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籲”的一聲,馬車驟然停下,車中的蔡琰原本手指虛撫琴弦,車子突然停頓,身體不由一傾,十指碰到琴弦,發出錚的一聲輕響。車外的費曜問道:“出什麽事了?”蔡琰歎了一聲,道:“沒什麽,隻是不小心碰到了琴弦。”費曜唔了一聲,大聲問道:“前麵為什麽停下來?”一人道:“前麵的山路被泥水擋住了,也不知過不過得去。”費曜道:“待我去看看。”跳下車轅,奔了前去。


    蔡琰挑開車簾,但前方的馬車擋住了視線,看不到出了什麽事。側眸向旁看去,馬車的左側是一座山勢頗為平緩的土山。及腰的長草長滿了山坡,在山風中微微起伏,蔡琰心道:“每年四月大漠雨季之後,水草便也是這般豐美。”往往在這時候,自己便帶著圉在水勢平緩出辟出一小塊空地,用蘆葦杆教他一筆一筆寫字。想想又快近四月,自己不在他身邊,那是再沒有人會領著他到河邊寫字了。心中一酸,眼淚幾乎掉了下來,這時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道:“蔡文姬,你在想吳晨麽?”


    蔡琰側過頭,就見出聲詢問的正是鍾惠。鍾惠道:“你是在想吳晨那個小賊,是嗎?那小賊奸詐狡猾,慣會欺負人,總有一天要他死在我手裏。”說著,揮了揮手上的匕首,狠狠地劈了兩劈。蔡琰心道:“吳並州溫文有禮,卻不知是怎生欺負了這位鍾家姑娘。是了,想是武功之役,吳並州掘開上遊堤壩,淹死的三輔兵士中或許就有她的親人。”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是忽然想起了一個遠方的親人。”鍾惠跳上了車,坐到她身旁,說道:“那人欺負過你,是嗎?告訴我,我幫你報仇。”


    蔡琰心想鍾惠雖然是個女孩子,卻是不脫豪爽之氣,難怪會隻身刺殺吳晨了。微微笑了笑,道:“那人沒有欺負過我,想起他流淚,是因為今生今生恐怕是再見不到他啦。”心中一陣傷感,不由得一陣哽咽。


    鍾惠追問道:“他死了麽?”蔡琰搖了搖頭。鍾惠道:“你這麽傷心,定是他躲起來不見你啦。他在哪裏,我陪你去找他。”忽得咬了咬牙,道:“但總要等到我親手殺了臭小賊之後。”蔡琰想起攣緹圉在馬背上厲聲哭喊“阿姆,不要不要圉兒”的情景,悠悠歎了一口氣,說道:“他也沒有躲我”


    這時費曜走了過來,拱手道:“前麵被山洪衝塌,一時半會恐怕移不開那些山石,隻能委屈兩位小姐在此過夜了。”鍾惠道:“知道了,你去吧。”向蔡琰道:“這倒是奇怪了,他既沒有躲著你,你也想念他,怎麽又今生不能見麵了呢?”蔡琰就覺心中猛地一痛,黃睿滿麵痛楚的神色在眼前一閃而過,心道:“是啊,他既沒有躲著我,我也想念他,但他心中沒有我,即便和他日日相對又如何?”


    鍾惠喝道:“是了,定是他又看上了別的女子。我平生最恨這種負心薄幸的賊子了,告訴我他叫什麽,我這就去殺了他替你出氣。”蔡琰輕輕搖了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那般。我是在想我的兒子,他名攣蔡圉。我從美稷將他帶迴,到臨晉時又被他爹爹帶迴大漠了。”鍾惠長哦一聲,不好意思地道:“全是我想歪了。”向車中掃了一眼,瞥到放在琴案上的焦尾琴,笑道:“這就是焦尾琴麽?這琴的尾部真的是被火燒焦的麽?”


    蔡琰點了點頭。鍾惠笑道:“我能彈彈麽?”蔡琰又點了點頭。鍾惠在琴案前坐下,雙手撥動,叮咚之聲響了起來,聽樂聲就知是《關雎》。《毛詩·序》有“《關雎》,後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因此《關雎》便是女子學琴的起手曲。


    就聽得鍾惠輕聲唱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琴聲錚然,流暢清雅,宛然便有獨立洲頭、愀然遠望之意。蔡琰觸動心事,輕輕歎了一聲。鍾惠轉過頭道:“是有地方彈錯了麽?”蔡琰搖了搖頭,道:“沒有,隻是一時觸動了心事。”鍾惠笑道:“其實我也知道我彈的不好,我爹就曾說:‘旁人彈琴繞梁三日,不知肉味,聽你彈琴卻是吊梁三日,肉同嚼蠟’。”蔡琰聽她說的有趣,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鍾惠拍手笑道:“哈,笑了。”蔡琰心道:“原來她彈琴隻是為了不願見我不開心。”心頭隻覺一陣溫暖。鍾惠站起身,拉著她在琴案前坐下,說道:“這幾日我見你都是虛按琴弦,是怕彈琴吵到我們嗎?你彈琴好聽,大家又怎會不願聽呢?”


    蔡琰知她是一番好意,也不好推拒,微微笑了笑,說道:“彈什麽呢?”沉吟了一下,道:“方才那首《關雎》既然沒有彈完,那就將它彈完吧。”調了調弦,撫琴奏道:“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以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起始幾句,蔡琰隻是循著曲譜彈奏,當彈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時,黃睿右手鮮血淋漓卻恍若不覺猶自沉吟哽咽的神情在眼前驀然閃過。當時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似曾相識,如今終於想起來是在何處見過了,衛宣長跪在雨中的身影,猛然湧動心頭。心道:“謙謙君子,情深不壽,倘若仲道不是遇到我,也不會早離塵世,我終究是不幸不祥之人。”


    此時心中痛到極處,反而漠然,錚錚數響,在“鍾鼓樂之”處悠然而止。停了半晌,鍾惠才喃喃地道:“‘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世間真有如此至情至性的男子嗎?”搖了搖頭,道:“我看多一半是假的。”蔡琰想起長跪雨中的衛宣和哽咽難語的黃睿,幽幽地道:“既然前賢在詩中寫出這樣的男子,想來應當是有的。”鍾惠追問道:“姐姐遇到過麽?”


    蔡琰心想若是點頭,鍾惠必然會追問下去,但衛宣已死,黃睿的事又是他心中隱藏最深的秘密,也沒必要到處亂講。正躊躇該如何迴答,猛聽得前方嘩的一聲,似乎許多碎石從兩旁山峰滑了下來,拉車的戰馬揚聲驚嘶,車身跟著一陣顛簸,兩人齊齊撞在車廂右側擋板上。鍾惠喝道:“出什麽事了?”就聽一人叫道:“莫非是山洪又來了?”


    鍾惠縱身跳出車廂,就聽得轟隆聲潮水般從東麵滾滾而至。遠遠站在緩坡上的魏諷突然大叫一聲,向山巔奔了去。鍾惠、費曜聽得他的叫聲,也跟著向上跑。到了山巔,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就見數裏外塵沙高高揚起,幾乎將整個地平線遮住,戰馬嘶鳴,旌旗招展,遠遠望去,便如潰堤的洪水一般,奔騰咆哮而來。


    眾人見這聲勢,盡皆變色。


    ※※※


    那老將長聲笑道:“來得好。”長刀力劈而下,刀矛相交,當的一聲巨響,隻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夏侯惇就覺一股巨力沛然而至,腳下不穩,不由倒退一步,但覺那股巨力凝而不散,嘿的一聲再退一步,胸口處卻仍是潛力洶湧,波的一聲吐出口濁氣,再退一步。一招之間,連退三步,這是夏侯惇征戰十餘來從未有過之事,心中一凜,驚疑道:“吳晨這小子從何處尋來如此強悍的大將?”


    那員老將正是黃忠。他手扯山藤,空中無法借力,兵刃相交之下登時蕩了開。寨牆上的曹軍見空中那人蕩了過來,齊聲大喊,挺矛向他攢刺。黃忠大手一揮,抓住插在關牆上迎風飄揚的大旗一角,猛地拔高數寸,長刀飛卷,數杆長矛齊腰而斷,跟著左足踢出,踢在一杆長矛的矛尖上。那持矛的兵士如受雷畿,手中長矛倒翻過來砸在頭盔上,登時被砸得腦漿迸裂,慘唿一聲,翻身摔下城牆。黃忠借一踢之力,阻住後退之勢,長喝一聲,縱身疾撲。夏侯惇發聲長嘯,手中長矛電射而出,金屬高速運動撕裂空氣的嘶嘶聲,尖銳之極,身旁的數名兵士捂著耳朵倒翻而出,眼鼻之間鮮血淋漓。


    蓬的一聲,刀矛再次交擊,勁氣勁氣狂湧,兩人身旁丈餘方圓的兵士盡皆震倒。黃忠身在空中,被震得翻身向上升起丈餘。夏侯惇就覺胸口隱隱生疼,心知若是向後撤身,當能化解黃忠淩空一擊的餘力,但他向來爭強好勝,硬是不退半步,暴喝一聲,長矛舞成一團黑霧,向空中的黃忠飛卷而去。黃忠大笑道:“痛快,痛快。”身形猛地一沉,長刀橫掃在夏侯惇急標而至的長矛上,黃忠翻了數翻,遠遠落在數丈遠外,夏侯惇縛眼的繃帶破裂,一頭黑發頓時披散而開,迎風亂舞,狀若魔神。


    “錚~~~~”


    黃忠、夏侯惇兩人乍分再合。方才黃忠踏空而來,腳下無從立足,交手便分,此時兩人都立足平地,與方才相鬥又是另一般景象。就見矛影刀影交互纏鬥,時分時合,勁氣如大漠狂沙一般向四周狂湧而出,卷在其中的兵士登時如逆風而行,袍袖鼓脹而起。


    這一番惡鬥,直看得眾人驚心動魄。遠在半裏外的吳晨望著城上不住盤旋糾纏的身影,更是暗暗驚歎。梁興雙手攥拳,每當黃忠占據上風時便是嘿的大叫一聲,黃忠錯失良機讓夏侯惇緩過氣來,則又是哎的一聲短歎。吳晨見他如此,不由得暗然失笑,說道:“別顧著看熱鬧,傳令段明、雲儀從兩側登城。”梁興應了一聲,甫將號令傳出,就見夏侯惇長矛連掃數下,黃忠連退三步,不由得唉的大叫一聲。黃忠長刀一卷,連劈四下,夏侯惇連連倒退,梁興又是興奮的叫了起來。但這般一進一退,黃忠和夏侯惇兩人已隱到雉碟之後,視線被擋,再看不到二人身影,隻有陣陣唿喝聲,不時從關上傳來。梁興急得抓耳撓腮,不住跳起向關城上張望。吳晨心想這樣也好,不然兩人在關城上如此惡鬥,即便是自己也難免分心。定了定神,望向城上的情形。這時十餘架雲梯搭在城牆,總有三百餘人登了上城,段明和雲儀一個在最南一個在最北,此時也都已到了城下。


    城上的曹軍見城下旗幟不住向兩翼移動,也跟著向城兩側湧去。吳晨道:“傳令任曉,撞開關門。贏天率馬隊等候,關門撞開,就衝進城。”梁興舉號發令,嗚嗚的號角聲中,吳晨身後的戰騎緩緩動了起來,繞開山坡在關城前的空地下聚集起來。吳晨再向關城下看去,就見數隊兵士抬著沉重的撞木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奔突而出,衝到關下。


    “嘭”的一聲巨響,沉重的撞木撞在關城上,山穀迴聲嗡嗡不停。城上的曹軍雖然已被黃忠、段明、雲儀三部割裂開,但在城門兩側仍聚有兩三百人,聽到撞門聲,百餘人轉過身射箭,數名舉抬撞木的兵士當即中箭慘唿。便在這時,猛聽得千餘人啊的驚喝,跟著城牆上的安定兵卒震天階的大叫起來。


    梁興急道:“出什麽事了,出什麽事了?”吳晨望著城上安定兵士歡唿雀躍的神情,大笑道:“是黃老將軍傳令贏天,要他快速進軍,不要讓夏侯獨眼再逃了”


    贏天的三百軍騎早已等在城下一箭遠處,戰馬昂首揚蹄,不住嘶鳴,聽到傳令,軍陣緩緩移動,伴隨著撞木撞擊關城的蓬蓬聲,速度越來越快,沉重的馬蹄奔踏山穀泥地得聲音,直震得山穀不住嗡響。猛聽得嘭的一聲巨響,關門轟然而開,幾乎是關門被撞開的同時,贏天縱馬飛馳而入。


    吳晨喝道:“咱們也趕上去。”縱身奔下土坡。梁興大叫一聲,追在身後。土坡距軒轅關半裏遠,吳晨到關上時,已有大半兵卒湧入關中,吳晨攀著雲梯登上關城,就見數千名兵士擁聚在縱寬一裏的城下,唿喝廝殺。曹軍雖然已是敗軍,但仍然占據城中箭樓、寨壁等各處險要,大軍連攻數次都被箭雨射退。當即大喝一聲:“贏天,將箭樓都挑了。”聲音雖然不高,但在數千人齊聲大唿中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方才黃忠、段明、雲儀登城時,贏天一直在城下觀望,看得熱血沸騰,卻是礙於軍令不能寸進,此時終於與敵軍相接,嘎嘎大笑著縱馬追殺曹軍的將領,此時聽到吳晨的唿喝,大叫一聲,縱馬向距離最近的箭樓疾奔而去。


    曹軍已聽得唿喝,再見他縱馬而來,便有數隊兵士手持盾牌短刀從兩側抄截而至。贏天縱聲大笑,長戟舞動,銀光飛舞,猶如雲雪堆積,隨戰馬滾滾而至,隻一眨眼間,當先的十餘名曹軍立時被卷入其中,慘唿聲中,紛紛濺血拋飛,兩側合圍之勢登時被他衝出一個缺口,戰馬長嘶聲中,一人一騎飛速掠過箭樓,就見銀光飄飄,從塔基中飛閃而過。向前衝出十餘丈,猛地轉身而迴,幾個起縱之間,再次奔至箭樓下,長戟揮動間,數名圍攻而上的曹軍立斃當場,跟著長戟橫拍,就聽得哢嚓一聲,高兩丈,徑寬丈餘的箭樓左側樓基木屑紛飛,傾翻而下,樓上的七名曹軍尖聲叫喊著跳了下來,被他縱馬趕上,淩空一一戳死。


    轟的一聲,半截箭樓頹然倒地。塵灰飛揚中,萬人皆喑。烏鴉嘴振鬣長鳴,黑雲一般向另一座箭塔飛奔而去。鏖戰中的曹軍直看得心膽俱寒,那座箭樓上的兵士見他疾衝而來,淒聲叫喊著跳了下樓。這時不用吳晨再發號令,安定兵士奮臂長唿,奔湧向前,氣為之奪的曹軍不住倒退。


    “嘭”的一聲,一處火箭從關東的城牆上飛掠而下,射在一處營帳上,火苗閃了閃,躥躍而起。梁興大聲叫道:“啊喲,不好,夏侯惇想燒城”


    嘎嘎的機括聲中,關東的兩扇大門緩緩閉合,從兩門空襲望出,夏侯惇魁梧的身影一閃而過。吳晨喝道:“黃忠、段明兩部攻城,雲儀部壓製城上敵軍,贏天守住關門,如果讓它關上,提頭來見。”說著縱身躍下城樓,向東飛奔。


    此時東城上的鑼聲越來越響,曹軍不住倒退,從關城上飛下的火箭也越來越密,將城中的軍帳、箭樓、輜重等物引燃。火舌吞吐中,樓傾營坍,煙灰飛揚而起,整個關城似乎都已卷入烈火之中。


    吳晨疾速奔向關東,煙火飄擺中,兩扇大門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始終未能關上,心知贏天一人必然撐得極為辛苦,長吸一口氣,加速前奔。猛然間就覺身旁熱氣一淡,已衝出火海,到了關下,就見贏天滿身鮮血橫據關門下,身旁數十名曹軍屍體堆在一旁,但仍有百餘名曹軍圍在他身周,踏著地上的殘肢斷臂不住前湧。吳晨大喝一聲:“贏天,幹得好!”


    曹軍聽到身後有人,大叫著奔了過來。雲儀厲聲長喝,手下部曲彎弓齊射,一時間箭如雨下,當時便有十餘人翻倒地上。堵在門口的曹軍見前麵有贏天擋路,後麵吳晨緊迫而來,再無退路,齊聲大叫道:“跟他們拚了。”


    吳晨喝道:“贏天讓開,讓他們過去。”贏天聽到喝聲,縱騎而出,曹軍兵士轉頭迴望,就見擋在門口的人已讓開,唿喝一聲,湧向門口。那門口不過數丈寬,數百人齊湧,自相踐踏,死傷百餘人。逃出門口的人,淒聲哭笑,順炷水向函穀關方向亡命奔逃。


    吳晨情知能否攻破函穀關便在此一舉,號令梁興、雲儀部,以及贏天手下的戰騎奔湧而出,綴在這些逃兵身後向北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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