”


    抱著決死之意的韓寶,高喊著,再一次舉起狼牙棒,殺向擋在他前麵的宋軍。


    “大遼!”


    在韓寶的身後,那不足千騎的騎士,一齊拔刃高唿。他們兵馬雖少,又身處重重包圍之中,誰都知道他們幾無任何勝利的可能,但這簡單的兩個字,從他們的口中喊出,仍然有一種令三軍奪氣的悲壯,在這一片戰場上,竟然短暫的壓倒了宋軍的氣勢。


    緊隨著他們的唿吼聲,四周仍在戰鬥著的數支宮分軍,亦一齊高喊:“大遼!”


    “大遼!”


    “大遼!”


    簡單的兩個字,轉瞬之間,傳遍了仍在戰鬥的宮衛騎軍之中,激起了他們心中無限的鬥誌。


    方圓十裏的戰場上,出現兩副截然不同的畫麵。


    一邊是膽戰心驚肝膽俱碎的潰兵,為了逃命而自相踐踏、互相殘殺,無數的屍體,在寬達七八裏的戰場上,由從滹沱河的北岸,一直鋪到河麵,令人觸目驚心。這根本已不是戰鬥,而是一場一邊倒的屠殺。大部分的遼軍都不是由宋軍殺死,數以千計的遼軍掉進河冰裂開的滹沱河中,被冰水淹死,隻有極少數的遼軍僥幸逃過河去,落荒而逃。宋軍甚至並不過河追趕,他們隻是將失魂落魄膽戰心驚的遼軍趕到滹沱河上,然後便用弓弩、霹靂投彈殺傷遼軍,加劇他們的混亂……


    在這樣混亂的狀況下,絕大部分的遼軍,根本無法平安渡過滹沱河。此時,即便宋軍想要過河追趕,也是極為危險,但在一片混亂之中,根本沒有幾個人能去思考這些,為了逃命,不少遼軍甚至扔掉手中的武器、脫掉盔甲,以為這樣就可以有更多的機會渡過冰麵。至於過了河以後該如何是好,這時候已經沒有人會去想。


    另一邊,卻是數千勇士最後的一往無前。


    他們展露出來的決死之誌,令占據優勢的宋軍,也一時為之氣短。


    麵對韓寶的衝蕩,連姚麟都不敢正麵攖其鋒,當他看著韓寶率兵向自己衝來之時,這位西軍名宿,竟然本能般的避開了。直到韓寶闖了過去,姚麟才反應過來,老臉一紅,有點惱羞成怒的率兵緊追不舍。


    韓寶最後爆發出來的這股威勢,令宋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賈岩不斷的用旗幟調動部下來阻截,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威遠軍中不少聲名素著的勇將,竟因此接連隕落。


    第二營的營將戰死……


    緊接著,第三營一個營副都指揮使、一個護營虞侯也相繼戰死……


    這樣的損失,令賈岩臉色發青。


    沒有幾個人敢硬擋在韓寶的前麵,卻沒有幾個人甘心看著韓寶死在別人手中。包括姚麟、姚雄叔侄,唐康、劉延慶、田宗鎧、仁多觀明諸將,以及何畏之、和詵、王瞻……數不清的宋軍將領,聚集在韓寶的周圍,覬覦著那封侯的不世之功。但這些人,有些已經人疲馬乏,有些勢單力孤,無部屬相助,都不敢輕易上前邀戰。更多的將領,則是不免於心中暗生怯意——勝利就在眼前時,即使是再不怕死的人,也不免於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更何況,每一個參加了這場會戰的將領,都心知肚明:隻要他們能活過這場戰爭,即使沒有韓寶的首級,他們的前途也將一片光明。


    他們緊緊跟在韓寶左近,都懷著同樣的心思——耐心等待韓寶力衰氣竭的那一刻。


    這是遲早的事,縱然韓寶再怎麽厲害,他的戰馬也有疲憊不堪一戰之時。


    即便連賈岩也打著同樣的主意,旁邊這麽多人虎視眈眈,他卻隻令第二營、三營圍堵,堅持不肯調動麾下最精銳的第一營,而是令黎堯臣加緊圍殲其餘被分割開的遼軍。


    似乎無人敢當韓寶鋒芒。


    真正撥刃見紅的血戰,發生在其餘的數支遼軍那兒。


    而其中最激烈的戰鬥,竟與威遠軍無關。而是龍衛軍與耶律亨部的血拚。


    誰也不知道皇甫璋究竟吃錯了什麽藥——在中間這一片戰場,除了雄武一軍與鎮北軍有一部分步軍留了下來協助威遠軍作戰外,其餘殺進這片戰場的宋軍,目標幾乎都是韓寶,對於另外幾支遼軍,除非恰巧碰上,沒有人會去和他們拚命。他們大都認為那是威遠軍的本份。然而皇甫璋卻是個另類。當他率數千龍衛軍追著耶律亨殺過來時,每個人都認為他也是來搶韓寶首級的。但誰也沒有想到,皇甫璋的目標竟然是耶律亨部。


    耶律亨沒有聽從韓寶的命令突圍,他與麾下的彰湣宮宮衛騎軍,對韓寶忠心耿耿,盡管韓寶已萌殉死之誌,他卻仍然屢次三番想要再次殺到韓寶身邊,拚了一條命護著韓寶殺出一條生路。然而,他怎麽也擺脫不了皇甫璋糾纏。


    此時的戰場上,宋軍中,絕沒有第二支如皇甫璋的龍衛軍一樣瘋狂的部隊。他們仿佛完全不知道他們正占據著巨大的優勢,根本不需要如此拚命。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瘋狂的攻擊著耶律亨的彰湣宮。


    而耶律亨統率著韓寶麾下最精銳的彰湣宮宮衛騎軍,在這種絕境之中爆發出來的戰鬥力,也令人膽寒。


    這兩支人馬的戰鬥,實是地動山搖,令人望之色變。這兩支騎兵拚殺之處,沒有人膽敢接近,生怕不一小心就被交戰的雙方給碾碎。


    這是一場隻有龍衛軍的將士才能理解的戰鬥。耶律亨在之前的戰鬥中,打得他們無還手之力,旁人或會稱讚皇甫璋指揮有方,卻不知這於龍衛軍實乃奇恥大辱,惟有親自擊敗耶律亨才能雪恥。在種師中的龍衛軍,即使是皇甫璋這樣以韌性著稱的將領,也奉行著這樣的信念:任何防守皆為未來之反擊,龍衛軍進攻天下第一,世間絕不容許存在比龍衛軍更加銳利的矛。他們尤其無法容忍曾經打得他們沒有還手之力的耶律亨部,最後被威遠軍擊敗。西軍雲翼、龍衛、威遠三支馬軍,素來都自認惟有自己才是西軍中最精銳的騎軍。單單這個麵子,也是龍衛軍無論如何都丟不起的。


    因此,若他們想要雪恥的話,這是惟一的機會。一旦耶律亨被威遠軍擊敗,他們就永無報仇的機會了。


    盡管賈岩與威遠軍諸將一點也不清楚皇甫璋與龍衛軍諸將腦子裏的想法,甚至還有人對龍衛軍多管閑事頗為不滿,但他們還是很好的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們果斷的將耶律亨部讓給了皇甫璋,集中兵力,一股股的殲滅其餘幾支各自為戰的遼軍。此刻,宋軍之中,沒有人比威遠軍諸將更有危機感,他們人人皆知此時非與龍衛軍爭鬥之時,況且龍衛軍搶去的耶律亨,原本也是龍衛軍的對手。對他們來說,群雄虎視,力保韓寶的首級落入自己手中,才是最重要之事。而若要萬無一失,自然要盡可能快的殲滅其餘的遼軍,如此威遠軍才有絕對的優勢——不止是對韓寶,也是針對眾多想要爭奪韓寶首級的友軍。


    但事情並沒有按照賈岩與威遠軍諸將所設想的方向發展。


    韓寶一眼就能看透宋軍的疲敵之計,而宋軍諸將,心中亦各有算盤。


    幾次衝蕩,眼見著宋軍一直避免正麵接戰,韓寶立即便明白了宋軍的打算,他在心中冷笑一聲,揮棒將一個躲閃不及的宋軍打下馬去,突然連聲高唿:“南朝無人乎?可有宋將敢與韓某一戰?!”“南朝無人乎?可有宋將敢與韓某一戰?!”


    他聲如洪鍾,在戰場之上接連大喊,周邊半裏的宋軍,都聽得清清楚楚,這種**裸的挑釁,頓時令宋軍諸將盡皆變色。即便明知他這是激將之計,但是,正自覺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宋軍諸將,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甘願受此羞辱。


    賈岩與威遠軍諸將正暗暗叫苦,姚雄已最先按捺不住,大吼迴罵:“老賊欲速死麽?!還敢大言!”提槍縱馬,率領麾下人馬,朝著韓寶殺了過去。


    頓時,便如捅了馬蜂窩一般,宋軍諸將都知道姚雄素有勇武之名,他帶過來的人馬,又是除威遠軍外最多的,全都生怕被姚雄搶了大功,悔之無及,再也不敢留力,一齊呐喊著殺上前去。便連賈岩也不敢再多想,大旗一揮,率領一眾參軍、親兵,一齊殺了過去。


    這正韓寶所期待的。


    他已懷殉死之誌,更不指望有奇跡發生,隻想在臨死之前,轟轟烈烈的戰鬥一場。眼見著各路宋軍自四麵八方衝來,韓寶不僅毫無懼色,反而仰天長嘯,高舉大棒,大吼著催馬迎戰。


    衝在最前麵的是橫山蕃騎的兩員騎將。二人立功心切,拖著大刀朝韓寶衝去,剛到韓寶跟前,便聽韓寶突然一聲大吼,驅馬疾衝,手中的狼牙棒朝其中一人狠狠砸去,那宋將被他吼聲嚇得一驚,待迴過神來,隻見一根狼牙棒帶著刺骨的寒風朝麵門砸來,慌忙舉刀招架,但長刀剛一碰到韓寶的狼牙棒,便被砸飛了去。他不料韓寶激戰許久,還有這麽大力氣,不由大驚失色,見狼牙棒砸飛長刀後,來勢不減,慌忙一個後仰,使了個鐵板橋的功夫,堪堪避開這一棒,但驚魂未定之際,剛想起身,便覺胸口被重物擊中,整個人竟從馬上被擊飛了出去——原來卻是韓寶身後一名親兵用狼牙棒給補了一下。


    韓寶這一棒擊出,雖然並未擊中那員宋將,卻是頭都不迴,又一棒,砸向另一名宋將,那宋將完全被韓寶的威勢嚇傻了,竟然呆立在那兒,眼睜睜看著狼牙棒砸向自己的腦袋,連都躲閃都不會。虧得此時從他身後又衝出兩騎宋將來,兩杆長槍遞出,一槍刺向韓寶的麵部,一槍卻刺向韓寶的坐騎,皆是攻其必救,迫得韓寶收棒招架,幾名橫山蕃騎才慌忙衝過來,將他拉了迴去。


    韓寶冷哼一聲,身後早有幾名宮分軍湧出,護在他身前,與那兩名宋將廝殺在一處。這兩名宋將,正是田宗鎧與仁多觀明,二人早經一番苦戰,這時雖休息了一陣,氣力也沒有完全恢複,出奇不意的擊退韓寶之後,便覺胳膊酸痛,二人也不敢戀戰,虛晃一槍,將幾名殺過來的宮分軍讓給身後的幾名威遠軍,退入人群之中。


    而韓寶也不與宋軍纏鬥,擊斃一名宋將後,眼見前麵宋軍勢厚,突然撥轉馬頭,向著另一個方向殺去。那個方向卻是王瞻的武騎軍與數百騎威遠軍為主,冷不丁遼軍變向殺來,立時阻擋不住,頃刻之間便被韓寶殺出一條血路來,武騎、威遠之中,又各有幾名宋將,被韓寶打得腦漿迸裂。


    不過數合之間,宋軍便接連損兵折將。圍攻韓寶的宋軍中,多的是宋軍一時名將,一個個氣得臉色發青。一時間,在韓寶的身後、兩側,一撥撥的宋軍唿喊著緊追不舍,前方更有不知道多少的宋軍,從各個方向殺來,試圖阻截他。但這一戰,韓寶的目的,不過是要在千軍萬馬之中,殺個痛快,並無固定的衝殺方向,因此隻要發覺前方阻擋的宋軍變得難以對付,他便立即改變方向,並準確的找到另一個薄弱點突破……而宋軍兵馬雖多,卻缺乏默契,互相之間,更不免於勾心鬥角,各懷爭功的心思,竟被韓寶這不足千騎的人馬,在重重圍追堵截中,蕩進蕩出,所向披靡。


    倘若隻看這不足千騎遼軍的戰鬥,沒有人敢相信,這是一場宋軍大勝的會戰。


    刀劍相交,箭矢如蝗,千軍萬馬之中,縱馬馳騁,快意縱橫,無人敢當一棒之威。但戰至酣時,韓寶卻突然仰天發出一聲長歎,老淚盈眶。


    身經大小百餘戰,一劍曾當百萬師。


    但那又能如何?


    敗軍辱國,他韓寶,終是大遼的罪人。


    他眺目四顧,日落鬥兵稀,戰場之上,其餘諸支被分割的遼軍,已經漸漸被宋軍殲滅,好幾處地方,隻餘一兩騎渾身是血的血人,猶在大唿酣鬥。他四處尋找,也找不到耶律亨的身影,又是幾次衝蕩,他才在一個宋將的馬上,看到耶律亨的人頭——他滿臉是血,雙目圓睜,似乎在告訴每一個人,心中的不甘。


    韓寶心中一陣絞痛。


    他別過頭去,不記得多少次的衝蕩,他的身後,追隨他的將士,也愈來愈少。他這一支人馬,雖然勇不可當,但宋軍卻是人多勢眾。每一次的衝蕩戰鬥,令宋軍損傷慘重,但一樣也會有許多的大遼將士戰死,此刻,整個戰場上,猶在戰鬥的大遼將士,已然不足三百騎。


    一切都將結束了。


    “大遼!”


    韓寶再次揮起狼牙棒,殺向前麵的宋軍。


    “大遼!”


    他的身後,不足三百騎的將士,也一齊高唿著,催馬殺向宋軍。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衝鋒。


    宋軍中軍所在高地上,王厚靜靜的望著下麵的戰場,從容平靜的外表之下,難掩心中的誌得意滿。大局已定!這樣一場大勝,封萬戶侯、拜樞密副使,自不在話下,更加重要的是,這場勝利,足以讓他超過他的父親王韶,甚至躋身於曹彬、狄青諸前輩之前,成為大宋諸朝戰功首屈一指的名將。他心中反複的響起李白詠謝安的名句:“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靖胡沙。”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靖胡沙。


    在這一刻,王厚仿佛看見了謝安聽到淝水大捷的捷報時,口裏說著“小兒輩遂已破賊”,但心中實已激動得連屐齒折斷都沒有發覺的情形。今日,王厚終於明白了謝安當日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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