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大安三年八月。


    興慶府承天寺。


    “阿彌陀佛!”一個五十來歲的僧人身著一襲灰布袈裟,高宣佛號,信步走向高達一十三級的承天寺塔之下。恰逢一陣微風吹過,承天寺塔上各層簷角所掛鐵鈴一齊叮當作響,一個正在瞻仰這座西夏國內著名佛塔的白衣男子便在這鈴聲中轉過身來,朝僧人微微一笑。若是知道的人見著這副場景,必然大吃一驚。原來這白衣男子竟是大宋樞密院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而那走過來的僧人,赫然便是如今在興慶府頗享盛名的明空大師!在司馬夢求的身旁,還一左一右伴立著兩個童子。


    “大師別來無恙!”眼見明空走近,司馬夢求雙手合什,垂首朗聲問候。


    “司馬公子一路辛苦。”明空在司馬夢求五步之外站住,合什答禮。


    “談不上辛苦,陝西的兄弟們一路護送,十分周到。”司馬夢求微笑著注視明空,說道:“在下此來,順便帶了一點禮物,算是在下的布施。”說罷,朝身邊一個童子微微點頭,那個童子連忙從懷中抽出一張紅色紙帖,雙手遞給明空。


    明空接過來,略看了一眼,便揣入懷中。道:“多謝司馬公子。”


    司馬夢求微微點頭,看了一眼四周,見佛塔之外,古柏青鬆之間有不少人影忽隱忽現,又問道:“不知此間說話方便否?”


    明空笑了笑,移目四顧,緩緩答道:“此間再無外人。”


    “那便好。”司馬夢求沉吟了一下,說道:“大師在興慶府做得甚好,皇上已經許諾,隻要收複河西,便封大師為聖明持國法師,為河西佛寺眾僧之首。大師在俗家之子弟,可蔭二人為官。”


    明空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向北垂首彎腰,雙手合什謝道:“臣謝皇上隆恩。”


    “石帥早曾與智緣大師有言,凡大宋威德所至,必同是儒、釋、道三教昌隆之所在。佛家欲普渡眾生,便當先助大宋成功,大宋成功,佛教亦當昌盛!”司馬夢求的語氣非常平淡,但在明空的心中,卻如同有一團熾烈的火焰在燃燒。


    雖然朝廷中允滿爭議,但是宋朝鼓勵佛、道二教在環南海地區傳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整個政策雖然被很大一部分不信佛道的士大夫與儒生戲稱為“禍水南引”,但是卻毋庸置疑地被堅定的推行著,並且得到許多士大夫別懷他意的支持。


    自熙寧九年起,宋朝朝廷就已經下達公文,凡是持祠部許可文書至海外傳法的僧尼,由市舶司支付單程船費;而自熙寧十年起,大宋朝所有僧道,皆須在海外傳法五年以上,剃度或收授弟子三十人以上,方可升為方丈、主持、觀主。與道士們的心不甘情不願不同,大批的宋朝僧人在普渡眾生的信念的支持下,遠渡至環南海諸島,傳播已經中華化的佛教,當然,順便也會教授漢文——並非每個宋朝和尚都懂梵文的。為了管理海外的宋朝僧道,或者說主要是為了替太皇太後與大宋朝皇帝陛下祁福,宋朝的皇太後,還私人捐資在大宋朝領土的最南端淩牙門修建了一座南海護國寺與一座上清觀。


    這些還僅僅是公開的措施,在暗地裏,在石越的推動下,樞密院職方館在智緣等許多高僧的幫助下,與遼國、西夏、大理以至於高麗、倭國的一部分僧人,都建立了程度不同的良好關係。明空本人就是其中之一。才智出群,曾經遠至天竺取經的明空,其實卻是個因為家貧半路出家的和尚——甚至他的度碟錢都是智緣替他出的。不過這私毫不妨礙明空這個並不怎麽純粹的僧人,擁有自己的野心。所以他才在智緣的引薦下,接受大宋樞府職方館的“布施”。


    “蠻夷之國,便是信奉佛祖,亦終不能如大宋一般護法,貧僧聽說如今西域一帶,已有異教傳入,信奉佛祖之民漸少,而信異教之民漸多,若大宋不能早日收複河西,非隻是大宋之不幸,亦是釋家之不幸。”


    “大師放心。”司馬夢求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佛塔,笑道:“用不著大師等許多年,此地終當複歸中土。”


    “如此甚幸。”


    司馬夢求又說道:“在下來懷遠郡,尚另有一事。”他口中的“懷遠郡”,是興慶府在唐代的稱唿。


    明空微微一笑,雙手合什,高宣佛號,問道:“可是為武狀元降夏一事?”


    “正是。”司馬夢求臉色沉了下來,咬牙說道:“一直以來,陝西房都查不到文煥那廝的下落,不料便在十餘天前,此賊竟已被夏主封為漢字院學士兼禦圍內六班直副都統,妻以仁多族之女,出入隨扈,夏主又為他營造府第,極盡親寵!此賊世代官宦,為大宋武狀元,其沒於西夏,石帥又上折為之辯護,不料竟然真已降敵,真是忘恩負義、無父無君之徒。”


    明空淡淡聽司馬夢求說完,問道:“司馬公子之意,是欲設法為大宋誅之?”


    “正是!”司馬夢求傲然道:“彼在大宋時,亦曾往來石學士府上,與某有舊。然如今既作賊,某自當持其首級迴見皇上!”


    “文某之事,貧僧亦曾聽聞一二。”明空沉吟道,“彼與漢將李清,皆是夏主之親信,二人日夜常伴夏主左右,皆見信於夏主。夏主以文某本是大宋武狀元,待之尤厚。隻是聞聽文某出入常有護衛親兵相伴,若要行刺,並非易事。”


    “正為此事,欲與大師謀之。”


    明空麵色凝重,垂眉沉吟半晌,方說道:“不易為也。此是西夏國腹心之地,公子能平安來此,已是異數……除非公子有空空兒、薛紅線那般本事,否則能否行刺成功尚未成可知,不能全身而退卻是必定之數,此匹夫之勇,所得不足償所失也。公子為朝廷幹城,不可為一區區降將,輕行專諸之事。”


    “話雖如此,但文煥亦不能不除。”司馬夢求豈能不知其中的風險,但是陝西房知事身負重任,不可輕易暴露身份,而旁人卻難寄此任——若想完成這個任務,不僅要有過人的本領,還須有必死之決心。


    職方館自創建已來,亦不過幾年時間,這個機構的主要任務還隻是替宋朝軍方搜集情報、策反官員。在西夏這個地方發展的細作,絕大部分是依靠金錢與官爵收買;隻有極少數骨幹,才是出於對大宋的忠誠以及一些信念上的原因,為職方館效力。畢竟對於身居西夏的人們來說,哪怕是血統純正的漢人,從職方館所了解的情況來看,也並沒有如同國內一些秀才們所想當然的那樣,對於恢複漢族的統治抱以熱烈的期望並且願意為之犧牲,恰恰相反,越是深入到西夏的腹心之地,當地的居民越是可能為了西夏國而拿起武器來與宋朝戰鬥——哪怕是漢人,亦不例外。從職方館搜集的情報分析,西夏國內大部分居民,無論蕃漢,亦無論貴賤,他們更關心的,恐怕還是自己的利益是否受到侵犯——隻有這件事情可以最終決定他們的傾向性,而並非那虛無飄渺的“夷夏之防”與“君臣之義”。這樣的情況同樣適應於被契丹人占據的燕雲地區,職方館對燕雲地區更為詳盡的情報分析,曾經直接擊碎了大宋朝從皇帝至大臣們心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幻想——以為隻要大宋軍隊北上,當地的漢族居民就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職方館甚至認為,如果將來王師果真北上收複燕雲,一定會有相當的漢族官員為遼朝皇帝盡忠,而對於普通居民的期待,最多也隻能寄托在中立這樣的範圍之內;真正能為大宋朝所用的,也許隻有僧道與商人。


    而西夏的情況顯然更糟,因為在梁太後與梁乙埋的統治下,西夏與宋朝的關係不斷交惡,衝突不斷,商旅斷絕。職方館甚至隻能依賴於遼國商人來收集西夏的情報——不過這顯然不屬於陝西房管轄。


    因此,當司馬夢求決定要刺殺文煥之時,突然發現,要麽他就要暴露陝西房知事的身份,要麽,他就隻能親自動手——司馬夢求還不至於愚蠢到敢在西夏的腹心之地募集刺客。


    不過無論如何,司馬夢求卻同樣也沒有想過要拿自己的生命去與文煥同歸於盡。這並非是司馬夢求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他認為文煥的生命還不夠票價。所以他才來找明空謀劃。明空的迴答,顯然不會讓他滿意。


    “無論如何,要請大師代為謀畫,隻要能探聽出文某有何喜好習慣,便不難設法接近。”


    明空不知道司馬夢求為何一定要殺文煥而心甘,但是畢竟司馬夢求是宋朝樞府職方館知事,他既然如此說了,亦不好拒絕。他沉吟許久,方勉強說道:“文某之喜好習慣,興慶府想必知之者必少,且聽聞他除與夏主及李清見麵之外,便常常閉門不出,亦不接客……不過,貧僧勉力打聽便是。”


    “多謝大師。”


    興慶府外的圍場,內著鐵甲、外裹錦袍的文煥撿著一隻身中羽箭的大鷹,策馬向夏主秉常馬前跑來。臉上尚帶著稚氣的秉常笑吟吟地望了文煥一眼,揮鞭指著文煥,向身邊的李清笑道:“不料宋朝亦有文將軍這樣的善射之士。”


    李清微微欠身,一臉鄭重地答道:“宋軍重射術,善射之士想必不在少數。若據文將軍所言,宋朝現已在編修《步軍典範》,其中似有規定士卒之射術,不僅須能及遠,亦須能中的。此不可輕視也。陛下請思之,若是宋朝神臂弓部射中之能提升三成,我軍當以何應敵?”


    秉常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宋軍近年來屢戰屢捷,又不惜耗費國帑,將軍隊全部整編,裝備昂貴之新式武器,此其誌不在小。”李清繼續說道,“反觀諸國,遼國雖新君立足漸穩,然而楊遵勖割據之勢已成,耶律伊遜負隅頑抗,其困獸之勇,固出人意料,然於遼主卻非福音,如此以久,遼國國力必然削弱。大理國內爭權奪利,權臣秉政,於宋朝本不足為患,如今更是懾於宋朝之威,一歲竟至三遣貢使!此為宋朝開國以來未有之事。而我大夏,屢敗於宋,兼之陛下即位未久,威信未立……”李清說到此處,見秉常的臉色已漸漸嚴肅,他頓了一下,凝視秉常一眼,欠身說道:“恕臣萬死,臣以為今日之事,大夏國有亡國之憂!”


    “你是忠臣。”秉常勉強擠出笑容,迴頭看了文煥一眼,見文煥離自己已不足五十步,他向文煥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又轉身對李清說道:“說話無須顧慮太多。”


    李清抬頭看了四周一眼,見除自己和文煥之外,四周衛士皆是秉常心腹,暗暗點頭,又向秉常說道:“陛下可否屏退左右說話?”


    秉常看了李清一眼,又環視四周衛士,半晌,方點點頭,揮手高聲說道:“爾等退至百步以外!”


    “遵命!”眾衛士一齊躬身應道,如波浪一般退了開去。文煥愣了一下,正也隨著眾人退下,卻聽李清喊道:“文將軍,你過來。”


    文煥頓時愣住了,他看看李清,又看看秉常,眼睛霍然一亮,一絲熾熱的光芒從眼中一閃而過,握弓的手背,青筋根根暴露。


    卻聽秉常轉過臉來,向他笑道:“文將軍不必迴避,可過來說話。”


    “是。”文煥點頭答應,正要策馬過來,卻見李清皺眉望了他一眼,指著他手中的弓與腰間佩刀,示意他摘下了。


    文煥心中一凜,連忙將弓與佩刀取下,丟在草地上,策馬走過來,向秉常欠身行禮。


    “不必多禮。”秉常迴首顧視李清,說道:“現在再無外人。”


    “陛下!”李清喊了一聲,從馬上滾了下去,拜倒在地,沉聲說道:“臣有一言,敢冒死獻於陛下座前,陛下若得見信,是陛下之幸,若不見信,臣願一死報陛下知遇之恩,惟請陛下能善待臣的家人。”


    秉常見李清說出如此嚴重,不由一怔,道:“你我君臣相知,自古罕見,有事直言,必不加罪。”


    “謝陛下。”李清向秉常鄭重叩首,方說道:“陛下可知今日之國勢否?”


    “請將軍明言。”


    “當今大夏,有必亡之勢!臣不敢不言於陛下麵前。”


    秉常擠出笑容,說道:“雖有平夏城、講宗嶺之敗,似亦不足以言亡國吧?母後常言,大夏今日國勢,勝太祖太宗開國之時百倍,當時猶不亡,今日更無亡國之理。”


    “哪朝哪代亡國之前的形勢,不比開國之時好上百倍?!”李清無禮的反駁道。


    秉常聽到這話,卻也是一怔。他喜好漢文,也曾經讀過華夏史書,細細思來,卻的確如李清所說。


    “臣敢問陛下,太祖太宗開國之時,可有女後當權,可有外戚專政?臣敢問陛下,太祖太宗開國之時,宋朝可有今日之繁華?如今大夏內則有女後外威,專擅兵威;外則有宋朝君臣協力強國變法,步步進逼。百姓們困於賦役之重,朝不保夕;貴族們卻耽於享樂,寧可將錢交給佛寺,也不願意讓給百姓!諸蕃落苦於刻剝,懷貳心久矣。兼之與宋交惡,貿易不通,商旅漸絕,朝野物用匱乏——長此以往,國無不亡之理!何況陛下當三思之,今日之大夏,究竟是姓嵬名氏?還是姓梁氏?!”


    李清一番質問,問得秉常默然不語。


    “梁乙埋本不會用兵,其秉兵權,無非是為一己之私利。但是大夏國,卻是經不起梁乙埋的幾番折騰了。若是他將精兵喪盡,陛下要用什麽來統治國家?”


    “太後隻道用蕃禮胡俗,便可以保全國家。然而陛下不知否?連遼主那等英主,都大力推行漢化,儼然更以中國自居。陛下為一方天子,豈能自甘與蠻夷為伍?何況若用胡俗,便當逐水草而居。一旦築城池宮室,墾田耕種,尚欲久存胡俗,以陛下之明,以為可得乎?陛下又以為這興慶城中的貴人,有幾人能真正少得了宋朝的絲綢瓷器?連素惡漢物的太後宮中,還擺著一座宋朝製造的珍珠座鍾呢!”


    “那將軍以為……”秉常抿緊嘴唇問道。


    “陛下要想不亡國,保全宗廟,以臣之愚見,惟有一法:與宋朝修好,恢複市易。同時在國內改革,推行漢製,削減一部分貴族特權,減輕百姓賦稅,善撫諸部之心。隻要兩國有一段時間不交戰,戰士們便可以放歸部落,牲畜就會繁衍,土地就有人耕種,百姓們就會擁護陛下。縱使宋朝進攻,其國內必有反對戰爭之壓力,其外則要背負惡名,而我大夏卻同仇敵愾,且有沙漠為險,彼勞師遠來,與我全國為敵,無天時地利人和,豈有不敗之理?”


    秉常沉吟半晌,道:“然太後必不肯同意此策。”


    “故此,當務之急,是陛下要掌握兵權,名副其實地親政!而要掌握兵權,便是要設法除掉梁乙埋,孤立太後!”李清毫不猶豫的說道。


    “不錯。”在一旁一直側耳傾聽的文煥突然插話道:“自古以為,未有陰盛陽衰而國家興盛者。梁乙埋專權日久,未必沒有取而代之之心,陛下不可不防。”他說到這裏,見秉常將目光移過來注視自己,連忙垂下頭去,繼續說道:“陛下可知,臣在宋朝之時,宋人皆隻知大夏有梁乙埋、梁太後,不知大夏有陛下!”


    秉常聽到這話,頓時怒氣上湧,厲聲道:“豈有此理!”


    “陛下息怒。”李清連忙勸道,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秉常那匹不停地刨著地麵的坐騎的馬蹄。


    “要掌握兵權,並非易事。”秉常抿著嘴唇,半晌,方說道:“我大夏之製度,各部落之兵權實在各部貴人手中,既欲削其特權,如何能得其支持?”


    “凡事皆要一步一步來。”李清見秉常已是動心之意,頓時大喜,說道:“陛下在親政之前,不必讓諸部落貴人知道要削其特權。首先要掌握兵權。十二監軍司實權皆在各部頭領手中,彼輩既不足為恃,亦不足為懼。無論如何,十二監軍司的部隊,隻會聽從掌握興慶府的人之調動。因此,所謂兵權,實際上便是對興慶府附近二萬五千人的衛戍軍的控製權。”


    當時西夏真正最精銳的部隊,並非是名震西北的“平夏鐵鷂子”,亦非是“步跋子”,而是常駐興慶府及其附近城市關塞的衛戍軍與“禦圍內六班直”。這兩支部隊,是自夏景宗元昊以來,西夏最根本的軍事力量,其成員都是從各部落中挑選出來的最勇猛的戰士。其中衛戍軍人數正軍在五千至二萬五之間,副兵多達七萬餘人,裝備為西夏諸軍最精良。而“禦圍內六班直”,則是由西夏國主親自掌握的一支精銳部隊,人數在五千左右——其組成成員全部是西夏各部落頭領的親屬以及夏主的心腹部將,在某種意義上,這隻侍衛軍,也同時是“質子軍”。


    衛戍軍與“禦圍內六班直”之所以聲名不顯,是因為這兩支部隊畢竟不是經常衝殺在第一線的軍隊。他們永遠是和西夏國的最高統治者呆在一起。反過來說,誰真正掌握了這兩支部隊,其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西夏國的最高統治者——這句話也同樣成立。


    這些淺顯的道理,秉常與李清都是明白的。而文煥,這段時間以來,也漸漸明白了。


    “但是衛戍軍的統軍將領,一向都是母後的親信……”


    “不錯。”李清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炯炯注視著秉常,從容不迫地說道:“但是陛下別忘了,國璽在陛下手中!陛下才是天命所歸的西夏國君!”


    秉常在心裏苦笑,“這也需要那些衛戍軍的統軍將領相信才行。”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卻聽李清繼續說道:“所以,陛下奪迴對衛戍軍的控製權並不難。”


    秉常的眼睛霍地一亮。


    “臣有上下兩策,請陛下決斷。其上策,陛下可不動聲色地完成控製禦圍內六班直,然後趁正旦,或者陛下生日之時,用禦圍內六班直幽禁太後,再學劉邦奪韓信兵權故事,輕騎入衛戍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其兵權。然後頒一道詔旨,召迴梁乙埋或者就地賜死,其不敢不遵。如此隻要行事機密果決,陛下便可大權在握。”


    “下策又如何?”


    “梁乙埋一直鼓動陛下親征,陛下可將計就計,允其親征。於天都山點兵之時,賜梁乙埋死,然後舉軍向西,以外兵製內兵,則大事可定。此為下策。然此策若是太後隨行,則不易施行。且梁乙埋老奸巨滑,未必有機可趁,一旦被其發覺,隻恐陛下反受其害。”


    秉常垂首思忖良久,目光移向文煥,問道:“文將軍以為如何?”


    “末將以為,當機立斷,便為上策,拖延不決,即是下策!”文煥的眸子,說不出來的深遂。


    秉常執鞭思忖良久,搖頭道:“茲事體大,容朕三思。”


    李清與文煥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約而同地微微歎了口氣。


    十餘日之後。


    興慶府西不足百裏,賀蘭山腹部。


    西夏十二監軍司,其中以駐紮在賀蘭山區的克夷門的右廂朝順軍司離都城最近。但是因為西夏在西向並沒有值得一提的國防壓力可言——相反,他們還對占據西域的黑汗國造成了極大的邊防邊力;而且,賀蘭山以西,便是如同大海般無垠的騰格裏沙漠,因此,右廂朝順軍司的軍事力量,至少在此時,實際上是一支拱衛都城的軍事力量。它一方麵可以快速救援都城,另一方麵,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可以保護西夏國的君主與貴族躲入沙漠深處,為黨項族保留元氣,以圖再起。


    不過,自從宋仁宗天聖六年,還不是太子的元昊率軍消滅一直與宋朝夾擊西夏的甘州迴鶻,又成功奪取涼州之後,在天聖八年,亦即元昊即位的前兩年,瓜州迴鶻與沙州迴鶻相繼降夏。從這時候算起,興慶府也已有四十七年沒有受到過任何形式的軍事威脅了。所以,現在的賀蘭山區,與其說是軍事天險,不如說是佛教勝地更為貼切。在賀蘭山區,到處都鑿開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用來供養佛象——這已經成為西夏有錢人的一種習慣。


    司馬夢求是第一次如此深入西夏人的腹地,不過此時的他,卻是剃光了頭頂,穿耳戴環,戴著氈帽,穿著“羽服”——實際是一種皮衣,著皮靴;腰間束帶,上麵掛滿了小刀、小火石等物件,胯下還騎著一匹掛滿了鈴鐺的駱駝。若是從形貌來看,已經完全是普通西夏人的樣子了——隻不過對於要執行元昊所下達的禿發令,司馬夢求顯得十分的無奈。漢人講究的是身體膚發,受之父母,不可損傷。象這樣剃發,如果放在宋朝,絕對是一種不亞於鞭刑的嚴懲,好在還有一頂氈帽正好遮住了被剃光的那一塊頭頂,隻從外表看來,司馬夢求倒並非禿頭——西夏人的禿發令,僅僅隻是需要剃光頭頂正中圈的那一部分頭發。


    其實,即便是在西夏國內,禿發令的執行與否,也與階級地位有關。自從元昊死後,此令早已漸漸鬆弛,貴族是否剃發,完全取決於他個人的愛好。但是以司馬夢求的身份,如果不想引人注目,這樣做是最明智的選擇。


    與司馬夢求一道的,還有他隨行的兩個童子,以及兩個陝西房派來的向導。他們的目的地,是位居賀蘭山腹部的一處石窟。


    一路之上,司馬夢求一行人並未遇到任何查詢,顯然因為這裏是西夏人的腹地,因為人們的警惕性反而不高。


    然而司馬夢求卻始終不敢掉以輕心。根據明空的情報,文煥在兩日前受夏主的命令帶著一支百人的小分隊前往賀蘭山某石窟迎接一位高僧的舍利至承天寺供奉。雖然一百人的禦圍內六班直侍衛絕非是可以輕視的,但是在司馬夢求看來,這已經是絕佳的機會。至少賀蘭山區的佛寺中,文煥身邊的警戒,就不會如同在興慶府這般森嚴,而且在賀蘭山區,得手之後,也更容易逃脫。一麵在心裏盤算著如何對付文煥,一麵小心的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很快,司馬夢求等人便進入了賀蘭山區。


    賀蘭山區的某座小寺之內。


    文煥正在燈下仔細地翻閱著一本佛經。這本佛經是用西夏文字書寫的,難得的是,在西夏文字之外,還有漢字對譯。他既身為“漢字院學士”,其工作便是替夏主將西夏文字的相關文書,譯成漢字,因此,需要精通蕃漢二語,卻也是形勢所迫。不過,對於文煥來說,精通蕃語,還有更重要的目的。因此,他學習西夏語言,還是非常的積極。


    西夏文字本是夏景宗元昊出政治目的而創建,其文字與漢字雖然一樣是方塊字結構,但是字形比起漢字來,更加繁複難學,而西夏文字亦被西夏統治者出於人為的目的而抬高,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一直到十餘年後,秉常的兒子崇宗乾順登基,建立“國學”(即漢學)徹底糾正專重夏字、夏學而輕視漢文明的偏向之後,西夏文治方麵才開始取得讓人睹目的成果,而西夏文字實際上也是乾順以後,才開始取得真正的生命力,並且依托西夏上百年的政權,在民間紮下根來,一直延續至明朝方才消失。在此之前,西夏文字不過是一種政治上的文字而已,它最初創造的目的,甚至不是為了學習漢族的優點,以文字來提高黨項人的低水平文化。其存在的意義,不過是元昊為了在外緣關係上突顯其獨立性,將文化心理上的自卑以一種自負的形式展現出來而已。


    文煥自然是不可能了解這一切的。不過這絲毫不會妨礙西夏文字的繁複難學對文煥帶來困擾。“是如我聞……”輕輕的用西夏語讀出這個四字來,文煥一時間竟是愣住了,“是如我聞?這是何意?”他合上佛經思忖了一會,終究不得其解,又隨手翻開一頁,又認出幾個字來:“皆是言唱?”


    “這是什麽狗屁東西?!”文煥憤怒地將佛經摔到桌上,不覺罵了出來。


    “你也知道這是狗屁東西?!”突然,窗外傳來低沉的聲音,聲音竟讓文煥感覺有一點熟悉。


    “什麽人?!”文煥霍地一驚,抓起放在桌上腰刀,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惟有明月清風。


    他小心查看了四周一遍,見並無任何痕跡,心中不覺疑惑,“難道是我的幻覺?這些日子太過於緊張了……”幾個負責巡夜的侍衛早已聽到聲音跑了過來,見到文煥,忙問道:“文將軍,出什麽事了?”


    “能出什麽事?這裏是賀蘭山。”文煥勉強笑笑,揮手讓他們去了。


    的確,這裏是賀蘭山,又能出什麽事?夏主讓他們來迎接舍利,並非是為了保護舍利的安全,而是為了顯示隆重。一麵暗暗寬慰自己,一麵潛意識中卻是抱著一種自暴自棄的心態,文煥走迴了自己的房間。


    就在他踏入房間的那一瞬,文煥猛地感覺到背上湧起一股寒意。他正要緩緩轉身,便聽身後有人低聲說道:“不要喊叫!不要動!將刀放下,把門關上了。”那人的聲音從容不迫,卻又充滿毋庸置疑的威迫感。


    文煥緩緩將刀放在地上,起身將門關上。低聲問道:“你是何人?”


    “你可以轉過身來了。”那人沒有迴答他的話。


    文煥依言緩緩轉過身來,注視來人,頓時大吃一驚,幾乎叫了出來,猛地才發覺一把弩機正對準自己的身體,連忙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低聲說道:“司馬大人!”


    “狀元公!”手裏端著一把鋼臂弩瞄準文煥的司馬夢求充滿諷刺的說道:“難為你還認得我!”


    “你怎麽會來到這裏?”文煥一時間,突然竟有如釋重負之感。


    “特意為君而來。”司馬夢求的眼中,盡是嘲諷之意。


    “是來殺我?”文煥了解的笑了笑,低聲道:“我果然已是人人欲誅之而後快的逆臣賊子了!”語氣之中,竟是有一種索然之感。


    “難道你不是麽?”司馬夢求冷笑道,“不過我來殺你,並非是因為你是逆臣。我是為石帥來取你人頭的!”


    “石帥也想要殺我?”文煥歎了口氣,道:“那殺了便是。事已至此,又何必多言?”


    “本來我便不當和你多言。”司馬夢求沉聲道:“但是我來西夏,便是想讓你看一些東西,在殺你之前,這些東西也定要先給你看看。”說罷,司馬夢求用目光向桌子上示意。


    文煥轉過身去,見那佛經之上,不知何時,已放了一疊報紙。


    早已將死亡得甚淡的文煥根本不理會司馬夢求的弩機,轉身緩緩走到桌邊,撥了一下燈芯,認真的讀起那些報紙來。


    這些報紙上刊登的,是石越的為之辯護的奏章以及由此引起的爭論!


    文煥的手漸漸顫抖起來,眼角不覺濕潤,半晌,文煥輕輕放下報紙,低聲說道:“你將我人頭帶迴,替我向石帥帶句話——相知之恩,來世必報!”


    司馬夢求的手指扣動了扳機,然後,他的心卻遲疑起來。


    文煥自始至終的神態,絕非是怕死。他既不怕死,為何要降夏?


    “你是為何降夏?”


    “不得已而降之。”文煥幽幽說道。


    “不得已?除死無大事,有何不得已?!”司馬夢求的眼神冷酷起來。


    “若是你連累父母,辱及先人,天下人皆不見信,當此身敗名裂之日,又當如何?!”文煥尖銳的反駁道,“世上有比死更艱難的事情,若這時候死了,那便是要背上萬世汙名,再難洗清!張巡罵南霽雲,南八便可以笑而就義,那是因為南八還不曾身敗名裂!”他的眼角,在燭光中閃著晶瑩的光芒。


    司馬夢求的神色緩和下來,低聲說道:“你是想效南霽雲之事?”


    “我若不立下大功,何以洗刷汙名?此事縱死,亦已無麵目見祖宗於九泉之下!”文煥咬著鋼牙,牙齦竟是滲出血來。


    身後沉默了許久。


    “你欲如何立大功?”司馬夢求在此時此刻,已經決定相信文煥一次,無論是為了文煥,還是為了石越。


    “我在西夏雖不久,然被李清引為同黨,又漸得夏主信任,深知西夏內情,若能加劇夏主與後黨的內鬥,不難引發西夏內亂。到時候,我大宋便有機可乘……”文煥的聲音,充滿了怨恨。“李清那廝,一心想輔佐秉常,使西夏成為小華夏。但是他黨羽不多,西夏兵權又全梁家掌握之中,梁後向來反對漢化,李清要想達成心願,就必須先要幫助秉常登基親政,除去梁氏。我隻要從中下手……”文煥壓低了聲音,向司馬夢求講敘自己的計劃。


    司馬夢求冷靜的分析著文煥的話。他知道此時就是一場賭博,賭的是自己的判斷力與直覺。如果輸了,那麽自己的性命就會丟在西夏;如果贏了,西夏國就會陷入一場規模龐大的內亂之中!也許,這比說降李清,更加值得嚐試。


    “我給你這個機會。”


    文煥身子一震,緩緩轉過身來,直視司馬夢求,一字一字的問道:“你相信我?”


    “我看你不是心甘情願做漢奸之人。”司馬夢求放下了弩機,但是手指卻沒有離開扳機。這個細小的動作沒有逃過文煥的眼睛,但是文煥卻沒有說什麽。隻是停了一會,文煥便向司馬夢求說道:“你相信不相信我,並不重要。我知道有石帥為我辯護過,並沒什麽遺憾了。有件事,你要盡快通報給石帥!”


    “何事?”


    “夏主已經決定,十月中旬以後,大舉入寇!兵力至少在二十五萬以上,據李清所說,此次入寇分三路,明攻平夏城,暗襲綏州!請石帥早做準備。”


    第八章


    大宋延州。


    延州知州劉航與通判趙挺之率領數百騎軍,勒馬立於延州城外,遠眺西南。


    此時,距離延州約三十裏外的官道上,近千人馬擁簇著一輛馬車,正時緩時疾的向延州城前進。這支部隊衣甲鋥明,旗幟鮮豔,看起來威風凜凜,但是若在久經戰陣的人眼中,卻是一眼即可看出這隻不過某位高官的侍衛隊而已。但是沒有人知道的是,坐在馬車中的這位高官,竟然是剛剛被皇帝嚴旨訓斥的新化縣開國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


    “延州知州劉航,進士出身,頗具吏材,曾經出使西夏,冊立夏主秉常,迴朝後上《禦戎書》,以為朝廷不可輕開邊釁。因反對新法被貶,司馬君實入政事堂後,調至延州為知州……”馬車內,李丁文麵無表情的向石越介紹著延州官員的情況,說完,又補充道:“他的兒子劉安世,中進士第而未做官,在白水潭遊學一載,後拜入司馬君實門下,亦是《西京評論》之中堅人物。”


    石越聽到劉安世的名字,眼睛霍地一亮,嘴角不由流露出了然的笑容,輕聲嘟噥了一句:“原來是‘殿上虎’的父親。”


    李丁文卻沒有聽見石越的話,又繼續說道:“通判趙挺之是進士及第,做過學官,以清廉能幹著稱,調至延州做通判不過一年。”


    “這二人都是文官啊。”石越不由低聲說了一句。


    “雖然知州與通判是屬於文官,但是邊境的州府,卻一向是由武官轉文職的官員來擔任知州的。”李丁文也搖了搖頭,“司馬君實將劉航調至延州,是為了邊境的安寧。但是現在的情況……幸好這二人都不是無能之輩。”


    石越見李丁文神色,微微笑了笑,說道:“倒也不必過於擔心。延州有振武軍第三軍、神衛營第三營,駐守在綏德城的雲翼軍、神衛營第五營,還有萬餘廂軍,防守應當綽綽有餘了。”


    “防守的兵力怎麽樣都不夠。”李丁文皺眉道,“西夏人這次在天都山點兵,來勢洶洶,非比尋常。從天都山出兵,可有五條路線:向西由會州、蘭州攻熙河;向東經蕭關北入韋州可攻環州;或者直接攻擊保安軍,威脅延州;西南由得勝寨、靜邊寨可攻秦州;東南可經通遠寨、沒煙前後峽攻平夏城。而最讓人難以放心的是,似乎銀夏一帶也有西夏軍在集結,這樣一來,連綏德城與延州,都難以安穩。”


    “他們集結兵力,可以在六個方向發起進攻,而我們卻要處處設防。”石越自然知道其中的厲害。西夏人向天都山集結的消息傳到之後,石越便立即取消了巡視的計劃,直接前往最近的延州,同時下令沿邊州府進入戰備狀態。但是這種被動的防禦,防守的一方日子並不好過。


    “六個方向中,熙河地區是最不可能遭到進攻的,亦是最不怕遭到進攻的。”李丁文冷靜地分析著當前的形勢,“熙河地區有李憲、王厚在,當地的駐軍無論是整編完的神銳軍還是未整編禁軍,或是鄉兵蕃兵,都是經曆過戰陣的,將領又多是王韶舊部,如若西夏人進攻熙河,必定討不了好去。況且當地地廣人稀,既便西夏入寇,於我損失不大——我相信西夏這次隻是報複性的入寇,而並非是戰略性的進攻。”


    顛簸的馬車中,石越的頭微微動了一下,不知道是表示同意還是隻不過是身體的自然反應。


    “其次是秦州。”


    “秦州?”石越吃了一驚,他並不是很懂軍事,因此在他看來,秦州一直是防守的軟脅。


    “不錯。是秦州。”李丁文肯定地點點頭,說出了自己的理由,“雖然秦州的禁軍未曾整編,防守力量較弱。但是西夏人如果冒然進攻秦州,卻是犯了兵家大忌。隻要平夏城一日在我大宋手中,西夏人便沒有膽量無所顧忌的進攻秦州。梁乙埋再不知兵,也會明白在後路有敵人的堅城重兵時,是可能導致全軍覆沒的。”


    石越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但是其餘的幾個地方,卻是很難說西夏人會進攻哪裏了。”李丁文說到這裏,眉頭又皺了起來,“平夏城是西夏人的心頭大患,此次天都山點兵,說不定就是為了拔掉這肉中刺。眼下平夏城與新建的靈平寨隻有種誼的振武軍與一些廂軍防守。若西夏糾集大軍圍攻,能否不失,實在難說。而環慶路的主力是種諤的龍衛軍,雖然號稱精銳,而且種諤亦稱名將,但是能不能防住西夏人,實在難言樂觀。至於綏德城,主力是種古的雲翼軍與神衛營第三營,兵力也並不雄厚。”


    “延州振武軍第三軍都指揮使是誰?”


    “是與‘三種’齊名的‘關中二姚’的姚大郎姚兕。”


    石越稍稍放心,他知道姚兕勇武善戰之名,名震西陲,是西軍中數得著的名將之一,趙頊曾經親自接見,並且欽賜銀槍、袍帶。有他在延州,至少比起兩個文官來,要讓人安心得多。


    “若是能知道西夏人的進犯路線就好了。”石越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象這樣處處設防,分散兵力,實在是不得己的辦法。其實包括石越在內的大宋文武官員都知道,隻要西夏人真正集結大軍進攻,無論是攻哪一路,宋軍都會處於劣勢,隻能夠依靠城牆堅守待援。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西夏人缺乏持久作戰的能力。正在心中感慨的石越忽然聽到李丁文也微微歎了口氣,用很細微的聲音說道:“若是能下場雪就好了。”


    石越一愣,苦笑著掀開車簾,看了一眼車外的天空,不覺搖了搖頭。現在下雪,實在是不太可能。他的目光移向車內,在李丁文身上流連了一會,忽然想到,連李丁文都希望得到老天的幫助,看來是很難指望大宋的官員百姓們對這場戰爭抱樂觀的期望了。


    馬車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便是人馬嘶鳴嘈雜的聲音,石越不易覺察地皺了下眉,正要詢問,便聽到侍劍在外麵稟道:“公子,有緊急軍情。”


    “停車!”石越連忙吩咐,不待馬車完全停穩,便掀開簾子彎著腰將半個身子伸出了馬車。


    隻見一個士兵早已屈膝跪在車前,見到石越出來,忙高聲說道:“叩見石帥。小人奉慶州種將軍之令,向石帥報告緊急軍情。”說罷雙手將一個封上了關防大印的木盒遞上。


    侍劍連忙接過來,遞給石越。


    “辛苦了。起來吧。”石越接過木盒,便即縮迴車內,車夫揮了一鞭子,隊伍便繼續開動起來。隻有那個傳令兵兀自在那裏發愣——他一時間難以接受石越的作風,更是被“辛苦了”三個字給震呆了。石越的親兵早就習慣了這種事情,也懶得取笑他的少見多怪,隻是拉了他一把,讓他跟著隊伍繼續前進。


    馬車內,看完報告的石越淡淡說了句:“已經可以肯定,是夏主親征。”


    李丁文微微點了點頭,夏主親征,並非是太意外的事情。但是石越接下來的話,卻讓李丁文的表情變了,“司馬純父已經迴來了。他走的是靈州道,幾天前便到了環州。此時已往延州趕來,算時間,或者今天能在延州見麵。”


    “靈州道?公子是說,司馬純父潛入西夏了?”


    “到過興慶府。”石越亦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他會有重要的情報麵呈。”


    三日之後。


    延州振武軍第三軍軍部大營。現在這裏暫時成了陝西路安撫使司的行轅。安撫使司的親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這座不大的院子四周,戒備得連隻老鼠都鑽不進去。有經驗的人從親兵們如臨大敵的表情中便可以猜到,此時行轅中,正在進行著重要的軍事會議。


    石越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三天前到達延州後,司馬夢求果然已經到了延州。麵見石越之後,司馬夢求向石越報告了文煥的情況,以及從文煥那裏帶迴來的情報。


    如果文煥果真是詐降,那麽司馬夢求帶迴來的情報,價值不可估量!一旦掌握了西夏軍的真正意圖,那就不僅僅是便於防過那麽簡單了。石越從來都認為,消極的防守是沒有出路的。


    但是如果文煥的情報有誤,一旦輕信,後果亦將不堪設想。


    一向信奉“小心駛得萬年船”的石越,這次卻不得不做一次賭博性的抉擇。


    振武軍第三軍軍部的大營內,觸目可見的都是“仇讎未報”四個大字。石越知道這都是姚兕的手筆。姚兕的父親姚寶在姚兕幼年時,便戰死在定川。由寡母養成的姚兕是軍中有名的孝子,同時亦是對西夏人有著刻骨仇恨的將領。他念念不忘的,便是滅亡西夏,替父報仇,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父仇未報,姚兕在自己出沒的地方的一切器物上,都刻上了“仇讎未報”四個字。石越早就聽說,每次與西夏人交戰,姚兕也都是奮不顧身,勇悍異常,然而自從他調至延州後,與西夏人的衝突機會減少,姚兕一直是鬱結於胸,結果導致瘋狂地訓練部隊,許多士兵最害怕的事情,便是調到振武軍第三軍。


    石越的目光落到姚兕身上,身著重甲的姚兕身材略顯矮小,但是卻十分的壯實,渾身膚色黝黑,一雙眸子中,掩飾不住一種危險的興奮之情。


    看到石越注意自己,姚兕連忙微微掩飾了一下自己的興奮,但是他骨子中的桀驁,卻讓這種掩飾更加的欲蓋彌彰。


    石越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目光移到另外三人身上。


    延州知州劉航、雲翼軍都指揮使種古、慶州知州種諤,以及振武副尉劉舜卿,一個與姚兕經曆相似的西軍名將,與姚兕不同的是,劉舜卿是父兄都戰死在好水川之役,而劉舜卿本人,比姚兕也多了一點儒將的氣質。劉舜卿現在的身份,是振武軍第三軍的副都指揮使。


    “職方館帶來的情報,諸位將軍都已經聽到。”石越含笑看了一眼坐在營中司馬夢求,後者連忙謙恭的欠了欠身,石越的目光卻早已移到了營中一個巨大的沙盤之上。“本帥想聽聽諸位將軍有何看法?”


    “石帥!”一個洪亮的聲音在營中響起,眾人的耳膜都感覺到一震,不由一齊將目光聚集到了說話的姚兕身上。“末將以為,既然知道西賊想進攻綏德城,我們便可以在綏德城集結重軍,嚴陣以待,給李秉常一點苦頭吃。”姚兕說話之時,眼中兇光畢露,倒似是將石越當成了秉常,要將他生吞活剝一般,饒是石越識人無數,也被他看得頭皮發麻,連忙不動聲色的將目光移到種古身上。


    種古並無姚兕的好戰,得知自己的防區將要成為西夏人進攻的主方向,對於這個關中大漢來說,並非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他見石越的注視自己,連忙欠身說道:“敢問石帥,職方館的情報是從何得來?是否準確?”目光卻是瞄向司馬夢求。


    司馬夢求正欲迴答,卻聽石越早已先說道:“超過六成的可能是可靠的。”


    “將領之最親最重者,莫過於間。”種古朗聲說道:“石帥卻言隻有六成可靠,莫非是反間?”


    “若是情報失誤,職方館願負全責。”司馬夢求沒有想過要逃脫責任。


    “這個責任,職方館負不起的。”種諤毫不客氣的說道。


    石越的臉沉了下來,寒著臉說道:“三衙與職方館各有職責,將軍不必逾越。”


    “是。”種諤不甘心的欠欠身。


    “依末將之見,此次西賊於天都山點兵,較之尋常頗有不同。銀夏宥諸州人馬,皆未有調動的跡象,若是大舉入侵,不至於如此。西賊向來喜歡集結重兵攻擊一點,以求一戰成功;一戰不能得手,立即退兵。此次既然是夏主親征,卻有大軍遲遲不動。這些跡象來看,末將以為職方館的情報,是可信的。西賊之意,便是分三路入寇,其餘兩路,多半隻是虛張聲勢,牽製我軍。其攻擊之重點,卻是綏州!”說話的人是劉舜卿。


    “僅僅這一點,並不足證明西賊的主攻方向是綏州。”種諤不屑地瞥了劉舜卿一眼,態度傲人。他是多年的老將,不怎麽看得起劉舜卿這樣的年輕將領。雖然劉舜卿的履曆相當傲人,他是烈士之後,以戰功累遷,入講武學堂優等,是大宋軍中少見的能夠自己寫奏折的將領。不過種諤最看不慣的,卻正是可以自己寫奏折的武將。


    “還有一點亦可以證明之。”劉舜卿不卑不亢的迴道,“在銀夏的探子,從十天前便斷絕了聯係。目前為止,無人知道銀夏究竟發生了什麽……所以,末將幾乎可以肯定,銀夏二州,西賊正在聚集重兵。一麵是大張旗鼓,一麵卻是故意偃旗息鼓,西賊之意可明。”


    “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種諤反駁道。


    “末將也相信劉將軍的判斷。”種古打斷了種諤的話,他看都沒有看自己的弟弟一眼,隻是向石越微微欠身,朗聲道:“末將派出的探子,亦全部失去了音訊。”


    “嗯。”石越點了點頭,他心中忽然有點興奮,如此親自主持如此重要的軍事會議,對他來說,本是難以想象的事情。看見幾個名震西陲的大將對自己恭恭敬敬,自己的一句話,可以調動上萬的兵馬,關係到數以萬計的百姓的存亡,石越在這一瞬間,感覺的竟然不是責任,而是一種滿足感。


    不錯,正是滿足感!


    石越猛地一驚,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的心態極其危險,連忙收斂了心神,沉聲問道:“那麽諸位將軍以為當如何應敵?”


    種古站起身來,他魁梧的身軀讓眾人竟感覺到一種威壓,姚兕下意識地向後讓了讓,暗暗握緊了拳頭,卻見種古的手指向沙盤,朗聲說道:“末將以為,既然西賊想攻擊綏德城,我們便可以遂其心願,在綏德城以堅城待之。同時將龍衛軍與一部分振武軍密調至吐延水……”


    “什麽?!”種諤吃驚地看了種古一眼,這時節也顧不得種古是他大哥,高聲反對道:“我身為慶州知州,守土有責。未有樞府調令,怎敢在這個時節率大軍離境?!”


    “各軍互相策應,理所當然。何必要樞密調令,種將軍是來救援,並非來駐紮。”種古冷冷的頂了迴去。


    “我環慶離綏德城也太遠了一些。而且如若龍衛軍離境,環慶無異是空城。”種諤心中並不服氣,種古雖然是他大哥,但是他卻有他的私心。“當西夏人集結大軍攻擊綏德城的時候,我若率軍主動出擊,抄掠其韋州又如何?”隻不過這種如意算盤,卻是不可能公開說出來的。


    “不是還有何畏之的環州義勇與數千廂軍麽?”


    “他們能頂何用?”


    “末將倒有一計。”劉舜卿站起身來,沒看種諤,隻是欠身向石越說道:“既然要集中兵力對付西賊,而西賊又想明攻平夏城牽製我軍,那麽末將以為,可以將計就計,派遣數千人馬,盛備旌旗,不行地穿行去延州、長安至平夏城之間。去平夏城時,則大張旗鼓;迴來時則偃旗息鼓。如此造成一種大舉向平夏城增兵的假象。環慶位於延州至平夏城之間,既然有大軍穿行,那麽西賊必不敢輕舉妄動。同時石帥可請定西侯高遵裕暫時節製渭州軍事,調動大軍,不張旗鼓,作出向環慶集結的假象,實則是居中策應。如此一來,西賊必然疑惑。與此同時,保安軍、延州、綏德城盡皆堅壁清野,擺出閉城死守之勢。隻要西賊以為我大軍盡皆集結在平夏城,則自會堅定信心,舉大軍來奪我綏州。”


    “此為妙計。”種古聽完,不由開口讚道。


    劉舜卿卻凝視石越,遲疑道:“不過……”


    “劉將軍請說……”


    “恕末將大膽,為堅西賊之心,最好是……”劉舜卿的建議,讓眾人目瞪口呆。


    西夏。


    銀州。


    夏主秉常的輿駕之旁,國相梁乙埋與嵬名榮、李清、文煥等一幹將領緊緊跟隨著,在他們的周圍,還有十六萬步騎。


    “宋人有沒有發現我軍的行蹤?”秉常遠眺東南,意氣風發。在他看來,有這十六萬步騎,足以將綏州踏平。


    梁乙埋洋洋得意地笑道:“此次兵分三路,梁乙逋在天都山點兵,糾集六萬之眾,佯攻平夏城;仁多與慕澤統四萬人馬,威懾環慶,伺機而動。石越果然上當,以為我大夏是想奪迴平夏城,並報講宗嶺之仇。據探子迴報,宋軍已經將主動全部向平夏城集結,連石越都親自到了慶州督戰。”


    “石越去了慶州?”秉常有點失望的問道。


    “不錯。說起來東朝的文官中,石越是有膽色的。探子在慶州看到他的行轅與親兵衛隊,而且有人清清楚楚在環州看到狄詠。”梁乙埋搖著頭,誌得意滿的說道:“如今我大軍圍攻綏州,宋軍既便想迴軍來救,亦是鞭長莫及。”他絲毫沒有注意身後的文煥眼中,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便兵發綏州!”


    梁乙埋正要答應,卻聽有人高聲說道:“且慢!”


    梁乙埋循聲望去,說話的人卻是嵬名榮。


    “陛下。”嵬名榮策馬至秉常麵前,朗聲道:“臣以為石越、劉航雖是文臣,然種古、姚兕卻非無能之輩。若是其在環慶、平夏城的布置不過是疑兵之計,而在緩德城以堅城伏兵待之,陛下此去,隻恐兇多吉少……”


    “嵬名榮,你怎敢胡言亂語,亂我軍心!”梁乙埋不待嵬名榮說完,早已大聲喝斥。


    嵬名榮轉身麵對梁乙埋,厲聲喝道:“本朝成製,凡出大軍,必先占卜。此次卜卦,卦象不明,豈可不小心謹慎?!”


    梁乙埋大怒,正要發作,卻聽秉常說道:“國相且聽老將軍說完。”梁乙埋隻得恨恨咽下這口氣,聽嵬名榮道:“請陛下讓臣領一萬騎兵,去米脂砦為前鋒,探知宋軍虛實。”


    “陛下,這是老成之言。”李清亦在旁說道。不知為何,他總是感覺有點不對勁,但是卻說不上來是為什麽。


    “也罷,老將軍便領一萬騎兵,去米脂砦,試探緩德城的宋軍。”


    綏德城。


    這座城池是西北地區少見的城池,因為它新修葺的部分,采用了水泥,因而顯得更加堅固。


    雲翼軍的大鵬展翅軍旗與“種”字帥旗夾雜在一起,插滿了緩德城的城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守城的部隊是雲翼軍。


    內穿鐵甲、外著紅袍的種古緊抿著嘴唇站在城牆上,望著遠處正在渡河而來的西夏軍,眼中不易覺察地流露出一絲冷笑。


    “將軍,難道情報有誤?”說話的是種古的副都指揮使,他看到渡河而來的西夏軍竟然全部是些老弱殘兵,吃驚得眼珠都瞪出來了。


    “若真是佯攻,西賊便不會派這些人來送死。”種古冷冷的丟下一句,“叫吳安國來。”


    “是。”


    不多時,已經被降為從九品上的陪戎校尉吳安國大步來到種古跟前,他向種古行了個軍禮,高聲參見:“參見將軍。”


    “看看城外。”種古沒有用正眼看吳安國一眼,眼睛一直盯著城外。


    在苦役營受過教訓的吳安國已經老實許多,但是骨子裏的傲氣卻絲毫沒有收斂。他瞥了西夏軍一眼,冷冷說道:“不過送死之徒耳。”


    “給你個機會。”種古淡淡說道,“去第一營做掣旗,將他們趕下河去。”


    “是。”吳安國的聲音,沒有夾帶任何感情。


    嵬名榮一麵在心裏在咒罵梁乙埋,一麵苦笑著看著手中的“先鋒”部隊。梁乙埋毫不客氣地將一萬老弱殘兵撥給了嵬名榮。憑這支部隊來和“小隱君”交手?嵬名榮可真是不抱任何指望。但是自己請纓的事情,不做是不行的。


    西夏軍渡河剛剛渡到一半,已經是人仰馬翻,亂成一團,嵬名榮正暗暗叫苦,便聽到三聲炮響,綏德城城門大開,宋軍數千騎兵從城中湧了出來,為首一人高舉著大鵬展翅軍旗,向著已渡河的部隊衝殺過來。


    “嗚嗚——”嵬名榮立即下令吹號,但是渡河的部隊卻根本沒有理會統帥的指揮,而是各自上馬,搭弓射箭,各自為戰的抵抗起來。


    西夏軍的弓箭雖然嫻熟,但是老弱殘兵們的臂力卻稍嫌不夠,弓箭飛向宋軍的騎兵,卻不能穿透厚實的鎧甲,無力的跌落地下。更多的則是太早開弓,以至於弓箭在離宋軍尚遠的地方就無力的跌了下來。慌忙再次搭弓的西夏戰士,立即發現他們的錯誤足以致命——宋軍騎兵沒有給他們再次從容發射的機會,抬手、射擊,數以千計的弩箭如同蝗蟲一般飛向西夏人,箭雨過後,站在前排的西夏人都帶著鮮血從馬上跌了下去。


    幾乎是在一瞬間,宋軍的騎兵便已臨近。如同一把鋒利的尖刀劃開一匹布帛,高舉的馬刀毫不留情地將毫無陣形的西夏人分成了兩半,在高高舉起的大鵬展翅旗的指引下,兩千餘宋軍騎兵帶著轟隆的響聲,在西夏人的陣形中肆無忌憚地穿插著,每一次揮刀都會伴隨著鮮血的濺放。


    嵬名榮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河對岸的慘劇。


    前鋒受挫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夏主秉常的耳中。


    暴怒的秉常再也按捺不住,十六萬西夏軍隊,如同巨大的潮水一般,衝向如同海中孤礁的綏德城。


    這次的前鋒統領,換成了李清。


    不過老天也沒有特別垂青於李清。雖然嵬名榮在渡無定河時並沒有任何意外,但是不代表李清率軍渡河時,也同樣如此。


    負責泅水渡河搭浮橋的一個百人隊在遊到河中間時,不知道碰到了什麽東西,隻聽到“轟”地數聲巨響,幾十個西夏士兵便死於非命。有幾個人的身體被炸成數聲,殘肢斷體竟被拋到了岸上。幸存的士兵瘋了似的往迴遊,再也不肯下水。


    西夏沒有人知道“水雷”是什麽東西。


    清清的無定河,在西夏人眼中,立刻變得神秘莫測起來。


    幸好宋軍的水雷不足以將整條河流都布滿,在大刀的逼迫下,西夏人又付出了幾百人的性命和差不多一天的時間,才終於找到了安全的河段。


    依河築城的綏德城是不可能被沒有強大水軍的西夏人包圍的,但是十幾萬大軍屯於城下,一眼望不到邊的旌旗與刀槍,卻也足以讓身經百戰的戰士都心生怯意。


    如果此時站在綏德城城牆上的,不是振武軍第三軍的將士的話,連種古也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麽。


    西夏人的每一次“萬歲”的唿吼,都可以將綏德城仙的房屋震下幾塊瓦片來。站在城牆上,看著漫山遍野的西夏人,種古咂了咂嘴,罵了句:“奶奶的!”


    綏德城之戰,在大宋熙寧十年十月二十一日,開始了。


    ***************


    西夏國主秉常與國相梁乙埋親率十六萬大軍兵臨綏德城下的同時,梁乙逋率領六萬大軍,再出沒煙峽,向平夏城也發起了進攻。


    宋軍事先沒有料到的是,雖然西夏軍的主攻方向的確不是平夏城,但是梁乙逋在平夏城的進攻,卻絕非是佯攻!


    這是真正的進攻。


    梁乙逋在這場戰爭中,使用了包括雲車、投石機在內的武器,讓宋軍大吃一驚。雖然數量少,但是宋軍根本無法想象西夏人是如何掌握了這些技術,特別是投石機。事後很久人們才知道這些技術是從遼國傳出去的。


    這些攻城器械的使用,給平夏城的防守增加了極大的壓力。好在種誼的振武軍有戰鬥經驗,而且又有神衛營的協助,雖然處於劣勢,但是平夏城卻並沒有易手的跡象。戰爭的雙方隻不過是不斷的在平夏城的內外,增加著戰死者的人數。


    最平靜的,是環慶一路。


    靜塞軍司的都統仁多澣與降蕃慕澤之間,發生了意見衝突。


    身為仁多族的族長,仁多澣一向支持國主秉常,對梁乙埋甚至是梁太後,都心懷不滿。靜塞軍司扼守靈州道的門戶,與宋朝環州緊緊相鄰,以仁多族的利益而言,仁多澣一向認為與宋朝的和平更加有利。因此,私下裏,仁多族也是大量參預了對宋朝的走私。而仁多澣本人,與宋朝邊境的守將、知州們,都有著良好的私人關係。


    所以,仁多澣不願意讓自己的族人充當炮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身為西夏的貴族,他心裏十分清楚對宋朝的戰爭,不過是梁氏家族轉移內部矛盾的手段罷了。梁乙埋更不過是想利用戰爭來加強對軍隊的控製。仁多澣絕對沒有為自己的政敵充當炮灰的義務。


    更何況,他還有一個非常好的借口。


    石越就在慶州!


    他不過區區四萬人馬,大宋陝西路安撫使所在的地方,少說也有十萬人馬吧?他的任務隻是牽製,並非送死。所以,仁多澣每天命令部下出清崗峽耀武揚威一番,並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此外的時間,自然是在大營中飲酒作樂,享受美女。


    不過慕澤卻與仁多澣不同,他不僅僅想洗刷講宗嶺之恥,更希望建功立業。身為降蕃,在注重軍功的西夏,惟有立下大功,他才能真正出人頭地。仁多澣的逗留不進,讓慕澤氣火攻心。


    “將軍若能給末將一萬人馬,末將便能替將軍掃平環慶!”


    仁多澣對慕澤每天必講的話,幾乎是耳朵都聽出繭來了。


    “隻要我大軍進攻環州,末將便可以說降沿邊諸蕃,一萬人馬,一夜之間可增五倍,再挾諸蕃之勢,直掃慶州,不世之功,反手可成。”


    “種諤是白癡麽?石越既在慶州,豈可輕易?我可不想讓我的一萬人馬去送死。”仁多澣對慕澤絲毫不假顏色。


    “以末將看來,宋軍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況種諤不過一輕易小人,何足為懼?”


    “虛張聲勢?你有情報?”仁多澣的語氣,與其說是在詢問,不如說是在嘲笑。


    “石越不過一文官,其所在之間,掩飾還來不及,哪有大張旗鼓的道理?這不是告訴我們宋軍的主力在哪裏麽?此事不合常理,其中必然有詐!”


    “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況且石越聲明在慶州,自可以鼓舞士氣。他在環州,既可策應延州,又可以策應平夏城,豈非當然之理?”仁多澣雖然心裏覺得慕澤說得的有理,但是他既不願意被慕澤說下去,亦無興趣去捉石越。便是是虛又如何?石越身邊至少也有一萬人馬吧?據城而守,我損失必重。這死的人,可都是我仁多族的男子!


    “將軍!”慕澤一時被仁多澣說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卻不肯死心,又道:“我等坐擁大軍,總要打一場仗才行吧?”


    “慕將軍!”仁多澣的臉刷地一下沉了下來,他鐵青著臉,怒道:“你是何意思?!我大軍每日出青崗峽,不是作戰,難道是玩耍麽?”


    “不是玩耍是什麽?”慕澤在心裏說道,但是卻不敢說出來,隻得說道:“本將並無此意。”


    “你退下吧。不必多言,本將自有主張。”仁多澣打起了官腔。


    “是。”慕澤忍著一肚子氣,退出大帳。他前腳剛剛出帳,便聽到仁多澣大聲喊道:“來人,上酒,歌舞伺候!”


    慕澤的身形頓了一下,心中咒罵一聲,拔腳離開了大營。


    “奶奶的,若非老子曾經襲擊石越,非反出西夏不可!”


    一肚子怒氣的慕澤剛剛走出大營,便見一個親兵小跑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數句。


    “當真?”慕澤頓時喜形於色。


    “千真萬確。”


    “好!好!”慕澤轉身闖進大營,大步走到中軍帳前,掀開帳簾,便闖了進去。


    “又有何事?”被慕澤打斷歌舞的仁多澣滿臉不快。


    慕澤微微欠身,抱拳朗聲稟道:“末將得到消息,環州現在的守軍,不過兩千人!”


    “哪來的消息?”


    “是末將的族人帶來的。絕對可信!”


    狄詠例行公事的走到環州城牆上麵,無聊的找何畏之說話。環州城牆上,插滿了各色旗幟,以及穿著衣服的草人,遠遠望去,幾乎讓人以為有數萬大軍屯結於此。但是實際上,在環州城內,不過隻有暫由狄詠統率的一千廂軍與何畏之率領的一千環州義勇。可笑的是,西夏人居然被嚇得果真不敢進攻,每天清晨,便可以遠遠望見西夏人從青崗峽出來,在距離環州數十裏的地方曬馬,然後在日暮之前迴去。


    這也叫入寇?!


    狄詠對西夏人的蔑視之意,日漸一日的增強。


    好不容易在一個地方找到何畏之,狄詠從後麵走過去,拍了拍何畏之的肩膀,喚道:“何兄。”


    何畏之卻沒有迴頭,反而指著遠處,說道:“你看那是什麽?”


    狄詠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一片灰塵從地麵升起。他的心一下子興奮起來,“是敵襲!”


    “敵襲?!”何畏之的臉刷地白了。


    狄詠從未見過何畏之如此,不由奇道:“怎麽了?”


    何畏之苦笑道:“若真是敵襲,那至少有數萬人!我們隻有兩千人!”


    狄詠頓時想起己軍的處境,也愣住了。


    但是很快,二人就不得不麵對殘酷的現實,如同一座小山在移動一般,轟隆的聲音由遠及近,黑壓壓的一片人群也出現在二人眼前。


    “關城門!”


    “敵襲!”


    了望的士兵的叫聲,無情在二人耳邊響起。


    整個環州城似乎都愣了一下,然後,所有人都反應過來,環州城陷入一片忙亂之中。


    狄詠聽到何畏之在離開之前的一句話是:“快派人去請援!”


    哪裏會有援兵?


    狄詠此時才發現,沒有仗打有時候並非一件壞事。


    (本章注:綏德城,本為西夏綏州,後為種諤所複,廢州為城,隸延州。元符二年方改城為軍。故前文皆誤,本節及後文徑改之。前文容日後再統一修改。又米脂砦此時仍在西夏控製中。曆史地理向是最難,錯漏之處,幸毋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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