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綺歌向來不懼酒水,仰頭一飲而盡卻攔住了易宸璟端著的那杯:“酒量差就別喝了,你是主將,戰場上帶著酒氣怎麽行?”


    “好,我不喝。”放下酒,易宸璟靜靜端詳那張與美貌無關的臉龐,憶起前塵舊事今夕明朝,百感交集。指尖繾綣流連,卷起長發如雪,語氣從未有過的溫柔:“綺歌,我絕不負你,隻要記著這點就好。”


    “好端端的說這些幹什麽?”娥眉微皺,白綺歌正想追問,驀地眼前發黑渾身無力,腦子昏昏沉沉難以思考,易宸璟的表情漸漸模糊看不清楚。


    一杯酒不至於如此,便是三杯、三十杯也不會讓她有半點不適,唯一可能……


    “我隻是不想你有危險。”接住無力癱倒的白綺歌抱在懷中,易宸璟並不躲避渙散而難以置信的目光,低沉嗓音夾雜依依惜別之意,“等我,我一定會迴來。”


    沒有人能阻止白綺歌,那麽他隻有下迷藥這條路可走。


    許是藥下得太多,一覺醒來已是一天兩夜之後,易宸璟和蕭百善、陳安帶兵出戰過了足有一整日仍未迴來,易宸暄和蘇瑾琰的帳內也空無一人,不知何時離開了。


    牽掛的人不在,提防的人也不在,混亂忙碌的心情忽地沉寂下來,被無盡擔憂填滿。


    交戰之處距離遙軍大營距離並不算太近,然而白綺歌總像是聽得到廝殺之聲,怒吼,咆哮,劍殘,刀斷,還有無休無止的悲鳴呻吟。冷兵器時代的戰爭都靠血肉之軀堆積,一將功成萬古骨,多少忠魂埋黃土,又有多少英雄豪傑熬不到功成名就,年紀輕輕就裹屍沙場,留下身後親人心碎夢斷。


    越是這樣胡思亂想,心頭那抹陰雲便越發晦暗。


    “還沒有迴來……”


    “皇子妃進去歇息一會兒吧,外麵風大,當心著了風寒。”滿身傷痕的喬二河看白綺歌喃喃自語,心裏說不出的難受。自醒來後白綺歌就站在麵相戰場的大營邊,每有傳令兵或通信兵迴來都會第一個趕上前去詢問,那樣滿懷期望瞬間化作失望的眼神看得喬二河心疼不已。他從未經曆情事,對光芒耀眼的皇子妃也不過是抱著憧憬敬仰之情,體會不到情思間別離之苦,除了勸,也隻能是再勸。


    白綺歌頗有些後悔沒吃下蘇瑾琰給的藥,也許吃了就不會再受迷藥影響,那麽她便可以隨在易宸璟身側戎馬與共,而不是如棄婦般失魂落魄,等著誰,盼著誰。


    一騎煙塵滾滾揚起,似是有人縱馬狂奔而來,看方向,卻不是從戰場來的。


    喬二河搭目遙望,片刻後指著遠處驚喜若狂:“蕭將軍!皇子妃,是蕭將軍迴來了!”


    聽到蕭百善的名字白綺歌才稍有表情,畢竟是她和弟弟的救命恩人,又是易宸璟於數十萬征軍中最為信賴的部將,不知為什麽,總有些親近依賴之感。快步迎上前,仍舊一身戰甲的蕭百善跳下馬抱了抱拳:“末將蕭百善見過皇子妃——來人,換馬!”


    “蕭將軍且慢,”白綺歌揮退一旁士兵向蕭百善搖了搖頭,“蕭將軍重傷在身不可上戰場,再說殿下與梁將軍都披掛上陣,營中連個主心骨都沒有,您再一走,待戰的將士們誰來管控?”


    蕭百善的為人眾所周知,若有戰事必定首當其衝,如今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還拚命趕迴軍中,無非是想追上戰場與敵人拚殺。那天蘇瑾琰下手極狠,連大夫都說蕭百善能撿迴條命是上天庇佑,白綺歌哪忍心看幾近不惑之年的副將自尋死路,說什麽也不讓他追去。


    “唉,我在靈芸城聽說兩軍即將開戰就馬不停蹄往迴跑,結果還是沒趕上。”蕭百善惱火地摔了頭盔,“再早迴來些大將軍就不必親自上陣了,哪有首戰就由主將出戰的?讓霍洛河那些蠻人知道了定會以為我軍缺少將才,真是丟了我大遙臉麵!”


    丟臉事小,丟命事大。然而這話白綺歌不能說,易宸璟不在,遙國征軍群龍無首,半點影響士氣的話都不可出現。


    簡單向蕭百善說明鐵燕陣以及戰況後,經驗豐富的老將很快投入整頓待戰三軍以及鼓舞士氣的工作中,白綺歌則在喬二河的保護下徘徊於大營邊緣——藥性還未徹底消除,想要讓無力的身體盡快恢複就必須多走動多喝水以消除遺症,如果可能,她還是想去易宸璟身邊。


    開戰第二天夜裏,終於有易宸璟的消息傳來。


    “陳參軍與梁將軍分率兩路士兵去牽製鐵燕陣燕翅騎兵,大將軍在中路等待一舉攻破的時機,我軍防備得當,目前人員傷亡極少。”傳信兵麵帶笑容,看得出對這次交戰獲勝信心滿滿。


    “我問你,那鐵燕陣可與我描畫得相同?”白綺歌問道。


    “相同,半點兒都不差。”


    白綺歌鬆了口氣,她一直擔心破陣式是否管用,現在看來當是無錯的,否則也不會牽製霍洛河汗國這麽久,接下來隻等敵方騎兵被徹底牽製進而擊潰後就可以直搗黃龍了,勝利遙遙在望。


    傳信兵伏在蕭百善身邊耳語片刻,蕭百善點點頭喝退旁人,傳信兵這才小心翼翼地從衣襟內掏出一樣被粗布包裹的東西交給白綺歌:“這是大將軍給皇子妃的,還有句話讓小的轉達——皇子妃的東西,大將軍有好好收著,等凱旋而歸再還給皇子妃。大將軍還說……”黝黑麵頰忽地顯出羞赧緋紅,年少的傳信兵壓低聲音,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大將軍說,如果皇子妃想他了就倒上一杯酒,等他迴來共飲。”


    “哪來那麽多杯子?”白綺歌脫口道,話音剛落便反應過來自己的迴答不妥,立刻收了聲音悶悶低著頭。


    “是啊,哪來那麽多杯子呢?”蕭百善故作抱怨揶揄笑道,“皇子妃時時刻刻都在想大將軍,怕是收了遙國所有杯盞都不夠用,大將軍這次可要醉上三天三夜嘍!”


    說錯話被人嘲笑,活該!


    白綺歌無話反駁,隻好低著頭拆那粗布小包,層層打開,一樣熟悉的東西展現眼前。


    那是易宸璟劍上的紅色劍穗,中間穿著一塊上好血玉,敬妃親手編的,說是血玉鎮邪可保出入平安。


    他明白她的擔心,就如同他不許白綺歌涉足險境,若說牽掛,他絲毫不亞於她,這劍穗便是證明——不管身在何地,總有些東西把他們緊緊聯係在一起不可分割,譬如這劍穗,又譬如他悄悄拿走的那樣東西。


    白綺歌的一隻耳墜。


    醒來後白綺歌就發現一隻耳墜不見了,起初隻當是自己不小心遺落在哪裏沒有在意,現在才明白,哪是什麽遺落,分明是易宸璟趁她睡著解下帶走的,看似冷硬的易宸璟有時比她的心思更加細膩。


    真是個矛盾的男人。


    戰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也許是感受到來自後方的牽掛惦念,易宸璟經常派人迴來通報戰況,身體徹底恢複如初的白綺歌本想趕去陣前卻被蕭百善攔下,一來軍令如山縱是皇子妃也不該例外,二來,依蕭百善所說,唯有她被重重保護平安無事,易宸璟才能踏踏實實去考慮戰事。


    光有破陣圖是不夠的,這一戰比想象中要艱難許多。霍洛河族人驍勇善戰遠遠超出預料,遙軍以三倍兵力屢次騷擾衝亂鐵燕陣騎兵翼均告失敗,在中路軍苦苦等待戰機的易宸璟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隻能按部就班一次又一次發動突襲,期盼能早日打破霍洛河騎兵的堅固防線,結束這場身心俱疲的鏖戰。


    而這個戰機,在交戰第三日到來。


    “敵方兩翼出現破綻,梁將軍和陳參軍正迂迴包抄以囚龍陣圍困,再過幾個時辰大將軍便可率兵直衝陣眼!”


    “鐵燕陣兩翼已被困住!中路軍與敵軍交鋒,我軍即將破陣!”


    好消息一條接一條傳來,無論是蕭百善還是白綺歌,糾結數日的神情終於有了絲笑意,更有留在營中的傷兵開始計劃如何慶祝勝仗,大遙軍營裏氣氛逐漸活躍起來,好像勝利曙光已經投射向遙國三軍,再無兵敗之理。


    “敵軍主將叫兀思鷹,這人我年輕時曾與之交戰,雖然在霍洛河汗國被頌為文武雙全的第一勇將,與大將軍相比卻還差得十萬八千裏。”蕭百善長立帳外,一副氣定神閑之貌,“霍洛河是中州除我大遙外最後一個國家了,此次若能順利征服一統中州,大將軍功勞彌天,皇上便是賜個太子之位也不為過。”


    “蕭將軍可是喝水喝醉了?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也敢亂講。”白綺歌搖頭。


    “此處又無外人,有什麽不能說的?末將戎馬一生,衷心佩服的人隻有三個,”蕭百善伸出手指晃了晃,表情鄭重,“一是偶大將軍,另兩位就是大將軍和皇子妃了。不隻是末將,軍中將士也是如此。”側頭看四周無人,蕭百善忽地壓低聲音:“實不相瞞,大遙從文武官員到平民百姓,哪個不希望皇上廢太子立賢君?而擔得起太子甚至未來皇帝重任的,末將隻認大將軍一人。”


    太子那朵奇葩隻知享樂,遙皇若是明君早晚要廢太子重立,而今不可預知的是易宸暄與易宸璟二人哪一個才是遙皇心中最佳人選。


    白綺歌深吸口氣望著前線方向,微微有些出神。


    待凱旋歸國,必須盡快扳倒易宸暄一派勢力才行,隻是那男人心機太深、手段太毒,想要除掉不是隨口說說就能辦到的事,少不得又是一陣明爭暗鬥、風雲變幻。


    “蕭將軍、蕭將軍!大事不好了!”一陣急促唿聲伴著淩亂腳步跌跌撞撞闖入,硬生生打斷白綺歌思緒。依舊是平時那個傳信士兵,但這次沒有笑容,隻有慌亂驚恐。


    “霍洛河族忽然變換陣型,大將軍所率中路軍被困在敵陣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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