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府。


    “大王,此事關係宗族,還是要三思……”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趙顥轉過身來,望著李昌濟與呂淵,誌得意滿之態,溢於言表,“國事如此,孤不能視祖宗社稷於不顧。呂淵,你熟知本朝故事,可知國朝自有太宗以後,有哪一位親王如孤一樣,有這麽好的形勢的嗎?”


    呂淵搖搖頭:“本朝限製宗室,宗室不得結交外官,無兵權,無財權,不部政。大王謹守本分,而天下之譽歸之一身,士大夫傾心向往;不握虎符,而皇城司、班直侍衛,爭相效忠;不事貨殖,不克剝百姓,不靠朝廷賞賜,而富可敵國。此非但為本朝未有之事,三皇五帝以後,亦未曾聞也。大王乃是天命所歸……”


    趙顥笑著點點頭,口裏卻道:“是老天要將這副重擔交給孤,依孤本心,並不願為之,但這時候當斷不斷,卻隻恐連想做個親王也做不成。若無仙長策謀,孤無今日。奈何這時節仙長反而猶豫起來?”


    李昌濟苦笑著。他的確心中猶疑,若說雍王沒有天命,卻也說不出來。不僅在士民中被稱為“賢王”,又得到高太後垂青,石得一歸附,而且每每在界身巷多有斬獲――正因如此,雍王才有足夠的財貨去收買人心。每一個班直指揮使的歸附,都不是容易的事。從高太後的態度,讓他們看靖大勢所趨,固然關鍵;但也需要平時的經營,關鍵時候的賄賂。倘若沒有足夠的錢財,不僅收買不了班直侍衛,隻怕平時暗地裏周濟那些孤寒的士子,也不能那麽大方。呂淵說他“不事貨殖”,那當然是昧著良心拍馬屁,但雍王在貨殖上如有神助,卻斷非虛言。


    但盡管如此,李昌濟心裏卻始終感到不安。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這執政三公,如同三座大山,讓李昌濟感到難以逾越。而石越身邊的謀士潘照臨,更讓李昌濟頗為忌憚。


    可是,不安歸不安,到目前為止,李昌濟的確也看不出有何不妥。


    “太後素來深明大義,威信極高,若皇兄大行,宮中班直侍衛、內侍宮女,除一二冥頑外,都會聽太後之令行事。那朝中文武百官,多數慣會見風使舵。若能在兩府諸公中,找到人出來說話,大事可成,孤也不用出此下策……”趙顥的語氣中,頗有責怪之意。


    呂淵忙道:“臣與仙長商議過多次,兩府諸公中,旁人難以遊說,若輕易試探,隻恐反弄巧成拙,誤了大事。惟王禹那裏,臣等已令人去試探過幾次,一禹老奸巨猾,總是含混其詞……以臣之見,王禹此人,令他在朝堂首倡正議,與王、馬、石抗頡,人亦無此器量。但若是大王已控製大局,此老必是第一個向大王叩頭稱臣者。”


    這些事情,都是趙顥早已心知肚明的,但這時候聽來,卻還是不由得歎了口氣,他經營這麽久,到頭來,各部、寺、監長官以上,要麽是根本連試探都不敢試探,要麽就是如“至寶丹”一樣,含混其辭,首鼠兩端,沒有一個人肯幫他做這出頭鳥。他心裏明白,這一點,實是他最大的軟肋。


    “如此說來,非發動兵變不可?”其實在趙顥得知高太後斥責陳衍的那一刻,他便已經下定了決心。盡管此後高太後也曾多次在他麵前稱讚過太子聰穎,必能將祖宗基業發揚光大,但在趙顥看來,這卻不過是高太後在故作姿態給外人看而已。趙顥已經認定,一向疼愛自己的母後,心始終還是在他這邊的。而此後策動班直侍衛將領連連成功,更讓趙顥堅定了決心。呂淵之前說的,其實亦正是他心裏所想的,一百年來,大宋朝再沒有第二位親王有他今日這麽好的形勢。一切順利得讓趙顥在不得不中產生了一種天命所歸的感覺。此時這麽一問,不過是為了堅定下屬的信念而已。


    “這亦是為了國家社稷。”呂淵卻是望著李昌濟,又道:“學生與仙長相交多年,素知仙長胸中經緯,此時如何猶豫得?”


    李昌濟歎了口氣,搖頭道:“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正是因其兇險。僅僅是駐紮在開封城內的兵力,便有負責守護外城的天武二軍,守護內城的天武一軍三個營共計兩萬四千人;守護皇宮、禁中的兵力,皇城司、天武一軍兩個營、班直侍衛,也有近三萬人的兵力。這還沒有算城外的捧日、拱聖、宣武諸軍,開封府的邏卒、公人。如今咱們真能依靠的兵力,卻不過是皇城司;且那些班直侍衛中,又無四重、五重班直投效。隻須出一點差錯――設若石、馬、王、韓四人中跑掉一人,以其威信,輕易就可以調動天武諸軍;又或是四重、五重班直頑抗不肯歸附,時間拖延一久,亦足以生變……”


    “這等大事,豈能無一點兇險?”呂淵見趙顥臉色變了變,忙辯駁道,“先前擬定之計策,早已考慮周詳,石、馬、王、韓諸人插翅難逃,這亦是仙長親自參與的,奈何此時又生動搖?至於四重、五重班直,甚至是其餘外圍班直、內侍、宮女,到時候都是聽太後號令的。仙長又何必杞人憂天?所謂後在精不在多,隻要能出其不意,迅速控製宮城、兩府諸公,到時候大王便有大義名分,禁軍也罷,班直侍衛也罷,又何足慮?如今國事如此,天下軍民,素知大王之賢,歸心已久,到時自當額手稱慶。”


    說到這時,呂淵頓了頓,又笑道:“仙長之所以心懷疑慮,其實還是因為仙長忘記了一件最關鍵的事。”


    “哦?我忘了何事?”


    “絕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兵變!”呂淵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但語氣卻充滿了毋庸置疑的自信。


    李昌濟不由怔住了。的確,呂淵絕非是信口開河。不能說宋朝建國以來沒有過宮廷政變,但是因為宋朝限製宗室權力,宗室謀反,尤其是發動兵變,的確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當年真宗病逝時,八大王元儼就曾經有過非分之想,但被李迪一盆墨水就嚇退了,從此安安心心做了“八賢王”。當年元儼的聲望、尊貴,甚至還在雍王之上――當然,他也不如雍王命好,有高太後這麽一個舉足輕重、威望極高的母後。可畢竟在人們的心目中,作為元儼那樣的才是大宋朝常態――隻要沒有人泄密,縱召喚拳皇人物《》使有人想到雍王懷野心,有非分之想,充其量也就是以為雍王會如元儼一樣,在皇帝病危的時候,故意待在宮裏不出來,然後謀求讓朝中的大臣和太後裏應外合,擁立雍王,造成既定事實。當初李昌濟來幫助趙顥實現他的非分之想的進修能夠想到的,亦不過是如此。


    兵變?如若李昌濟不是親自參與這陰謀當中,隻是從旁人那裏聽到,也肯定以為傳言的人非傻即瘋。連李昌濟都不知道怎麽便一步一步,走到了這條駭人聽聞的路上。盡管當年李昌濟也曾經化名前去高遵裕軍中,尋求高遵裕的,但在當時,李昌濟與趙顥看中的,也不過是高遵裕特別的身份――在外掌軍的高遵裕,當時在高太後麵前還能說得上話;而一旦雍王能登上帝位,有一個掌軍的高遵裕在藩鎮公開,無疑可以迅速安定各路的軍心、民心……


    如果不是三公執政,兩府大臣突然間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不是雍王貨殖連連得手,膽子越來越大,越來越自信……


    如果不是石得一意外投靠……


    如果不是……


    如果沒有這麽多如果,隻怕便也不會有人會想到兵變。但這也是李昌濟一直猶疑的原因。宋朝不比唐朝,大唐的兵變有如家常便飯,皇室成員稍有非分之想,馬上就想起南衙北衙,幾乎成了思維定式。而大宋朝有非分之想的宗室,因為手裏沒有兵權,他們的思維定式,便是和元儼一模一樣。那也算是進可攻退可守,縱然失敗了,夾起尾巴來,依然還能有個賢王的名聲。但如今雍王要走的路,卻是一條唐朝的路――嬴了便是得到整個天下,輸了就身敗名裂,家死族滅。


    然而,這畢竟是宋朝,這樣的路,誰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得通。李昌濟心裏非常明白,事先策劃得再完美的計劃,到了實施的時候,也免不了地出差錯。而趙顥的野心要實現,卻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


    也許,他們真正可以寄望的,便是呂淵說的,絕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兵變!


    但是,常常自負胸有經緯,智比張、陳的李昌濟,臨到要做這種大事的時候,心裏卻不自林的畏縮起來。他當然不肯承認這是自己的膽怯、懦弱,因為他如若承認這一點,就會讓他想起自己的祖先,想起讓他感到羞辱的曆史。他令自己都相信,他隻是全心全意在為雍王著想,以報答他的知遇之恩。


    然而,此時的趙顥已經根本不相信自己會失敗。最疼愛自己的母後,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這種想法,令趙顥勇氣倍增。呂淵與李昌濟殫精竭慮的謀劃,在趙顥看來也完美無缺。而恰巧在此時,國內的形勢又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一係列的危機令他的皇兄原本如日中天的威信驟然大減,天下士民都熙寧年間的國策產生了動搖,國家有難之時,百姓便會更加渴望有長君明主在位……老天似乎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當然也希望輕輕鬆鬆什麽也不做,高太後就把天下交到他手中,但是,麵前卻還有兩府這些許的阻力,如若他連這點阻力都沒辦法排除,他又有何資格來執掌大宋的萬裏江山?


    對於趙顥來說,兵變的目的根本已經不僅僅是奪取兵皇位這麽“簡單”了。他要通過一次完美的兵變,向整個天下顯示自己的能力;在兵變中打倒石、馬、王,也可以為將來馴服石越與司馬光奠定良好的基礎。趙顥對王安石沒有好印象,但是石越與司馬光,卻同樣也是他心目中宰相人選。他自信隻要能馴服此二人,他能比他的皇兄將這二人的才華使用得更好。而這次兵變,便是馴馬師第一次跳上桀驁不馴的野馬背上,一定要狠狠按住它的頭,使勁地抽打它,才能野馬知道這就是它的主人,以後才會乖乖的聽話……


    當品淵還在努力說服李昌濟時候,趙顥卻已經不知不覺進入了自己的想象的世界。他已經開始想象如何在登上帝位任用賢材,治理國家,將大宋帶到一個真正的高峰……


    趙顥一直覺得自己的才華遠遠勝過他的哥哥,此時,他的這種想法越發的根深蒂固。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不再是那種謹慎、溫厚的雍王,他早已經脫胎換骨。


    “大王。”一個心腹內侍在房門外麵,打斷了趙顥的幻想。呂淵與李昌濟也機警地停止了談話。


    “何事?”趙顥起身來,走到了門口問道。


    內侍壓低了聲音,稟道:“內頭石押班養子從榮有機密事求見大王。”


    “難道……”趙顥心中又驚又喜,忙道:“快請他進來。”


    石榮給趙顥帶來的,並不是他想要的消息。


    “今晨聽到宮中傳言,道是官家有意仿漢武故事,要給太子立輔政大臣。剛剛臣出官的時候,正好碰到李參政、安厚卿奉進宮,有人說學士院今日要鎖院……”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令得李昌濟與呂淵麵麵相覷――托孤的事情,本朝有過,但輔政大臣,在大宋朝卻是從未有過先例,這無疑對雍王極為不利。李昌濟臉色尤其蒼白,皇帝這一招,已經將兵變以外的所有道路,全部堵死了。


    但趙顥卻好像並不以為意,隻是淡淡笑道:“安燾是翰林學士,雖然起複未久,但他資曆既深,這等大事,由他草詔理所當然。但李清臣已經做到參政,奈何還叫他與安燾一道草詔?世傳李清臣以詞藻受知,看來的確不假。


    石從榮奉命稟報這等大事,沒想到趙顥會如此迴答,一時不由愕然,竟不知如何迴答。


    半晌,李昌濟才又問道:“可知哪幾位是輔政大臣?”


    石從榮搖搖頭,道:“這等機密,非外人可知。但宮中謠傳,官家設了五到六位輔政大臣。”


    李昌濟點點頭,他知道皇宮中是一個奇妙的地方。在那裏,不會平白無辜生出什麽謠言,每個謠言後,都必有一個真相存在。


    “石越、司馬光、王安石,這三人定有一席之地。餘下兩到三席中,韓維亦有半席……”呂淵卻早就計算起來。


    “又何必管他是誰?”趙顥望著這幾個心腹之臣,不由得輕聲笑起來,“此不過是老天助我等決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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