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身巷果然名不虛傳。”迴到犀光齋後,曹友聞終於忍不住從心底裏發出了一聲感歎。


    曹五郎對於曹友聞不肯聽他的勸告,卻依然有點耿耿為懷,“大哥這般報價,實是太吃虧了。縱是大哥果真想博一把交鈔,也應當找個好牙人,一點一點不動聲色地出價買進,這兩萬兩黃金一把標出去,買那麽一大堆廢紙,界身巷內的牙人,還不象聞到臭味的蒼蠅一般聚過來?”


    這日界身巷內,交鈔買入黃金的價格,的確是讓人驚心動魄。在曹友聞進場之前,交鈔買入黃金價一路直漲到九百貫,即使如此,金銀交易所內也沒有任何人願意隻收交鈔。而交易所內的金銀交易,也主要是以銅錢加上大量的交鈔做為添頭來報價的——在這種敏感的時候,隻有資深的牙人,才能迅速的計算出準確的市價。隻收銅錢的報價,在此前也隻有極少數的能夠成交——它的主要意義,還是一種交易者的參考。


    但曹友聞進場之後,金銀交易所內立即風雲變色。


    關於可能廢除銅錢的消息,導致金銀交易所內銅錢買入黃金價在一小段時間內暴漲,但漲到七貫一百八十文的時候,仿佛所有的人都突然醒悟過來銅錢根本不可能被廢除,轉眼之間,便又開始繼續迴跌的過程。


    但這個消息和曹友聞的大手筆,在交鈔這一塊,幾個時辰之內,就令三個人因為過於激動而昏厥,被抬出交易所大廳。仿佛所有的冒險家都被刺激起來,交鈔買入黃金價由九百貫每兩開始,一路猛跌,其間雖然偶有震蕩,卻也阻擋不了大勢,黃金價格最低一度探到五百貫每兩——這讓許多此前將交鈔當做添頭交易的巨商們幾乎悔青了腸子。


    不過,界身巷的確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財富之巷。盡管曹友聞咬牙接下所有的交鈔報價,其中還不乏素不相識的賭徒和他一起作戰,但他兩萬兩黃金最終也很快消耗殆盡,交鈔買入黃金價再度迴漲,在界身巷關門之前,曹友聞隻能眼睜睜看到它停在了七百貫六百文。


    這一天,因為他的進場,創下了界身巷金銀交易所的日成交記錄,但他卻也成為界身巷當日的笑柄——他最後的成交均價是六百九十貫每兩!比起七百貫六百文的收市價,最後每兩還少了十貫六百文。若和他最初的報價相比,每兩少了二百一十貫交鈔!


    這樣拙劣的成績,也難怪曹五郎會忍不住口出怨言。


    “我隻不過是試試水之深淺罷了。”曹友聞卻隻是淡然笑笑。在南大宋海打拚了十幾年,記不清有多少次是從驚濤駭浪中僥幸撿到一條生命,也記不清有多少次親自拿著弩弓和海盜周旋,有多少次要冒著殺頭的危險和薛奕的南海艦隊捉迷藏……今天的這點點挫折,對曹友聞來說,便如同家常便飯一般,根本連眉頭都已懶得皺一下。


    “大哥別怪我囉嗦,我知道石相公、司馬相公都反對廢除交鈔,我也知道石相公是大哥的山長,不過大哥不可過於感情用事,石相公也不是神仙,這不是他反對不反對的事情,交鈔隨時都可能變成廢紙……”曹五郎的心裏,已經認定了曹友聞今日的行為是極不理智的,“若要論親近,沒有誰比唐家和石相公更親近,可我聽人說了,連唐家在京師的錢莊也受不住了,他們這幾日一直通過牙人在界身巷用銅錢搭著交鈔換金銀換貨物。這時候,大夥都是想方設法拋點交鈔出去,把風險降低一些,靠大哥一個人逆勢而為,大哥有再多的錢,丟進界身巷裏,連聲響也不一定能聽到一個……”


    曹友聞淡淡地望了激動的曹五郎一眼,笑道:“這個道理,今日我已經明白了。五郎放心,我有分寸的。”


    曹五郎本來還想說點什麽,但抬眼看見曹友聞眼神中的毋庸置疑,終於吞了口口水,將一肚子的話全部咽了迴去,隻勉強應道:“是。”他心裏不敢真正責怪曹友聞,卻將不滿的目光投向坐在曹友聞身邊的那個尖嘴猴腮的老頭——曹友聞這次迴京,帶了好幾個親信的手下,這個叫“王六丈”的老頭,便是曹友聞最親信的一個,曹友聞對他非常信任,連曹家在婆羅洲的土地作坊,也全部交給他打理。曹五郎是知道王六丈的精明的,對於曹友聞好幾次重要的決斷,他都給出過重要的意見,但不知道為何,對曹友聞這次極不明智的行為,王六丈卻一言不發,這讓曹五郎非常的惱怒。


    但王六丈卻假裝沒有看到曹五郎的表情。


    待曹五郎強抑著一肚子的不滿告退之後,王六丈才歎道:“官人這迴下的本錢可真不小。”


    “契丈也以為我是買了一堆廢紙迴來麽?”曹友聞笑道。


    “十幾萬貫不是個小數目。”王六丈迴道,“旁人以為海上的錢來得容易,但咱們家的生意,掙的固然不少,可每年的沉船也不少,還總有海盜搶掠,一旦有事,不但血本無歸,有時還要賠償貨主損失,撫恤金也不是小數目,幾萬貫幾萬貫的打水漂是常事。況且這兩年生意越來越不好做……”


    “正因為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才不得不下點本錢。”曹友聞笑道,“山長如今已貴為宰相,當日杭州的蔡大人,如今也已是度支郎中,雖有子柔引薦,但若沒點見麵禮,所謂‘人微言輕’,說話也沒份量。況且我欠著蔡大人一個天大的人情,他讓我做這點小事,我怎好拒絕?”


    “當年那事,那是陳先生的麵子,算不到蔡京頭上。”


    曹友聞搖搖頭,歎道:“不管怎麽說,當年一場暴風雨,我好不容易打拚下的十幾艘福船,價值數十萬貫的貨物,還有幾百名水手,全部沉到海底,那時候連我這條命都幾乎不保,我抱著一塊木板在海上漂了三天,正好碰上契丈的船路過,這才僥幸保住性命。那一段我真是心灰意冷,在杭州賣田賣地,慘淡維持,若非是子柔寫信給蔡大人與薛侯,我哪裏敢想今天?這些事契丈也是極清楚的,當年沒有蔡大人給我那幾宗生意,我就成了曹家的敗家子。我曹友聞是有恩必報的人,當年我拿著子柔的信去見蔡大人,他沒把我拒之門外,今日蔡大人有吩咐,我也不能隨便拒絕他。何況這還是一舉多得的事情。”


    王六丈卻道:“朝廷陷入如此窘境,隻怕叫張儀再生,也要無能為力。官人的大計,依劣丈看,隻怕不易成功。”


    “事在人為。”曹友聞淡然道,“能不能成功,總要先試試。”


    “也罷,總要先試試。南海就這麽大一地方,雖說國家林立,但有時所謂一國,尚比不上大宋朝一鄉一裏,人口、富庶都有限得緊,這也是這兩年生意不好做的原由。僅以陶瓷來說,熙寧八年的時候,利潤是今日的三倍。且淩牙門的胡商也好,廣州的胡商也好,除了原本定居這邊的,這幾年過來的也越來越少,這其中原由,雖然也有人說是大食國打仗了不安定,但隻怕主要還是注輦國在中間搶錢。淩牙門的胡商都是一個口徑,道注輦國管得越來越嚴,他們多數船隻隻能在注輦國卸貨,大宋過去的船隻也一樣,以前還有些船能去大食,現在到了注輦國就隻好打道迴府。哎!”王六丈說的事情,其實曹友聞也知道,但這時說來,還是忍不住嗟歎。


    “大宋的貨物,大食那邊都是供不應求。所以我們的海船到了注輦國,便被他們壓價和買,他們再轉手高價賣給大食的海商。這是無本生意,一本萬利。大食過來的貨物也一樣,好的他們也博買了,再高價賣給我們,隻有差貨才令他們自賣。不但如此,這些年我們好多武裝商船在注輦國海域失蹤,謠傳是注輦國水軍還扮成海盜,在海上公然搶掠。這原都是殺雞取卵的勾當,但人之貪欲無窮,真是利令自昏。本來他注輦國港口無人問津,也是咎由自取,不關我們甚事,但他們這麽著阻塞商路,這兩年的生意不好做,總得計上注輦國一份功勞。”


    曹友聞頓了頓,又道:“這些事,我和子柔也都說過。子柔和契丈也是一個意思,這個時節,朝廷不可能再興什麽事端。薛侯原本一向是想對注輦國開戰的,這次迴了一次京,據說明裏已是不再說這些話了……”


    “盡人事罷,不管能不能成,都值得一試。”王六丈的心裏,其實也沒什麽信心。但他也知道,這件事總是要試試的。曹家和高麗國的走私貿易,本來也不是長久之計,而且曹家自從逐漸南遷廣州後,其實已經將家族生意的重點轉移到了南海,如若宋輦開戰,以曹家的生意範圍,一定是其中獲利最大的之一。不僅如此,他們這次迴汴京之前,已和南海幾十個大海商私下裏達成協議,若曹友聞的遊說能有進展,所有賄賂需要的錢物,全部公攤——對於南海的許多海商來說,不管他們多麽有錢,汴京都是他們遙不可及的地方,在很多人的眼裏,蔡確便已經是皇帝以下最大的官員了,貿易的萎縮、人力資源的貧乏,讓他們許多人都想對注輦國開戰,但是他們卻連賄賂都找不到門路,更不敢去想影響朝廷的決策,所以對於曹友聞的提議,也是半信半疑,非要有所成效,才肯投入支持。王六丈倒不是在乎他們公攤的那點錢,而是覺察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隻要曹友聞能夠取得令南海的大海商們信服的進展,不管最後能否成功,通過這件事,都可以大大提高曹家在海商的地位,讓曹家成為南海海商中的一個首領——這中間的利益,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丟在界身巷的十五萬貫銅錢,也不過是一張送進石府的門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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