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兵器研究院。


    石越與蘇頌望著擺在沈括麵前的機械,石越的眼中閃爍著驚奇的光芒——天才的設計!石越感到不可思議,在沒有自己指引的情況,沈括能設計出這個機械來。


    擺在石越眼前的,是一個架子上麵放置的齒輪,齒輪的中心用軸連著一根杆子,杆子上麵有一個爪子似的東西。而在齒輪的下側,架子固定著另一個爪子,正好合在齒輪之上。沈括讓他的一個學生轉動杆子,當杆子順時針方向擺動時,杆子上麵的爪子便插入齒輪的齒槽中,齒輪亦隨之轉過相應的角度。與此同時,下方的爪子則在齒背上滑動。蘇頌望著這似乎平平無奇的東西,不知道其中有何奧妙,卻見沈括微微一笑,向他的學生點點頭,那個學生立時開始逆時針轉動杆子,此時齒輪下方的爪子阻止齒輪逆時針轉動,而杆子上方的爪子則從齒輪齒背上滑過,整個齒輪靜止不動。那學生忽然加快速度,齒輪便一直作著單向的簡歇運動。


    ——蘇頌的嘴開始張開,人也不禁走近幾步,半晌忽然讚歎道:“妙哉!”


    沈括見石越眼中笑意盈盈,卻不吃驚之色,心中亦不禁奇怪,問道:“子明,你見過這個物什?”


    “棘輪機構,我當然見過。”石越隨口答道。


    沈括與他的幾個學生頓時都呆住了。石越這才發覺自己失言,一時尷尬無比。半晌,石括悵然若失的歎道:“不料世間竟早有聰明之人製出此物,我還道自己已是極得妙思,哎……”


    石越有心安慰他,可是這卻是涉及至自己來曆的大事,隻好委婉說道:“存中兄之才智,的確已是世所罕見。”


    沈括搖頭歎道:“子明毋須安慰我。這個物什,是叫棘輪機構嗎?”


    石越心中一動,問道:“存中兄本來又是如何命名?”


    沈括搖頭不答,隻默念道:“棘輪、棘輪,果然是個好名字。這些零件,想必亦各有名稱?”


    石越無可奈何的點點頭,道:“正是。這個杆子,叫主動擺杆;齒輪便叫棘輪;主動擺杆上的爪子,叫驅動棘爪;下方這個爪子,叫止迴棘爪。主動擺杆與刺輪相連的軸,叫從動軸;與驅動棘爪相連的軸,叫轉動軸。”這種最簡單的棘輪機構,石越曾經不止一次的見過,且用過,因此對於各部分名稱,竟是記得十分清楚。


    “果然是好名字。”沈括歎道。


    “存中兄的這個發明,意義重大,在許多地方,都可以用到!”石越見沈括總免不了悵然若失,連忙岔開話題,大聲笑著誇獎。


    蘇頌本來也是精通機械,宋朝最先進的天文儀器,他便有設計之功,自然是識貨之人,也不禁讚道:“的確是工者之利器!”


    “我料存中發明此物,不止是工者之利器如此簡單。”石越望著沈括笑道。


    沈括神色一振,笑道:“正是如此。因子明說要改進弩的設計,除了以鋼為弩臂、統一弩機規格、精確望山刻度之外,我以為還可以設法節省弩手的體力、縮短上弦時間,這棘輪一物,便由此而來——用棘輪傳動,便是老婦稚童,亦可張弩!”


    “此物於單兵所持之弩上作用還不甚明顯,畢竟工藝甚繁,造價太貴,然而若用到七種床子弩上,則意義巨大。似三弓弩,射程達三百步,一次可發數十箭,然須七十人操縱,消耗體力甚巨,若裝上棘輪機構,則多不過十數人而已!且激戰一日,亦不覺疲憊。”


    蘇頌頓時大喜,他知道沈括所說數據,是《武經總要》所載,而實際上其中所記載諸弩射程,都有故意說少,為了是麻痹敵人。三弓弩之射程為三百步,實際上不過是最小射程而已。床子弩威力巨大,是攻守必備之物,如果改進至此,則毫無疑問會大大增強宋軍的戰鬥力。他思忖一會,道:“若能如此,則禁軍組成戰陣,三百步以外,用床子弩與神臂弓,床子弩先發,神臂弓次之,一百五十步以內,則用弓箭。若是守城或有營陣防護,床子弩之威力,實不可小視。不過……”


    “不過什麽?”石越見蘇頌忽現遲疑之色,不免有點摸不著頭腦。


    “鋼臂弩的推廣,甚是問題。雖鋼、鐵產量皆有增加,而且鋼為臂,可以減少天氣變化對弩的影響,增加射程與力量,但是全麵采用配備鋼弩機、棘輪的鋼臂弩,價格不菲,亦是一大問題。”蘇頌身為軍器監,自然要考慮到兵器的價格成本問題。


    石越笑道:“我擔心的卻是產量。”


    “既便人人有弩,一年裝備至少兩至三個軍,亦應當不成問題。”蘇頌對於產量反而不以為然。


    “三個軍?年產四萬五千把鋼臂弩?”石越不可思議的反問道。


    蘇頌淡淡的迴道:“如果讓所有作坊全部開工,我能做到。”


    “罷。”石越笑著搖了搖頭,道:“隻需整編一軍,裝備一軍,如此足矣。以前的淘汰軍器,不妨賣給民間的武裝船隊,裝備廂軍,還有遼人內戰,甚是需要軍國利器,普通的弓弩,正好送給他們。至於成本問題,我會再想辦法考慮……”


    蘇頌笑道:“若皇上最終能允許徹底開放民間持兵器之禁,允許賣諸葛弩,那麽許多兵器,也可以賣掉。民間用來打獵,卻是最合適不過。”


    石越臉然頓時黯淡下來,歎道:“始終是國家大防,能否最終通過,我亦沒有把握。”


    “但是所有的報紙都一致支持徹底解除持兵之禁,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馬上又將舉行,民間清議,卻是一致支持的……”沈括插口說道。


    “且看文相公要如何說。”石越搖了搖頭,文彥博的心思,委實難猜,偏偏李丁文又被派出去了。


    讓石越沒有想到的是,他今時今日之身份地位,早已不比以前,既便在政治聲望頗受影響的情況下,亦有人對他討好獻媚。僅僅數日之內,便有工部虞部員外郎、來京敘職的淮南東路轉運使、均州知州、虔州知州接連上表,公開支持解除持兵之禁,淮南東路轉運使更是進一步重提當年石越鋼鐵奏折之舊事,甚至提出可以讓部分兵器生產民營化!


    石越自是知道這些人支持自己,並不是因為政見相合,而不過是這些人知道自己的地位日漸一日的鞏固,希望憑借這種支持進行政治投機,為自己以後謀一個好職位。當年黨附王安石的人,大抵便是此輩。石越自然不介意他們進行投機,但是“迴報”這種東西,他暫時卻沒有準備給他們,他沒有任何興趣走上王安石的老路。


    不過這幾份奏折的確上得恰得好處,又過了數日,蘇頌便同時向皇帝和尚書省提出了改進手弩與床子弩,裝備整編軍隊,處理過往軍器等一係列問題的劄子。是否允許民間製造、攜帶部分兵器,立時成為朝廷必須要討論的一大問題。


    “數日之內,皇上接連召見韓絳、呂惠卿、文彥博、王韶、馮京、吳充、司馬光、王珪、陳繹、蔡確、韓維、張璪、元絳、曾孝寬、郭逵還有李憲共十六名大臣,詢問對於修路與軍屯、解除持兵之禁、允許部分兵器私營的看法……”司馬夢求一麵說,一麵打量石越的神色,卻見石越麵凝如水,竟是絲毫不知道他心裏想什麽。


    “關於修路與軍屯,似乎隻有呂惠卿與文彥博說要從長計議,旁人倒沒有反對……”*忍不住說道。


    司馬夢求笑道:“學生好奇的倒是司馬君實的態度,他看起來竟然是似乎很支持這個提案。”


    “那麽純父你的看法呢?”石越忽然笑容可掬的問道。


    司馬夢求微一欠身,道:“學生開始非常奇怪參政為何提出那樣巨大的計劃,但是想來有潛光先生參讚,大人又一向謹慎,其後必有深意。而其後之計劃,學生亦以為可行,朝野間才被公子龐大的計劃嚇了一跳,立即又有新的計劃提出來,相形之下,無不覺得這個計劃實在可行——大人這可是以退為進之策?”


    石越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也不全是。”旋即笑道:“呂惠卿必然料不到我這麽快拋出一個新計劃。”


    “但是學生更奇怪的,實在是司馬君實的態度……”


    石越淡淡一笑,司馬光堅定的支持他的提案,原因可能有許多——石越縱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目前來說最不差的選擇,徹底的打擊石越對司馬光來說完全沒有好處,那隻能讓呂惠卿得利;而且,司馬光也認為這個提案是值得一試的;但石越卻知道,自己曾經向司馬光許諾要力勸趙頊“永不加稅役”——這才是司馬光支持自己的關鍵。但是這些事情,他卻沒有必要告訴司馬夢求,隻是淡然說道:“君實之政見,無非是不擾民,不白耗錢財。修路之事,隻要不白白役使百姓,而是發給工錢,多用廂軍,且不在農忙之時進行,反是便民利民之事,與君實之政見便無根本之衝突;軍屯之事,朝廷之利,眾所周知,雖或損蕃民之利,然純父若讀《資治通鑒》,便知君實是將中國之利益置於夷狄之上的,並無‘德被天下’類的想法。整個計劃若有何問題,亦隻在於是否同意商人參預進來,文彥博之反對,若我所料不差,便為此事。”


    司馬夢求思索了一會,笑道:“原來如此。”


    “但是皇上雖然心動,亦不會輕易下定決心。畢竟牽涉甚大,因此,皇上的使者,一早就出發,分道前往西京與江寧,詢問富弼與王安石的意見……”石越漫不經心的說道。


    司馬夢求一驚,愕然道:“參政果真料事如神!學生今日前來,其中一事,便為通知此事。”


    石越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泡沫,笑道:“但是最讓皇上疑惑不決的,還是我向皇上主張徹底解除持兵禁令,或者說放寬百姓持兵器之種類。將大量的兵器賣給百姓,甚至開放部分兵器生產民營,皇上心中不能沒有疑惑。但是太皇太後與太後心中,也會拿不準。”


    “正是如此。”司馬夢求點頭說道:“皇上詢問之大臣,反對解除持兵禁令者,有文彥博、吳充、王珪、陳繹、蔡確、曾孝寬五人,可怪者,是呂惠卿支持此事。而反對兵器民營者,則有整整十二位,隻有王韶、韓維、郭逵以及呂惠卿認為可行。”對於呂惠卿支持此事,司馬夢求多少都感到不可思議。


    “無妨,兵器民營與否,不是目前要考慮的重點。何況,如若王安石與富弼皆支持,則皇上與太皇太後、皇太後心中便不會執著。隻是呂惠卿為何會支持,我卻一直沒有想明白……”石越疑惑的目光轉向*與劉道衝、侍劍,三人臉上,皆是迷惑之色。


    “參政放心,此事學生會想辦法查清楚。呂惠卿如此行事,必有他覺得值得這樣做的理由。”司馬夢求笑道:“學生此來,另一件事是想告訴參政,學生已經成功的將幾名細作,安插進了夏國,而且是進入了幾名大將的幕府。”


    “哦?”石越倒當真吃了一驚。


    “這要多虧了活捉的瑪爾戩,還有董氈、包順部……”司馬夢求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與此同時。


    江寧城外,鍾山。


    一位葛衣老者靜靜的站在一抔新墳之前,淩厲的山風掀動老者的衣襟與發須,發出唿唿的聲響,然而那個老者滄桑的身軀,卻始終一動不動。數十步開外,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垂著眼簾望著老者的背影,似乎在等待老人的迴頭。幾個素衣童子跪在墓前,默默地供奉著果品酒水。墳前所立之高大的石碑上,刻著一行遒勁的大字:“大宋故太子中允、天章閣待製、賜紫金魚袋、贈天章閣直學士王君諱雱之墓”。


    “阿彌陀佛!”一聲洪量的佛號,從遠處傳來,但是王雱墳前的諸人,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竟沒有一個人迴頭。驢蹄之聲慢慢由遠而近,一個中年僧人騎著一匹黑驢漸漸走近,他在墳前數十步遠的地方下了驢,走到靜立不語的中年人麵前,又高宣佛號,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


    中年人斜著眼睛望了他一眼,嘴角竟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微一欠身,淡聲迴道:“這位想必便是智緣大師。”


    智緣微微一笑,迴道:“不敢,施主想必是李潛光先生。”


    “正是區區。”李丁文淡然迴道,目光卻始終不離葛衣老者,那個人,才是他千裏迢迢來此的主要目標——前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卻似乎沒有意識二人的存在,他的目光一動不動的停留在那塊高大的墓碑之上,久久不願移開。他人雖已歌,親人的悲痛卻會長久的存在,愛子王雱與弟弟王安國相繼去世,特別是聰慧的王雱在三十二歲的年紀英年早逝,給王安石與吳夫人的打擊,是一種旁人無法體會的沉重。王安石的腦海中,不停的迴放著王雱去逝之前的一幕幕情景:


    王雱的病情略有好轉,卻忽然接到皇帝從京師送來的東西,使者隻讓王雱一個人看這些東西……


    當晚,使者走後,王雱的病情忽然轉重。


    但第二天一大早,王雱又似乎清明起來,還問了書僮關於交趾的局勢,朝中的情況。上午,王安石外出,王雱忽然燒掉了皇帝禦賜的物什。


    晚上,王安石迴家,得知此事,大為生氣,訓斥了王雱不知天高地厚的行為——這是大不敬之罪。不料王雱卻一反常態,默不作聲,隻是臉上卻有憤然與灰心,那種死灰的臉色,讓王安石也感到一絲害怕。


    但是事情似乎就此過去,平平安安的過了許多天。直到那天終於到來……


    王雱半臥半躺地靠在枕頭上,皺著眉頭,四處顧視,似乎在尋找什麽。王安石與吳夫人連忙尋找,找了無數的東西,放到他眼前,王雱卻總是看都不看一眼,半晌,方問道:“妹妹呢?”王安石的心立時就顫抖起來,他知道自己這個一向聰明的兒子,已經快不行了。吳夫人忍住眼淚迴道:“在汴京。”王雱忽然咳了幾聲,道:“在汴京好。隻須防住石越,此人狡猾虛偽,萬不可掉以輕心。”吳夫人聞言,頓時淚流滿麵,泣不成聲,王安石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又聽王雱皺眉咳道:“我……我……”好像每個字都在喉嚨裏生了根,要艱難的拔出來一般,“我不會輸給……給……石……”這句話終於沒有說完,王雱頭一歪,便斷了氣。


    王雱死後,皇家追贈官爵,入祠先賢祠,備極哀榮。但是這一切,對於王安石夫婦來說,卻沒有任何意義。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能夠換迴已經死去的兒子!


    王安石常常不自禁的迴憶起過往的種種,想起愛子王雱為自己出謀劃策,那種種理想抱負——早知有今天這一日,又豈會有當日之事?偶爾,王安石也會想皇帝賜給王雱的,究竟是什麽東西……但是每次想到這些,他都會晃晃頭,把這個念頭趕開,不願意深想下去。


    “相公,人死不能複生,還須節哀順便。”智緣大步走近,在王安石身後低聲說道。


    王安石終於轉過身來——李丁文這才發現,王安石比起在汴京之時,神態之間,老去不止十歲,但是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中,此時卻多了一種深深的寂寥與與悲傷。他連忙深深揖禮,非常誠摯的說道:“元澤文章逸發,材不世出,不料天不能容一士,良可傷也。惟望相公節哀順便,保重身體,使死者有靈,亦足欣慰。”


    王安石注視著李丁文,目光閃爍,道:“吾兒去逝,子明親自撰寫祭文,遣使吊祭,吾聞入祀先賢祠,亦有子明建言之功,此德至深,未能麵謝。李先生甫來金陵,即先祭拜吾兒,亦必是子明之托,先生迴京之日,還望替老夫轉達謝意。”


    “相公何出此言?無論生前有何誤會,我家公子卻常常與我輩提起,元澤良材美質,一心為國,有公無私,堪稱賢士,國事之分歧不可引為私情之嫌怨。”李丁文態度誠懇謙和,與平時不可一世的神態,宛若兩人。


    “李先生此來,想必是身懷使命。”王安石的神情,始終是淡淡的深遠,連李丁文也難以知道他心中所想。


    “相公料事如神。我家公子在這幾日之內,便向會皇上提出一係列之政策主張,因涉及朝廷理財之要,公子擔心自己年輕少識,或有闕失,故特遣在下東來,向相公請教。這是我家公子給相公的書信。”李丁文一麵說,一麵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接過信來拆開,隻見上麵寫道:“越頓首相公閣下:某愚不量力,而欲有為於天下……”信中不過略表慰問謙遜請教之意。他一眼看過,又將信收起,道:“子明過謙了,《貨幣乘數效應》一文,我曾見過《西湖學刊》的轉載版本,其中道理之巧妙,實非常人所能及。《蘇石奏折》之規劃,雖則過於駭人聽聞,然於長遠來看,卻也是有利之事。非大有為之人,不敢及此。”


    李丁文淡淡一笑,道:“然此次前來就教者,卻是之後我家公子又提出的一係列計劃。”他忽然走到馬邊,抽出一支箭來,在地上畫了幾個圈,在旁邊標上“汴京”、“廣州”等字樣,又畫了幾條水道陸道相聯,便就在此地解說起石越的一係列政策起來。王安石與智緣隻是靜靜聽他解說,始終不置一詞。


    這種態度,竟讓李丁文心中亦惶惑起來。石越給他的指示,是要說服富弼、王安石支持自己的政策,特別是解除持兵禁令,以後後續的一係列政策:鋼鐵產業化,部分軍器民營生產等等——實則這不過是軍器監改革的進一步而已,軍器監的一些軍資,已經開始向民間采購,而非采用過往的“進貢”,更不是物無輕重,皆由軍器監屬下作坊來親自生產的格局了。但是眼下,王安石的這種態度,卻委實讓李丁文感到莫測高深起來。他並不知道王安石對於石越的真正觀感如何,而這種觀感,是不是會最終影響王安石的政治判斷,他也不能把握。他在王安石身上感覺的,是一種奇怪的氣質——他一時卻分不清楚這種感覺是怎麽樣的性質。


    “相公,依貧僧之見,這份計劃,最終必然會通過。軍屯之利,便利湖廣四路,以及四川諸路漕運,有這幾個因素在其中,已是十分誘人。而計劃盡量不擾民,司馬君實等人也不會反對。”智緣待李丁文說完,沉吟一會,便搶先開口說道,他本人十分認可這個計劃。


    王安石卻隻是沉吟不語。


    李丁文試探著問道:“不知相公以為如何?我家公子說,任何計劃,都不可能完美無缺,以他的才華見識,必然更有許多不盡如人意處……”


    “子明之識,遠在眾人之上。”王安石打斷了李丁文的話,沉聲說道。“隻是某雖無大病,然年彌高矣,衰亦滋極,稍似勞動,便不支持,朝中大事,實無精力關心。況且遠在東南,亦不當於多論朝事。”


    “士大夫當以天下興亡為己任,豈可逃避自己的責任?”李丁文正色責備道。


    “肉食者謀之可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夫已經無意政治,隻想退而著書,以老天年。西湖學院所譯諸夷之書,雖多有晦澀不可解之處,然亦頗有真知灼見於其中。老夫老年喪子,功名之意已絕,隻欲於學問中求一解脫。盼李先生替老夫迴複子明,望他能念同殿之情,吾尚有一子一女,便托他照顧。”王安石的迴答,讓李丁文與智緣都大吃一驚。


    “相公之才,隻怕天子不許隱居。”


    “老夫已上表請求致仕,君臣相知一場,想來皇上會許我。”


    “相公,此事亦非元澤之願!”


    “誠然。然吾一生抱負,已付東流,子明後起,政策謀略,遠勝於吾,吾又有何可堅執者?且吾兒既逝,吾之抱負,更無後繼者。曾子固、蔡持正之輩,雖則聰明多智,吏才敏捷,然戀於祿位,終難寄以大事者。惟一呂吉甫,或可期待,然此人之材智,亦無須他人幫助。”


    “呂吉甫?”李丁文不覺搖了搖頭,道:“真能繼相公事業者,惟石公子一人而已。相公無非想要富國強兵,石公子必能讓大宋國富兵強。”


    王安石目光一閃,輕輕說道:“子明抱負,不止此爾!”


    他這輕輕一句話,卻如平地霹靂,將李丁文與智緣都嚇了一跳。二人頓時臉色齊變,李丁文立時說道:“相公此言差矣,石公子忠心事國,豈有他誌?”


    王安石轉過身去,搖頭道:“我並非此意。老夫已知先生來意,若是有天使至此,詢問老夫意見,老夫必然會憑心迴答,絕不會欺瞞聖上。李先生盡可放心,老夫於子明的政策,非常讚賞。”


    李丁文注視王安石良久,他雖然任務完成,卻又憑空添上一樁心事,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煩惱,表麵上卻隻是恭恭敬敬的欠身說道:“得相公一言之讚,石公子行事,便可放心。石公子曾言道,天下士大夫中,能為後世表率的,不過王相公與司馬參政二人而已。二公心願,皆是要使國富兵強,百姓安樂,公子也必當為此目標,竭心盡力,死而後已。”


    王安石臉上卻無半分激動之色,隻是微微點頭,轉目注視智緣,歎道:“我兒之死,讓我明白許多道理。我今生惟欠皇上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難報。其他再無別想。大師雖在空門,卻有一身才智,不可輕棄。不若便從此投了石子明,也好不辜負胸中抱負。安石隻有一語相告,望大師念著你我幾十年之交,他日切不可有負趙家。”


    智緣望了李丁文一眼,又注視王安石的目光,知他心意已決,但是他也不願意這樣自貶身價,輕易投靠石越。當下淡淡一笑,道:“相公心意既決,貧僧依然便迴大相國寺可也。”說罷合什一禮,便欲飄然離去。


    李丁文卻知道智緣此人,人脈深廣,在河套一帶蕃部更是頗有威信,石越若得此人襄助,自是難得的臂助,當下連忙大聲說道:“大師可知我家公子為何開始要提出一個那麽龐大的計劃?”


    智緣不由一怔,這也是他所好奇之處,當下停住腳步,笑道:“這不是進二退一之策?”


    “世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還有一個原因,卻是我家公子五年之後,欲在西北用兵!故此,眼前一切計劃,皆是五年為期,龐大的移民計劃,欲用五年時間完成,便為此而來。”


    智緣吃驚的問道:“五年之後?夏國雖小,不可輕視。五年之期,似乎太急。”


    “若大師知其中緣故,便知不是太急!”


    智緣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走近幾步,問道:“其中又有何緣故?”


    李丁文卻不再迴答,隻淡然一笑,道:“十五日之後,京師之中,可由我家公子親自向大師解惑!大師若想知道,望不負此期。”說罷竟向王安石、智緣深揖一禮,告辭而去。


    開封府獄。


    唐坰在這裏已經坐了很久了,他比桑充國不幸,沒有什麽人去營救他;但他也比桑充國幸運,因為沒有人對他用刑。牢房陰森森的,唐坰一直沒有習慣這裏。


    “吱——”的一聲,牢房的門又打開了。牢頭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唐坰見著來人,不由笑道:“安大人,真是難為你天天來看我。”


    安惇嘻嘻抱拳一笑,道:“唐兄,別來無恙。”


    “這裏頭管吃管住,漸漸習慣,也談不上有恙無恙,總比桑充國好,開封府還沒有用刑。”唐坰嘲諷的笑道。


    “那是,其實這事也不關我事。我一個禦史,也沒什麽旨意管這件事。”安惇笑道,一麵找了塊幹淨點的地方,就在唐坰對麵坐了下來。


    “是嗎?那就難得安大人如此重情重義,我唐某入獄之前,與大人毫無交情,不料住進了這開封府的大獄,倒高攀了安大人這樣的好朋友。”唐坰毫不留情的譏道。


    “嗬嗬……在下不過是仰慕當年唐兄做諫官時的風骨而已,並無他意。唐大人的案子,結不結,怎麽結,對我而言,實在沒什麽好處。唐兄不要誤會。唐兄一口咬定奏折是有人匿名送到報館,不惜在這種獄中坐下去,也不肯出賣朋友,在下十分欽佩。”安惇漫不經心的笑道。


    唐坰翻了一下白眼,嘲笑道:“安大人,禦史台我也呆過,這種套話的伎倆,我早就知道了。我們接到的奏折,的確是匿名送上的。安大人若有心幫我,何不向皇上保我一本?如此唐某深感大德。”


    安惇笑道:“唐兄,不瞞你說,保本我早就上了。”他一麵說一麵從袖子中抽了一份奏折的抄本,遞給唐坰。


    唐坰卻懶得去接,袖起手來,笑道:“如此多謝安大人厚德,待唐某出獄之後,再行報答。”


    “唐兄莫非不信?”安惇的脾氣好得出奇,無論唐坰如何冷嘲熱諷,始終不生氣。


    “我有什麽不信的?”唐坰經過幾年的曆練,早已油鹽不進。其實《諫聞報》幾年來一直能夠不錯的生存下來,委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管唐兄信還是不信,反正我的確是上本保了唐兄,唐兄出獄之後,自然便知道了。”安惇忽然正色說道。“不過唐兄這些年批評朝政,結怨甚多,這次又重重得罪了石越,出獄之後,是編管何處,委實難料。”


    “安大人以為我不懂《皇宋出版條例》嗎?大宋刑律,我知之甚熟。”唐坰不屑的冷笑道。


    “我當然知道唐兄懂。”安惇笑道,“不過唐兄如果自己承擔這個罪名,最終結案,自然是散播不實言論,誹謗朝廷大臣,用不實言論故意擾亂朝政這三條。說起來也是罰個傾家蕩產,然後再加杖責而已。但是唐兄在禦史台呆過,想必知道栽贓嫁禍是怎麽迴事?皇上恨那泄密之人入骨,唐兄卻攬過責任。兼之又得罪了石越,到時候若有人給你安點別的罪名,來迎合上意,討好執政,去歸義城屯田想來也未必不可能。”


    唐坰眼皮一跳,神色如依然平靜,懶懶的說道:“縱是如此,也是唐某的命不好。多謝安大人關心了。”


    安惇緩緩起身,拍了拍衣服,用背對著唐坰,然後放重了語氣,冷冷的說道:“唐兄,我勸你還是招了的好。縱然你不招,開封府也會破了這樁案子。實話和你說,開封府調查了奏折上呈那天起,一直到《諫聞報》泄密止,有關你唐兄的全部行蹤,你接觸過什麽人,關於這個案卷資料就有十本之多。隻要將這些人一一排查,你以為會找不到嗎?”


    唐坰心中吃了一驚,強笑道:“既是如此,安大人又何必來找我?”


    安惇黑著臉轉過身來,狠狠的盯著唐坰,冷笑道:“唐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說吧,是韓家的衙內,還是張安國?”


    “什麽韓家的衙內,什麽張安國?”唐坰問道。


    “韓絳的三公子韓宗吾,尚書省左司員外郎張安國,你這些天接觸的人中,隻有這兩個人有機會接觸到奏折。你和韓宗吾是多年好友,滿風樓喝花酒一個月至少一次;張安國與王元澤是好友,與閣下也是至交……”安惇的聲音,似冰刀一樣劃向唐坰的心防。


    “是我的朋友又如何?”唐坰並沒有驚惶失措,這時候他反倒更加冷靜了。


    “你真不肯招?唐兄……”安惇彎下腰來,放低了聲音,惡狠狠的說道:“你以為我不敢提審韓宗吾與張安國?告訴你,這兩個人的背景,我沒什麽不敢惹的。一個不過是有個宰相爹,一個不過是受到前宰相的賞識,但是我是禦史,我不怕他們!你知道皇上有多重視這個案子嗎?”


    “按新官製,禦史不能單獨審案。”


    “誰說我要單獨審案,我是監察禦史,監察禦史主監察地方官吏,並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正巧,開封府就是我當管!我不過是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而已。而且,我可以以監法禦史的名義,來陪同治獄!”安惇桀桀冷笑道。


    “若有本事,何不去做?”


    “嫌麻煩。如此而已。你若肯和我合作,招出一切,則省去無數煩惱,你唐坰的罪名,也可以從輕。若你不招,我便冒冒風險,看看韓宗吾衙內與張安國大人,是否也與唐兄一樣的硬氣!你們滿風樓喝酒說的話,我總能讓那些妓女迴憶起來!你以為這個世上,有破不掉的案子嗎?”安惇的眼神,咄咄逼人。


    唐坰沉默良久,他心中已然知道此事敗露,不過是遲早的事情。但是他亦想得很清楚,為了他唐坰的前途,也為了《諫聞報》的前程,他絕對不能鬆口。否則《諫聞報》以後聲名掃地,肯定得不到半點內幕消息,若他能緊咬牙關,縱然受罰重一點,日後卻終有東山再起之日。


    明白此節,唐坰臉色重新恢複了木然的神態,他毫無表情的望著安惇,說道:“安大人,我奉勸你不要捅馬蜂窩。株連無辜倒也罷了,株連到宰相公子、尚書省官員,一個小小的從七品上禦史……”


    安惇的臉色已如鐵一般黑,他盯著唐坰許久,惡聲道:“你既然是鐵了心不招,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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