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疆盡是春秋國(二)


    古意蒼茫,看四壁雲山,青來劍外;


    予懷浩渺,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


    曹友聞負手而立,默念門前楹聯,待念到“予懷浩渺”四個字時,不禁笑著搖了搖頭,心裏有些羨慕也有些好笑,但等他念完全句,再默察周邊景色,心裏便隻剩下豔羨了。


    在尋常人看來,這無非是西湖畔一處普通的宅第,並無甚出奇之處,但落在有心人眼裏,卻不難發現主人家胸中的丘壑,實在別具匠心。


    不知自何處引出的水自西向東,仿佛隔絕塵世,滌穢洗襟,環著宅子流淌,最後注入西湖,沿岸遍植碧桃垂柳,間雜著嶙峋山石,周遭小徑,全是石板鋪就。此時舉目雖不見綠意,卻不難想像春和日麗時此處風光。曹友聞甚至可以想見主人家推開大門之時,隻見西湖煙波,春水送綠,遠處雲舒雲卷,孤山如夢似畫。教人想著都有悠然神往,塵慮盡消之感。


    不知為什麽,他突然有種想要歎息的感覺,便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蹄聲,他急忙迴頭,見是一個青衫老翁正騎驢而至,他的臉上皺紋滿布,似乎遍曆風霜,但卻有一股超然世外的氣度。


    曹友聞又驚又喜,還未及趨前說話,那老翁眼神銳利,卻早已經高聲叫了起來:“是允叔!你來杭州了?”


    “啊!”曹友聞急步過去,拜倒參見:“世叔金安,小侄有禮。”


    “允叔不必多禮。”那老者已下了驢來,一麵將驢交到小童手裏,一麵趨前幾步,扶起曹友聞,笑道:“可有兩年還是三年未見了?三郎道你來往廣州漸多,少迴家鄉,怎的這次卻舍得迴來了?”


    他一口氣問出這多問題來,曹友聞一時卻不知道迴他哪句。但他素知這老者脾性,隻是叉手侍立,默然微笑。


    果然,便聽老者又笑道:“方才見允叔你看這楹聯,可瞧出來是誰的墨寶?”


    曹友聞心裏更覺好笑,但又裝模作樣地鑒賞了一番,紅著臉搖搖頭,迴道:“恕小侄眼拙。”


    那老者捋須哈哈大笑:“早就知你曹允叔不肯上進,隻知那阿堵物,可還記得半句詩書?你可看清楚了,此聯乃是王侍中王相公親筆手書!”


    “啊?”聽說這竟是王安石的墨寶,曹友聞亦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老者更是得意,笑道:“求得這墨寶卻甚是不易,這杭州城內,等閑人物,難求一字,難求一字……”


    說話之間,老者已拉著曹友聞的手,進了屋中。1.


    地上鋪的是用片金線織出的花紋繁麗的厚錦,壁上掛著的卷軸或大或小,有詩有畫,曹友聞一眼掃過,便看到許多個熟悉的名字:範文正公的《動止貼》、蔡君謨的《中間貼》、張商英的《惶恐貼》、徐熙的《雞冠蝴蝶圖》、王維的《雪霽圖》、大蘇的《雨竹圖》、王駙馬的《西嶽降臨圖》……尚有許多未能看得清楚,但想來也無一不是名士大儒,尋常人家但凡能有一幅,想必都是珍若珙璧,舍不得輕易示人,偏偏這許多東西掛在一間房裏,卻有些不倫不類,予人零亂無章之感。


    曹友聞心中暗笑,他方才屋外所見,頗為驚歎,隻覺營造之妙,處處高人一等,但進得此廳,終於複有熟悉之感,原來主人家手筆,始終未變。


    “允叔有些年不曾來了,”老翁撚須笑道,“如今不止這宅子重新修葺過,室中字畫,也非舊時觀。允叔以為如何?”


    “妙極,妙極,”曹友聞拊掌笑道,“世叔所有,無一不是大家精品,哪個名字說出去不是振聾發聵,難為世叔能夠收羅!”


    那老翁聞言,更是得意,他們說話間,早有侍女們進來焚香烹茶待客,曹友聞一看,隻見這些侍女個個容貌俏麗倒在其次,穿著打扮卻是越發與眾不同,個個梳著高髻,膨大的羅裙垂泄而下,裏麵著素色的輕裾,移動時露出雲頭錦履,行走無聲,嫋娜生姿。


    又聽那老翁笑道:“似我們這等人家,那阿堵物已在其次,殊不足道。倒是你那七弟在後院,建了一座藏書閣,搜羅了海內珍本奇書,如今在這杭州城中,亦是薄有虛名,允叔此來,不可不看。”


    曹友聞心中好笑,嘴上卻恭維道:“世叔公侯之後,清華之氣,自不能與尋常商賈之家等提並論。七郎飽學多才,更有祖風,瓊林賜宴,指日可待。”


    老翁聽他如此說,更是歡喜,卻若有憾焉地笑道:“可惜允叔誌不在此,否則兄弟一榜進士,更是一樁美談。”當下便跟曹友聞說起當日如何營造這宅第,收羅書畫種種艱難不易。


    曹友聞口中奉承,心裏幾乎已將肚皮笑破。


    那老翁卻談興頗濃,說了半天,才突然想起問曹友聞的來意,奇道:“噫,允叔此來,難道竟是與老朽談這些嗎?”


    曹友聞卻是有事而來,隻是聽他絮絮叨叨,說得不停,又不知要如何打斷他,這時好容易找到說話的機會,連忙說道:“小侄此來,確有一樁喜事。”


    “喜事?”老翁捋須望著曹友聞,“這喜從何來?”


    曹友聞笑道:“小侄知道十娘才貌雙全,尚待字閨中,此番卻是受人之托,前來成就一樁好姻緣的。”


    “哦?”老翁睨了曹友聞一眼,傲然說道:“不知卻是誰家小兒郎?”


    “好叫世叔歡喜,這家小兒郎,卻是天潢貴胄,說起來乃是當今官家的皇叔,鄴國公第十子趙仲玶。”曹友聞一口氣說完,本以為老翁定會喜動顏色,馬上應諾。


    誰知道那老翁隻是挑了挑眉,“唔”了一聲:“原來是他家的兒子。”


    曹友聞不料他如此反應,大吃一驚,詫道:“世叔難道竟連鄴國公的兒子也看不上?”


    老翁瞥了一眼曹友聞,道:“允叔隻怕不知和李承簡家的小娘子結親的是誰?”


    曹友聞心裏頓時明白過來,笑道:“世叔這卻是想岔了。你道李承簡結了雍王這個親家,便以為鄴國公家有所不及?”


    老翁“哼”了一聲:“難道國公家還比得上親王家?雍王可是太皇太後的愛子,當今天子的親叔叔!李承簡家!”


    曹友聞歎了口氣,笑道:“世叔呀世叔……你可知道鄴國公家柔嘉縣主?”


    老翁道:“全杭州城,如今隻怕沒有不知道這位縣主的。”


    “那世叔可知柔嘉縣主離京之時,官家流淚相送,禦賜金鼓、斧鉞,更在鄴國禦筆畫出柔嘉縣作為采邑,世叔可見過哪家親王的縣主有這等殊遇?便是公主郡主,大宋朝開國以來,世叔可曾聽說過?”


    “啊?原來傳聞竟然是真的?”


    “千真萬確。”曹友聞說來,自己都覺得又是好笑,又是駭人聽聞。他其實易聽說過此事的一些傳聞,據說當日決定封建鄴國公後,太皇太後與皇太後都不舍得柔嘉離京,曾勸她在汴京擇婿,但柔嘉執意不允。柔嘉縣主離京之時,不僅兩宮太後都極憐惜她,多有賞賜,小皇帝更是含淚相送,依依不舍,在溫國長公主的攛掇下,居然頒下如此荒唐的封賞。雖然朝中對此多有微辭,但太皇太後以成王剪桐封弟,欲借此機會教育小皇帝多半亦是想到這實不過是慷鄴國之慨,反正有什麽麻煩,那也是萬裏之外的鄴國擔著,竟是應允了。隻不過聽說溫國長公主後來卻是很吃了一些苦頭便是。而柔嘉在京時,尚還老實規矩,不料到了杭州之後,卻故態複萌,整日抬著禦賜的金鼓、斧鉞招搖過市,搞得杭州人人都知道來了這麽一位縣主。


    但曹友聞此番受人之托,前來說親,他不敢亂說宮內之事,竟亦隻得抬出柔嘉縣主的事來,權充虎皮。但這等在大宋朝駭人聽聞之事,卻亦的確能令麵前之人動容。


    原來他拜會的這老翁姓盧,喚作盧道傳,與曹家乃是幾代通誼之家。據說其先祖曾仕後周,做過上將軍,入宋後更拜為越國公;祖上還有人在真宗時曾做過殿前防禦使,封過侯爵。這些故事,那盧道傳津津樂道,曹友聞自小聽得多了,至於真假,那自是沒人知道。不過盧家祖上如何雖不好說,但到了盧道傳這一代,卻的確可稱得上富甲一方。盧道傳有七子十女,除了他口中的“七郎”是個屢試不第、百多塔群星傳最新章節折不撓的舉子外,其餘六子,無一不是長袖善舞的豪商。但盧道傳自詡是公侯之後,一心隻盼著七郎登科,好光耀門檻。他自己更是以高人雅士自居,素來不屑與尋常商家同列,但這骨子裏,卻畢竟改不了商人本色。


    曹友聞又添油加醋地炫耀了一番柔嘉是如何在兩宮太後、皇帝麵前得寵,趙宗漢在宗室中地位如何如何高,見盧道傳還在沉吟,又笑道:“世叔若還是不信,何不差人打聽打聽,如今封建出海的諸侯,凡是來過杭州的,這兩浙路地方官員又是對誰家最殷勤?”


    盧道傳頓時眯起了雙眼,那汴京宮廷之事,他自是所知不多,但是這杭州的官場,那真是一舉一動,盧道傳皆無不留神。此時被曹友聞一提點,他頓時感覺到其中的蹊蹺。誰家正得勢?誰家已失寵?這官場的冷暖,是最準確的風向標。


    他為捋胡須,望著曹友聞,試探道:“此事卻是不同尋常。怎麽說,這雍王、曹王也要親貴些……”


    曹友聞意味深長地一笑:“世叔可知小侄此番是受何人所托,前來作伐?”


    盧道傳聽他言外之意,不由一愣,馬上又笑道:“允叔卻來賣關子。”


    曹友聞微微一笑,道:“小侄豈敢。實不相瞞,小侄這兩年,多是聽石相公差遣。”


    “石相公!”盧道傳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難怪,難怪。難怪聽說允叔在與錢莊總社一道籌劃著什麽結算錢莊,原來竟是攀上了如此高枝。”他此時看曹友聞的眼色,又已全然不同,“隻是,這石相公和鄴國公……”


    曹友聞笑著搖了搖頭。


    “唔?不是和鄴國公?”盧道傳疑惑地望著曹友聞,忽然一個靈光,“難道、難道是柔……”


    曹友聞連忙伸出手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隻笑著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難怪!”盧道傳頓時眉開眼笑。曹友聞眼見著便要大功告成,忽見盧道傳又皺了皺眉,問道:“方才允叔說的這十郎,不知卻是哪位夫人所生?與柔嘉縣主,可是一母同胞?我聽說鄴國公家的兒子不少……”


    曹友聞心裏苦笑:“柔嘉縣主的生母已經故世。不過世叔放心,這位公子與縣主在兄弟姐妹之中,卻是情誼最深的。”


    盧道傳狐疑地望著曹友聞,道:“哎,允叔當知道,這十娘實是吾家之掌上明珠……”


    “世叔盡可放心,小侄斷不敢耽誤妹妹終生,令十娘所托非人。”曹友聞賭咒發誓道,“若此樁婚姻得諧,十娘自己一生富貴不說,子孫更皆是鳳子龍孫,公侯世代。便是世叔,若與鄴國公結為親家,說起來亦是皇親國戚,身份尊貴,自當更上層樓。”


    盧道傳又細細想了會兒,方點頭笑道:“我們這等人家,倒也不在乎富貴不富貴,不瞞允叔,十娘原本是想許個讀書人家的,但既是允叔作伐,這鄴國公家的人才,想亦是不差的。真是好姻緣,我自無拒絕之理。”


    曹友聞連忙笑道:“確是好姻緣,確是好姻緣。”他心裏終於暗暗籲了一口氣。


    從盧府告辭,迴到鄴國公臨時駐紮的驛館,幾個內侍見著曹友聞,忙引他到了中廳之外,自己進去稟報這時是非常之時,過往的禮儀,亦隻得一切從簡了。曹友聞目送著一個內侍進了中廳,耐心在外頭等候,沒多時,便聽廳中傳來一陣腳步聲,鄴國公趙宗漢和他的長子趙仲珙、次子趙仲彩迎了出來。


    自趙宗漢被封建之後,曹友聞便受石越之托,讓他盡力協助鄴國在建國之初,能站穩腳跟。曹友聞在汴京日久,自然也聽到過一些關於石越與柔嘉的傳聞,無論是石越果真與柔嘉縣主有私情,還是隻是賣清河一個麵子,石越既然開了口,曹友聞自沒有不竭心盡力的道理。更何況這於他亦一舉多得之事,除了能在石越那裏記一功外,以柔嘉縣主那複雜的關係,他更順便討好了小皇帝,還可以借此機會,拉近他與豐稷、狄谘、薛奕等人的關係。因此這幾個月來,曹友聞亦是盡心盡力,為趙宗漢做了不少事情。


    但他與趙宗漢相處一久,便已知這位鄴國公其實沒什麽本領,便是他生的十幾個兒子,亦都是庸庸碌碌之輩。相比他聽到的關於雍王、曹王、定王、秦國公這幾位諸侯家的事跡,實是令人有“龍生九子,子子不同”之歎。不過,朝廷封建之時,隻怕亦想不到各房宗室的才具究竟如何,而這麽著急封建鄴國公,實亦是另有隱情。幸好趙宗漢父子雖然才具平庸,卻好歹還不算全然無可救藥。


    這鄴國公父子的大優點,便是能放下天潢貴胄的架子,至少能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來。雖然以曹友聞隻見,他們多半是分不清賢愚的。但目前這時節,能否分辨賢愚,倒也並不重要,畢竟這些諸侯們,此時亦沒什麽本錢對願意投奔他們的人挑三揀四,隻能來者不拒。而鄴國公父子對任何投奔他們的人,或是幫助他們的人,都能紆尊降貴,禮數周全,雖說那些一流的豪傑之士或者會因此愈加鄙視他們,但至少在二流、三流人物中,卻能留下一個很好的印象。


    便以曹友聞自己來說,雖然他心裏不太看得起趙宗漢父子,但每次他們都如此畢恭畢敬地迎送,心裏亦免不了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公子辛苦了……”


    此時,耳裏聽著趙宗漢的慰問之辭,曹友聞連忙抱拳參拜,“托鄴國公之福,在下此番總算不辱使命……”


    “如此說來,婚事談成了?”


    “正要恭喜鄴國公!”


    曹友聞一麵被趙宗漢親熱地挽著手迎進廳中,一麵忙著向趙宗漢報喜,冷不防卻聽廳裏有女子罵道:“這等醃臢事,又有甚喜不喜的!”


    他聽到這罵聲,幾乎是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喚道:“縣主!”


    幾乎與此同時,趙宗漢亦嗬斥道:“十九娘,不得無禮!”


    “有甚無禮不無禮的!”廳中的柔嘉卻更不服氣,惱怒地瞪了曹友聞一眼,道:“左右不過是個花錢買來的開國子。爹爹,咱家怎的也和那沒出息的宗室一般,竟要巴巴地求著和不入流的商賈結親?爹爹如今好歹亦是一大國諸侯,若叫仲坪娶個商人之女,女兒斷不應允!”


    曹友聞連忙避開柔嘉的目光,一麵視察廳中,廳中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大海圖,柔嘉穿著大紅色戎裝,手裏執著一根金鞭,站在桌旁。她的旁邊,一個灰袍男子正抿著嘴,含笑望著自己。這人他亦是認得的,正是名噪一時的虎翼軍名將宗澤。


    “放肆!”


    曹友聞才看了一眼,注意力馬上被趙宗漢無力的嗬叱聲吸引過來。但正如他所料,這位鄴國的君主,對他的這個寶貝女兒,從來都是沒有辦法的。


    柔嘉已毫不示軟地反駁道:“女兒哪裏不對了?在京師時,太皇太後便對宗室與商賈通婚深惡痛絕!”


    曹友聞心裏苦笑搖頭,這幾個月來,他已不是次看到這對父女爭吵,往往是做父親軟弱無奈,做女兒強硬霸道,十餘個兄弟更是無人敢勸,最終多半不得不以柔嘉的勝利告終。他正想著如何設法開解此事,不料卻聽宗澤在旁邊笑道:“縣主此言差矣!”


    突然之間,廳中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包括趙宗漢的目光,都帶著詫異聚集到了宗澤身上。顯然,在鄴國公家裏,這樣直指柔嘉之非的頂撞是很罕見的。


    柔嘉更是驚訝,轉過頭去緊緊盯著宗澤看了半晌,趙宗漢已經換成一副笑臉想要勸阻,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要發作之時,柔嘉卻溫聲問道:“你為何也這般說?”


    她如此反應,非止曹友聞大吃一驚,轉目四周,便是她親兄長們也無不驚詫,唯有宗澤渾然不覺:“恕下官失禮,這原是鄴國的家務事,在下本不當多嘴……”


    柔嘉卻是忍下不耐煩地“嗯”了一聲:“你直說吧!”


    “那下官便放肆了。”宗澤在薛奕帳下日久,平時說話亦多是直來直去,這時更不客氣,向趙宗漢、柔嘉欠欠身,道:“宮中、汴京之事,固非下官所知,然南海之事……鄴國公與縣主若欲在南海建國強盛,則實不可不重視海商。”


    “這又是為何?”柔嘉望著宗澤,目光中難得地帶上了一絲虛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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