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白色整潔的房間,檸檬味的清新劑絕對是噴多了,窗前還擺有一支不算新鮮的向日葵。


    “現在一點也沒有了,大腦是一片空白的嗎?”坐我桌對麵的林醫生正翹著二郎腿,她手裏的那支銀色簽字筆大約有15分鍾沒動過了,看上去,似乎是很想在紙板寫上些什麽。


    我皺了皺眉:“你再放一遍我聽聽……”


    桌上的平板電腦,被摁下重播鍵。


    我想,正常人聽見這麽激烈的救護現場,還是該有點想法吧,隨便編點好了,“有……擔架抬人上車的畫麵,像電影一樣的。”


    她敲了敲筆頭,“嗯,還有呢?”


    “就像,走在大街上,突然聽見有人唿救,然後不知道哪裏出事故了的感覺。”


    “嗯。”


    “有覺得哪裏受刺激,或者不舒服麽。”


    “還好吧……聽多了,都開始有些免疫了。”


    她寫了會,“嗯,脫敏了,”又看向我,“那最近看一些事故類的新聞呢,什麽感覺?”


    “最近沒看新聞。”


    她用關懷的眼神注視我:“是不想看嗎,還是。”


    “沒這習慣吧。”


    “會不會有一種想要避開電視機或者新聞源的衝動?”


    我輕晃著腦袋,“唔……沒有,”我又更認真地想了一遍,“完全沒有。”


    她歪頭,瞪大眼睛:“完全沒有?”


    我撓了撓脖子,皺著眉,反複琢磨著她那樣程度的追問,“啊…我應該有嗎?”


    “嗯。”


    ——她嗯完又開始寫了,那到底應該有還是應該沒有?我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那這個呢。”她又遞過來平板。


    上麵播著一段車禍事故的新聞,是沒有打碼的,畫麵有些血腥;我看後默不作聲,用手撥弄著嘴唇。


    十幾秒過去,醫生右手順時針地劃圈,示意讓我表述心情。


    “有些話……說出來可能不太合適。”


    “沒事,你跟我實話實說就行了。”


    “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吧,因為,每天都會有很多的人發生意外。”


    “嗯,”接著,她從一副方形盒子中,拿出一組照片,擺在我麵前,攤開,“那看到下麵這些照片呢,會不會覺得刺激。”


    從左到右的照片依次是陽光和沙灘、車禍、紅藍色燈光的房間、手術室……到最後一張是一個男人,渾身是血,麵露猙獰的表情。我腦中有一刹,閃過我爸臨終前的樣子——心悸和氣悶感襲來。


    她好像注意到了什麽,問:“哪一張覺得有刺激?”


    我知道瞞不過去,就打算偶爾誠實,指著車禍和滿臉是血的照片說道:“看到這一張,和這一張,會有點難受……可能想起了以前一些事吧,但是這種感覺很快又消失了。”


    “嗯好,”她又用平板劃出了一張女生拿刀片割傷自己手腕的照片,隨即注視著我:“這張呢,什麽感覺。”


    我深吸了一口氣,撅起嘴“嗯……”,邊搖頭說:“我覺得她很蠢,居然自殘。”


    “好。——那你呢,想過傷害自己嗎。”她的眼神變得銳利,“一瞬間也算。”


    我哼笑兩聲,鼻子出氣,顯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道:“我為什麽,要傷害自己啊…?沒有沒有。”


    “那,那個殺了你爸的人呢,有想傷害他嗎。”她這麽一問,氣氛霎時沉悶下來。


    “這個問題,好像之前問過了。”


    “我想聽最新的。”


    我抿了抿嘴,“坦白講,如果我說之前恨,現在不恨了,那肯定假的。我隻是覺得,現在吧,法律已經幫我製裁他了,我暫時也沒有別的更多的意見……所以相比以前的話,肯定是釋然了很多的。”


    “嗯,你做得很好。那最近跟新的監護人相處得還愉快嗎,好像,有一個多月了吧。”


    我點點頭:“愉快,特別好。小姨媽現在是我最親的人了,她看著我長大,我一直都很信任她的。”


    “嗯。吃飯睡覺呢,都正常嗎。”


    “正常,小姨媽做的早飯比外麵做的還好吃,弄得我以前不吃早餐的,現在吃了。還有之前老熬夜,現在11點就上床睡了。”


    “嗯。”她拿起一摞表格,邊翻邊說著:“看了最後一遍的抽血是沒問題的,壓力測試也沒問題。觀察下來呢,之前有的一些情緒不穩定的地方,退縮感、敵對感,看樣子都沉下去了。另一個醫生給你診斷的癔病性焦慮和偏執狀態,也都逐漸恢複正常水平了。我覺得到這就差不多了,你覺得呢?”


    “我覺得……可以啊。”


    “嗯,那我現在給你蓋個章,常規組的療程就算集滿了。你可以繼續上學了。”


    “謝謝林醫生!”


    “不謝。來,你拿著這張表,迴去找家長簽個字,再拿去交給學校領導。就可以了。”


    “好。”


    “不過,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就算你覺得自己沒問題了,我還是建議你一個月至少來一次,好嗎。雖然不是強製性的,有任何需要,隨時找我預約。”


    “行,沒問題,我一定會再來的。”


    “這張名片上麵,有我的電話。”


    我接過:“好,謝謝林醫生。醫生再見!”


    從心理諮詢室裏出來,對著藍天白雲,深吐了一口氣。隨即,低頭把印著樹葉圖樣的名片揉成團,彈到路旁的臭水溝裏。


    迴家,讓小姨媽簽上字,明天就可以迴學校報到了。


    3月21日。一大早,我吃著方便麵,邊看書。小姨媽從我媽的房間裏出來,她穿著我媽的睡衣,嘴裏叼著根細長的香煙,晃步過來,拿手抬了抬我正在看的書封麵,喲謔一聲,“《中外命名藝術》,又在看這些書啊?”


    以前我爸,從不戲弄我看課外書這事。客廳書架上的書,都是我們父子輪流看,翻爛了的。最近我還發現,以往那幾本看不大懂的,不知為何,竟一下子變得明朗深刻起來,因此更想再二刷一遍。不過我覺得像她這種隻看“實用”之書的人,是不會懂我這份感受的,就沒去理會。


    沒多久,又聽她說:“落了大半個月的功課,跟得上嗎,要不要小姨媽給你找個補習班?對了,你們的任課老師會私下辦班嗎,我找她們談談?”


    她的嘴裏正吐出曾被我爸媽視為髒東西的二手煙,我不太想理她。轉念一想,冷地迴了一句:“你打算花誰的錢。”


    她擺動手指道:“呐——敏感話題噢。先說好啊,我肯定會從你爸媽遺產裏先取出來一部分,是專門用來撫養你的。補習,算在教育開銷裏吧;然後教育開銷,又應該算在撫養開銷裏;也就是說……”


    “別亂用啊,那是我的錢。”十八歲前不能繼承遺產,我真是納悶死了。


    “好,好,那就不去啦。不過知識可是環環相扣的噢,記得迴學校了,要拉下麵子,問要好的同學借筆記抄一抄。”


    我哪來的要好的同學…?我裝作看書入神,沒理她。接著,那陣煙味飄過來了,我吸了吸不通暢的鼻子;隨即聽見一道從來水杯傳來細微的“滋滋”聲。


    ——“是不是不喜歡小姨媽抽煙啊。”


    她真的很煩……


    我漫不經心道:“沒有,大人抽煙,正常。”


    “你媽之前就老叫我戒。說啊,煙是1類致癌物,不抽的話,我可以多活幾年。然後我就跟她說,不抽的話,我會多愁好多年。”


    我隻輕聲應了一句:“嗯。”


    隨後,小姨媽打開電視,“城邦氣象科學領域中最具權威的氣象學專家,暨城科學院物理研究所國際氣候與環境科學中心研究組主任吳濤院士,欲刊登知名雜誌《蒼穹》時遭到多次退稿。後續吳濤院士本人竟在其微博賬號上,直接公布了主題為‘全球氣象觀察之人類史前危機報告總匯’的退稿原文,此外還附圖以相關的實驗初始調查數據。據悉,該博文因含“違反信息安全協議”等違規內容,已遭到火速刪禁……”


    不一會,她又走到冰箱跟前,“對了一寧,你校服是不是有三套,拿來一套我幫你帶迴公司改改。我會把它改得超級帥。”


    “嗯……”我語氣裏說著不用。——她突然伸來一瓶牛奶,“對哦,你個長這麽快,肩寬腰圍肯定變了,待會給你量量。”


    擋到我看書了,隻能接過放下,“算了吧,你的設計太前衛了。”


    接著,她還幫我插上吸管,“放心,校服還能怎麽改啊,最多調一下版型啦。”


    又擋住了,真煩……


    我瞬瞥了她一眼——她立馬起身,放下,“好好……快上學了,那晚點再說吧。”看她一臉笑容的樣子。


    我偷歎了口氣:是啊,“出發點是好的”——這招,可真狡猾。


    之後,我書簽放好,書合上,迴房間了。當然,還得注意關門的力度,要剛剛好,可不能讓她察覺我是不是因為她而失落了,不然肯定會更麻煩。


    一分鍾後,背書包出來,飄來一縷刺鼻的燒香味。看去客廳香爐——又插上了……


    我坐去玄關,穿起襪子。這時,手機狂震。


    ——七點的電話?不看備注也知道,又是三姑六婆的……


    估計是知道我今天恢複上課了,特意打來騷擾幾句吧。能猜到大致內容無非“作為獨子”,“讀書爭氣”,“麵對未來人生”什麽的,真是一點新意沒有。


    不接不接。


    沒過半分鍾,輪到小姨媽的手機響了,“喂,噢,一寧啊?一寧在啊,他穿鞋呢。是啊是啊,他今天要上學了,”她轉頭看向我:“大姑問你怎麽不接電話?”


    ——啊,煩死了!上不上學關你什麽事啊!還沒安慰夠嗎?不就是爸媽死了嗎?搞得好像天要塌下來一樣!


    ——我好想這樣說出口啊,但那一定很傷人吧……


    “跟她們說,以後別再打了。我上學去了。”


    “一寧,你牛奶——”


    到了學校。


    校門,校道,教學樓和背書聲……處處充滿無趣。


    直看見教室最上麵的那句老掉牙的謊言——“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換成了“世界充滿美好,等著你去發現”——這句現在最流行的謊言。


    這倒是不無趣,隻是惡心。


    上午的每一節下課,我都一個人倚在最邊的走廊欄杆上,發呆。


    放眼望去,操場上的人依舊鬧著;課間的人照常笑著;就連桂花籽和銀杏樹,也跟上課的鈴響一樣按時落著;似乎一切,都沒什麽變化……


    原本,還期待著他們會對我指指點點,甚至引發小的轟動呢。因為我爸媽那場車禍年前還上過新聞頭條什麽的?還有這新學期都已經過了大半個月,我才來上學什麽的?


    結果。除了一個我們班的勞動委員周旭,過來假惺惺地客套幾句;還有接到“政治任務”的班長大人,拍了拍我的肩,像履行公務般地慰問心情……其餘的——學校、老師和同學們,竟然都一切如初?


    好尷尬,自作多情了。話說到底是什麽底氣讓我覺得這世界會稍微有那麽一刻是圍著我轉的呢。不過等等…?


    又或者說,其實他們是在像對待殘疾人那樣,故意裝作完全不在意的樣子,以示尊重,來讓我覺得好受些?


    ——啊,算了!還是別再找補了。


    我可不想變得像那行新標語一樣。


    中午放學迴家,小姨媽上班去了。


    我拎出放在冰箱裏提前做好的午飯。冰箱裏多了幾件500毫升的啤酒,側櫃上麵還有一瓶寫著布洛芬的橙色塑料樽。


    飯吃完,玩了會手機——怎麽就一點三十五了?完蛋,本來還想睡一覺的。


    沒辦法,眯會吧。


    “劉一寧——”


    快睡著了,好像聽見有人喊我……是清醒夢麽,還是幻聽了?


    “劉一寧——”


    我去,外麵真的有人在喊。


    我拉開窗,看下去,“——周旭?幹嘛,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


    “我家也在附近啊,我們一直都是同一個方向的。上學了,走了,你不走嗎。”


    我看了時間,才一點十個字,“我沒那麽早,你自己去吧。”說完,即刻拉上窗戶,“啊你要——”他好像還有餘音,聽不清了。


    奇怪,我記得我們關係也就一般吧。想起來早上第三節下課,他好像還過來對我寒暄了幾句……


    不懂,他到底想做什麽?


    到了兩點,準備出門。


    “劉一寧——”


    他還在那?不想理他。不想跟不熟的人一起走啊。


    “劉一寧——!再不去,遲到了——!”


    更大聲了……他在發什麽瘋啊。


    ——“咚咚咚。”誰在敲門……不會瞬移上來了吧?


    打開門一看,是隔壁鄰居,“樓下那個小胖子是你同學啊?這麽熱情,怎麽不理人家啦,是不是和人家吵架了唷。”


    “沒有的事。不好意思柳阿姨,打擾您休息了,不用理他的。”


    我迴去又把窗戶“唰”的一聲拉開:“周旭,你再這樣,我下午就不去了。”


    到了學校,倒是沒來煩我。


    透過窗,隔著走廊,看去教師辦公室那頭:他好像挺忙的,怎麽下課老跑去那裏邊?明明隻是個勞動委員……


    我又轉過頭來,看向第四組靠窗的張琪,她今天還是那麽好看啊。


    下午放學迴家,小姨媽下班後給我買了一隻倉鼠。她拎著個籠子就擺到我麵前,我說我不想要,要買還不如給我買條狗呢。


    她當我隻是在開玩笑,仍在說道:“它今年兩歲了,白白胖胖的(很大一坨),很可愛(肥美),想個名字吧。”


    這時,正好電視上出現《哥斯拉大戰金剛》的周邊廣告。


    “哥斯拉吧。哥斯拉。”


    “哇,哥斯拉……你好會起名字啊。不愧是看過《中外命名藝術》的人啊”


    聽那抑揚頓挫的語氣,我幾乎翻了個白眼。


    吃完飯。看了看手機時間,打算上晚自習去。


    “劉一寧!走了——”樓下傳來同樣的音色。


    我生氣,窗“哐當”一聲:“你這是騷擾啊——!”


    “快七點了,不怕遲到啊——!”


    “你別來了——!”“嘭”地關上。


    過了半分鍾,我悄悄看迴窗下……


    路燈下的人影消失了。


    小姨媽一邊拿著把剪刀,在剪著什麽,說道:“今天劉阿姨給我發微信,說你一直不搭理人家啊。哎呀,多和同學玩嘛,人家這樣肯定也是好意的。”


    “沒這心情,”說著,我瞟了她一眼——她在剪我校服!——“你幹嘛?”


    “你褲腳太寬了,縮小一點五公分,褲型就會變好看很多。”


    “不用,放迴去。”


    “都搞好一邊了,你不會喜歡一寬一窄吧,殺馬特啊?”


    “煩死了…!”我小聲抱怨。


    走去玄關穿鞋,剪刀的哢嚓聲不停,伴著一句:“一寧,今晚我晚點迴家哦,公司給我辦了場升職宴。”


    我冷地吐出一句:“哦恭喜啊,”又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升什麽了?”。


    “高級服裝設計師。”


    “你那個證考到了?”


    “考到了,出結果了,隻是還沒發下來。要不要我給你帶點飲料,也和你慶祝一下?”


    “不用。”


    “宵夜呢?你以前會經常吃宵——”


    ——“嘣!”


    我這迴刻意把門關得大聲了一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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