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柔嘉的心裏,眼前的這位海船水軍將領,的確是與他人不同的。


    離開汴京前的許多事情,一直都被她很好的藏在心底,無論聽到多少謠言,無論是誰來問她,她都保持緘默。她將把這些帶到南海鄴國去,帶到她生命的盡頭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屬於別人。如果說這些年的時間,她有何變化,那麽就是她已經懂得沉默。


    但她無法控製,許多記憶的片斷,常常會沒來由的突然從心底裏不請自來的冒出來。


    “十九娘,你隻須點個頭,我便去央求太皇太後、太後,朝中百官無論哪家的衙內,或是這一科的進十,不論你看中了哪個,我定然都幫你說定親事……”


    十一娘的話,便仿佛是剛剛在柔嘉耳邊說過一般。


    隻要肯嫁人,便能留在汴京,不用去南海受苦,傳說中,那裏有令中原人聞之而色變的瘴病,各種毒蛇猛獸,不講信義不知禮儀的蠻夷……尤其是鄴國的封地,更可能有戰亂的危險。


    柔嘉當然知道這些危險。


    這些,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向她或明示,或暗示。十一娘更是詳詳盡盡告訴過她鄴國的處境。


    熙寧十八年,朝廷定策封建,然而,還在朝廷定策之前,這個消息便以訛傳訛,很快以各種各樣的版本傳遍了南海諸國。雖然朝廷無意引起戰火,封建之主要對象,是沒有建立強大國家的島嶼?主要以摩逸諸島、婆羅洲為主,不僅遠離三佛齊等南海強國,連閣婆國和黃金半島上[1]的城邦部族,都離得遠遠的。但沒有人知道三佛齊國王聽到了什麽樣的流言,總之,便在六月份,一直心懷不安的三佛齊終於按捺不住,三佛齊國王人舉興兵,吞並了位處黃金半島,在大宋、真臘、三佛齊之間三麵討好的丹流眉,想以強大的武力,威懾諸多屬國不要輕舉妄動。


    十一娘曾經告訴過她兩府對三佛齊動機的分析――三佛齊國王打的如意算盤,乃是料定六月之時,信風不利於南下,縱使薛奕上表請求出兵,大宋亦無法馬上出兵加以懲戒。等到十一月東北信風刮起,三佛齊早已穩定局勢。而且有關大宋國內動蕩不安的消息早先便己傳至三佛齊國內,南海更有傳聞說遼國兵臨宋朝北境,虎視耽耽,而朝廷又要動用大量的船隻運送諸侯前往封國這種種情形,都可能令三佛齊相信朝廷不可能為了一區區丹流眉而興兵。


    但是,三佛齊終究是棋差一著。


    它那邊廂剛剛吞並丹流眉,薛奕便一麵上表請明三佛齊之罪以討之,一麵根本不等朝廷答複,便與廣州知州狄格、歸義城都督蔡確,以及上任未久的權淩牙門都督謝本中商議妥當,四人一麵上表請罪,一麵在七月,由薛奕所部海船水軍約三千餘人,大小戰船數百艘,以及自交趾、占城、勃泥三侯處征得的五國聯軍,還有各海商的武裝商船百餘艘,迅速的組成了大小戰船上千艘、兵力幾近三萬的大軍,由歸義城都督蔡確擔任主將,薛奕任副將,大舉南下,討伐三佛齊。


    聯軍在淩牙門附近,一戰就擊潰了號稱善於水戰的三佛齊水軍,將還滯留在丹流眉的萬餘三佛齊精兵困死在黃金半島,無法迴國。八月,薛奕帳下的宗澤,率三百戰船,五千餘眾,溯河而上,抵達三佛齊都城詹卑城,僅用了三日,就攻破詹卑城。而三佛齊國王亦被城中貴人所擒,獻予宋軍。


    九月,薛奕趕在信風迴撤之前,將三佛齊國王送往汁京。送俘的虎翼軍押送著三佛齊國王,自廣州北上,一路招搖,轟動一時。朝廷封三佛齊國王為違義侯,賜名趙守忠,在京師賜第安置。


    而正是與這違義侯趙守忠一道抵達汴京的蔡確、薛奕等人的奏折,造成了柔嘉之父鄴國公趙宗漢的提前封建。


    蔡確與薛奕在奏折中明確指出,此番之所以能輕易攻滅三佛齊,除了先帝英靈庇佑外,主要是因為二人早已“預知”三佛齊有不臣之心,“早為之備”,因此,雖然事起突然,仍然能當機立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而獲此人勝,足以震懾諸蕃。但三佛齊畢竟是南海強蕃,雖然攻滅其國,但其精兵仍在,餘威猶存,而其國中部族眾多,更難以一一征服。而三佛齊同時亦向注擎稱臣,此番攻滅其藩屬,難免招致注擎國潔問,更有降附貴人說在三佛齊水軍人敗後,其國王便已遺使,向注暈國乞兵相助。


    因此,二人以春秋之義,存亡國,續絕嗣,請朝廷複丹流眉之國,並割畫三佛齊為三國,立三佛齊王太子為三佛齊國主,領一國;而以親貴諸侯宗室,分領其餘二國。如此一來,大宋師出有名,更使南海蕃國知人宋重禮義,即使伐滅三佛齊這等有罪之國,其能存其國家,如此內可安諸國之心,使其對大宋既懷畏懼,又知信服;外可塞注擎之口,令其無出師尋釁之名。


    而且,二人亦以為,存三佛齊王太子為一國,既可削弱其勢力,亦可使那些死忠頑固之徒,有所容身之地,不至於狗急跳牆。而朝廷再封建兩親藩於其國中,與淩牙門海船水軍互為椅角,亦足以鉗製三佛齊之任何妄動。


    兩府最終采納了蔡確、薛奕的建議,在樞密院,汁京的官員們從地圖上將三佛齊一分為三。朝廷封三佛齊王太子為鎮海侯,賜名趙惟禮,將原三佛齊的中間部分、包括都城詹卑封給了他。而原三佛齊的東南部分,包括原三佛齊舊都巴林馮在內的富庶地區,則成為鄴國,全部封給了鄴國公趙宗漢。至於西北部分,則成為周國――被封建在那裏的,乃是目前為止,惟一的一個異姓諸侯,周世宗柴榮之後,國賓崇義公柴若呐!


    這其中自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


    全文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文學網,電腦站:手機站:支持文學,支持!鄴國公一族,自然十分親貴,符合蔡確與薛奕所請求的“親藩”,但實際原因,卻並非如此簡單。兩府封建鄴國的重要原因,實是因為清河在宮中權勢日盛,兩府則千方百計要削弱其“黨羽”――鄴國公因與清河一家關係非比尋常,柔嘉又與石越有種種傳聞,而首當其衝。否則,鄴國公雖然血脈親貴,但封建時卻要論宗論房論長,一時半會還真輪不到他們一家。但司馬光、範純仁這些相公們,恨不能將鄴國公一府連根拔起,全部遠遠地趕到南海去,眼見著沒幾家宗室去那是非之地,相公們突然間便發現了鄴國公趙宗漢的“德才兼備”,有“英宗之風”,硬生生便將鄴國公一家,趕到了南海鄴國。


    而周國的封建,則出自太皇太後的禦筆。人人都知道既然恢複封建之製,那麽曾經禪讓帝位給大宋的國賓柴氏,於情於理,都不可能不封建。但太皇太後心裏麵卻未必願意柴氏子孫封邦建國,如今有了這麽好的機會,自然不熊放過,於是,又一家“親藩”,被封建到了三佛齊王太子與三佛齊之屬國監蓖國、藍無裏國之間。


    無論是相比起早先封建的諸侯們,還要以後將被封建的宗室們,鄴國與周國的前途,無疑是最為兇險的。


    新的環境、瘴病、疾病……這些都是共同的,所有的諸侯都要麵對。


    但根據樞密院的文檔,摩逸諸島上的部族,幾乎不可能對諸侯們形成實質性的威脅,那些部族不僅不擅長戰鬥,而且其弓矛大多都無法刺穿宋軍的愷甲……而鄴國與周國要麵臨的,卻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環境:周邊的國家更加文明,便意味著他們有更強人的政權、軍隊,更好的武器、盔甲、戰船,而從鄰國到他們需要統治的臣民,隻怕都不會對他們抱有什麽善意,尤其是那位鎮海侯趙惟禮,他擁有三佛齊殘存的軍隊,數量龐大,裝備精良,他的背後,可能還有傳聞中強人的注琴國――兩府諸公盡可以不把遙遠的注擎國當迴事,不相信它會勞師遠征來挑戰大宋的權威,但是,對於鄴國與周國的君臣來說,心裏麵是永遠都無法如此樂觀的。


    更何況,柔嘉一向信任的十一娘,便一直對她說注擎國很有可能會出兵――雖然這也許隻是十一娘在故意恐嚇自己,以便使她留在汁京。因為十一娘也曾經苦口婆心的勸她,她留在汴京,方能真正幫到她的父親與兄弟姐妹。


    但她若想留汴京的前提,便是要嫁人。


    女子的命運就是如此,出嫁從夫,未嫁從父。


    隻有嫁了人,她才能留下來。即使太皇太後、太後再寵她,即使十一娘再聰明,也無人能改變這個前提。


    但即便如十一娘那樣聰明,也是無法明白柔嘉的心情的。


    天底下男子雖多,但是她能看得上眼的卻極少。盡管過去了這許多年,在她的心底,亦無人能與他相提並論。


    更何況,她爹爹封建後,她便是鄴國的公女,身份地位陡然巨變,即使有十一娘疼她,她在大宋的婆家裏,真的便會有什麽好結果麽?那些迫名逐利的男子,是斷不甘心被一個女人耽擱前途的。尚公主尚會有許多的牢騷,何況一個外藩諸侯的女兒!


    許多的事情,柔嘉心裏麵是明白的。


    她年歲漸大,卻一直不肯出嫁,雖然爹爹依然寵著她,但是,宗室中的閑言閑語,她又豈能一點也不知道?便是鄴國公府內,雖然人人都有些怕她,但後院到兄弟姐妹之間,或好意或歹意,總是有些不中聽的話傳到她耳裏的……


    年紀越大,汴京對她,那種無形的壓力便越大。


    雖然她一直用一種若無其事的態度來迴擊他們,但是,她的心裏,實是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那裏。


    雖然她也常常會舍不得離開……


    有一天,能夠離開汴京,可以坐船,可以看到傳說中的大海,去到一個萬裏之外的異國他鄉建國,遠離那些宗室,遠離那些流言蜚語,對於柔嘉來說,實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她不懼怕瘴病與疾病,甚至常常會胡思亂想,想知道人染上瘴癘究竟是怎樣的,想象自己那樣的死去,有時竟會有一種渴望……


    她也不害怕戰爭。


    她甚至有些渴華戰爭。她會幻想,自己能像他一樣,指揮千軍萬馬,擊破敵虜當年,他在陝西的每一次勝利,她都想方設法的打聽,反複的在心裏構建一副副的圖畫……


    如果她能像平陽昭公主一樣,即使是在萬裏海疆之外,她戰勝的消息終能傳到汴京,那定能令他大吃一驚吧?她會忍不住想象著他聽到自己統率軍隊,大勝蠻夷的消息,她實是很想看看他那時的表情,雖然她知道,她是永遠也看不到了。


    六哥禦筆畫出柔嘉縣采邑,禦賜金鼓、斧誡……隻是小孩子的玩笑。即使是溫國公主,也斷然想不到,柔嘉心裏的這些想法,更何況兩府的那些老頭?他們肯定以為,驕縱得不象話的柔嘉縣主,亦隻不過能在萬裏之外的鄴國,叫人舉著這些東西招搖過市,炫耀威風……


    他也一定想不到!


    柔嘉望著眼前這位因攻破三佛齊都城而名噪一時的年輕將軍――她離開汴京後,也曾收到過十一娘的書信,所以,她知道這位赫赫有名的致果校尉,名義上是奉樞密院之令,前來護送鄴國公前往封國,實際上卻是因他的原因才來此――否則,縱有樞府之令,區區一個鄴國公,薛奕是斷不會將自己的左膀右臂派來護航的。


    十一娘的信裏特別提到,兩府詳定的封建之製,除了雍王與曹王,因為身份尊貴,朝廷各派出三文三武六位官員為兩國世卿以外,其餘所有諸侯國,朝廷除了統一派遣史官外,絕不派遣任何官員。但是,十一娘卻在信裏特意要柔嘉轉告她爹爹,凡事盡可以多征詢宗澤的意見,不必有太多顧忌。


    十一娘說得這麽明白,即使是柔嘉,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並不知道曹友聞的背景,而宗澤的背景,則讓她有一種天然的信任。


    即使在永遠的離開汁京之前,她也不曾見他最後一麵。但是,看到宗澤,她心裏會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方才鄴國公對下官說過,鄴國據有三佛齊舊都,他日鄴國營建國都,亦隻能以巴林馮為新鄴城。”宗澤的聲音,將柔嘉拉迴了現實。“但縣主方才亦提起,自新鄴城至鎮海侯之詹卑城,無論水路陸路,都不超過一晝夜之日程!而由新鄴城至淩牙門,最快也要五晝夜。”


    柔嘉一時未弄清這和海商又有什麽關係。但她依舊耐心的望著宗澤,讓眾人嘖嘖稱奇。


    宗澤看她神色,知她沒有轉過彎來,隻得又說道:“此前鄴國公與縣主皆說過,鄴國西接三佛齊,東連?婆。?婆自淳化年間與三佛齊大戰,其英主穆羅茶王兵敗身死後,便已四分五裂,國內諸侯林立,各據一方,其國與三佛齊為世仇,其既無心亦無力對鄴國構成威脅,故鄴國之憂,在於西界。然雖說如此,以鄴國之地,卻亦隻有巴林馮適於建都。此城地勢平坦,有大河穿城而過,城中水道密布,轉運極其方便。而城外氣候溫和,更利於耕種。縱觀鄴國之地,兼利農商者,舍此再無第二處。況且巴林馮原為三佛齊舊都,雖遭廢棄,然規模猶在,鄴國公隻需在原有舊城之上,略加修葺便可居住。而其戶口之盛,在南海亦稱得上人城,此更是可遇而不可求者。”


    柔嘉似懂非懂的聽著。她既不明白為何有河流、利於耕種就適於建都,更不明白戶口多有什麽稀奇的……她隻聽出來一件事,宗澤的意思是他們隻能在那個什麽巴林馮營建他們的新鄴城。


    那麽,她所擔心的,便會成為現實。


    果然,便聽宗澤又說道:“但如此一來,新鄴與詹卑卻隔得太近了。雖然傳聞鎮海侯生性懦弱,兼少器局,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三佛齊此番兵敗,不僅國王被擒,國土更被分割為三。其原有之屬國,自然不免要生輕三佛齊之心,三佛齊隻怕不會善罷幹休。今日之勢,以我大宋在南海之兵力,若要一舉而徹底翦滅此強國,並其國土百姓而有之,亦是力有不及,若遍迫過甚,使其為困獸之鬥,則難免令南海諸國人人自危,而朝廷亦不得不投入人量兵力,更使注輩國得可乘之機。西南夷覆車之鑒,不可不慎。況朝廷如今忙於內政,而封建諸國,猶為緊要,更無暇分心於此。此亦是蔡大人、薛侯存鎮海侯為一國之不得已處。然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我雖欲安樸,隻恐人家不識好歹。到時候首當其衝的,便是鄴國與周國。”


    “果真如此,亦不足為俱。”曹友聞忽然笑道,“從西南夷得到的教訓,便是不要一次逼反所有的部族。朝廷這次為丹流眉複國,存三佛齊之嗣,可謂仁至義盡,說到底,這般辛苦,亦隻不過是為了安諸蕃之心。即使三佛齊那王太子再次作亂,即便是注暈國出兵,隻要南海諸國知道朝廷並無將其一一煎滅之心,他們即使不依附朝廷,亦會心存觀望,絕不會冒冒然就與三佛齊合縱。單單隻是三佛齊的殘兵敗將與注葷國的遠道之師,卻是要好對付多了。”


    “不錯。”宗澤不由得點點頭,曹友聞的這番見識,實令他對這個海商刮目相看,“於朝廷來說自然是如此,但於鄴國與周國來說,建國之初,若無足夠之兵力禦敵,卻難免遭池魚之殃。為了令南海諸國安心,朝廷之兵,隻能後發製人。新鄴至詹卑不超過一晝夜路程,而至淩牙門卻要五晝夜,新鄴國的兵力,至少要能抵禦三佛齊十日,方能萬全。如今鎮海侯靡下,亦有兩三萬之眾,更可隨時調發國內各部族之兵驅使。其陸戰除了有一種象兵不可小覷外,倒無足稱道,但三佛齊自國王以下,出入乘船,許多百姓在水中架木筏蓋屋而居,熟悉水性,長於水戰,卻萬萬不輕視。昨歲之勝,是勝在我軍有備,其三佛齊卻未能料到我大軍如神兵天降,未戰先怯,且虎翼軍兵精、船大、器利且及遠,三者皆勝於彼,故有此大勝。然於鄴國而言,一切草創,國中土民,又難以信任,要組建一支足以與三佛齊一戰的水步軍,絕非易事。”


    這些事都是宗澤暗自籌想細致的,所以一氣說來,毫不停頓,卻沒料想到這一番話未畢,趙宗漢和趙仲琪、趙仲彩已經漸漸變了臉色,趙宗漢倒還好些,趙仲琪與趙仲彩卻都不約而同的流露出畏難的怯色,趙仲彩更是臉色蒼白,仿佛已經親眼看到已方被人攻打,血流成河的場而。宗澤才一說完,便迫不急待的接口問道:宗將軍,你……你說的象兵,可是夷人能驅大象作戰麽?"


    宗澤一愣,隨即明白這位公子哥必然是想到了汴京動物園的白象如何體壯力大,因此才被嚇到。他正想著如何跟他解釋這戰場之上的象兵亦並非絕無弱點,卻聽柔嘉已有些不耐煩的說道:“縱是如此,你說這許多事,又與海商有甚相幹?"這位縣主倒是神色自若,其膽色較其父兄,大不相類,隻是畢竟是出身宗室的女子,於世務卻知道得少了些。


    他隻得繼續耐心解釋道:“縣主可知,鄴國若欲迅速組建一隻軍隊,非有極大的財力莫辦……”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柔嘉打斷:“我家沒錢麽?”


    宗澤頓時哭笑不得。


    相比大部分宗室而已,較為親貴的鄴國公府上,的確不能說沒錢的。但是,這位美貌的縣主顯然不知道,組建一隻軍隊需要一筆什麽樣的開銷。


    要知道,此番人宋封建諸國,對諸侯們實是無甚禮遇可言,甚至可稱得上是涼薄無情。朝廷送給每位諸侯的禮物,除了一筆連走到杭州都嫌不夠的路費――這實際隻是預支了宗室們幾年的薪傣,以及撥出一些戰船護航至封國外,值得一提的,便隻有賜給諸侯們的幾百人的禁軍或者教閱廂軍及其家屬。朝廷雖然允許諸侯們沿路招募士人、工匠,允許他們購買任何買得到的東西前往封國,但實際上,大部分宗室過得並不寬裕,縱使將汴京的產業全部變賣,除去路費,再購買一些船隻與必要的糧食,留下一些軍晌,基本上便所剩無幾了。熙寧十八年走的四位諸侯,定王與秦國公的拮據不必多說,即便是雍王與曹王身份尊貴,家產賞賜頗豐,但一旦涉及到封邦建國這種事情,亦免不了捉襟見肘。


    這四位諸侯中,雍王是最先放下麵子的,他一到杭州,就迫不及待的向豪商巨賈借貸,與大海商聯姻――宗室們在汴京娶媳婦嫁女兒都是一樁難事,但是,在杭州這千裏之外的地方,情形卻又大不相同。當地的土財主們,幾曾見過一個鳳子龍孫?更何況以雍王趙穎如此尊貴的身份。李承簡便迫不及待的把寶貝女兒,嫁給了雍王的三子趙孝錫,自己也死心塌地的做了雍國的下卿。雍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個婆羅洲最人的造船坊。


    自從雍王開了這個先例,其餘三位諸侯亦紛紛效仿。宗室在東南諸路或是個稀罕貨,但在汴京,大部分宗室其實亦無甚體麵可言,為了得到一筆彩禮將女兒嫁給商人的,數不勝數,因此這對兒位諸侯來說,亦不是甚艱難的事情。在熙寧十八年的四位諸侯中,雍王的子嗣是最少的,他隻有三個兒子,而曹王有八個兒子,至於定王與秦國公,更是兒孫眾多。諸侯們為了籌集資金,到處找人做媒,封官許爵,一時蔚為奇觀。而待到鄴國公來到杭州之時,東南的商人們眼界早已高了許多,雖然與宗室結為婚姻依然讓人感覺很體麵,但對與這些諸侯聯姻,商人們也開始挑三揀四起來,而對於諸侯國的官爵,除了海商以外,大部分人也沒那麽稀罕了。


    鄴國公趙宗澤在這方麵原本是有優勢的――他是英宗的弟弟,血統尊貴,而他光兒子就有十四個!


    但即使如此,想在杭州找門好親事,亦已相當不易。盧家固然存有攀龍附鳳之心,但若非曹友聞的關係,這門親事卻也沒那麽容易談成。


    以宗澤對南海的了解,他當然知道盧家對鄴國將有多麽重要。而且,更重要的是,趙宗漢走的是一條正確的道路。隻是柔嘉縣主的問題,卻也不太好迴答,即使大家都明白與富商聯姻的本質是什麽,麵子上卻到底是不能宣諸於口的。而且,他也不好當而著趙宗澤的而說,你們鄴國的確沒什麽錢……


    “鄴國與其他諸侯不同。”宗澤小心的選擇自己的用辭,“如雍、曹、定、秦諸國,依靠朝廷賞賜之軍隊,足以立足,盡可以從容發展。然鄴國要麵對的形勢,目前的兵力,卻是遠遠不夠的。以下官之見,鄴國至少須將兵力擴充十倍,達到五千人左右,方足以自保。最好還要組建一隻相當規模的海船水軍……要將如此規模之軍隊裝備起來,花費己是不菲,還要考慮到糧草儲蓄兵餉……”


    宗澤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恕下官直言,鄴國之族人,隻怕難以做到舉國皆兵。而族眾中多是北人,不習水土,不知水戰。因此,要組建這樣的軍隊,隻能靠招募戰士,沒有重金相誘,沒有海商協助,二者缺其一,皆難以成功。而鄴國一切草創,兵甲器械戰船車馬,縱有工匠,亦不可能全部自辦,隻能靠購買,這其中”說到此處,他瞥了一眼曹友聞,卻沒有再說下去。


    柔嘉此時心裏已明白**分,宗澤雖說得客氣,而如為何會募不到戰士她也不甚明白其中究竟,但她卻也知道他們將要花費的錢,隻怕將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數目。但宗澤最後的一段話,她卻沒有聽篩,奇道:“這戰船車馬,倒是免不了要找海商,這兵甲器械,難道不是向朝廷買麽?這卻與海商有何相幹?"


    宗澤卻隻是笑著搖頭,隻管望著曹友聞。


    柔嘉心覺蹊蹺,不由奇怪的將目光轉向曹友聞,卻見曹友聞欠身笑道:“不敢相瞞縣主,兵甲器械,自可找虎翼軍去買,朝廷亦有明詔,南海諸侯國若要買兵器,凡朝廷許可者,有司皆不得推淩抬價。隻是其中若有海商相助,卻可讓鄴國買到價格低廉,打造上乘的兵器盔甲,種類應有盡有,無論鄴國想買多少,都能充足供應”


    “啊?!”柔嘉簡直難以置信,不禁眨了眨眼睛,然後看向宗澤,但宗澤的神情間卻是毫無異議,全然默認了曹友聞這番話。她自這一刻真正明白了海商們擁有的勢力,也明白了為何諸侯們紛紛要與海商聯姻,“那這盧家……”她有些遲疑的問道:“卻是很有錢?他家難道也賣兵器?"


    問出這樣的話,宗澤頓時鬆了口氣,顯然,柔嘉已經明白了要害所在,這位縣主雖然為人粗枝大葉了點,以北方的標準看來,亦有些離經叛道,不守禮節,全無大家閨秀的模樣,但畢竟還是聰明的。而且,她一旦明白過來,便如此直率的相問,毫無掩飾之意,更令海船水軍出身的宗澤大生好感。


    但他卻搖了搖頭,笑道:“盧家的確算得上富甲一方。不過,據下官所知,他家卻沒得兵器賣。”


    柔嘉見他一麵說,目光卻一直望著曹友聞,心中一動,又轉頭望向曹友聞,道“莫非……”


    卻聽曹友聞早已接過話來,笑道:“盧家雖然不造兵器,但他家卻有兒宗生意,對鄴國人有助益。盧道傳第三子盧安甫在婆羅洲有一處極人的莊園,乃是南海少有的幾個大糧商之一,鄴國所在的金洲,土地肥沃,氣候適宜,將來自是不愁糧食不足,但建國之初,養兵養民,這糧食卻是至關垂要。此外,盧家六娘子的婆家,擁有泉州有名的船坊,如今李承簡既已在雍國當了官,隻怕……如今朝廷大舉封建諸侯,海船供不應求,有了這層親戚關係,不僅買船時更加方便,他日鄴國遲早也須有自己的造船坊,此亦是一大助力。而目,最重要的是,盧家這等家族,從東南至海外,親朋戚友眾多,連根錯節,鄴國若欲招募戰士水手,若無幾個這樣的大家族襄助,勢必事倍功半。南海海商,一直苦於人力缺乏,而盧安甫竟能在婆羅洲墾田,並非他有甚過人之能,實是因盧家之勢力使然。若僅以此而論,便是唐家亦有所不如。在東南諸路,若無本地宗族勢力之支持,僅僅有錢,亦是募不到甚人手的。”


    “晤……”柔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此時,她心裏而也猜得到,如盧道傳這樣的富商,多半也買了一個開國子的爵位,從名義上來說,亦算是體麵了。她心裏也清楚,這門親事,她已沒有多少反對的餘地――即使她再任性,她也絕不會拿她一族人的身家性命去任性。如今的她,已經懂得考慮後果。


    但不知道為什麽,沒來由的,她心裏對迎娶一個商人的女兒進門這種事情,始終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討厭。


    她其實沒有那麽看不起商人。


    但她心底裏,卻始終有那麽一種難以忍受的感覺……


    隻是,柔嘉心裏麵也明白,世上之事,斷不可能隻憑著她的心意而運轉的。


    在她的人生中,大部分時候,都隻能接受著那種不如人意。


    這件事情,即使她從汁京逃到杭州,逃到那萬裏之外的金洲,亦無法改變。


    1]黃金半島,古時對馬來半島的稱唿,源自占印度語意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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