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慕清商來的那一日,秋風乍起,吹落了滿樹枯葉紛揚如雨。


    赫連禦在那棵將死的樹下看著他,如望謫仙人。


    院子裏麵躺著一隻死狗,跪著一排人,其中錦帽貂裘的少年滿臉不服氣,卻被赫連絕的手掌用力壓住,一聲也不敢吭。


    他是赫連絕的幺子,名喚赫連釗,娘是妾室,死的又早,因此從小就學會了欺軟怕硬,在父兄麵前乖順得像搖尾巴的狗,背地裏就狗仗人勢,赫連家旁係子弟裏沒幾個敢惹他,畢竟跟人結仇還能報複,被狗咬了難道還能咬迴去?


    沒人搭理他,赫連釗也慣會給自己找樂子,養了好幾隻惡犬,縱其傷人賞樂,專挑家族裏沒名沒分的幾個野種和下人動手,其中被他盯得最緊的就是赫連禦。


    赫連禦他娘據說是個犯了大錯的賤婢,淪為輾轉眾人的玩物,後來生了這沒爹的兒子便血崩而死。按理說這樣的小野種早該被丟去喂狗,偏偏赫連絕不僅把他留下,還給了他一個名字。


    野種無名無姓,赫連禦卻有了正經名字,哪怕半點倚仗也沒有,到底是掛上了赫連家的譜,算是赫連釗半個弟弟,去叫他膈應得很。


    赫連禦是被一個舞姬養大的,她名叫臘梅,是被擄來的中原女子,年輕時為了固寵保命,每每懷了孩子便灌了藏紅花打掉,到如今色衰愛弛膝下無兒,因著曾跟赫連禦生母梓顏有姐妹之情,便承了她臨終的請求,把這個孩子認了下來。


    她現在不得寵愛,日子反倒要比被冷待於後院的姬妾好過,在偏房裏做著粗使奴婢,磕磕絆絆地把赫連禦拉扯到了十歲。


    赫連禦從小懂事,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見,也就很少出門討嫌,成日裏乖乖跟著臘梅幹活,直到兩個月前臘梅因為失手砸碎了夫人心愛的紫砂茶壺,被打斷了一條腿,不得不在屋子裏養傷,他這才踏出小院子,幫著一些丫鬟仆人撿豆子擦板凳,每天換來點剩飯剩菜果腹。


    他長得討人喜歡,也乖巧得不像孩子,本來不該惹上是非,偏偏運氣不好,遇到了赫連釗,這家夥平日裏低伏做小,就慣會拿人出氣,那天正趕上心情不好,就叫人把赫連禦揍了一頓,本來這事兒就差不多了,卻半路被路過的赫連麒叫了停。


    赫連麒這人說不上好心壞心,隻是覺得那不爭氣的弟弟跟一個小孩兒較勁著實丟臉,訓斥了赫連釗一頓,就把赫連禦給放跑了。這樣一來,赫連釗就像被搶了肉骨頭的狗,每天都要來咬赫連禦一迴。


    他把手裏一碗熱湯倒在赫連禦頭上,小孩皮膚本來就細,當下就被燙紅一大塊,痛得哭叫起來,赫連釗越聽越滿意,抬手給了他兩耳光,說:“再哭大聲點兒,把我聽笑了就放過你。”


    赫連禦扯著嗓子嚎了好一陣,喉嚨裏都是血氣,他才大發慈悲,把碗裏剩下的一塊肉骨頭往地上一扔,他帶來的那條大黑狗頓時兩眼放光地撲過去啃,赫連釗拍拍小孩的臉,道:“今天廚房沒剩飯了,去,從它嘴裏把肉搶迴來,不然你就等餓吧。”


    赫連禦看了看膘肥體壯的大黑狗,又想想自己的小身板兒,於是癱在地上沒動,赫連釗又踢他一腳:“還不快去?你搶贏了,我給你娘請個大夫。”


    所謂的娘自然不是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的梓顏,而是照顧了他六年的臘梅。赫連禦猶豫了一下,眼看那骨頭都要被吞下去了,終於咬咬牙,撲了上去。


    狗向來護食,更何況是到了嘴裏的肉?一人一狗當即滾成了一團,赫連禦把吃奶的勁都拿了出來,死命去掰狗嘴,把小小的手伸進去掏那塊骨頭,犬牙咬在他手上,血腥刺激了狼犬兇性,陡然暴起將他撲倒在地,張口就去咬他喉嚨。


    赫連釗年紀不大,但頗有幾分狠毒,見狀沒叫人去攔,反而哈哈大笑,赫連禦的胳膊擋住了狗嘴,犬牙陷進血肉裏,簡直要活活從他手臂上咬塊肉下來。


    小孩兒嚇得哭都忘記了,隻能死命推搡,一名少女忍不住開口道:“釗弟,不如就算了吧?”


    “大哥說了,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然說了話,哪能這麽算了?”赫連釗鼻孔朝天哼了一聲,餘光掃過他們,“今天這事兒,誰敢告訴我大哥,我跟他沒完。”


    此言一出,再也沒人敢開口,眼見一場慘事就要降臨,赫連釗突然眼前一花,下一刻,赫連禦的哭喊戛然而止。


    一支白玉簪插進了黑犬的腦袋,力道極大,易碎的玉石卻分毫無損,大半都釘入頭骨,隻有雕刻著雲紋的頭端留在外麵,染上一線血紅。


    手上咬力一輕,赫連禦愣住,卻掀不開死沉的狗屍,隻能側過頭去看來人。


    赫連釗一怔之後,火冒三丈。


    這條狗是他從赫連麒那裏得來的生辰禮物,平日裏沒少仗著狼犬兇戾飛揚跋扈,眼下卻被人當著他的麵宰殺了,這已經不是打狗不看主人麵,而是把他臉皮也扒下來踩!


    他氣得眼眶通紅,轉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開罵:“哪個不要命的雜……”


    “啪”地一聲,腦袋都被打偏,五指印浮現在臉上,半張臉都腫了起來,赫連釗被打懵了,卻不敢再叫囂,小聲叫道:“爹……”


    打他的人正是家主赫連絕,他早年在塞外打拚,素喜蠻人的胡服打扮,今日卻罕見換上了高冠華服,連耳上金環也去了,是難得的鄭重模樣。


    “跪下!”赫連絕平日對他的作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天也沒心思管他,而是向前方一拱手,道:“慕先生,在下教子無方,讓先生見笑了。”


    赫連釗一愣,小心翼翼地轉過頭,這才發現有一個人不知何時已經越過了自己,蹲在了赫連禦身邊。


    觀其背影,是個身材頎長清瘦的年輕男子,身負一把古樸長劍,一身白衣繡著流雲暗紋,潑墨長發披散在背,蹲下時迤邐一地流光。


    他一手托著赫連禦的胳膊,一手小心把狗屍拎開,犬牙拔出的刹那鮮血立刻從可怖的咬洞裏湧了出來,男子的手指在傷口附近推了幾下,擠盡汙血,然後掏出條帕子把赫連禦的手臂包起來。


    赫連禦隻是怔怔地看著他,像個傻子。


    男子臉上覆著一張雕刻雲紋的白銀麵具,隻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聲音透出時更增低沉冷淡,語氣卻是很溫和的:“別哭,還疼不疼?”


    赫連禦鼻子一酸,胸中的委屈翻江倒海。


    從小失去雙親,被人當賤種畜牲看待,讓人欺負了不敢喊疼,迴到屋子裏臘梅也不敢替他出頭,隻能讓他忍著。


    迄今十載,度日如年,這是第一次有人問他,疼不疼?


    他吸了吸鼻子,小聲說:“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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