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誰其當罪誰其賢(五之全)


    雪紅如血。


    劉延慶奮力格開左側那個遼人迎麵而來的一刀,大吼一聲,左手用力,猛的拔出一枝嵌進鎧甲裏的箭矢,朝那遼人狠狠的擲了過去,但箭矢卻無力的掉在了已踐成泥濘的雪地上,剛才那個與他交手的遼人,一擊不中,便即拖刀而走,而劉延慶卻也根本無力追趕,不過喘息之間,便又有另一名遼人朝他衝來。但這名遼兵卻不太幸運,他沒能衝到劉延慶跟前,便被一個橫山步卒一鐧捅進馬腹,隻見一股熱血從那匹戰馬的肚子裏猛烈的噴灑而出,那牲畜負痛發狂,淒聲廝叫,前蹄高揚,將那名倒黴的遼兵掀下馬來,重重摔到地上,他尚未及起身,早已準備在一旁的兩名橫山步卒一個箭步竄了過去,一柄斧頭已狠狠的砍進他背部,他才發出一聲慘叫,另一名步卒手執馬刀,又朝著他後頸劈了下去,這邊馬刀落下,使鐧的那名步卒已跟了過來,一手抓起那名遼人首級上的辮子,熟練的往腰間一紮……但就在這一瞬間,又有兩名遼軍騎兵揮舞著長刀,朝這邊疾衝而來,使馬刀的那名步卒根本來不及反應,一隻手臂已經離開身體飛出數丈之外;那使斧的步卒雖然堪堪架住迎麵而來的一擊,也根本無法抵禦戰馬高速奔跑時那種巨大的衝擊力,手中的長斧立即脫手,飛天而起。虧得那人極有經驗,兵刃脫手,便即翻身一滾,堪堪避開後麵緊跟而來的一名騎兵的馬刀。


    血腥而瘋狂的野戰,將這些蕃人血管裏的野性全部激發了出來,他們口裏高吼著“大宋萬歲”,然後義無反顧衝向騎在馬上的遼軍,幾乎每一次搏鬥,都是以命易命,而四濺的鮮血,讓他們變得更加瘋狂。


    劉延慶很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在乎大宋?那句“大宋萬歲”,於他們,也許與“菩薩保佑”也無甚區別,那聽起來,更象是一種自我催眠的咒語。隻不過這咒語,催眠的不僅僅是他們自己,還有整個戰場上的宋軍將士。


    不過那後半段的戰鬥,劉延慶卻已經無暇關注。隻是稍一分神,一名遼兵便衝到他麵前,這個遼兵與那些契丹宮分軍戰法頗有不同,見他甲胄精良,刀鋒一挑,竟然朝著他脖子處砍來,虧得劉延慶這半年間迭經惡戰,身法較前精湛不少,一個後仰,才險險避開這一刀,但臉頰仍被刀刃割到,立時血流滿麵。


    那遼人見劉延慶竟能避開自己那一刀,驚訝的“噫”了一聲,此時二人跨下戰馬雖已錯身而過,可他馬術十分了得,輕輕一撥,坐騎已繞到劉延慶右側,反手揮刀,朝著劉延慶一刀劈下。此時劉延慶剛剛直起身來,驚魂未定,便見一柄明晃晃的馬刀朝著自己砍來,眼見著無論如何都躲開不了,真真嚇得魂飛魄散,他方暗叫“苦矣”,卻見那馬刀好一會都沒有落下,倒是那遼人身子在馬上搖了一下,撲通一聲,栽下馬去。


    死裏逃生,劉延慶再不敢怠慢,手提馬刀,小心戒備了四周,見一時沒有遼人,才俯身去看,卻見那遼人背上插著一枝羽箭,那枝羽箭穿甲而過,幾乎透胸。


    “賊廝鳥!活該!叫你繞老子右邊,叫你繞老子右邊,賊廝鳥!死了活該!直娘賊!”劉延慶朝那遼人的屍體憤憤的咒罵半晌,這才舉目四顧,尋找救自己的人,卻見便在離自己不遠處,蕃將軍左手拿了一張大弓,正朝自己樂嗬嗬的笑,他臉上、身上盡是鮮血,便如一個血人一般,那笑容格外的猙獰。劉延慶雖然明知道他是自己救命恩人,卻也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轉過頭來,不敢多看。隻是心中不免暗叫一聲“悍將”。


    劉延慶擅使弓箭,知道箭能透甲如此之深,那蕃將軍所使的大弓,至少當如陽信侯田烈武一般能達到一石五鬥甚至更強,這臂力實遠在劉延慶之上。如他與唐康,雖然善射,也不過是比尋常將士的六鬥弓、七鬥弓強一些,也就能使個一石弓左右,靠的是百發百中。隻是想到這些,劉延慶心中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這弓箭之術,自古以來,便是諸夏立國之本。在大宋朝中,神射手可以說數不勝數,甚至連朝中那些士丈夫,也頗有善射者。而在這眾多的神射手當中,雖然也有如已故的狄詠,還有環州義勇的何灌者,軍中傳說,他們皆能開三石之弓,但一般來說,如劉延慶這等,能開一石弓左右,射法精準,在軍中便是赫赫有名了,而能開一石五鬥弓如陽信侯田烈武者,實已是頂尖的高手。這樣的人物,按說隻要投身軍中,聲名便很難掩蓋,可是劉延慶此前卻從未聽說過這蕃將軍之名——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他是一個蕃將,並且又在橫山蕃軍之故。


    哎!橫山蕃軍!


    劉延慶禁不住長歎一聲。


    身邊的戰鬥還在繼續,即使以劉延慶的經曆,這場戰鬥,也堪稱血腥。


    以步卒與騎兵對攻,便如河水衝擊海潮,二者的衝擊力,實不可同日而語。但令人訝異的是,這些橫山步卒看似不自量力之舉,竟生生抵住了遼軍的第一波衝鋒,沒有在遼軍騎兵的第一波衝鋒下,便告崩潰。


    未能在第一次衝鋒擊垮橫山步卒的遼軍,卻不得不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


    宋軍中軍大陣中,王厚眯著眼睛觀察著右翼的這場戰鬥,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滿意之色。


    這些橫山步卒沒有令他失望。


    大概除了慕容謙,沒有人會料到他竟然會令這七千橫山步卒主攻,與遼人的騎兵野戰。而這七千裝備簡陋得可稱為寒磣的橫山步卒,竟然能頂住五千遼騎的衝鋒。


    這種事情,雖然心中早已料到這些蕃兵能做到這個地步,但當它真的發生在眼前,即使是王厚自己,也依然覺得震驚。


    能做到這一點,與橫山步卒的主動衝鋒,自是不無關係的。遼軍左軍的那個大將,應該是個經驗豐富的宿將,所以,他一早算定,大約五百步外開始衝鋒,接觸到宋軍之時,戰馬正好能接近顛峰狀態,那時候飛馳起來的戰馬,正好能將其衝擊力發揮到極致。但他卻怎麽也不曾想到,這七千步卒,居然發起了反衝鋒,如此一來,當兩軍接刃之時,遼軍的戰馬,反而未能完全跑將起來——這反向衝鋒,看似兇險,但倘若已決意野戰的話,反倒是最上之策。


    不過這當然也隻是說得輕巧。


    大宋的步軍不知道有多少支,精銳之師也不在少數,但除了慕容謙的橫山步卒,不會有第二支步軍會做到這個程度。


    因為,從某些方麵來說,這些橫山步卒並非不想陣戰,而根本是沒有條件陣戰。這是對麵的遼軍將領怎麽也想不到的!不僅遼人想不到,大概就算在大宋這邊,對大部分將領來說,也是十分意外吧?!


    王厚遠遠瞥了一眼西邊右軍大陣中慕容謙的將旗,心裏亦不由慨歎了一聲,大宋的眾多將領中,若說有人能令他佩服,也就隻有這個慕容謙了吧?


    橫山蕃軍的事,旁人或者不知道,但王厚是很清楚的。


    想當年,王厚還曾經竭力反對創建此軍。


    因為與大宋朝其他的蕃軍不同,這橫山羌人,原本是為大宋死敵西夏人效力的,一直到熙寧年間,先是種諤用兵,其後便是當今右丞相、宣帥石越,費盡心機,恩威並施,對其進行拉攏,但饒是如此,也是直至西夏被攻滅,被迫西遷之後,這些橫山羌人,才終於為大宋所用。也因為這個原因,由慕容謙組建的橫山蕃軍,雖然在外人眼裏也是“西軍”,可在西軍之內,卻是一個異端,正經西軍對之都是頗為排斥,包括王厚在內,當年不少西軍將領都反對組建這隻軍隊,除了過去的宿怨外,最光明正大的理由便是擔憂重蹈唐朝覆轍——大宋一直以唐之衰落、滅亡為鑒,對於軍隊必須以漢人為主這一點,是十分警惕的。而且,一般來說,組建蕃軍,無非是想借助蕃人的騎兵,而橫山蕃軍中居然有步軍的編製,且兵額不少,更是頗致爭議。


    但朝廷最然仍然排除眾議,創建此軍,這其中原因,旁人不知,但當年密院卻是曾經下過劄子,專門給王厚等西軍高級將領解釋過的。


    劄子裏說得清楚,朝廷組建這支橫山蕃軍,目的並非是想要借助橫山羌人的武力——此軍草創之時,西夏已經西遷,大宋在陝西的兵力,無論對內對外,皆足敷使用,況且紹聖以來,司馬君實相公在世時,大宋一直都在執行戰略收縮之策,在這般環境下,還保有這支軍隊,原因其實很簡單,和朝廷維持某些廂軍是一個理由——朝廷不過是擔心一些橫山羌人因為找不到合適的營生,惹事生非,故此才創立此軍,將其中桀驁之輩,統統養起來。蕃軍兵俸極少,一切兵甲攻守戰具,皆可從簡,於朝廷來說,每年所費有限,但這點兵俸,在當地卻足以令橫山羌人中的桀驁難製之輩養家糊口,不至於反對朝廷,而其他羌人縱偶有不軌之心,部族中的勇士大多從軍,想要造反,也無能力。總而言之,便是軍隊,或者是可能構成軍隊的那些人,由朝廷控製,總比由各部族自己控製來得放心。


    甚至可以說,對於因為這個理由而創建、維持至今的橫山蕃軍,政事堂一直比樞密院更加熱心。若是按樞密院最初的想法,大概是連最廉價的紙甲都不打算給他們配置的——大宋朝隨便一個邊境州的鄉兵,都有數萬副紙甲!最後還是慕容謙求爺爺告奶奶,才勉強讓朝廷同意給他們配上了皮甲與紙甲,還全是教閱廂軍淘汰的貨色。


    所以,並非是這些橫山步卒要逞血氣之勇,不肯列陣而戰,而是他們的裝備卻根本不足以布成宋軍引以為傲的重兵方陣!


    不要說神臂弓、鋼臂弩這等利器,橫山蕃軍步軍中,整個軍連鐵甲都沒有幾副,還去列什麽方陣,讓遼軍笑掉大牙麽?


    而慕容謙,竟然生生將這樣的一隻軍隊,帶成了虎狼之師!


    人所共知的是,橫山蕃部,風俗輕生樂死、悍勇善鬥,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特點——不喜歡用弓箭對射,而更熱衷於白刃格鬥,因此,橫山蕃人往往精於技擊而短於射術。


    王厚不知道慕容謙是如何做到的,但慕容謙的確將橫山步卒的長處與他們世代相傳的風俗結合起來,以一種淋漓盡致的方式,發揮出來。


    而這樣的橫山步卒,便是今日王厚手上最好的一枚棋子。


    遼軍背水列陣,靠的就是一股氣。對付這種敵人,有兩種辦法,一種是以極大的韌性慢慢磨掉敵人的銳氣,一種就是你展露出比之更為強大的氣勢,一舉將之擊垮。


    韓寶大概是以為他要采取第一種方式,但王厚卻出人意料的采取了第二種。這其中的原因其實很簡單,王厚既擔心河間府的戰局,他還不清楚那邊發生了什麽,對於耶律信的幾萬大軍,王厚也始終頗為忌憚。另一方麵,王厚也並非完全沒有私心,在這兒慢騰騰的打,萬一河間府那邊,章惇、田烈武不去管耶律信了,跑過來分一杯羹,那才是如同吃了蒼蠅呢。


    王厚也不是聖人,當勝券在握時,全殲韓寶的功勞,當然是越少人分享越好。


    既然決定不給章惇、田烈武搶功的機會,那麽,不做則己,一做便做到極致。王厚要做的,不僅是要在氣勢上徹底壓倒遼軍,還要一舉挫傷遼軍的銳氣。一旦士氣、銳氣盡皆受挫,身處絕境的遼軍,立即就會陷入崩潰,隻要輕輕一擊,就可大獲全勝。


    那麽,有什麽能比一支步軍向騎兵衝鋒更能徹底的打擊遼人的驕傲?有什麽能比一支步軍向騎兵衝鋒更能徹底的表現宋軍的決死之意?!


    此時此刻,在雙方十幾萬戰士的眼中,戰場西側的這次戰鬥,他們看到的隻是七千宋軍步卒無畏的向著五千騎兵發起了衝鋒。這樣一個畫麵,將深深的印在他們的腦海裏,讓他們永生難忘!


    這正是王厚想要達到的目的。


    盡管這並非事實。


    王厚所要的,其實隻是這七千橫山步卒頂住遼軍的第一波衝鋒。


    這就足夠了。


    他並非懷疑橫山步卒的戰鬥力,若是在山地之上,他敢說橫山步卒不懼怕任何騎兵;但這是在河北平原上!


    麵對遼軍五千精騎,僅僅靠著七千步卒野戰,哪怕他們再如何勇氣百倍、悍不畏死,最終恐怕也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


    即便王厚根本不在乎橫山蕃軍的傷亡,卻也絕不會愚蠢的弄巧成拙。


    打不贏不要緊。王厚手中的籌碼遠比韓寶豐厚——即便犧牲掉橫山步卒,若能換來保全大宋精銳馬軍的實力,對於王厚來說,是根本不需要猶豫的決定。不僅僅是橫山步卒,大宋朝所有的步軍都一樣,在王厚看來,隻要對保存精銳馬軍有利,步軍犧牲多少都是可以的。這隻是一個簡單的利益取舍——步軍可以很快重建,但馬軍不能。有人、有器甲、有武官,就有步軍;但馬軍並非如此,即便有足夠的戰馬,有戰鬥力的馬軍,也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


    王厚看得很清楚,遼軍拿出來打頭陣的,雖然明顯不全是宮分軍,也一樣是它精銳的力量。他就是要用橫山蕃軍來消耗掉遼軍的精銳戰力,打擊遼軍的士氣。這七千橫山步卒,說是“填溝壑者”亦不為過。


    但他一樣明白,韓寶打的主意與他差不多。


    隻不過,韓寶的處境比他要艱難。所以,韓寶派出來的“填溝壑者”,隻能是五千精銳的騎兵!韓寶也未必指望這五千精兵打贏,他的目的,主要是消耗宋軍右軍的實力。這自然不是說韓寶想拿五千精兵與七千橫山步卒兌子,在韓寶的心裏,除了這七千步卒,宋軍至少還要饒上幾千騎兵——如此一來,他就有機會集中力量,對宋軍薄弱的右翼,發動雷霆一擊。


    兩人都是極聰明的人。當韓寶一出招,王厚立即便明白,他看出了宋軍的罩門在哪裏——慕容謙統領的右翼,兵馬雖多,但卻是各支不同的部隊臨時拚湊而成的。不要說配合默契,如武騎軍與龍衛軍之間,隻怕是連彼此的旗號都不太熟悉。而韓寶想利用的,正是宋軍的這個弱點。


    而倘若能擊潰慕容謙那由數支部隊拚湊而成的右翼,那麽韓寶就能得到一個翻盤的機會——從容退入河間府自然不在話下,王厚親領的中軍與姚麟的左翼,亦難以獨善其身。


    韓寶的意圖雖然清楚,但王厚也沒有更多的辦法。他若事先加強慕容謙的右翼,那其他的地方就一定會削弱,韓寶就可能隨之改變主攻的方向。這是臨陣決戰,講究的是隨機應變,很難事先準備得麵麵俱到的——所謂的麵麵俱到,就等於處處皆破綻,反而更加不利。因此,對於布陣的大將來說,關鍵不在於大陣某一處的薄弱,而在於知己知彼,從而掌握那個度,要薄弱到恰到好處。隻是這個“度”,便完全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了。絕大多數人最後都不免於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以王厚的能力來說,若放在周秦以來的名將中,他大概是排不上號的。即便勉強排得上號,他也絕對不是那種以巧妙運用兵力而出名的類型。遠的不說,這方麵他的能力,隻怕還在對麵的韓寶之下。


    但他的長處,卻在頗有自知之明。而他的籌碼,又實在比韓寶多太多。


    橫山步卒打不贏當然不要緊,但若一戰而潰,那他王厚從此就真要如宋襄公一般貽笑萬年了。隻是這種事卻不可能發生,因為如王厚這樣的將領,也許永遠都打不出李靖、侯君集一樣的經典戰例,但同樣的,他們永遠也不會如宋襄公、符堅們一樣,成為後世的笑柄。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當這七千橫山步卒開始衝鋒的同時,姚雄亦率四千蕃騎撲向遼軍側翼。


    從一開始,王厚打的,便是拿橫山蕃軍步騎一萬一千人打前陣的主意。


    隻不過,區區四千蕃騎的進攻,又如何會有七千步卒向騎兵的衝鋒來得讓人震撼?尤其是在宋軍中!這個時候,每個人聚精會神關注的,都是那七千步卒的命運。


    對於遼軍來說,蕭垠並非沒有注意到這四千宋騎,在中軍指揮的韓寶肯定也早已注意到了。


    但整個戰場上,宋軍兵力占優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蕭垠不可能指望從韓寶那兒得到援軍——他所處的位置雖然至關重要,卻也隻是戰場的局部,倘若韓寶便為此臨時增加兵力,不僅會引發一係列的連鎖反應,還會讓遼軍的局麵更加被動。


    而蕭垠心裏是知道自己這五千人馬的使命的。


    即便不能取勝,也要用這五千人的生命,去削弱宋軍的右翼,為全軍贏得一個翻盤的機會。這些話,韓寶沒有說出來,但他心裏十分清楚。對於蕭垠來說,能追隨韓寶這樣的主帥,他願意一死以報韓寶。一切毋須多言。


    因此,他隻能先不去管那四千宋騎,而寄希望於用一次衝鋒擊垮麵前的南朝步軍,他們看起來陣形散亂,完全經不起一擊之威,然後再去對付那四千騎兵。


    但是,這些南朝步卒的衝鋒,的的確確將蕭垠都嚇了一跳。


    而第一次衝鋒,雖然給宋軍造成了巨大的傷亡,卻完全沒能擊垮他們,看起來反而讓那些蠻子更加瘋狂。


    有幾分狼狽的蕭垠被迫分出了近一半的兵力去攔截姚雄的四千蕃騎,以防受到宋軍的側擊——而他麾下的遼軍,統共也不足五千騎。


    如此一來,七千橫山步卒的當麵之敵,實已不過兩千數百騎。


    盡管如此,卻仍然很難說哪一方更有優勢。


    縱然有三倍兵力,不能結陣而戰的步兵,依舊未必能戰勝騎兵。更何況,遼軍也到了非破釜沉舟不能殺出一出生路的絕境,在絕望之下,他們同樣展現出了自己最可怕的一麵。


    交手之後,劉延慶很快便明白,他麵前的敵人,每個人都有著豐富的戰鬥技巧與實戰經驗,而且有著不遜於宋軍的絕死的勇氣,惟一的弱點,便是此前他們明顯不是屬於同一支軍隊,配合生疏,因此,雖然他們懂得要十餘人、數十人的聚集起來反複衝殺,可這兩千數百餘騎,卻終究不能形成一種力量,在遼軍分兵之後,他們便完全陷入了與橫山蕃軍的混戰當中。


    而在劉延慶四周,那些橫山步卒看起來全都進入了一種狂熱的狀態。仿佛從敵人的頸部、胸膛激噴出來的熱血,能加劇他們的興奮,盡管己方死傷累累,但從他們的眼中,看不到一絲懼意。


    砍倒一個遼人,轉瞬之間,便被另一個遼人殺死。


    餘下的人卻仍然在繼續戰鬥,他們將長弓與箭筒扔在地上,手中緊握著刀斧劍鐧,大吼著衝向那些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遼兵。他們的戰術十分簡單,一個人吸引遼兵的注意,另外一個或者兩個人趁機殺傷遼人的戰馬,並非每次都能成功,即便成功,吸引遼兵注意力的那名步卒往往也難以全身而退。每擊倒一名遼兵,都有兩到三名橫山步卒戰死或重傷。


    地麵,殘雪和著鮮血,被人馬踐踏成泥,泥漿都成殷紅。


    在戰場的另一處。


    仁多觀明與田宗鎧各騎大馬,一人一杆長槍,正被五個遼兵圍攻著。


    從橫山步卒衝向遼軍的那一刻起,田宗鎧整個人便似燃燒起來一般,因為橫山步卒的陣線比較鬆散,放開胯下戰馬任其疾馳的田宗鎧很快便超過了前麵的步卒,竟衝到了最前頭,和遼軍廝殺在一處。他這舉動,卻將唐康嚇得不輕,連忙叫了仁多觀明,帶了十來人去策應田宗鎧。


    唐康本來自帶了一些親兵,昨日分兵之前,慕容謙又從自己牙兵中,挑了十個好手,借給唐康,戰鬥之前,那蕃將軍又撥了五十名精銳之士,暫充唐康親衛,如此湊下來,他身邊也有百來人馬——這等惡戰,自然不能說什麽萬無一失的話,但身邊有百來名精銳死死護衛,仍是要安全許多。而田宗鎧又是唐康部將,留在他身邊作戰,是天經地義的,誰曾想他自己便這麽衝了出去,拉都來不及。倒是一心想留在唐康身邊的劉延慶命苦,幾波遼兵衝蕩,他竟然也與唐康失散了,隻能自己拚命。


    此時仁多觀明、田宗鎧二人與唐康之間,在一片混戰之中也早已互相找不到對方。唐康撥給仁多觀明的十名親兵,不是被打散,便是已經戰死,兩人披的鎧甲上,至少都插了十來枝箭矢,鎧甲外的戰袍,血跡斑斑,身上掛彩之處,更不知道有多少,臉上也是鮮血和著汗水,麵目全非。


    不過二人也著實勇猛,兩杆長槍,合計已挑落了七八個遼兵,而田宗鎧更是越戰越勇,亂戰之中,竟叫他盯上了蕭垠麾下五騎將之一的胡沙虎。胡沙虎此前率一個千人隊來襲擾橫山蕃軍,田宗鎧那時候便已記下他身形,此時混戰之中,遠遠看到他在宋軍中縱橫馳騁,立時便將他認了出來。他也不管身邊已隻有仁多觀明一人,一撥馬頭,便朝胡沙虎奔去。哪裏料到,雖在混戰之中,但橫山步卒中,騎馬者本來就少,二人風頭又太勁,早被一些遼軍盯上。那些遼軍都以為他二人必是橫山蕃軍中的大將,田宗鎧還未及靠近胡沙虎,便被五名遼兵一齊攻了上來,團團圍住,仁多觀明見勢不妙,連忙驅馬過來解圍,誰知這五名遼兵都是好手,而且都是出自一個部落,配合默契,將二人殺得左支右絀,幾乎招架不住。兩人眼見敵眾我寡,占不到便宜,便不欲與之糾纏,不想這五人經驗也非常豐富,田、仁往東奔,五人便跟著往東奔,田、仁往西馳,五人也跟著往西馳,端得是如影隨行,怎麽也甩不脫,湊得空隙,那五人摘了大弓,還嗖嗖射幾枝冷箭,讓人防不勝防。


    這七人在戰場上左突右馳,從東殺到西,從西殺到東,七人所至之處,無論宋遼,眾將士紛紛避讓,久戰之下,眼見胡沙虎早已蹤跡不見,田宗鎧心頭火起,朝仁多觀明打個眼色,突然勒馬停住,大吼一聲,手中長槍抖了個槍花,反身殺向五人。那五名遼軍也有些追得不太耐煩,見田、仁多二人停下來邀戰,頓時大喜,唿哨一聲,五人五騎,又忽的圍了上來,七人再次戰到一起。


    這一番惡戰,不知道又殺了多久。仁多觀明雖然此前也頗經過幾次惡戰,卻到底年少,耐力不足,開始時隨田宗鎧殺得痛快,但先前用力過甚,久戰下來,終於漸覺雙臂疲憊,長槍舞動,已不似先時靈動。而田宗鎧雖是每出一槍,必大吼一聲,一聲更高過一聲,仿佛完全不知疲倦一般,然仁多觀明抽空細看,見田宗鎧雙目通紅,手中每一槍刺出,都是兩敗俱傷的打法,虧得那五名遼軍自覺勝券在握,斷不肯和他拚命,才未受重傷,但他心裏清楚,田宗鎧這般打下去,實已是強弩之末。隻是仁多觀明舉目四顧,目光所及,戰場之上,每名宋軍將士都在與遼軍苦苦廝殺著,誰也分不出手來支援他們,在遠處,王厚與慕容謙的將旗,依然不如動山。


    事已至此,仁多觀明也沒什麽辦法,隻能咬牙強撐。


    無論如何,倘若就這麽死在這兒,死在五個無名之輩手中,仁多觀明是絕不甘心的。但是戰爭就是如此,在這戰場之上,沒有因為他叫仁多觀明,便必須有一種格外的死法的道理。若是真的不甘心,便隻能咬緊牙關,努力的活下去。


    到了這個時候,先前因為橫山步卒主動向遼軍衝鋒而帶來的那種興奮與刺激,在仁多觀明的心中,早已蕩然無存,心中餘下的,便隻有一種求生的渴望。


    絕不能死在這兒!


    耳邊依然不時的響起那些橫山步卒“大宋萬歲”的唿喊聲,還有田宗鎧一聲聲的怒吼,但仁多觀明完全無法理解他們哪來的力量,他隻覺得自己每一次劈封、閃賺、吃槍、還槍,都讓體力急速的從身體中流失,漸漸的,他開始有一種臂似千鈞的感覺,手臂變得沉重,完全是靠著從小訓練的本能,勉強躲開那些遼人的攻擊。


    差不多的時間。


    唐康接過一個親兵遞過來的箭袋,抽出一枝羽箭來,張弓搭箭,冷靜的瞄準不到二十步外的一個遼兵,弓弦輕響,利箭破空而出,但卻無人應聲落馬——這枝羽箭意外的射偏了。


    唐康緊抿雙唇,冷冷的又抽出一枚羽箭來。


    雖然身邊仍超過百名精銳兵士護衛,但在這混戰的戰場上,這麽多人聚集在一起,卻同樣也會成為更顯眼的目標。那些遼軍隻需看到見唐康,便知道這兒有南朝的重要將領,一**的遼軍,如飛蛾撲火一般,前仆後繼的向著這裏衝殺。


    同樣,率領著這麽多的人馬,唐康也是四處尋找著遼軍的騎將。


    不約而同的,雙方都是對手眼中上等的獵物。


    慕容謙借給他的那十名牙兵十分忠心的將唐康圍在中間,用身體構成一道盾牌。他們每個人都披著精良的甲胄,一般騎兵射出的箭矢,穿不透他們的盔甲,但他們的這種保護,讓唐康也頗為無奈——在這十人的護衛下,他隻能選擇用弓箭作戰。唐康並非不知好歹的人,但這的確不合他的心意。


    不過,此時唐康已經完全明了慕容謙的先見之明。


    他已經連續射出了六十多枝箭。而在一般的戰鬥中,六十枝箭夠弓手們射上整整一天——實際上,這樣的機會也極少,大宋禁軍步軍的弓箭手們,便根本不會隨身攜帶六十枝箭。


    開始時,五十步外,唐康都能百發百中,現在,二十步外,他都能射偏。


    與之相對的,戰鬥開始時,他身邊的護衛超過一百名,而此刻,他身邊隻有不到三十名將士,人人帶傷,疲憊不堪。連慕容謙派來的十名牙兵,也已經戰死三人。


    這不足三十名護衛,正和十幾名遼軍,拚死苦戰著。


    這十餘騎遼軍,應該是遼軍某個騎將與他的親兵衛隊,其驍勇善戰,至少不下於拱聖軍。而唐康身邊,除了他自己,也就是慕容謙派來的那七名牙兵有馬,其餘都是步兵。到了這個時候,他身邊的每個人都投入了戰鬥,再也沒有人用身體擋在他身前,但唐康心裏也很清楚,他已經沒多少力氣拿起武器來格鬥了。


    這場戰鬥的時間並非很長,打到現在,也應該隻有一個時辰左右,但雙方從一開始,都是用盡全力,想要一舉致對方於死地,也許是絕境之下的爆發,也許是被橫山步卒激起了骨子裏的悍勇之氣,混戰之中的遼軍,竟然也經常使用同歸於盡的戰法。一個時辰的激戰,雙方連一點喘息之機都沒有,往往剛剛僥幸殺死前一個敵人,後一個敵人便接踵而至,稍一鬆懈,便是死亡。


    唐康已經親曆過各種激烈的戰鬥,從苦河到滹沱河,轉戰深、冀、瀛三州之地,何等惡戰沒有見過?但如今日這樣的戰鬥,卻仍是頭一次遭遇。橫山蕃軍的瘋狂、遼人在絕境之下的拚命,讓這場戰鬥,考驗的不僅僅是雙方的武勇與決死之心,更是雙方的體力與意誌。


    戰場之上,不止是橫山蕃軍不斷的高唿著“大宋萬歲”;遼軍也在不斷的大聲吼叫著,他們吼的什麽,唐康完全聽不懂。也許,倘若他能聽得懂的話,那他便會更加清楚為何這場戰鬥如此艱難——那些遼人,用不同的語言唿吼的,都是同一句話——“惟勝可歸!”


    隻有打贏,才有可能迴家!


    宋軍前軍。


    迎風飄揚的雙戟熊戰旗下,和詵與褚義府默默的注視著西方的戰場,兩人的臉上,最初的震驚之色早能褪去,神色也變得平靜。但眼神之中,又多了一些更加複雜的東西。


    “有一個多時辰了吧?”和詵突然說道。


    “一個多時辰了!”褚義府感歎的迴了一句。


    和詵看了一眼四周的雄武一軍將士,又將目光移向褚義府,卻沒有說話。但這其實也不用多說,褚義府也明白他想說什麽。他嘴唇動了一下,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說了句:“咱們做不到。”


    和詵也苦笑著點了點頭,自從雄武一軍裝備火炮以來,臉上頭一次出現落寞的神色。仿佛不想讓這個問題影響自己,和詵生硬的移開了話題,突兀的說道:“應該都是強弩之末了……王大總管也該……”


    但他說到這兒,卻突然自覺失言,趕緊閉上了嘴巴,隻是下意識的,他仍是轉頭向後方的高地看了一眼。隻要想想戰場西側正在發生的那些惡戰中,居然有唐康這樣的重要人物存在——不必提他的背景,便是他此時的官職,在大宋朝禁軍中,也絕對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比王厚更有權勢——而這樣一個人物,很可能王厚事先根本不曾告訴他橫山蕃軍的實情……這般手段,隻要想想,便足以令和詵打個寒戰。


    他不知道唐康以後會如何看待這件事。


    但有一點和詵是清楚的,王厚也罷,唐康也罷,這兩個人,他誰也招惹不起。


    雄武一軍後方的一塊高地上,宋軍中軍。


    王厚的身後,一左一右並立的,分別是驍勝軍都指揮使李浩與威遠軍都指揮使賈岩。兩人皆目不轉睛的眺望著右翼的戰場。


    賈岩披著一襲黑色的披風,裹著緋紅色的戰袍,戰袍裏麵是先帝高宗皇帝親賜的一副內甲。他身體略有些發福,臉色也較年青時要白潤了幾分——單從麵貌上,很少有人會想到,賈岩竟然是以鐵腕治軍而聞名陝西的。中軍行營諸將,大抵都聽說過賈岩的一些事跡,特別是他當年年紀輕輕,便受當今右相石越之命,守衛慶州,甚至敢於反對石越的命令……這些在軍中,如今皆已成為傳奇。


    但當眾將,特別是許多年輕的校尉終於見著賈岩本人時,卻不免都有些失望。賈岩看起來謹慎寡言,完全不象那種會為了勝利,為了大義而挺直腰板著臉與上司爭論,甚至抗命而行的人。許多人甚至會奇怪威遠軍諸將對賈岩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形於顏色的敬畏。


    宋軍中也有不少人知道賈岩與唐康是莫逆之交,這些人開始還擔心賈岩會跟王厚翻臉,至少是會有所表示——在橫山步卒那驚世駭俗的舉動之後,甚至連李浩都跟王厚嘮叨了半天,其不滿之情,溢於言表。這讓眾人都頗覺意外,李浩與唐康此前雖然是搭擋,但眾將都以為那隻是利益之交,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卻不想驍勝軍諸將,自李浩以下,不少人對唐康竟然都頗為維護——但是,賈岩一直都隻是默默的觀察著右翼的戰局,連話都不曾多說一句。


    眾人也很難知道,究竟是軍中那些流傳的故事原本就不盡不實,還是十幾年的身份地位的巨變,讓賈岩發生了改變?


    眾人所能確信的,隻是大總管王厚對賈岩的確頗為信任,王厚甚至經常會主動詢問賈岩的意見——如此待遇,是其他諸校很少享受的。而自宋遼開戰以來,威遠軍幾乎完全沒有參加過任何重要的戰鬥,但王厚卻一直將之當成自己的中軍。在西軍中,威遠軍聲名一直遠遜於龍衛、雲翼諸軍,而奇怪的是,高傲如姚麟、種師中,對此卻似乎從無異議。


    不過此刻所有人的目光,與賈岩、李浩一樣,都集中在右翼的戰場上。


    整個右翼的戰場,涇渭分明的分成兩塊。


    西邊是姚雄率領的橫山蕃騎與蕭垠親自統率的兩千多人馬的戰鬥;東部則是兩千多遼騎與七千橫山步卒的戰鬥。仿佛有什麽人在兩個戰場之間劃出了一條無形的鴻溝,無論是蕭垠還是姚雄,都小心翼翼的,遠離著橫山步卒的戰場。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在兩支騎兵的對戰中,兵力占優的姚雄同時占據著明顯的優勢,但離取得決定性的勝利,還遙遙無期。而在橫山步卒的戰場上,經過一個時辰的血戰之後,橫山步卒的死傷至少已經超過兩千人,雖然遼軍也有六七百人的傷亡,但勝利的天秤,已經漸漸開始向遼軍傾斜。


    橫山步卒的確勇悍,但巨大的傷亡一樣會打擊到他們的士氣,而且他們的體力也終會消耗殆盡。此外,隨著傷亡的增大,對於橫山步卒戰鬥力的削弱,也更甚於對遼軍的損害。


    “民瞻以為如何?”突然,觀戰的王厚迴過頭來,望著賈岩,有些突兀的問了一句。


    所有人的耳根都不約而同的一跳,轉頭望向賈岩。


    賈岩卻沒有馬上迴答,又遠眺了一會右翼戰場,才緩緩迴道:“慕容總管將姚毅夫調教得不錯,姚武之該多謝他……”


    遼軍中軍。


    一直麵色凝重的耶律乙辛隱臉上終於露出笑容,“晉公,那些蠻子到底是要撐不住了……”


    但他的話未說完,笑容卻凝在了臉上。他看到韓寶臉上的神色,比之前更加沉重了。


    “晉公?”耶律乙辛隱小心翼翼的又喚了一聲。


    韓寶轉頭看了他一眼,微不可聞的歎息了一聲,說道:“倘若換一個戰場,那些橫山步卒,已經是贏了這一仗了。”


    聽韓寶說起這個,耶律乙辛隱亦不由黯然,韓寶的意思他當然明白。此時與橫山步卒的那兩千多騎兵,簡單的目測,也知道傷亡接近三成,在一般的戰鬥中,這樣的傷亡是很難承受的。


    他又遠眺一眼西邊戰場,忍不住歎道:“晉公,我軍背水一戰,退無可退,即便傷亡慘重,為求一條生路,將士仍自奮戰。此是兵法上所謂的‘哀兵’,便是戰至最後一人,亦是不足為奇的。然南朝如今不說勝券在握,亦是暫時占據上風,末將看那些橫山蠻子,傷亡亦近三成,將士猶無退兵之意,若南朝軍隊盡是如此,委實可懼。”


    “那倒是你多慮了。”韓寶目光移至對麵宋軍中軍所在,淡淡說道:“治軍不過治心,這天底之下,不管大遼、大宋,還是黨項、高麗,人心是一樣的。兩軍對壘,處於相對弱勢的一方,總是能承受更大傷亡,否則便隻能怪那統軍之將,治軍無方。而占據優勢的一方,不管將領多麽能幹,將士們也總是要更惜命一些。所以兵法才有所謂‘驕兵必敗,哀兵必勝’之說。這亦不過是人之常情,無法算計的,上位者或許以為普通將士不過螻蟻,哪怕與敵人同歸於盡也無所謂,然對於普通將士來說,他們自己的性命總是最珍貴的,處於劣勢時,可能無暇計較,或者身不由己,但自己這一方居於優勢時,不論上位者如何計算,他們總不免會有意無意的有所保留。這種人心的變化,不論何時,都是不會變的。”


    “那為何?”


    “南朝那些橫山步卒亦能承受如此傷亡,絕非因為他們是茹毛飲血的蠻夷,便不知珍惜生命,隻不過因為他們是步軍,當他們主動向騎兵衝鋒,與騎兵野戰之時,他們是同樣將自己置於了‘哀兵’的位置。當然,這也是慕容謙治軍有方……但不管慕容謙再如何有能耐,亦不可能令得橫山蕃騎與橫山步卒一樣拚命。”


    耶律乙辛隱細細咀嚼著韓寶這番話,又看看西邊的戰局,心中突然一陣明悟。他突然整了整衣服,朝韓寶恭恭敬敬抱拳施一禮,鄭重說道:“末將今日得聞兵法之道,請晉公受末將一拜。”


    韓寶詫異的看了一眼,卻也坦然受了這一禮,沉默了一會,才惋惜的歎道:“將軍雖有明悟,然恐怕……”


    耶律乙辛隱淡然一笑,打斷韓寶,笑道:“朝聞道,夕死可也。”


    韓寶此前從未想過這耶律乙辛隱竟有如此氣度,不由微微一怔,過了一小會,才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橫山蕃騎的騎將乃是姚雄姚毅夫,此人乃是南朝將門後起之秀,聞其用將,剛猛兇悍,膽大包天,有乃父之風,當日慕容提婆便敗於他手。然以今日所見,他在慕容謙麾下,恐怕學了不少在他父親那學不到的東西。他今日雖官爵不高,然他日必成我大遼勁敵。”


    “他率四千蕃騎,被蕭垠二千餘騎糾纏了一個時辰,卻始終能不急不躁,耐心周旋;七千橫山步卒近在眼前,形勢岌岌可危,他卻能一直忍住不衝過去……在局外觀戰,大概多數將領都能看出來,那七千步卒便是一個大泥潭,姚毅夫這四千蕃騎隻要衝進去,便等於陷入一個泥潭中,雖然能令友軍立即轉危為安,他這四千騎兵,必然陷入混戰當中,散亂難聚。而蕭垠苦苦支撐,也便是為了這一個機會,那七千步卒乃是友軍,姚毅夫除非是敵我不分的亂殺,否則一衝之下,必然泥足深陷,但蕭垠卻可以尾隨其後,來一次完美的側擊,一錘定音。然而身在局中,縱然是明知這些結局,便換上我,若年輕二十歲,我亦不可能有如此耐性。此時早就不管不顧,殺了過去,先替友軍解了眼前之厄再說,反正即便是陷入混戰,兵力也仍然占優,而蕭垠縱然側擊,略有防備,亦未必便能得逞……”


    韓寶有些象自言自語,也有些象是對耶律乙辛隱分析,他臉色沒有任何的變化,語氣平淡的說著這些話,仿佛自己是個局外人一般。


    耶律乙辛隱不安的看著韓寶,韓寶的話思路清晰,一針見血,然而,這正是極大的反常,在平時,韓寶是不會與他們如此詳細分析什麽的。


    這讓他感到有些不習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韓寶說道:“不管怎麽說,隻要那些蠻子撐不住……”


    但他話未說完,便韓寶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他心頭仿佛有一道閃電霹下,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連忙轉頭,死死的盯著西邊的戰場。


    橫山蕃騎的戰馬……


    蕭垠麾下遼軍的戰馬……


    正在激戰的遼宋兩軍將士,他們胯下的戰馬,在此刻,竟是如此的觸目驚心。他移目四顧,這才赫然發覺,宋軍的戰馬,一匹匹都是高大肥壯,而遼軍,絕大部分的戰馬,比宋人的馬都要瘦上一圈。


    這是長期征戰兼糧草不足造成的結果,按理說,包括耶律乙辛隱在內,所有的遼軍將領,都早已知曉,但這個問題雖然是一個隱憂,卻似乎並不是一種十分明顯的嚴重威脅。因為一直以為,它沒有真正成為一個問題。


    但此刻,這個問題突然變得致命!


    在冰天雪地中,先是昨日整整一天的奔跑、戰鬥,然後是今日一大早的雪地行軍,再加上一個時辰的激烈戰鬥,這已經讓戰馬開始顯出疲態來。而遼軍削瘦的戰馬,比之宋軍肥壯的戰馬,這個問題明顯更加嚴重。這半年多的仗打下來,韓寶麾下的這幾萬遼軍,雖然名義上可能還有一人兩馬,甚至有些人還有三馬,但實際上,因為糧草不足,加上戰死、受傷、疾病,各種損失下來,所謂的“一人兩馬”,其中的一匹戰馬,也多半是已經被暫時當成馱馬使用,如今已沒有幾個人還能奢侈的帶著兩三匹戰馬衝鋒,在戰鬥中換馬……即便要換馬,也要先退迴陣中。但宋軍豈能給他們這個機會?


    因此,究竟是那些橫山步卒先支撐不住,還是遼軍的戰馬先支撐不住,這已成了一件誰也預料不到的事。


    如此一來,形勢對於遼軍,可以說是變得極為不利。


    蕭垠部擊敗橫山蕃軍的希望早已破滅,而此刻,用蕭垠部將橫山蕃軍一萬一千餘人馬消耗、拖成強弩之末的希望,也同樣變得遙不可及。那七千步卒倒的確已是強弩之末,但那根本無關緊要。姚雄的四千蕃騎尚還生龍活虎,反倒是蕭垠部已然可能突然崩潰。


    那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是絕對不能被允許發生的。


    意識到這些,耶律乙辛隱便已經明白,韓寶幾乎已經沒有選擇,他將不得不提前投入兵力,但如此一來——結果同樣是絕望。若然蕭垠能將橫山蕃軍,特別是那四千蕃騎,拖到強弩之末,那遼軍便將擁有一個機會,隻要韓寶能抓住那個時機,突然令耶律亨率部猛攻,宋軍將立刻形成潰敗之勢,這種潰敗一旦發生,不可避免會波及到宋軍整個右翼,這種情況一旦發生,越是臨時拚湊的部隊越是難以收拾,哪怕其中有一些精銳的軍隊,也一樣會被友軍拖累……


    然而,這一切的希望,如今皆成泡影。


    宋軍沒有給他們任何的機會。甚至他們都沒能迫使王厚、慕容謙出招。


    反而,他們必須先防止蕭垠的崩潰,避免頃刻之間全線潰敗的結局出現。


    現在,他們已經沒有機會為了勝利而戰。


    盡管此前他們戰勝的機會也不大,但是,機會不大,與沒有機會,依然是截然不同的!


    耶律乙辛隱默默的轉過頭來,望著韓寶。


    韓寶也正好轉過頭來,朝他微微點頭,旋即坐直了身子,冷聲喊道:“揮黑旗!”


    頃刻之間,便聽到角聲大作,前軍主將彰湣宮先鋒都轄耶律亨躍身上馬,高聲大吼,麾下五千鐵騎,朝著左邊的戰場急湧而去。


    這邊遼軍號角未歇,對麵的宋軍也是鼓角長鳴,五色旗舞。先是宋軍右翼中,武騎、龍衛兵分兩路,氣勢洶洶朝著蕭垠、耶律亨部撲來;緊接著,宋軍左翼的雲翼軍也吹響了號角,數千騎兵,朝著耶律雕武部緩緩逼近。在雲翼軍出動的同時,宋軍中軍之中,也是號角齊鳴,宋軍的卻月車陣陣門大開,賈岩披掛上馬,率領著威遠軍近萬騎兵,自陣門魚貫而出,朝著韓寶的中軍逼來。


    便連韓寶也沒想到,王厚竟然會選擇這個時機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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