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的龐大計劃,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被付之政事堂內部的討論,就被趙頊強行壓住了。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接受這個過分大膽的計劃。不過,暫時也沒有人知道一向以謹慎聞名的石越,為何會提出這樣激進的主張……


    甚至還沒有等到石越想出一個說服天下人的辦法,在九月十二日,就發生了一件讓人不可思議的事件。


    午膳之後,趙頊按著習慣開始瀏覽當日的報紙,當他看完《新義報》與《汴京新聞》關於省試與遼國內戰的報道之後,忽然發現竟然有一份厚厚的《諫聞報》放在下麵。趙頊不由的問道:“今日怎麽會有《諫聞報》?”須知《諫聞報》始終是小報,雖然最近發展很快,但也隻是逢單日發行,此時九月十二日,明明是雙日,怎麽會有《諫聞報》呢?


    李向安連忙欠身答道:“啟稟官家,或者是增刊也未可知。最近遼人內亂、京城省試,百姓也很關心。《諫聞報》偶爾也會有增刊。”


    “哦,朕倒要看看唐坰又找到什麽獨家新聞了。”趙頊開玩笑的笑道,一麵拿起《諫聞報》,卻發現比平日厚了一倍,足足有十六頁厚!趙頊垂首欲讀,不料才看了一眼,笑容便立即凝固在臉上。李向安察顏觀色,立時知道不對,頓時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宮殿中沉默了一會,便聽到趙頊一掌擊在案上,怒聲喝道:“唐坰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


    龍顏大怒,頓時滿殿內侍、宮女,全都跪了下來。李向安趴在地上,偷偷向上望去,卻見一疊報紙飄搖落下,掉在他的麵前的那頁報紙上麵赫然用大號楷體印著一行標題——《開發湖廣•裁汰廂軍》,他順著報紙從右往左看去,卻見又有一條大號標題——《獨家報道〈蘇石奏折〉詳情》!


    李向安正待再看,卻聽皇帝厲聲吼道:“來人,速召張景憲、蹇周輔!”


    李向安慌忙應道:“遵旨。”一麵急急退出殿中,取馬往大理寺宣旨。他匆匆忙忙走到明堂附近,卻童貫在那裏做事,瞅見四下無人,李向安連忙朝他招招手。童貫趕忙跑了過來,請了安,諂笑道:“李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李向安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可知道太府寺怎麽走?”


    “迴大人,小人去過幾次。”


    “嗯,怪不得石參政說你辦事伶俐。你現下悄悄去趟太府寺,叫參政看今天的《諫聞報》。”李向安不動聲色的低聲吩咐道。


    “小的一定辦妥。”童貫低聲應道。


    李向安見他竟不多問半句,心中大喜,笑道:“你果然聰明。快去。”說完也不停留,便直奔大理而去。


    童貫匆忙收拾一下,轉了個彎,也從東華門溜了出去。


    ※※※


    他知是李向安與石越的差使,也不敢怠慢,一路緊趕,到了太府寺。見著石越,便將李向安的話轉敘一遍。


    石越卻是一頭霧水,問道:“李公公也沒有和你說別的什麽?”


    “卻是不曾說得其他事。”


    “嗯。”石越沉吟道:“如此有勞你了。”一麵吩咐侍劍道:“給小公公封點茶水錢。”


    童貫連忙欠身說道:“不敢。參政,小的不敢久離,便告辭了。盼參政小心為要。”竟是連錢都不要,轉身便走。侍劍從未見過不要錢的宦官,望著童貫的背影,不由怔道:“公子,這……”


    石越淡淡一笑,道:“有違人情者,必然為偽。不過他既然能做到這個份上,也是難為他了,不如便領他這個情。”一麵走到案邊,翻出當日的《諫聞報》來,才看了一眼,整個人也呆在當場。


    “這,這是軍國機密!是誰敢外泄?”石越顫聲問道,一麵急速的翻閱《諫聞報》,卻見整份報紙,不僅詳詳細細的刊登了石越與蘇轍聯名奏折的全麵內容,還刊登了白水潭的幾場講演,以及《諫聞報》對此事的評論。


    侍劍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情,湊過來了一看,頓時也吃了一驚,忽想起一事,恍然大悟道:“剛才出去,聽說《諫聞報》增刊大賣,市井紛紛搶購,我以為又是關於遼國的謠言,不料竟……”


    石越苦笑道:“必是皇上也見了,李向安才著人來知會我。唐坰要倒黴了,這份奏折,雖然沒有通過,卻事關裁撤廂軍等等機密大事,目前為止,也就是韓、呂、司馬,蘇大人與我知道而已,唐坰怎麽的如此不知好歹,《皇宋出版條例》規定泄露軍國機要,最輕都要杖責二十,罰銅二百斤……”


    “公子,隻怕皇上要追查是誰泄秘的。皇上最恨的便是有人泄露朝中討論的大事,這件事情,隻怕公子與蘇大人,都脫不了嫌疑。”侍劍擔心的說道。


    石越不以為然的擺擺手,道:“我怎麽會泄露這些機要,荒謬。”


    ※※※


    崇政殿。


    大理寺卿張景憲與大理寺少卿蹇周輔跪在殿中,聽趙頊怒氣衝衝的命令道:“朕要二卿即日查封《諫聞報》,將唐坰抓起來,找出那個泄密之人。”


    “陛下。”張景憲已經知道事情的大概,他緩緩說道:“臣以為,按例,此事當由開封府管。”


    “大理寺管不得麽?大理寺不管天下刑獄麽?”趙頊怒道。


    “這等小事若也要大理寺親自過問,大理寺就有管不完的事情。”張景憲毫不退讓,平平淡淡的頂了迴去。


    “這如何是小事?”趙頊惡狠狠的問道。他氣極欲狂,幾乎想要走下禦椅,狠狠踢張景憲一腳。


    “臣亦以為是小事。一樁普通的泄密案,開封府管得著,臣亦以為,大理寺不當管。”蹇周輔也不緊不慢的說道。“而且,臣以為,若開封府要查封《諫聞報》,臣當駁迴這個判決。”


    “朕為何查封不得?”趙頊怒睜雙目,霍的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有法令在。”張景憲簡簡單單的迴答,不管趙頊如何生氣,他就是沒看見的樣子,神色從容平靜。


    “陛下。”蹇周輔解釋道:“按著《皇宋出版條例》,報紙泄露朝廷機要,可以杖責當事的編輯、撰稿者,可以追查泄密人,可以對報社罰銅,卻不可以查封報館。”


    “若朕定要查封呢?”趙頊冷笑道。


    “立法不守,不如無法,臣等不敢奉詔!”張景憲與蹇周輔一齊頓首道。


    “二卿可知道《諫聞報》所泄機密,關係重大?”趙頊被二人弄得無可奈何,隻得放緩語氣。


    “若情節果然嚴重,可以杖責四十,罰銅千斤。足以讓唐垌刻骨銘心。”張景憲答道。


    蹇周輔卻道:“陛下若大動幹戈,隻怕是讓天下本來還懷疑《諫聞報》報道真實與否的人堅信這件事是真的。臣以為解決此事的上策,是公開宣布絕無此事,一麵以偽造朝廷奏折,報道不實的罪名處罰《諫聞報》。如此時日漸久,自然無人相信。”


    “若以臣之見,《諫聞報》所登之所謂‘奏折’,荒謬不經,倒是紙上談兵,便是泄密,亦多有誇飾,世間凡明事理之人,皆知斷非蘇、石二參政所為,此案之罪斷,似乎誣蔑造謠多於泄密。”張景憲粗略看過《諫聞報》上刊登的奏折,心裏非常不以為然。


    趙頊不料他如此說,愕然道:“卿何出此言?《諫聞報》所登,卻是千真萬確之奏折。”


    “啊?”張景憲與蹇周輔齊齊吃了一驚,二人訝然對視,半晌,忽然一起頓首。


    趙頊奇道:“二卿這是為何?”


    張景憲慨然說道:“陛下,臣以為泄密事小,奏折所議事大。蘇、石二參政向來謹慎,不知何故獻此下策。隋亡故事,陛下不可不戒!臣身為大臣,此事亦不可不諫。”


    蹇周輔亦道:“陛下,臣不敢信此為蘇、石二位大人所為,便是周文王再世,朝廷財政亦將敗壞不可救。若有天災兵禍,陛下將如之何?萬望陛下三思而行。”


    趙頊擺擺手,道:“蘇轍、石越不過建議而已,韓絳、呂惠卿、司馬君實皆以為不可,故此事外間不知。不料竟然有《諫聞報》刊登其事,朕必欲知此事是誰人泄密,若不查出,日後朝廷豈有機密可言?”


    張景憲、蹇周輔這才稍稍放心,齊聲說道:“陛下英明。”張景憲又道:“既確是泄密,臣請陛下敕令開封府立案。”


    “罷、罷。禦史台不再審案,甚是不便。權且讓開封府去查這件事罷。”趙頊不耐煩的揮揮手,一瞬間竟然感到一陣心煩意亂。


    ※※※


    《諫聞報》刊登的報道在汴京城迅速掀起了軒然大波。既有旗幟鮮明的支持者,也有立場堅定的反對者,但絕大多數的人,則是覺得不可思議——如此龐大的計劃,幾乎是當時人聞所未聞的。


    支持者以白水潭的一部分學生為主,反對者則多是老成穩重之輩,而覺得不可思議的,卻多是朝中的大臣——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屑的丟下報紙,哼道:“造謠!”這些人中間,就包括在當天抵達京師的樞密使文彥博。


    “若說是呂惠卿提出這樣的主張,或者還可以相信。蘇轍、石越?”文彥博搖了搖頭,沉著臉在來迎接他的馮京麵前罵道:“這些報紙越來越放肆了,居然連朝廷大臣的謠也敢造。如此軍國大事,連老夫都曾與聞,又怎能讓唐坰知道?”


    馮京一臉的尷尬,半晌沒有作聲。文彥博瞧出蹊蹺,心中一驚,問道:“當世,難道此事是真的?”


    馮京吱唔一聲,道:“今日傍晚,開封府已經將《諫聞報》有關的編輯全部抓了起來,罪名未定。不過我聽說,皇上曾召見大理寺卿張景憲與少卿蹇周輔……”


    “說了些什麽?”


    “究竟聖上和他們說了什麽,別人也不知道。現在皇上龍顏大怒,宮中自然沒有人敢亂傳話。張景憲與蹇周輔,都是有風骨的人,什麽話進了他們的耳裏,那便和進了棺材沒甚區別,也不會傳揚出來……隻是我頗疑心,此事或許是真的……”馮京也無意隱瞞文彥博。


    “為何做如是想?蘇轍、石越,皆是穩重之人。”文彥博奇道。


    “因十幾日前,我曾聽說蘇轍、蔡卞、唐棣等人頻繁來往石府,雖說幾人素來交好,但是現在各部正是事煩之際,卻也頗顯不同尋常。其後石越又拜訪過韓維。爾後皇上一日之內,先是召司馬君實、石子明、蘇子由密談,其後又相繼召見韓、呂二相。爾後又聞通進司曾遞交蘇、石之奏折……若依這些事情來揣測,總覺可疑。”馮京身為吏部尚書,自然是知道很多內幕。


    文彥博思忖了一會,皺眉問道:“既是奏折言事,如何這般遮遮掩掩?你是尚書省吏部尚書兼參知政事,竟不得與聞?”


    馮京笑道:“若《諫聞報》所登奏折是真,則亦不難理解。如此龐大之計劃,以石子明之性格,必然先得到皇上的同意、司馬君實的支持,方願示人。一旦皇上與司馬君實認可,自然就會交朝廷討論;既是秘而不宣,想必是皇上與司馬君實沒有答應。”


    文彥博又瞄了一眼手中的《諫聞報》,冷笑道:“司馬君實除非瘋癲,否則焉能同意這種計劃?數億貫——朝廷哪來這麽多錢?何況移民又豈是小事?一次移民五萬丁,折算人口,就是二十萬人,那還不搞得雞飛狗跳?朝廷莫非錢了沒處花?石子明一向謹慎,不料倒成了王介甫第二。”


    馮京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文相公此言太過,石子明此事雖然失算,好在為人不固執。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且若依我之淺見,則其中亦並非一無是處。譬如移民,未嚐不是好事,北方盜賊不斷,朝廷豈不知原因?然無可奈何爾。移民便是良方。隻是性急不得,還須慢慢來,若五年之期,改成十五年,先遣人分赴南北,將要移民的地方與要移民的人都規劃清楚了,第一年竟隻移民一萬戶,且這些人必是北方無業之民,或為乞丐,或為招安之盜賊。如此緩緩圖之,朝廷付出有限,而長遠來看,確有大利。且湖廣之利,未必全在於移民,應於北方征募老農,前往湖廣為農師,勸農教農,如此持之以恆,二十年後,必收全功。”


    文彥博卻毫不客氣的反問道:“當世說得輕巧,為政者十五年緩緩而圖二十年後之利,又豈是容易之事?石越年輕,急於求成,既是孟浪,然亦是本朝風氣使然。依我說,朝廷能安靜勸農,少收兩稅,便是上策。”


    “誠然。但皇上春秋正盛,此事未必不能。石子明亦並非不知緩緩圖謀之理,他道路修建之法,便是長達七十年,卻不知為何,移民之事,便要急於求成,非要五年之內見功。”馮京又想了想,終是不能明白,隻得無奈的搖搖頭。


    文彥博冷笑道:“七十年之規劃,真是癡人。誰能管得住二十年之後事?竟說到七十年?全篇奏折,愚不可及者,便是道路修建,朝廷有此數億貫,早已北伐燕雲。此時遼國內亂,本是大好機會,朝廷不敢動手,還不是缺錢缺物嗎?本來石子明建議皇上整編禁軍,訓練將校士卒,老夫亦覺得他知世務,遠勝王介甫。若此事為真,未免讓人失望。”


    馮京知道文彥博對石越素來觀感一般,雖然皇帝給兩家訂下親事,但是文彥博三朝元老,說話之間,自然也未必會給誰留麵子。當下不再討論這個話題,隻說道:“此事竟不知何人泄密?想來惹怒龍顏者,或是此事。”


    “管他誰人泄密,到頭來還是報紙泄密。”文彥博對於報紙,始終沒什麽好印象。


    ※※※


    但既便是文彥博如此不屑一顧的計劃,也並非沒有支持者。從第二日起,《汴京新聞》迅速的動作起來,針對尚未確認為真的《蘇石奏折》,刊登了一係列的評論,但是相對來說,《汴京新聞》的立場是中立偏於寬容,其中不僅有白水潭博物係學生表示支持與理解的論點,也表達了士林的擔憂與懷疑。隨著九月十三日,開封府正式以泄密為罪名審問唐坰等一幹編輯,從側麵證明了《蘇石奏折》之真實性,關於此事的討論,立時轉為眾所關注的焦點。支持者與反對者紛紛在《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上發表自己的觀點,提出各種各樣的建議與指責。


    與此同時,商人與百姓們謹慎的評估著移民與修路的可能性,廂軍與其家屬則擔憂著是否會遭到裁汰的命運……朝中的大臣更是紛紛上書,未雨綢繆的勸戒皇帝不要推行這樣風險過大的計劃。而最讓人擔心的,則是北方百姓也湖廣四路漢蕃居民聽到傳言後有可能產生的驚慌與不安——所有人都知道,這些地方的百姓在不久之後聽到的“新聞”,必然大大走樣。無論如何,石越此時已經明白,短期內,自己這個計劃已經徹底夭折!


    九月十五日,民間對此事的關注幾乎已經超過了省試與遼國內戰,眾多在京參加省試的舉子也是非常的關心此事——特別是籍貫在湖南四路與北方諸路、四川諸路的舉子在考生中占多數的情況下,此事更理所當然使他們關注,這中間畢竟牽涉到巨大的利益。


    終於,到了九月十六日,大宋朝廷再也無法坐視了,為了安撫已經動搖和將要動搖的軍心民心,在石越的主動請求下,皇帝親自擬寫了《安民詔》,向天下臣民宣布,《蘇石奏折》所敘內容隻是朝廷的一種討論,朝廷並無實施之意圖;而裁軍雲雲,更是無稽之談。


    這份《安民詔》由各大報開出頭版整版轉載,總算是暫時起到了安撫人心的作用。


    而另一方麵,石越則在《皇宋新義報》發表署名文章《貨幣乘數效果》,指出貨幣隻有進行流通,才能創造更多的財富,由此提出了一種全新的經濟思想。因為石越始終是學術宗師,因此這篇文章一麵世,就引起了各大學院、書院的關注,各《學刊》紛紛討論石越的基本觀點:政府投放或收迴一單位基礎貨幣,即能取得倍數之效果,故政府支出能帶動整體的經濟活動,導致社會財富的增加。石越的這一理論非常的粗糙,他畢竟沒有受過經濟學之專門教育,當時的錢莊也無後日商業銀行之影響。但饒是如此,對於當時的精英來說,也是巨大的衝擊。不過絕大部分的人,則被石越的所舉的例子給完全繞暈了——石越在文章舉了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假設修路,朝廷給農夫十文錢,農夫吃飯、穿衣各用五文,則十文錢有二十文之效果;糧食店、裁縫店各得五文,其中要又要支持成本、製作、運輸等等環節之支出,則十文錢的效果又會產生相應的倍增……如此,朝廷若將十文錢收在府庫,則始終是十文錢,若將其花掉,便能使整個天下得利,產生遠遠超出十文的效果,這些效果又可以通過稅收等手段為朝廷收迴,從而創造更多的財富!


    對於“貨幣乘數效果”,無法理解者,則斥之為詭辯——因為他們一時間也無法想出道理來駁斥;而許多傑出之士,則感到眼前一亮,似乎發現了一片全新的天地。


    ※※※


    呂惠卿府。


    “石越真奇材也。”呂惠卿手裏拿著一份《皇宋新義報》,感歎道:“我本以為他提出那樣大的計劃,隻是一時失算,誰知背後竟有大文章。自古以來,都以節儉為尚,不料花錢也有這等妙處……王介甫見到這篇文章,必然讚歎。”


    “在下卻不以為然。”安惇的笑容中,帶著幾分不屑。


    “哦?”


    “石越說的東西,一則難以證明,二則會敗壞風俗。試想這不是鼓勵人君亂花錢嗎?自古以來,窮奢極欲、大肆花錢的君王又豈在少數?若依石越之說,豈不是個個都要國富民強了嗎?”


    呂惠卿微微一笑,卻不答話。他自是知道古時暴君窮奢極欲,卻是廉價役使百姓,百姓困於生死之間,與石越所說全然不同。但是既是批評石越,他卻沒有必要去為石越辯解。


    安惇見呂惠卿神態,以為是默認他的話有道理,頓時大受鼓舞,又語帶譏刺的說道:“石越也是想學王介甫相公不加稅而財賦足,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皇上厚德,生性節儉,又豈會受他鼓惑?”


    呂惠卿笑道:“處厚所說的確有道理,但是眼下皇上所關注的,隻怕還是唐坰是如何知道那份奏折的。”


    “據開封府的消息,唐坰與《諫聞報》的編輯,都一口咬定消息來源是匿名,連他們也不知道確切之消息。據此分析,若非唐坰說的是真話,則是提供消息者的背景非同尋常。”呂升卿插話道。


    “知道此事的朝廷大臣,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如果是石越那裏泄露,想來……”安惇意味深長的說道,一麵望了呂惠卿一眼。其實他心中,甚至在懷疑這件事是呂惠卿做的。


    呂惠卿從容放下報紙,有意無意的“嗯”了一聲,淡然道:“石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實在不可能。最多是門客親友泄露……”


    “隻是唐坰與石越向來交惡,他不肯招供,情理上卻又頗說不過去。”安惇皺眉道。


    “越是如此,越是值得懷疑。”呂升卿高聲嚷道,“或許唐坰真不知情,倒是被人一起耍了。”


    安惇心中直罵呂升卿是個草包,唐坰並非草包,豈會隨便發一些匿名的東西?必是背後之人他惹不起,而又知道朝廷的處罰,重也重得有限,所以才拚命抵賴。想到此處,他又懷疑的望了呂惠卿一眼,見他從容淡雅,一臉超然,但是不知為何,安惇怎麽想怎麽覺得和呂惠卿有關……但當此之時,他要想青雲直上,卻是需要和呂惠卿互相利用,縱是懷疑,也不會說出口來。


    “此事定然會水落石出的。”呂惠卿眯著眼睛,溫聲說道。不管怎麽說,奏折的泄露,讓朝中大臣對石越的信任感大幅度的降低,對呂惠卿而言,總是一件好事,至少石越以後在尚書省,就不會得到那麽多的支持了。


    但呂惠卿沒有料到,石越竟然有一種越挫越勇的勇氣。僅僅一天之後,石越又聯合蘇轍,向皇帝提出了新的計劃。


    ※※※


    趙頊仔細閱讀著手中的奏折,這個新計劃的內容做了十分巨大的調整,整個計劃幾乎完全不涉及民間,其修路的內容,大幅削減為溝通湖廣、四川諸路漕運的幾條水陸要道,其構想中由廣州通往汴京的交通路線,是由西江入漓水到桂州,走靈渠進湘水而入洞庭,再長沙入漢水,溯遊而上,由白河進南陽,由唐河進唐州方城,再用陸路聯結南陽、方城、葉縣、襄城、穎昌府,由穎昌再轉水道,進惠民河,直抵汴京。這條路線的優點是,完全無須修築新路,北麵隻須對南陽至穎昌的方城路加以改造,在原有官道上,加鋪石灰石與黃土,以增加運能;南麵則隻須開浚靈渠,保證靈渠之暢通無阻。同時修葺由穎昌至信陽軍至江夏的官道,以供軍隊與行人使用,節省交通時間。兩條道路一旦開通,汴京至江夏之間即可暢通無阻,而通過長江,又可以聯係四川,同時加強了朝廷對湖廣、四川的控製,其投資則非常有限——除了進一步開浚靈渠需要廂軍與民夫的配合,花費較多之外,穎昌至南陽與穎昌至信陽、江夏兩條官道的修葺,皆可由廂軍進行,且數百裏之路,數月便可成功。朝廷要出的,隻是一些工本費罷了。而屯田之計劃,石越則暫時擱置了移民之主張,采用的是軍屯先行的策略——從信陽開始,一路逶迤而南,直至永州,開辟六十個定居點安置三萬名廂軍,每個定居點約五百人。定居點之選擇,則必須是已經存在的與日後可能要修建的交通幹線附近,由朝廷遣工部屯田司官員往地方,善擇軍屯地點。廂軍在軍屯地點因地製宜,生產蔗糖、藥材甚至陶瓷等物,主要以手工業和加工農業為主……


    “陛下。”石越嘴唇微白,略顯緊張的望著趙頊。如果這份計劃再次受挫,那麽無論是對他的改革計劃,還是對他的政治聲譽,都會有十分嚴重的打擊。


    趙頊抬頭望了石越一眼,笑道:“卿這個計劃之中,伏筆甚多。”


    “陛下英明。臣與蘇大人商議此策,是所謂‘進可攻、退可守’,如果成功,將來朝廷財力寬裕,便可以沿廂軍駐紮地點,修葺官道,進一步加強對南方的控製;同時,移民也可以沿官道南下,處於廂軍保護之中。而且,最重要的是,一旦軍屯成功,則臣以為,朝廷大部分廂軍,以及一少部分禁軍,都可以采用軍屯的模式,逐步以軍養軍。如此,朝廷的財政,再也不會困難。”石越說的讓趙頊怦然心動。


    蘇轍窺見趙頊神色,趕忙又補充道:“臣等之軍屯,與曆代皆有不同。曆代軍屯,以屯田為主,而臣等所議之軍,則以手工業為主,屯田為輔。其要,一則廂軍不會占據過多的墾田,此法若能成功,則天下皆可效仿;二則以軍養軍,因地購糧,可以減少轉運之費;三則廂軍受朝廷供養日久,或有不樂耕田者,轉而為工者,亦可少減其怨;四則工業之利,遠勝屯田,朝廷與軍卒,皆可從中得利,則上下兩洽。”


    “那二卿以來,由穎昌至南陽、江夏兩條官道,須要出動多少廂軍?”趙頊已然心動。


    “臣等以為,二萬廂軍足矣。”石越欠身答道,“路不甚遠,半年可就,且不擾民。惟役使廂軍,不能不厚給其稟,以免由怨生變。故臣等核算,所費在八十萬貫至一百二十萬貫之間。至於靈渠,非有數年之功不可成功,此事不可急,其費略多,然永州、桂州一帶,物價低廉,故臣等以為,亦不當超過一百萬貫,若以三年圖之,則每歲最多四十萬貫。”石越心中,自是從來沒有強製役使百姓的想法。


    趙頊思忖一會,又問道:“廂軍軍屯所費幾何?”


    石越與蘇轍對視一眼,二人皆是遲疑了一下。趙頊看在眼中,不由笑道:“但說無妨,便是所費略多,朕亦當考量。”


    石越抱拳笑道:“陛下,臣等有一個異想天開的主意,竟是不想讓朝廷出一文錢。”


    “啊?”趙頊當真吃了一驚。三萬人進駐南方,雖然必定是就近調動,但是軍隊的調動,平日的糧餉,還有初時軍屯要投入的成本,這筆錢自然是不能少的,趙頊本來心中已想要咬咬牙出了這筆錢,不料石越竟說不要花一文錢,讓他如何不驚?


    “卿有何良策?”


    “臣等商議出一個辦法,卻未知可行,欲請陛下裁斷。隻是所議之策,曆朝未有,或者駭人聽聞,故不敢寫在奏折之中。”


    石越這樣一說,趙頊本是聰明之主,立時便知道石越與蘇轍是多麽希望這個新的計劃能夠通過,因此竟然連一點會遇到阻力的東西,都不願意添加進去。他微微笑道:“卿但說無妨,朕登基以來,不知做過多少曆朝未有之事。”


    “陛下,臣等是想,這筆錢,不妨想法子讓那些巨商富室來出。”石越謹慎的說道。


    “卿欲用何良法?”趙頊饒有興趣的問道。


    “臣以為,可以由朝廷公開招募商人出資,供給三萬軍屯廂軍之軍費與軍屯成本,且派人教導軍屯廂軍技術。而三萬軍屯廂軍所生產之蔗糖、陶瓷等物,即歸商人所得出賣,十至十五年之內,朝廷、軍屯廂軍、出資商人,按一成五、一成五、七成的比例分成。軍屯所生產之商品,由朝廷一次性征收百分之五的貨物稅,發給‘長引’,從此過關進場,不再征稅。臣以為軍屯貨物,既可北供京師,又可南下廣州運往海外,利潤本就十分豐厚,且一路再無關場征稅之繁擾,商人必然樂從。而朝廷則坐享其利。為保證公平,朝廷可監督商人與軍屯廂軍簽訂契約,在商人保證供給的前提下,軍屯廂軍每年必須交納足額合格產品給商人,否則則由其賠償損失;而朝廷亦要所有商人,提供資產保證,若其毀約,則沒其資產供給廂軍。”


    趙頊半信半疑的說道:“朕頗疑商賈不樂出錢。”


    “商人逐利是本性,以五百廂軍計,其一年薪俸成本,不過二千至三千貫,朝廷或給山林,或給土地,雖非熟田,然總不低於四千畝,便是種田,所得亦倍於此數,何況工業之利,又倍於農田。且軍屯地點南北交通暢通,無論運至京師還是遠賣海外,利潤又可至數倍甚至數十倍。其所疑懼者,惟朝廷是否信守諾言而已。臣以為隻要略施小計,必有人願意冒險。陛下若以為此策可行,可交由微臣執行,臣以為必能成功。惟望朝廷能信守然諾而已。”石越信心十足的說道,他知道單單省去一筆運輸的成本,以及沿途無數關場的繁苛,這每年用兩三千貫雇一些“高薪工人”並租下至少十年的土地,根本算不得什麽。更何況,所有的商人都明白,與官府合作,雖然有官府翻臉不認人的風險,卻也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好處。


    蘇轍見趙頊已然動心,心中一動,又道:“臣亦以為商賈不足為慮,所慮者,或朝中大臣以逐利見責。且軍屯附近百姓,必然受到影響,或亦有棄農之事,而致使地方守吏駭怪……”


    “此未足慮。”趙頊揮揮手,從南方不痛不癢的割出些荒山野地,國庫不僅可以省下三萬廂軍的軍費,每年還坐享稅收與分成之利,一進一出之間,國庫每年便多了豈碼二十萬貫的收入。而且若能成功,推行全國,想想全國數十萬廂軍的軍費全部省了下來……趙頊似乎看到了一個美好的前景。“朕以為此是良策,當交尚書省、樞密院、學士院、諸部寺監共議。”


    “陛下聖明。”


    “陛下,軍屯廂軍既駐紮荊湖南北路,臣以為其兵器可以一律改用諸葛連發弩……”石越思忖一會,終於還是決定提起此事。


    “石卿,軍屯廂軍當是不教閱廂軍,甚少配備軍器。”趙頊以為石越不懂軍中狀況,笑著提醒道。


    “既往南方,不得不配軍器。其既在朝廷編製之內,緊急之時,朝廷當依賴之。國朝兵器,諸葛連發弩傳說得自諸葛亮遺法,弩上刻直槽,相承函十矢,其翼則取最柔木為之,另安機木,隨手板弦而上,發去一矢,槽中又落下一矢,則又扳木上弦而發。然機巧雖工,其力甚綿,所及不過二十餘步而已,非軍國之器。裝備南方軍屯廂軍,甚妥。其鎮壓藩人有餘,若萬一有不測之心,與禁軍作戰,則與徒手無異。故臣以為,軍屯廂軍,當配此弩箭。甚至可允許一些軍屯廂軍造諸葛連發弩市賣民間……”石越不憚其煩的向皇帝介紹諸葛弩,其用心無非還是要想辦法引導民風重武。


    趙頊遲疑道:“持弩之禁,隻恐未可輕弛。”


    “禁令空懸已久,百姓持弩者甚眾,臣以為不如廢之。一弩所值亦貴,非尋常百姓所能置,且諸葛弩非軍國器,盜賊所用,遠勝於此,故於朝廷無害,民間防身則甚便,若使部分軍屯廂軍專營此物,亦是一利源。且民間習武,則全民皆兵,此不可戰勝之法。”


    趙頊注視石越,思忖良久,方說道:“朕亦以為可,然猶須問韓絳、呂惠卿、文彥博,此事不可輕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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