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長可是想在界身巷迴收交鈔?”石越又看了蔡京一眼。


    蔡京感覺到了石越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含義——那是一種不理解,對他的愚蠢想法的不理解。蔡京的臉不覺微微紅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是他失於考慮之處,他原想曹友聞以十幾萬貫蠻幹,都可以在界身巷收入上千萬貫交鈔。倘若以千萬貫銅錢投入界身巷的交易所,不僅朝廷可以迴收大量交鈔,從中牟取暴利,也可以將交鈔價格抬拉起來,並且恢複人們對交鈔的信心。


    但石越的提問卻突然間點醒了他。


    官府若明目張膽地進入界身巷交易,肯定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這隻會激怒那些主張廢除交鈔的官員,並且樹立更多的敵人,讓朝中局勢複雜化。


    若是暗中尋找牙人代理,在界身巷裏,卻到處都是賭徒。在那裏,有人會跟著他賭朝廷有能力恢複交鈔信用,但同樣也會有人賭交鈔被廢來牟取暴利。手法足夠巧妙的話,和朝廷裏應外合,也許能夠在短時間改變交鈔的頹勢,甚至造成一種交鈔將穩步恢複信用的氣勢……


    但他卻立功心切,忘記了一些關鍵的事情。


    界身巷深不可測,這遠遠不是一場一邊倒的戰爭;而縱然他們能找到最好的牙人,打贏這場戰爭,勝利也未必能持續多久,一旦後繼乏力,很快會被人反撲——界身巷裏賭交鈔被廢的人真正被卷入這場戰爭後,他們要麽富可敵國,要麽傾家蕩產,這些人沒有了退路,所以絕不可能甘心認輸,所以,朝廷也同樣可能在界身巷輸得精光。


    而最重要的是,蔡京隻想到石越可能會接受這個“妙策”,卻忘記了這種事在司馬光眼中,勢必是比均輸法更惡劣的行為。這種事情既使能夠確何成功,尚且逃不脫“與民爭利”的罪名,要說服司馬光隻怕也會非常艱難,更何況它遠遠不能確保成功,他拿什麽去說服司馬光同意?


    再聰明的人,若對某些事情過於熱切,便容易被有利的一麵蒙住雙眼,把事情想得簡單、輕易。


    蔡京從來不是一個很沉穩持重的人,他想不到這些事情,絕非是他智不及此,實是他太想博到這個頭彩了。


    解決汴京的交鈔危機意味著什麽,蔡京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和石越、司馬光最大的不同,並不是才智上的差距,而是同樣的問題,石越與司馬光一定會深思熟慮,去考慮整個大局和長遠的利弊,但蔡京卻絕不會在乎那些,他隻要解決了眼前的事情便好,至於其餘會有什麽問題,那到時候再想辦法也不遲。反正一碼的功勞已經到手,朝廷不可能因此歸罪於他,反而隻會因為他的成功,對他更加依賴。


    這樣的心態實是深入他的骨髓當中。


    但蔡京也是擅會揣摩上司的心思的,他仿佛真的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很會順著上司的心意去思考,總能夠提前猜到上司的心思。所以,當他一個人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他覺得能籌到一千萬貫,通過界身巷就一定可以大展拳腳;但到了石越的麵前,石越隻要稍一點醒,他立即便明白過來,完全不用石越多說。


    這次,蔡京對於自己的失算,的確感到臉紅、羞愧。不過,他的臉紅、他的羞愧,卻是因為自己竟然忘記了好好分析司馬光的心思——這在蔡京看來,的確是一個低級失誤,一個絕不容許再犯的低級錯誤。


    石越不由笑著搖了搖頭,從蔡京的表情中,他知道已經不用再多說什麽。但陳良卻沒注意到這些,很不客氣的說道:“絕對不行,在界身巷即使僥幸成功,亦不足為萬世法。倘若要通過這種手腕,相公還不如廢除交鈔,朝廷隻要厲行節約,用不了三五年,一樣能恢複過來。”


    他停了一下,也不去看蔡京羞惱的眼神,又道:“況且,時間才是最重要的。既使果真能籌措到一千萬貫銅錢,運迴汴京,需要時間。隻怕我們沒這麽多時間了,陝西的交鈔與銅錢比價的混亂,流言傳到東南,已經引起過小的動蕩,但畢竟相隔太遠,所以很快便平息下來。但倘若汴京的流言傳過去,隻怕後果不堪設想。最多還有半個月,這個消息就一定會在東南諸路流傳開來……”


    石越與潘照臨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由得無奈地笑了笑。他倒不是要在意蔡京的感受,但他拜相以後,在朝中可以倚重的官員中,蔡京到底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自是不便令他太難堪。“雖是遠水難解近渴,但元長卻是提醒了我。”石越笑著替蔡京解了圍,“若非元長,我絕想不到我原來還有援軍可用。”


    這個卻是真話。


    宋朝的商人中,和石越關係最密切的,莫過於所謂的“江南十八家商行”,石越的很多政策,他們都積極參預其中,自唐家以下,每家都賺得盆滿缽滿。但是十八家對石越的支持,也是有心照不宣的前提的。平時石越要調用個數百萬貫緡錢,那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若石越有什麽政策推行,偶爾少掙一點,甚至略虧一點,十八家也會支持,這些都不是問題。但是,石越也會非常有分寸,他絕不會讓他們去做有可能損害到他們根本利益的事情。十八家不是一個慈善機構,也不是石越的私人部屬,他們也有自己的利益要維護。


    象這次的交鈔危機鬧得這麽大,真正消息靈通的大商人,都知道朝廷財政已經要不行了——這不是石越、司馬光、王安石說不廢除就可以不廢除的,也不是皇帝的詔書可以解決的,商人們不需要讀過史書,不需要知道曆代君主們在這個問題是怎麽樣被他們的臣民們無情拋棄的,他們隻要憑著最樸素的常識,就會做出趨利避害的舉動。在這種時候,隻有賭徒與走投無路的人,才會選擇拿自己的家產和朝廷綁在一起。


    在這個時候,休說十八家,即使是唐家,究竟要有什麽樣的利益,才能讓唐甘南心甘情願的把家產全部丟出來,進行這場大冒險?今非昔比,在熙寧十七年,除非為了唐康的前途,隻要有選擇的話,唐甘南會寧肯在政治上更加低調一點。這樣對唐家來說,會更加安全。


    石越打一開始,就知道十八家和自己隻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甚至和唐家,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如此。更何況,他也知道,唐家在這件事情上,其實也是自顧不暇——唐家的產業中最大最重要的兩塊,是製造業與錢莊業。唐氏錢莊是宋朝少有的幾家在全國各路都有分號的大錢莊,在這次交鈔危機中,唐家不可避免也要受到波及。在這個時候,要他們借出數額龐大的貴金屬來,也未免過於強人所難。


    大宋所有的錢莊都希望石越能打贏這場仗,不過,在這時候,想給朝廷幫忙的,已經幫不上忙了,他們隻恨不能朝廷反過來幫幫他們;而還能夠幫忙的,卻誰也不敢冒著傾家蕩產的風險,來給朝廷幫忙。錢莊在此時的本能反應,就是設法屯積金銀銅以及絲帛、糧食、土地等貨物,誰有本事活過這場危機,誰就是最後的贏家。


    所以,這一次拿不出合適的籌碼的石越,原本也沒有指望過商人。


    但蔡京卻也提醒了石越。


    他還有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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