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郭敏心事重重地待到茶會結束。他與段子介都沒有馬車---宋朝文武官員雖然俸祿優厚,按照熙寧新官製製定的俸祿,兩平均每月的薪俸外加各種添支,在交鈔出事前,折成緡錢也有六七十來貫。即使是汴京一向物價高昂,但在以前,最上等的粳米,每石也不過一貫錢;豬羊肉不過三四十文一宋斤,羊肉在與遼國通商後,甚至還一度跌到二十多文一宋斤,死牛肉也不過一百文每宋斤。六七十貫的月傣,實已是相當可觀。但二人的生活,卻都過得並不寬裕。段子介曆宦十餘年,大半時間都在汴京,從衛尉寺到樞府,所任職位沒有一個“肥缺”,全靠這點薪水過日子。他早已娶了向安北的妹妹為妻,又生了兩個兒子,以他的身份地位,家裏總要請幾個家丁婢女,免不了各種交際應酬,這六七十貫已是過得緊巴巴的。加上他為人豪邁仗義,這錢就不更加不經花。總算他家境還算不錯,老婆又娶得好,向家到底是世家,嫁妝豐厚,這才能在陣州門附近買了一座宅院,算是成家立業。不過要養馬的錢,維修保養車身的錢,還有雇車的錢……這筆花銷無論對段子介還是李郭敏,都不是小數目。李郭敏倒是一直任的都是“肥缺”,但他卻立誌要做個清官,要幫助石越做一番大事業,,有了這個念想,那自然也富不到哪裏去。當地方官的時候,這馬車、肩輿都還不是問題,可到了汴京,他區區一個海外丞算得了什麽?而且熙寧十七年,汴京物價已貴得不像樣子,以往官員們盼著朝廷把絹、棉布、炭之類的折成錢來發放,現在官員們卻盼著朝廷多發實物少發錢,可偏偏現在戶部發的薪俸中,七成都是錢鈔,其中更有五六成是用交鈔--這相當於官員們領的都是半薪。在這種情況下,養馬車是肯定養不起的,他甚至還不如段子介,段子介騎術好,還可以騎馬代步,養一匹馬的費用比一輛馬車要少多了,可他李郭敏卻連馬都不會騎。所以段子介請他出來,當然也不好意思自己一個人騎馬,隻好租了輛馬車,為了節省開支,也不敢把馬車包一天,隻叫馬車到時辰了再來接人。卻不料二人出了何家樓,卻雙雙傻了眼--那馬車不知怎的,竟沒有出現。眼見著茶會的商人陸陸續續便要出來,二人中裏應酬著送客的曹友聞,心裏頭已是尷尬得緊。段子介正尋思著脫身之計,亦是天無絕人之路,便在此時,卻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便停在何家樓的門口。二人抬頭望時,卻見田烈武與一個儒生從車上下來,笑著走到二人跟前,抱拳笑道:“海外、段兄,怎的有緣,卻在此見著?”


    李郭敏與田烈武不過是點頭之交,這時連忙還禮。段子介卻真是喜出望外,看看馬車,又看看田烈武,笑道:“老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田烈武臉一紅,瞟了一眼旁邊的曹友聞,憨聲笑道:“段兄休要取笑,讓人笑話。”一麵又問道:“這位是……”


    曹友聞早年雖見過田烈武,這時候卻已是全無印象,但他見段子介與田烈武熟不拘禮,李郭敏又鄭重其事,早知田烈武必非常人,忙揖道:“在下曹友聞……”


    “原來是曹先生,久仰。”田烈武聽到“曹友聞”三個字,忙著重地還了一禮。他見段子介與曹友聞都是驚訝地望著他,又笑道:“在下早聽說曹先生大名,還知道先生與陳先生、司馬先生是布衣之交。在下當年在石府,曾多蒙二位先生指點……”


    以當時習慣,田烈武既與司馬夢求有這番淵源,終身都是須行晚輩之禮,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段了介卻知曹友聞不識得田烈武,又特意向他介紹了,曹友聞這才知道麵前這位,竟然是同主管右春坊事,太子東宮的二管家。田烈武向向眾人介紹了旁邊的儒生,卻是趙時忠。


    原來田烈武自做東宮官後,境遇又大不相同。宮中自高太後、皇帝以下,都知他忠義厚重,對他多所倚重。沒多久,又令他兼任禦龍弓箭直第五直的指揮使。田烈武也與楊士芳一道,盡心轉輔佐太子。隻是六哥頗為頑劣,又有柔嘉在那裏推波助瀾,楊士芳與田烈武,都是忠則有餘,智常不足,雖然常常進諫勸告,也免不了被耍得團團轉。而坊間有關六哥失德的傳聞,卻是日甚一日,汴京百姓提起六哥,搖頭歎氣的人越來越多。田烈武在開封府故識甚多,更聽到許多驚心魂魄的流言,免不了更加憂心忡忡。但以他的智計,卻也想不出什麽良方妙策來應付,又因沒有證據,更不敢亂說。在他的朋友當中,算起來便隻有趙時忠原來在西夏還算有點身份,又讀過點書,有點見識,算是個半吊子謀士。且田烈武與趙時忠時常往來,知他可靠,故此每每聽到什麽事情,便去找趙時忠商量。


    這一日,便是田烈武出了東宮後,順便拉著趙時忠迴家裏商議事情。不料路過何家樓時,卻巧碰上了段子介和李郭敏。高太後新賜給田烈武的宅子,便在這何家樓附近。以田烈武的性情,段子介與他是同年武進士,交情極好,自不用提;便是李郭敏、曹友聞,既然遇見了,免不了便要邀他們到家裏喝杯酒。不想段子介、李郭敏這時正要盼他解圍,自然是一口答應;曹友聞也是有意結納,更無拒絕之理。三人竟是一同上了田烈武的馬車,往家去了。


    眾人方到田家,便見溫大有與馬紹兩早已在客廳等候,見著田烈武等人迴來,起身唱了個喏,溫大有便說道:“田大哥可聽到他們那些渾話了?”


    “什麽渾話?”


    “便是這幾日間,不知從那裏冒出來一個瘋道人。到處對人說他聽到天正北有什麽鳥天鳴……”


    田烈武不懂星占之學,不解地望著溫大有:“天鳴是什麽意思?”李郭敏與段子介、曹友聞卻是臉色大變,三人相顧一眼,段子介沉聲道:“這天鳴是一種異象,若天象出現天鳴之變,便是說人主會出事,且必興兵戈,百姓會流離失所。”


    溫大有點點頭,道:“那瘋道人也和這位官人說的一樣。我隻道他是胡說八道,派人將他抓了起來。可這幾日間,流言總是不絕,人人都說官家要大行,契丹要興兵南犯。更可惱的是還有一幹人,說那瘋道人不是常人,說他十年前便看到如今雍王府的上方出現過異雲,說是什麽天子之氣……”


    溫大有這麽不管不顧地說將出來,眾人臉色頓時都變了。段子介早聽說過這些流言,不由哼了一聲,道:“接下來,肯定便是說什麽國家內憂外患,動蕩不安,官家若大行,六哥頑劣,恐難當重任。國家須立長君,諸王之中,雍王最賢……諸如此類了!”


    “這位官人真是奇人!”溫大有一臉欽佩地望著段子介。


    段子介又冷冷地哼了一聲,和李郭敏、曹友聞交換了一下眼神。三人都知道這番來田家,卻是沒有來好,一不小心,竟卷入了宮廷鬥爭之中。


    田烈武見溫大有與段子介一來一往,已是把話揭破。這時候也不再避諱,對段子介三人長揖一禮,誠聲道:“我本不想令三位卷入這是非當中。海外、段兄、曹先生,若是覺得有嫌隙忌諱,這時離去,尚還不晚。”


    段子介與李郭敏相顧一笑,卻自顧自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曹友聞腦筋一轉,也已拿定主意,笑道:“隻怕我幫不上忙。”


    田烈武見三人如此,不由大喜,拜道:“三位果然忠義。”一麵又請諸人入座,一一介紹了,方歎道:“實不相瞞,如今這種種流言日甚一日……”他是忠厚人,說到這時,想到要開口議論高太後與皇帝,隻覺得頗為不妥,一時竟宣之於口,半晌說不出話來。


    卻聽馬紹在旁邊笑道:“田大哥有什麽好顧忌的,我們做的事光明正大。倒黴便倒黴攤上這麽個時勢。雍王本來就名聲好,沒有這事之前,便連我老馬也要讚他一聲“賢王”的。如今百姓的日子越發難過,進行拿不出對策,本就是人心浮動,加上種種謠言,說六哥的壞,說雍王的好,汴京又到處唱那高太祖讓位給太宗的戲,休說是汴京的百姓,便是那些讀書人、官人,心裏也未必不想著讓雍王做官家也不錯。反正都是趙家的江山,又不是沒有先例。隻不過老百姓讀書少,有啥想法便說啥話,那些讀書人、官人的花花腸子多,心裏想著口裏卻不敢亂說轉了!”


    他把話一挑明,趙時忠也歎道:“說得不好聽一點,如今汴京的人心,隻怕還真在雍王一邊。連在下也聽到人說十餘年前大災,雍王如何為民請願的事……要不是有桑山長和程先生在那裏不遺餘力地替六哥說好話……可便是程先生的學生,也有些暗地裏對六哥不滿的。但以我所見,這造天命也好,造輿論也好,都還不可懼,可懼的是雍王為何敢這麽肆無忌憚?”


    李郭敏這時心裏對馬紹與趙時忠不由刮目相看。他見馬紹長相猥瑣,趙時忠又是西夏人,原本頗有輕視。此時聽見他們說話,一個雖直言無忌,卻有條有理,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一個直指事件的要害,顯然比起那儀表堂堂的溫大有,實是強得太多。但李郭敏不似段子介,段子介是個什麽話都敢說出來的,李郭敏卻要謹慎得多,隻是默默聽著,並不多言。


    果然,便聽段子介冷笑道:“還不是欺官家病重,太後又最站在他那邊……”


    田烈武不由點點頭,歎道:“自從陳都知被太後斥言後,內頭的人見著雍王,說話味道都變了。太後威信這麽高,無論是班直侍衛還是內侍宮女,都對太後甚是敬服。果真要是太後的心意……”說到這裏,田烈武卻又搖了搖頭,道:“不過我絕不相信,以太後之賢明,會故意縱容雍王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其實六哥天資聰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隻可惜我和楊兄說到底不過兩個赤佬,程先生又是方正君子。眼見著六哥這麽被人詆毀,我們也隻能幹瞪著眼,除了在這裏氣憤之外,竟想不出半個法子來。段兄、海外、曹先生,三位都是博學多才之人……”


    李郭敏見著田烈武之自責,皆是由心而發,亦不由動容。他也知道這原怪不得田烈武,在本朝,東宮官本來就設置得很簡陋,更何況六哥年幼,設官更不可能齊備。作為楊士芳、田烈武,忠義勇武是可以依賴的,但要他們佐輔太子來應付這種宮廷鬥爭,那就真是難為他們了。而且如今這事,更是頗為棘手。但同情歸同情,李郭敏雖不是怕事、不敢擔當之人,但他畢竟比不得田烈武、段子介,這裏的人雖然可以說個個都與石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獨有他李郭敏卻是石越的故交好友,是所謂“石黨”的真正核心官員之一,從本心來說,他當然願意參與這件事,幫助田烈武,但李郭敏知道,這樣的大事,在石越沒有正式表態之前,他的言行都必須有分寸。對李郭敏來說,既然碰上這等大事,他既不能怕事避事,也不能隨隨便便說話,以免令人誤會。


    但李郭敏對田烈武竟是甚有好感,沉吟了一下,還是說道:“田將軍忠義,在下甚是欽佩。不過這件事,將軍便是文臣,隻怕亦無良策。這種事情拿不到真憑實據,就算是合諫參劾雍王也是沒用的……”說到這裏,他又苦笑一聲,道:“我等位秩低卑,隻怕早有台諫論列,亦未可知。”


    李郭敏說得非常委婉含混,田烈武、溫大有等人一時竟是沒明白他話中之意,隻有段子介一人聽得清楚。他是頗有點聞事則喜的性子的,竟直言不諱地說道:“海外說的卻是實情。台諫彈劾雍王,若無真憑實據,那叫‘以疏間親’,離間皇家骨肉。便是官家還能理政,除非是鐵了心要對付自己的弟弟,否則便不能不顧太後的感受。更何況官家已不能理政……休說謠傳太後還縱容雍王,便是傳言是假,要太後置這個最疼愛的兒子於死地,那也是千難萬難。這便算是兩府大臣,也莫可奈何。台諫的彈章上去,沒有真憑實據,雍王謙遜一噗,上表分辯一番,再請個罪,太後、官家還得好言安慰他,彈劾的人卻免不了要被貶出朝廷。倘若雍王再聰明一點,上表像模像樣救救彈劾他的人,這‘賢王’的名聲,豈非更加從實?所以這雍王才敢有恃無恐。”


    段子介這麽著毫不避諱地說將出來,眾人這時卻是聽明白了。田烈武等人哪裏想得到這中間的許多世故,一時間竟是聽得目瞪口呆,連趙時忠都不由得連連慨歎。


    段子介又望著李郭敏,笑道:“海外,我可有說錯?”


    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都轉向李郭敏,李郭敏心裏苦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隻又是委婉說道:“祖宗之法,帝位傳承,一是立嫡不立長,在嫡子中擇賢者立之;一是太後、兩府權重,尤其是祖製貴太後。當年真宗繼位,宰相之功最大;而仁宗、英宗繼位之初,都有太後垂簾。若果真如田將軍所言,太後並無他心,那六哥之位便是鐵打的,任他機關算盡,亦不過白費心機。”這言外之意,卻是默認了。


    “倘若萬一謠傳是真呢?”趙時忠不由追問道。


    李郭敏搖搖頭,隻笑不答。段子介又瞥了李郭敏一眼,接過話來,笑道:“那就要看兩府與太後誰拿得定主意。兩府若沒有二心,太後亦無可奈何;若兩府中有人動搖,那就難說了……”


    “這般說來,我們竟是隻能聽天由命了?”溫大有不服氣問道。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曹友聞忽然淡淡說道:“這卻未必。”


    “哦?”曹先生有何良策?“馬紹不由得懷疑地望了曹友聞一眼。雖說田烈武對曹友聞極為禮遇,但如馬紹等人,對曹友聞的輕視,卻也是理所當然的。連李郭敏與段子介都說沒辦法的事,這區區一介商人忽然說有辦法,眾人自是難以輕信。


    曹友聞卻是不以為意,笑道:“他們能造輿論,影響清議,難道我們便不能嗎?”


    “曹先生是說……”趙時忠的眼睛亮了。


    曹友聞環視眾人一眼,緩緩說道:“在無德無才,但諸位之忠義,實令在下感動。六哥緒位,不僅關乎人倫君臣之大義,也關乎國家朝廷之穩定。在下雖是商賈,得有機會報效,亦不敢人後。以區區之陋見,這造輿論一事,無非是花錢。他們可以叫人唱兄終弟及的戲,難道我們不能暗地裏請人唱奸王奪位,造成天下大亂的戲嗎?他們能說六哥的壞,難道我們便不能說六哥的賢德嗎?隻要做得巧妙,便是將這說六哥壞的流言全歸咎於契丹人的陰謀,亦不是難事……”


    但田烈武等人聽完之後,互相看了一眼,卻沒有人說話。過了一小會兒,趙時忠才試探著道:“這哪裏來這麽多錢……”


    曹友聞微微笑道:“若諸位信得過在下,此事可由在下來想辦法。”


    對於曹友聞來說,這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當然沒有錯過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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