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淒厲尖叫驚落夢境,易宸璟猛地坐起,燈熄了不知有多久,身側軟榻餘溫尚在,獨不見白綺歌身影。


    草草穿上衣服撩開帳簾,稀薄晨曦裏,高挑身姿背著朝陽舞動長劍,翩躚如鴻。


    “我還以為你不聲不響跑掉了。”環抱纖細腰肢,易宸璟伏在白綺歌耳畔低語,胸口緊貼著瘦削脊背。白綺歌有股悶勁兒,昨天沒有同意她所謂“分開一段時間”的建議,易宸璟擔心說不定什麽時候她就會從自己身邊消失,一句話都不留。


    才溫習一半的招式被打斷,白綺歌抹去額上細密汗珠丟下劍,默默推開交抱身前的雙手,不著痕跡拉開二人之間距離:“許久不曾用劍,你和戰廷教我那些招式都快忘光了,正好今天起得早,隨手溫習一下。”


    昨天的爭執沒有任何結果,兩個人各執己見誰都不肯讓步,易宸璟越是逼迫白綺歌就越是沉默,沉默到最後竟讓他生出幾許驚慌——失去紅綃時那種心痛欲裂的感覺,他怕不久後又會品嚐。


    抬眼看看天色,昨日陰霾一掃而空,燦爛旭日預兆今天會是個大晴天。


    “迎戰的事有決定了嗎?梁將軍他們還在等你命令,趕早不趕晚,別耽誤了戰機。”


    “午時之前我會通令三軍備戰,最遲不過明日晌午就可出兵迎戰。”輕輕挽起白綺歌纖細手腕,易宸璟把她拉近身前,“這次我要親自率兵出陣,在我迴來前你哪裏都不許去,喬二河會替我保護你的。”


    霍洛河汗國族人個個身強體健力大無窮,被選出保家衛國的士兵更是驍勇善戰,論個人戰力遙國遠遠不及,憑借剛剛接觸到的鐵燕陣破陣圖就親自去帶兵,易宸璟此番舉動著實嚇了白綺歌一跳:“首次大範圍交戰主將就要上陣?”


    “我不去誰去?”易宸璟無奈搖頭,“遙國的狀況你也清楚,父皇自逆境崛起以來一直忙於東征西討,沒有心思製定武將等級和軍職,他防人心重,連小小的副將一職都不肯輕易授予,北征這麽大的事隻準了我四位副將。如今兩位副將戰前就已折損,蕭將軍又在靈芸城養傷,手下可帶萬人兵卒的就隻剩梁將軍,加上暫時提拔的陳安也不過兩人,你讓我如何三路齊發破那鐵燕陣?”


    白綺歌默然。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而易宸璟是個謹慎小心之人,斷不會給外人奏他違逆軍令藐視皇命罪名的機會,破格提拔陳安已是情勢所逼,親自出征無可避免。


    幽幽歎口氣,白綺歌目光斜向地麵長劍,思慮片刻忽然直直望向易宸璟:“我也去。”


    “不行。”易宸璟想都不想一口拒絕。


    捧在手裏都怕受傷,怎麽可能帶她上戰場?骨子裏再怎麽堅強終歸是女兒身,總不如男人那般孔武有力,那是血肉相搏的無間地獄,他絕不會讓白綺歌涉足險境。


    與易宸璟的幹脆相對應,白綺歌也有她的執著。


    “別把我當成累贅,就算不能仗劍殺敵,保護自己我還是能做到的。”


    交談似乎又陷入僵局,與每次爭執相同,誰也不能說服誰而又堅持自己的決定,再這樣下去仍舊會是不歡而散的結果。易宸璟苦笑著難得退步:“算了,由你怎麽做,九頭牛都拉不迴的死倔脾氣,我還能說些什麽?”


    “那我去準備。”縱使易宸璟和顏悅色半點不提昨日之事,白綺歌的態度卻沒有絲毫轉變,淡漠得一如從前,哪怕就要上戰場親眼看刀兵相對、血肉橫飛,依然平靜似水。


    易宸璟心裏隱約有種不安,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悄悄改變——白綺歌極力推動的,而他卻不願見到的。


    都說暴風雨前總是死一般寂靜,這點放在大遙征軍中根本是個笑話,出戰前日傍晚,易宸璟神奇般地拿出大量肉食犒勞三軍,那些苦了幾十個日日夜夜嘴巴淡出鳥的將士們歡聲雷動,一時肉香、吆喝盤旋營地上空,好不熱鬧。


    合上帳簾縫隙,蘇瑾琰麵無表情收拾東西,旁邊易宸暄眉宇間一股煞氣冰冷。


    “父皇急於召我迴宮必是有人通風報信,可惜了大好機會不能親眼見狼煙四起,想要利用白灝羽破壞那兩個人關係也失敗了,這趟遠行無疑於白費力氣。”想到自己精心籌劃的陰謀未能得逞,易宸暄不禁有絲惱怒,“真想不到白綺歌其貌不揚卻有如此能耐,竟能把七弟收拾的服服帖貼,連紅綃公主的大仇都可拋於腦後,什麽年少將才,也就是個耽於男女私情的廢物罷了,憑什麽……”


    後半句,隨著一口溫水衝入腹中。


    憑什麽在異國做質子十年,代表著大遙恥辱的易宸璟總是被人稱讚?為什麽父皇對弟弟青睞有加而漸漸忘記了他這個近乎完美的兒子?太子貪圖享樂不理朝政,是他起早貪黑披星戴月代為處理國事,辛辛苦苦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該有苦勞,到頭來還要跟一個才恢複皇子身份三四年的粗鄙男人爭奪皇位,難道就沒人看看他付出多少又得到多少嗎?


    既然父皇有眼無珠,不擇手段奪迴屬於他自己的東西也就沒理由可指責的了。


    放下水杯,人前人後截然兩麵的大遙五皇子一抹冷笑無聲:“瑾琰,你有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沒有。”手頭動作稍滯,少頃,蘇瑾琰淡淡答道。


    “是嗎?我倒是有句話想要說與你聽呢。”兩隻長頸瓷瓶放在案上,手指一推,骨碌碌滾落掉地。


    遙闔殿裏瓶瓶罐罐多的數不過來,幾乎是隨處可見,然而這兩隻瓷瓶卻讓蘇瑾琰臉色一暗,窄袖之下拳頭緊握——這兩隻顏色特別的瓷瓶,應該在白綺歌手裏才對。


    “我記得曾經對你提起,這裏麵裝的解藥可解除你所中之外數種劇毒,寶貴得很。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此次出宮我要帶著它們?”


    蘇瑾琰沒有迴答,薄唇緊抿,指節因過於用力攥成嚇人的青白色。


    看他這幅表情,易宸暄十分享受,笑意更深了一層:“身下承歡十多年,你還是不了解我啊,瑾琰。你以為背著我做的那些事神不知鬼不覺麽?的確,外人並不知道我擅於用毒,但是假如七弟與白綺歌離奇死於軍中,懷疑目光還是會集中到我身上,畢竟你我出現在這裏是件令人不解的事,我怎會自招嫌疑?”


    溫熱指尖拂過柔軟發端,易宸暄彎曲手指猛地一扯,蘇瑾琰吃痛彎腰,而後腹部遭到重重一擊,劇烈咳著跪倒地上,毫無反抗之力。易宸璟看著他冷笑,語氣狠毒近乎猙獰:“易宸璟和白綺歌加在一起都鬥不過我,憑你那點歪心思還想自取其辱嗎?不妨告訴你,你偷走的那兩瓶藥並非解藥,而是另一種藥效極慢卻足以致人死地的毒,不僅那兩瓶,他們的燈油中、飲食裏我都下了藥,無色無味又要借助一定條件才能發作,明天我返迴帝都後再沒人會懷疑到我頭上。可惜我是看不到他們慘死了,唯有這點最感遺憾。”


    蘇瑾琰最了解易宸暄於毒物之上的造詣,他完全相信易宸暄說的話以及可能發生的後果,隻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明天他必須隨易宸暄離開,而後日,大遙與霍洛河汗國即將正式開戰,一切,再無挽迴餘地。


    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背叛,原來隻是他人笑柄,易宸暄那雙眼毒辣到足以看穿一切了嗎?若是如此,那個人……


    痛苦地跪在地上不斷抽搐,有著無與倫比姿色的五皇子男寵奄奄一息,除了易宸暄外沒人知道,這個武藝高強可冷酷殺伐的絕色男子比誰都脆弱、不堪一擊,隻消一顆藥丸,蘇瑾琰就必須如同狗一樣搖尾乞憐,在易宸暄的折磨淩辱下苟延殘喘。


    毒,多美的東西,毀滅敵人成全自己,遠勝銅皮鐵骨、蓋世神功。


    “你就在這裏熬上一夜吧,我不會給你機會去通風報信彌補失誤,易宸璟要死,白綺歌也要死,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聽說心愛女人香消玉殞的悲痛消息。”


    心愛的女人?嗬,都以為他仰慕那個醜陋又自以為是的女人嗎?


    耳畔聲音越來越遠,飄渺如雲,體內劇毒發作令蘇瑾琰緊緊蜷縮,頭腦混沌仿若置身另一個世界。


    竭盡全力還是幫不到那個人,甚至不如白綺歌能為那人做得多,他隻能默默注視,悄悄仰望,一次次為那人違逆使命忍受極大痛苦,哪怕被憎恨也要為他掃清霸業道路上各種阻礙,期盼能有一日看他皇袍加身,君臨天下。


    為那人,寧棄尊嚴,不惜性命。


    他唯一認可的王者,易宸璟。


    帳外喧囂吵鬧,帳內溫黁暗香,距離暗藏陰謀的五皇子營帳不遠處,主將營帳裏一片柔光酒氣。


    戰場便是修羅殺場,有人能完整歸來,有些人不得不馬革裹屍還,還有些人就此消失於曆史長河,連屍骨都尋覓不到。生死之前總要有些特別,譬如易宸璟的情動,又譬如白綺歌的忍讓。


    被糾纏整整一下午加大半個晚上,單純親吻沒能止住易宸璟的衝動,還是在營中,還是在那張軟榻之上,白綺歌半推半就再一次無奈承歡——誰也不能保證她與易宸璟都可以活著迴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不希望留給易宸璟的隻有遺憾。


    線條利落的脊背微有潮濕,暴露在空氣裏涼颼颼的,但並不冷,易宸璟擁著白綺歌,手指無意識地在白皙臉頰上劃著圈,觸及那道傷疤時總是一頓而後輕輕掃過。


    “成親時,好像連交杯酒都未曾喝過。”忽地想到什麽,易宸璟起身到了兩杯酒,酒樽輕撞發出清脆響聲,“那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們會走到今天,也許這就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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