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契丹人卻並沒有體諒唐康的心情。次日,敵烈麻都趙思茅在前來接受了唐康所遞交的國書與禮物,並且設宴宴請了唐康與童貫之後,從此便如人間蒸發,消失不見。此後日複一日,唐康與童貫幾乎是被軟禁在了驛館裏,二人被限製離開驛館的範圍,每日裏雖然總有幾個官員前來作陪,大宴小宴不斷,但是契丹人卻既不肯與唐康開始談判,也避而不談何時可以讓他覲見遼主與北樞密使蕭佑丹。甚至連樸彥成那邊,也杳無音信。


    唐康與童貫幾次商議,都覺得甚為蹊蹺,二人又是甚至疑心契丹已經南下。但無論唐康據理力爭,還是赤(蟹蟹)裸(蟹蟹)裸的威脅,甚至是私底下行賄他用盡所有的手段,終究是得不到半點線索。而遼人始終是以禮相待,隻勸他稍安勿躁。


    這裏始終是契丹人的地方。唐康無可奈何之下,隻能暗自懊惱,使團內原有一個通譯,但過了遼國南京後,便染上疾病,因為漢語本是當時各國外交場所之通用語言,遼國、西夏、大理、高麗、交趾諸國,無不采取漢字,社會上層更是普遍會說漢話,所以當時唐康也不以為意,將他留在了中京使館養病。他設想過使遼會遇到的種種困難,卻不曾想到會遇到這種窘境。甚而,原本驛館之內的兵吏廝役,是最易收買、最易露出蛛絲馬跡的,但不想他這驛館內的契丹兵吏廝役,竟沒有一個人會說漢話,更不用說識漢字了,整個驛館內的遼人,隻有四個通譯懂漢話。


    這一切都表明,契丹人是刻意為之。以遼國境內懂漢話的人口之眾,似乎這種廣平甸內的驛館,已略相當於大宋的都亭驛的地位了,在這裏聽差的兵吏,別說漢話,隻怕天下四方各國之語言,都有人懂得。所以要麽是這些人裝聾作啞,要麽便是有人故意挑了一批不懂漢話的人來“招待”他們。


    定是出了什麽事情?!


    但究竟出了什麽事情,唐康卻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若說契丹已決意翻臉,甚至已經興兵南下,可他們雖被軟禁,但除了與外界隔離之外,遼人到底還是以禮相待休說若兩國開戰,遼國不將他們放逐到小海,也應當將他們移入上京,斷無還讓他們留在廣平甸之理,更何況他們雖然被軟禁,卻也沒聽到外麵有大軍行動的動靜,真是大軍開動,廣平甸再大也大不到哪去,遼人既無必要瞞他們,也沒有瞞得住他們的可能,除非是他們到此之前,遼人早已南下了,若真是那樣,那不僅職方館可說是無能之極,便是大宋河東、河北的文武官員,卻全部成為了草包。因此雖然偶爾難免疑神疑鬼,但雖被軟禁,唐康到底還沒有失了冷靜,仔細分析之下,便覺得這極不可能。


    而若說契丹有意想以此來挫折他們的銳氣,作為一種談判手段,可談判既未開始,又何來此說?何況遼人也不曾斷水斷糧,加以威逼契丹雖說常自居中國,僭稱正朔,但畢竟脫不了夷狄的野蠻習氣,談判時斷水斷糧借此威逼使者屈服,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自他們老祖宗匈奴1那會,便已屢見不鮮,如今故技重施,也不稀奇。因此,這也不合情理。


    還有一個可能,便是契丹內部有大變。然而這更加匪夷所思,唐康隻想想都覺得荒唐,他雖然日夜盼著契丹倒黴,但無論他來遼國前所聽到的傳聞,所讀到的檔案,還是他來遼國後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哪怕他極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遼國正是太平之世,稱得上在朝君明臣賢,在野百姓安居樂業。契丹北樞密使衛王蕭佑丹,更是天下少有的智謀之士,自遼主耶律浚登基以來,十五年,政通人和,令得契丹中興,連大宋都有許多士大夫將之比為諸葛武侯第二。雖說近幾年來,遼國的元老勳貴,如耶律寅吉、蕭素、蕭岩壽、蕭惟信、蕭奪剌、蕭迂魯等人,相繼去世,但遼國朝中依然還有蕭禧、蕭阿魯帶、蕭忽古、撒撥這樣的老臣,至於正當壯年的名臣名將,如韓托古烈、趙思茅、室得臣、韓何葛、馬九哥、耶律信、耶律衝哥、韓寶等等,可說不計其數。便是那些後起之秀,也不容小覷,如南院大王蕭嵐,雖是外戚出身,乃遼國太子的親舅舅,皇後的親弟弟,但是職方館的情報也說他在遼國“深孚眾望”,屢次率軍平叛,皆得克捷,“頗有名將之風”更何況,還有一個威望極高的蕭佑丹在!要說是契丹內部有變,唐康倒更相信契丹已經南下了。


    唐康與童貫設想了各種各樣的可能,卻始終猜不透發生了什麽事。


    在這度日如年的軟禁之中,唐康與童貫莫名其妙的度過了十天。


    宋紹聖六年,遼太平中興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早晨。


    唐康與平時一樣,起來洗漱之後,便開始找了個空曠地舞劍。練過劍後,童貫也和往常一樣,帶了弓箭前來,樹好靶子,開始練箭。唐康一麵在心裏想著今天要如何折騰契丹的接伴官,一麵指導童貫練習弓箭。


    童貫雖然隻是他的副使,但如今身份卻大不相同內西頭供奉官、內東門司勾當官,在內侍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更何況他是立過大功的內侍,皇太後與小皇帝跟前的小紅人,便是高太後,也對他另眼相待。唐康也素知道童貫與石越有些來往,但自從李向安被高太後趕到瑞宋島後,宮中主事的宦官,便成了陳衍和李舜舉陳衍是高太後身邊的老人,自不必說;李舜舉算是先皇帝高宗時那些得寵的宦官中碩果僅存者,其餘的大貂璫,死的死了,活著的,都是如李憲、李向安一樣,遠遠在外頭,看起來隻要高太後不死,他們便沒什麽機會再迴汴京,李向安還算好的,李憲在先皇帝在位時,破得罪了一些舊黨君子,若非石越念及當年伐夏之時,李憲在他麾下安分守己,也立下些功勞,他早已不知道被舊黨的君子們怎麽個作賤法。但李舜舉卻與李向安、李憲這些人不同,他是個頗得舊黨好感的宦官,此人雖是個宦官,骨子裏卻是與舊黨的君子們一個做派,根子上稱得上是個“士大夫”,但偏偏他還懂得分際,又不肯真把自己放到和君子們一個位置上,外麵上還守著宦官的本分像這種人,舊黨的君子們要不喜歡他才奇怪。然宮裏自從有了這兩人主事,以往所謂的“中外交通之弊”,的確是驟然收斂了。陳衍的家挨著範純仁府,平時這位“大貂璫”迴到府上,竟連話都不敢高聲說,每日裏就會嚇唬那些小黃門,說若犯了事被相公們拿住,便被取劍斬了,也隻能自認倒黴。休說漢唐以來,便是有宋以來,內侍們見著外朝的士大夫們,也是從來都沒有這麽誠惶誠恐過。


    想先朝之時,新黨舊黨,無論說得多好聽,實際無不與內侍有千絲萬縷的聯係,而石越交結宦官,便是他平夏之後蟄伏的那段時間,暗地裏也不曾間斷過。但自垂簾之後,一來石府與清河郡主的關係非同小可,而來有了陳衍和李舜舉這兩位的主事,也的確有所忌憚,怕落人口實,連石越也不得不收斂起來。因此這幾年來,石府與童貫也漸漸疏遠,少了往來。


    隻不料童貫卻是個膽大的,此番一同出使,他便對唐康十分親熱,凡事又讓著唐康三分,隻是安於副使之位,早已得唐康好感。他又機伶曉事,唐康本是自視甚高之人,對宦官原是不太待見的,更不願落個“交通宦官”的話柄,但自出使來,朝夕相處這麽一陣日子,二人關係,卻是想不熟絡起來都難。童貫因找了機會,與唐康提及,大宋祖宗家法,內侍若不立軍功,難以升遷,他知道唐康的武藝,多得名家指點,因求他趁便教習箭法汴京的士大夫,大抵都知道唐康的箭術得自陽信侯田烈武親傳,在文官當中,也是小有名氣的神射手。唐康推脫幾次,情麵難卻,到底答應下來,隻想內侍都是養尊處優,哪裏吃得了練習之苦,裝模作樣幾日也就罷了。卻不料這童貫與尋常內侍不同,他力氣較常人就要大一些,得了唐康指點,又肯每日苦練,十數日間,箭術便突飛猛進,連唐康也不免刮目相看。


    這番二人遭契丹軟禁,困於異國他鄉,倒是成全了童貫,他每日閑得無事,早中晚要練三次箭,每次都要射二百枝箭,並至少射中一百枝,方才罷休。


    這日早上,唐康照舊挑了兩百支箭給童貫,又糾正了一番他捏箭的姿勢,便在一旁袖手觀看童貫練箭,看了一會兒,見他射了三四十枝箭,五十步的箭靶已可十中六七,再看他雖然黑臉微紅,額頭泛汗,但唿吸均勻,雖然並沒有氣力不繼,因止住童貫,笑道:“供奉且稍歇息一會,今日咱們試試六十步如何?”童貫接過旁邊一個小黃門遞過的汗巾,抹了一把汗,正要答應,忽聽到後麵有人笑道:“唐大人、童大人,好雅興!”


    二人轉過身去,卻見說話的,乃是一個四五十來歲,身材微胖,頜下留著三縷黑須的契丹官員,唐康見那驛丞站在旁邊,畢恭畢敬,已知又是一個新的接伴官,又見他既未髡發,穿的又是漢服,便知定是個漢人。契丹官分南北,但契丹人也做南麵官,漢人也做北麵官,這個倒未必一定按族類而論,因此雖然唐康的接伴官理當由北麵官擔任,卻未必見得一定要是契丹人。唐康倒也不以為異,隻是他目前處境,對契丹官員,也難有什麽好臉色,隻冷冰冰地說道:“這位大人卻是誤會了,我二人素不懂什麽雅興,練習射弓,怕的是有一日要去小海射雁,故此”因知道對方是漢人,唐康的語氣中就更多了幾分諷刺之意。


    “唐、唐大人”那驛丞聽到唐康這麽說,似是被唬了一跳,慌忙打斷唐康,但那契丹官員卻笑著擺了擺手,示意驛丞不要(??)插(??)嘴,又望著唐康笑道:“都承2雖有做蘇武之誌,不過我大遼卻不是匈奴”


    唐康不待他說完,冷言譏道:“難不成你們還要自稱禮儀之邦不成?”


    不料那官員卻是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這個敝朝自是居之不疑。最起碼,比南朝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要來得光明正大些。”


    唐康見來人情形,與平素的接伴官皆不相同,早已暗暗留心,此時又聽到他話裏有話,心裏一怔,與童貫互相使了個眼色提醒,口裏卻不示弱,冷笑道:“嘿嘿,原來這便是禮儀之邦的待客之道。受教了!受教了!”


    那人卻不生氣,隻朝身後的隨從招了招手,一個隨從便即捧著一幅卷抽上前幾步,那人嘿嘿幹笑了幾聲,道:“都承且莫生氣,先看看這卷軸,此人都承想必是識得的?”


    說罷,揮手令隨從將卷軸遞給唐康,唐康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哼了一聲,接過卷抽來,緩緩打開,心裏立時“啊”了一聲。童貫也早已棄了弓箭,這時湊過來看得一眼他卻是不認得,但從唐康的眼神中,已感覺到不對,因此亦不作聲,隻聽由唐康應付。


    唐康神色卻依舊從容如常,隻在心裏計議,他腦子飛快計算一迴,便知這事斷難抵賴得過,況且又想起此事說起來與契丹人也沒什麽關係,倒不如光棍些。因冷笑道:“這人我自是識得,又有何稀奇?”


    那人聽唐康這麽說,卻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道:“自然是不稀奇。這位文郎降夏之前,說起來畢竟也曾是南朝的武狀元”


    童貫在旁,心裏也不由得“啊”了一聲,這才知道原來畫中之人,竟然是如今在南海任淩州知州的文煥。便聽那人又說道:“聽說此後他又歸了南朝,奇怪的是,南朝竟也不曾降罪處罰,也不曾大加宣揚,倒似此人就銷聲匿跡了一般此事實是讓敝朝文武納悶了好幾年”


    “是麽?想不到北朝上下倒愛多管閑事。勞煩操心了!”


    “都承見諒則個,這等閑事,實是非管不可。”那人反唇相譏,又道:“到了前兩年,方才有人聽說,突然冒出來一個文煥,做了大宋南海淩州知州。又聽說給事中本來準備封駁,可卻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反私下與人說,文郎是奇男子。這可紅樓公子最新章節更叫人納悶了。我們費盡心思,才得了文郎的畫像,又機緣巧合,才終於猜到其中原委隻是不知都承知不知道為何一個敗軍辱國、做過降將的人,會被南朝的給事中讚為‘奇男子’?”


    “我大宋簡任官員,是遷是罷,是賞是罰,倒不想還要勞累貴國費心了。”


    “不敢。南朝的家務事,原本亦容不得外人置喙,隻不過,若是這文大人原來竟是大宋樞密院職方館的細作,甚至還曾經做到河北房知事,這種大事,敝朝卻不得不多費點心!”那人嘿嘿笑道:“都承久在西府,想來對職方館河北房的職掌不會太陌生吧?”


    繞是童貫也算見過大場麵的,聽到這話,亦不由得驚訝的張開了嘴巴,呆呆地望著唐康。


    唐康這時已知否認無用,況且大宋朝用間於西夏,其實也輪不到契丹來指手畫腳,要損害的,也是宋夏的邦交雖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今宋夏之形勢,卻不是大宋要顧忌西夏,李秉常正在全力圖謀兼並黑汗,他便知道了,也隻能怪自己當初無識人之明,縱是惱羞成怒,也隻好唾麵自幹,難不成還敢與大宋翻臉不成?其實當初兩府決定讓文煥去做淩州知州時,便已經想到這一層了。


    因此他也不屑否認,幹脆默認,譏道:“其時西夏叛逆,不奉正朔,妄自尊大,竟敢犯我邊界,正是兩國交惡之時,無所不用其極,用間之道,不過兵家之常,孫武子《十三篇》,早有明訓。縱然足下所說確有其事,此又何足為奇?聽足下言中之意,莫非北朝的通事局是專門翻譯九經的所在不成?”


    “都承說的極是。”唐康再也不想,那人竟是很誠懇的點了點頭,“兩國交惡之時,互相用間,原是無可非議。若似黨項人那般,隻好怪自己瞎了眼,須怨不得旁人。但在下卻有一事相問,自統和3之後至今,大遼與南朝,可稱得上交惡?兩國是否以兄弟相稱?”


    “這又何須多問?”唐康一時沒弄明白他的用意。


    那人嘿嘿冷笑數聲,忽厲聲道:“若是名義上則以兄弟之邦相稱,實則趁人之危,挑撥父子,離間骨肉,乃至謀弑君上,這等惡行,是否便能用‘兵家之常’四個字承擔?”


    這邊廂,童貫聽得一頭霧水,唐康確實霍然一驚司馬夢求之事,大宋雖執宰親王,也少有人知,但唐康因為身份特殊,卻是略略知道一些,不過他卻是萬萬料不到,在十六年後,此事幾乎連他也淡忘了之時,又被舊事重提,而且還是一個契丹官員,當著他的麵來質問!


    但唐康自十幾歲起,心機城府,便是連潘照臨也讚不絕口,他在石府這麽多年,也算得上是潘照臨半個入室弟子,兼之半生之中,皆身處宋朝最高層的權力爭鬥當中,心思敏捷,更異常人。此時如此突兀地聽這契丹官員提起這件大事,心中雖然又驚又疑,但整個人卻反而似本能一般,突然便冷靜下來。


    雖然實情頗有出入,但當年的“馬林水”,的確乃是遼國君臣公開宣稱的弑殺遼主耶律洪基的兇手,是耶律乙辛差遣的細作,早以被正法,屍骨亦已被挫骨揚灰。因此,若是被證明司馬夢求便是“馬林水”,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唐康卻首先是隱隱感覺到其中的不對。


    因為這不是一件可以宣揚的事情!


    無論對宋朝,對契丹,都是如此。


    便是三歲小兒也當知道,無論遼國拿出什麽證據來,宋朝肯定會斷然否認的。宋朝絕不會但擔這樣的罪名,而誰又真的能有本事證明十六年前的事?縱是契丹人有司馬夢求的畫像,那也沒什麽了不得的,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隻要宋朝抵死不認,契丹若就此糾纏,反而隻能自取其辱。


    況且,說到底,這對於契丹君臣,難道又是什麽光彩的事麽?告訴天下人契丹的皇帝被宋朝的細作給殺了?這等事情,應當是隻能打落牙和血吞的,說出來也不過是丟人現眼。便如大宋的太宗皇帝,實際是死於遼人的箭傷發作,但大宋君臣縱是心知肚明,咬牙切齒,卻也沒誰會公開宣揚。因為這丟的可是宋朝的人!而且一旦公開宣揚了,那宋遼兩國,從此就是不共戴天的死仇,雙方外交迴旋的餘地也就立即變得非常小兩國之間,除了“正在交戰”與“準備交戰”以外,幾乎不可能再有第三種狀態存在。


    司馬夢求之事,道理也是一樣的。但他麵前這個契丹官員竟然這般氣勢洶洶的來質問,而且竟然似是認定他定然知情,唐康一念及此,心中頓生疑竇


    是契丹君臣乍聞此時真相,氣急敗壞,惱羞成怒》若是如此,那麽他與童貫多半性命難保,難免被契丹人盛怒之下,殺了泄憤。若是如此,唐康自然不肯引頸待戳,說不得隻好拚個魚死網破。但唐康絕非一勇之夫,他馬上想到,契丹人若真要問罪於他們,自當盛陳兵甲,遣使細數宋朝罪惡,然後將他們梟首示眾,送迴汴京。


    這才像個報複的樣子!


    但如今契丹人來的不過是一個漢官,更無將要斧鉞加身的架勢。


    更何況,遼主耶律浚真的想要為父報仇嗎?


    這才是個大大的疑問。


    唐康根本不相信耶律浚對那個殺了他親生母親的父親有多少感情。別說石越曾經向唐康暗示過,射殺耶律洪基的並非司馬夢求,而是另有其人。況且,即便那人真是司馬夢求,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耶律浚的皇位,正是從他父親手裏奪來的!真正想弑父的人不正是他本人麽?除非耶律浚已經下定決心要與宋朝交惡,並且不留後路,否則的話,翻臉的借口成千上萬,唐康還真是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耶律浚要選擇這件事!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果然契丹要宣揚這事,那耶律浚要向他的臣民有個交代,就隻能與宋朝拚個你死我活了。


    但以如今宋遼的實力,除非耶律浚已經自大到瘋狂了,唐康想不出什麽理由他要給自己去找這麽一個絞索。


    除非


    除非這根本不是耶律浚的意思!


    唐康心裏飛快的計算著,幾乎隻是刹那間就翻過無數的念頭。他狐疑地望著麵前這個契丹官員,心裏琢磨著,這人究竟是誰?究竟是什麽樣的事情,竟然讓這人能鋌而走險?


    他是想從唐康這裏逼出一言半語,然後迫使遼主耶律浚公開接受此事!


    如此一來,遼主就隻能對宋朝開戰,再無他途。(


    若他們隻是想要一場戰爭的話,唐康其實在心裏倒是求之不得。但是,他可不想迴到汴京後受到清算。而且難道這人和宋朝有什麽私怨到了要不擇手段的地步?還是,他不過是要借此激烈的手段,來鏟除他的一個極難對付的政敵?甚至不惜同歸於盡?不論他麵前的這個人是誰,他這麽做,都是冒著絕大的風險。契丹人內部自己拿這事做籌碼來打擊政敵,倒還罷了,但將此事拿到唐康麵前,那便真的是不怕丟人現眼了。即便他能成功的迫使耶律浚在壓力下做一些對他有利的事,遲早耶律浚也會清算他今日的所作所為。若是失敗,後果更不堪設想。


    這個人若是站在懸崖邊上,在做拚死的反擊,那他心裏究竟藏著多深的怨恨?


    契丹的權力鬥爭,的確要比大宋血腥的多。


    但這些,又關唐康何事?


    唐康心中計議,也不過眨眼間事,眾人隻見他神情,倒像是被那人的話嚇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愣道:“足下這話,我卻是聽不懂。”


    那人冷笑一聲,又朝一個隨從打了個眼色,那隨從不知從哪裏又變出一幅卷軸來,遞給唐康。唐康心裏已知這必是司馬夢求的畫像,他一麵緩緩打開,一麵故意遞到童貫麵前一些,便聽童貫訝然“噫”了一聲。唐康因抬頭問道:“這畫像你卻是從哪得來的?”


    那人並不答話,隻是冷言道:“此人二位想來亦是識得的!”


    “倒的確是有幾分相似。”唐康瞥了那人一眼,笑道:“這畫中之人,確有七八分像是雲陽侯看來北朝通事局真是不可小覷了。不過路人皆知,雲陽侯如今可不掌職方館了,這畫像來得晚了幾年”


    “是麽?”那人聽到此言,突然厲聲道:“都承亦說他是雲陽侯司馬夢求麽?!”


    這一喝之下,唐康頓時一臉愕然,奇怪的望著那人。


    “但此人卻是馬林水!”


    “馬林水?”唐康臉上的神情,更是茫然不知謂。


    “都承真是貴人多忘事。十六年前,大逆不道”


    “唔!”唐康忽然大叫一聲,打斷那人,“我想起來了”他說到這裏,突然一頓,似是想起什麽好笑之事,指著那人,半真半假,捧腹大笑起來。“你是是說,雲雲陽侯是是那什麽什麽馬什麽水?”


    那人卻並不動容,仍隻是板著臉,冷冷地望著唐康,厲聲道:“適才都承亦已親口承認,此人乃是南朝的雲陽侯司馬”


    他話沒說完,已是被唐康笑著打斷,便見唐康一麵擺手,一麵跌足大笑道:“足下倒愛說笑。可荒唐,荒唐”


    “在下可並未說笑。”那人鐵著個臉,沉聲道。


    “足下不會以為他們真是同一個人罷?”唐康止住笑,仿佛看見什麽怪物一般,上下打量著那人,一麵笑道:“這最多不過是有湊巧,麵相相似而已。若說雲陽侯是那什麽馬林水,這話卻不便亂說。若長得相似便是,足下不曾去過汴京,難道貴國韓托古烈大人也不知道麽?恕在下不敬,汴京有名的伶人楊八雲,還長得像極了北朝皇帝陛下呢!”


    “是麽?都承倒確是伶牙俐齒,舌辯滔滔。”那人似也已料到唐康不會承認,亦不生氣,隻冷冷說道:“隻是真相如何,心照不宣。”


    “我卻怕是足下太會做文章了。”唐康說著話間,神色已變得傲慢不可一世,厲聲道:“十六年前,雲陽侯遠在杭州為家兄賓佐,一日未離左右,在杭州見過雲陽侯的人沒有一百,也有數十。休說我大宋堂堂中夏,不會做那種敗壞綱常之事,便就事論事,雲陽侯亦無之術。在下念及兩國近百年通好之誼,免不得要提醒足下,雲陽侯亦本朝重臣,容不得他人汙蔑。況為北朝計,這等事情,這般輕率孟浪說出來,豈非使北朝為天下有識者所笑?這些話,足下休要再提起。”


    他語近訓斥,大義凜然地罵完,不待那人迴答,又拱手抱拳,義正言辭的道:“在下失禮,未曾問過足下姓名,相比亦是北朝有名之人,然如今竟可不問。在下便當從未聽過足下今日之語,足下亦當做不曾問過在下。如此方是顧及兩國體麵與通好之誼。足下便即請迴,並傳達在下之意在下出使北朝,便是北朝皇帝陛下不肯召見,亦須拜會北樞密使衛王殿下,早日已定條約之事。”


    說罷,又是抱拳一禮,竟是不再理會那人,轉身離去。


    童貫卻兀自被方才聽到的事情所震撼,待到唐康走了兩三步,方才急急行了禮,轉身跟上唐康。直到進了唐康帳中,童貫看了看四周無人,方才低聲問道:“都承,適才所言,果真是真的麽?”


    唐康卻不迴答他,踞案而坐,低眉沉思一陣,忽然低聲笑道:“若我所料不差,契丹將有大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


    1宋人相信契丹乃南匈奴之後。按,契丹與奚人皆出自鮮卑宇文部,而宇文部之祖則為南匈奴一支。此說雖存爭議,但據考古發現之各族頭骨標本與人種學分析,亦有證據顯示契丹人在人種學上,的確與南匈奴相近。


    2都承,樞密院都承旨的簡稱。按,唐康實際隻是副都承旨。


    3統和,遼國年號,其間為遼景宗之後蕭燕燕攝國政,發生過著名的澶淵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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