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無鋒第一次與除了王兄之外的人有肢體上的接觸。而這一次接觸,顯得那麽痛徹心扉,顯得無比深沉。


    突然的,“嘩啦“一聲,應襯著山澗外高懸的千尺瀑布和冰寒入骨的冷風,那些在烽火戰亂裏存活下來的士卒們,整齊劃一的跪了下來;臉上有著劫後餘生的苦,也有著自己並未被人舍棄的歡悅和淚水。


    他們曾一度以為,當他們的統領自刎在王塚豐碑前的那一刻起,他們這群由那個人親手暗中培養起來的精英會被世人所忘:如同沙漠下埋葬千萬年的古城,終歸存在於地底不再被發掘……直到,他們等到了這個人,他們又有了新的效忠者,有了新的希望!


    ——或許,這也是遼戈留給無鋒最後的希望……


    無鋒看著為數不多的幸存者,連日來毫無神采的眸子,第一次有了堅定的光。


    男人沒有吭聲,也沒有去扶起任何一個人;他就那麽呆呆的望著,有些失神;奇醜無比的臉上綻放出了一抹得逞而淒涼的笑。


    …………


    相聚的歡樂並沒有在這群苦難的人之間傳遞太久。


    半日後,無鋒開始用這僅存的四十餘人展開謀劃。


    幾日後,憑借著那群人神出鬼沒的擾亂,他們成功的偷梁換柱:用一個墳地裏挖出,還不曾腐敗的屍體做了處理,然後替換掉了城頭上那個已經成了肉幹的左護法。


    當時的鋶玉,其實已經算是死了;隻是不知為何,三魂七魄一影全都留在體內徘徊不去;而讓眾人大開眼界的是,左權使第一次在他們麵前施術,使之起死迴生。不過經此以後,無鋒也因為動用了禁術遭受了反噬,使得自身的修為受損極大,無可恢複,這是後話。


    終於,石床上的“人”像是一具被注入了靈魂的幹屍,極其輕微的顫動起來,那皺褶幹枯的關節哢哢的響著,約莫適應了一炷香的時間,才算是契合了。


    他枯葉般的臉轉過來,偌大的空洞對著無鋒慘不忍睹的麵龐,仿佛能夠感知到對方的什麽氣息似的,前一刻還有些慌張的神色逐漸平靜下來:“……是……阿鋒嗎?”


    “是我,是我……”無鋒有些發暈的一把握住鋶玉如柴的手,有些哽咽。此情此景,眾人互望一眼,都識趣的退下了。


    見四周無人,無鋒一把抱住了石床上的人幹,任憑著對方堅硬的骨骼紮著自己的皮肉,粗糙僵硬的皮膚,摩擦在自己傷痕累累的臉上。


    仿佛沒反應過來說話的人是無鋒一般,鋶玉愣了愣,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雙唇微顫,終究還是欲言又止。


    無鋒的背被兩根枯樹枝似的東西環住,那個擁有著可怕眼洞的人低沉著嘶啞的聲音:“他們……都死了……”


    “我知道……”仿佛破風箱裏鼓動出來的聲音,不帶任何色彩的應著“我都知道……”


    而後那張極醜的臉上顯露出了猙獰與怨毒,目光一動不動的盯著前麵的石壁,像是要將之盯穿似的。


    之後的日子,無鋒收迴了所有外出打探消息的人,令他們集體在這個無人問津的山窩子裏保持靜默暫避風頭。


    鋶玉泡了十多天的水算是緩過來了,眼不視物的他,在無鋒的悉心教授下,學會了異術——心眼。漸漸的,周遭的事物從黑暗變成了模糊,又從模糊變為了清晰。


    他走到石潭邊,慢慢放開無鋒攙扶著他的雙手,用心感受著平靜的山川鳥語;他的心情,才從暗無天日的囚牢裏掙脫出來——他開心的笑了。


    原來,不用眼睛也可以看見東西,也可以觀賞到山川的色彩。甚至隻需要特意的感知,十裏內的風光也能清晰的盡收眼底!


    “恭喜。”看著那個用布條蒙著雙目的人臉上露出了欣喜,一旁的無鋒淡淡笑著,隻是這麽個笑容,在溝壑千萬的臉上顯得越發的恐怖。


    鋶玉像是猛的感知到了什麽,他的笑容突然消失,突然轉過頭來對著無鋒,然後就是不出所料的渾身一震。


    在他剛要說話時,麵前的人已然開口:“一副皮囊而已,不用大驚小怪。”


    一副皮囊而已?這個妖族的第一美人,難道真的不會在意麽?


    鋶玉抿了抿唇,聲音有些顫動:“……你的腿,你的嗓子,我都可以幫你治好……唯獨你這張臉……你……你下手太狠。”


    無鋒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碰到肌膚的瞬間指尖微抖,他的聲音中透著苦澀:“若不狠些,怎能騙過她。”


    “她還是不肯放過你?”鋶玉沉聲道。


    無鋒笑得麵目猙獰:“她何以放過任何人?”


    那個女人,確實還對他戀戀不忘,幾年的時間,大街小巷仍然貼滿了捉拿他的告示。但那告示上的畫像,如今卻已經跟他八竿子打不到一處了。


    鋶玉伸手想要撫摸那張可怖的臉,卻被無鋒避過。他的手懸在半空,如寒風裏被凍得顫顫巍巍似的有些僵硬起來。


    無鋒一把握住那隻早已恢複正常的手,將它按了下去:“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我……累了。”鋶玉低頭,“……不想再呆在這兒了,更不想再去守護那群所謂的族人。我想離開妖界,出去看看。”


    久久不聞身側之人的迴應,鋶玉帶著些期盼急切道:“我們一起離開吧,帶著遼戈殘存的那些人,去過平靜的生活。”


    無鋒看著自己的好友沒有吭聲,眼中一抹失望寂寥之色一瞬即逝,最終歸為平靜,如煙如塵。


    “我不強留你。”聲音似葉落沙地般的輕柔,音色卻如老樹皮一般的粗糙。


    鋶玉一臉不敢置信的道:“王上不在了,現在大權在握的是那個女人!你……還要留在這裏做什麽?!”而後他“看著”無鋒平靜堅定的眸子,倒吸了一口涼氣,像是預感到了什麽一樣,連忙抓住那個人的肩膀,仿佛抓著什麽即將逝去的珍寶,用力之大,有些聲嘶力竭的喊到:“別去!不要去!求求你!”


    無鋒淡金色的眸子凝視著麵前的人,他緩緩將那對快要陷入自己雙肩的手掰開:“你們不是也懷疑甚至是肯定,我王兄是被那個女人害死的嗎?那麽我有什麽立場不去讓他瞑目?!”


    “可是你現在除了一塊牌令還有什麽?你還想跟霍泉蓮拚到什麽時候?!”被掰開的雙手又覆到無鋒肩頭,鋶玉有些著急的道:“現如今,外麵的人都被她施以的好處迷了心,你隻身前往,不過是螳臂當車!王上九泉之下,也不希望看到你死在那個人的手裏!你……你和少主是僅存的王儲了……你若有不測,我們如何向生死澗下的王上交代!”


    這次的雙臂沒有再被無鋒扯下來,男人像是入定一般不為所動,前些日子的諸多情緒被幹幹淨淨的裝起鎖死,不留一絲一毫。


    “王兄在時,護著我;他不在了,我就得護著他的東西。”無鋒看著麵前因為激動而唿吸急促的人,淡然道:“……其實,就算不是為他,以我出生而言,便早已框定了什麽必須做,什麽又不能做……我沒有選擇,皇族中所有人都可以撒手不管,但唯獨我不能。”


    鋶玉苦口婆心:“可是,你不是說,妖族早就爛透了嗎?你如何能扶持得起一個殘破腐朽的河山?”


    “你說得是……霍泉蓮掌權之後,表麵上減免稅負,大肆放糧,修築宮城,空閑軍建……眼看的一片太平恩惠,不過是在以最快的速度消耗我族的戰備資源。之前我以為她不過是貪圖王權,而今我才知道,她要的,也許是我妖族覆滅……這樣下去無人約束,隻怕,過不了多久,我族便是一塊毫無防護能力的肥肉,一旦讓外族得知我們空有富產,必定會群起分之!這一點,那些平民看不出,難道你還看不出麽?”


    鋶玉身子一震,頓時說不出話來。


    是的,自從霍泉蓮上任後,人民確實感覺日子充裕富足了,一片的歌舞升平。然而這表象之下,則是揮金如土的任性,新任財政官員也因為巨資那驚人的消耗速度而屢次覲見;但其結果是,要麽被置之不理,要麽就被處死;這麽一來二去,財政方麵的問題,大家便隻能當做沒看見,裝啞巴。


    除了那幾位財政管事和一些還清醒的人意識到事態的不對勁兒之外,其餘人皆在對新時代的開創者歌功頌德,甚至在各地建立了宗廟對霍泉蓮進行朝拜。


    『注:人類之根本“魂、魄”,妖類之根本“魂、魄、影”,幽冥類之根本“魂、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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