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時年少風華茂,未嚐紅塵百味道。


    三十年前,色空尚未成西佛高僧,端涯仍在人間遊曆天下,趙冰蛾還是碧玉年華。


    葬魂宮彼時在西南立足不久,宮主赫連沉於四年前推翻赫連氏主家奪得大權,但身邊可用之人不多,便派人去信找趙冰蛾迴迷蹤嶺。


    趙冰蛾跟赫連沉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自幼就跟隨母親在各處行走闖蕩,縱母親逝去後也不停腳步。那個時候趙冰蛾不過二十來歲,卻已看過西域黃沙大漠,見識了東海波瀾壯闊,眼裏容得下千山萬水,哪裏肯迴迷蹤嶺這囹圄之地跟人勾心鬥角?


    赫連沉連去十八封信,都被她悉數燒成了灰,隻是看在幼時情分與血緣之情上,將母親留下的心腹死士分出一半去了迷蹤嶺暫助赫連沉辦事,自己為躲清靜便索性到了中原。


    那個時候先帝執政,雖無倒行逆施之舉,卻多苛捐雜稅、刑罰極重,兼之北俠秦鶴白一案過去不到六年,其中牽扯的黨羽不知凡幾,朝廷裏忙著大刀闊斧斬除異己以固黃泉,軍隊中重整規矩調遣兵卒,邊關嚴防死守謹防外敵,舉國上下的日子過得都提心吊膽。


    夏秋時節,她正好來到了雲沙河水患流域,近十個州縣慘遭水禍,數萬百姓流離失所。趙冰蛾一路走來,見到餓殍凍骨,也見到燒殺搶掠,人性善惡在大難當中暴露無遺,她沒那麽多慈悲心腸,卻也最見不得欺辱婦孺的窮兇惡夫,從後方到前沿,且殺且救,不少人對她感激涕零,也有許多人畏懼不已。


    那一日她踹翻了搶奪孩童口糧的痞子,一腳差點將其胸骨踏碎,眼看就要手起刀落,不料忽然間肩頭一沉、腳下一輕——有人從她刀下拖走了還剩半條命的痞子,還有一人從背後以木棍壓住她正欲動作的肩臂。


    救人的道長而立之年,氣度高華,著一身黑白道袍,隻是挽袖折擺還沾了不少泥濘,看起來髒汙狼狽,唯有眉清目朗依舊,對著她單手行了個道家禮,笑道:“貧道端涯,這廂有禮。姑娘嫉惡如仇,不過此人罪不至死,還請收刀迴鞘吧。”


    道長說話和氣,趙冰蛾卻想起他適才奪人於刀下的一記推手,單看眼力手法和時機把握,就知此人武功至少不在自己之下,更何況背後……


    她轉過身,背後那人也移開手,將木棍輕輕頓地,右掌豎於胸前,低頭不看她,隻是輕聲道:“阿彌陀佛。”


    出手迅如雷霆、下力沉如山嶽,趙冰蛾本以為是遇到了內家高手,卻沒想到是個和尚。


    聽聲音倒還清朗,隻是不曉得年歲幾何,趙冰蛾有些不服氣,挑起眉:“和尚,你抬頭來,叫我瞧瞧。”


    “阿彌陀佛。”僧人依然低頌佛號,連眼神都沒覷來。


    那道長見狀笑了,勸道:“姑娘,這位師父法號‘色空’,便為‘色即是空’,人間紅顏白骨、色相萬千他是從不多看的。”


    “嗬,天底下姹紫嫣紅千種風流,為了勞什子佛經道義就要閉目塞聽,何必長這一雙眼睛?”趙冰蛾氣笑了,忽然出手去挑那僧人的下巴。


    她畢竟不是中原人,行事大方不覺孟浪輕挑,僧人卻如避蛇蠍連退三步,然而趙冰蛾武功高強動作極快,出手又猝不及防,這一下雖然沒碰到他的臉,卻也逼其在不經意間抬了頭。


    麵如圭璧,目似清潭,雖不苟言笑,卻端正得緊,叫她看一眼就想起了西域邊城裏中原行商帶來的佛像,不似金身流光溢彩,更像紫檀古韻沉香,見之便如聞佛偈,安寧靜好。


    趙冰蛾滿心的火氣,在他投來的一眼裏如遭霖雨,滅了個幹幹淨淨。


    “阿彌陀佛。”色空念著不變的四個字,隻是這迴多加了一句,“女施主自重。”


    剛滅下的火氣“騰”地又竄了起來。


    這一迴沒等趙冰蛾發怒,端涯道長已經笑道:“姑娘莫氣,色空法師向來不近女色,你這舉動怕是嚇著他了。”


    趙冰蛾迴頭看他一眼,隻覺得這一僧一道極有意思,僧人年輕卻刻板得老氣橫秋,道長年長卻溫和開明如俗家父兄,乍一看南轅北轍的性子,相處卻默契萬分,不曉得是怎樣結下的緣法。


    她對這和尚沒了好臉,對道長卻無意見,當下也不使他難做,還刀入鞘,一揚下巴:“既然你們要救這人的命,就連同那他狼心狗肺一同救了吧,否則下次再讓我見著他欺侮婦孺,可就沒有今天的運氣了。”


    趙冰蛾說完就轉了身,消失在泥濘滿地的路上,將一僧一道都遠遠拋在了身後。


    實際上她並沒有走。


    興許是餘怒未消,又或者上了勁頭,趙冰蛾留在了這哀鴻遍野之地,遠遠落在那一僧一道後頭,看著他們四處奔走。


    這次水患遺禍頗廣,受災者甚眾,哪怕朝廷急下詔令,調來官兵賑災救濟,也依然捉襟見肘。天災生人禍,難民中不乏趁機作亂、煽動激憤者,將本來就焦灼的情況鬧得更令人頭疼。


    官兵疲於築堤賑災,附近有不少武林白道人士聞訊而來,紛紛鼎力相助,會岐黃者開義診,有財力者購米糧,就算什麽都沒有單靠一身武藝力氣,也能打幾個匪徒搬幾塊大石。


    中原人所謂的“俠義”,原來不隻是誅邪扶正,還有救死扶傷。


    趙冰蛾看到那道長開了義診給人看病取藥,晝夜不息,熬得眼眶通紅還能笑著輕撫孩童頭頂;她也見到那僧人卸下僧衣念珠,著一身短打隨官兵到了尚有餘患的水難之地,身背百斤大石,手拖兩個麻袋,雙腳都陷入泥裏,一步一個腳印。


    賑災七日,輪作的勞工換了不知幾番,依然疲憊不堪,趙冰蛾卻對色空和端涯的作息數得清清楚楚——他們隻合過一次眼,休憩了不到兩個時辰。


    她閉了閉眼,肋骨下一塊血肉倏然跳動,經久不止息。


    人畢竟是肉骨凡胎之軀,誰都有撐不下去的時候。這一日傍晚時,僧人負石築堤已力有不繼,腳下被泥石一絆,身體失衡,眼看就要被石頭壓住,叫洪流衝走。


    他古板的臉上極快地掠過一抹驚色,下一刻就被人扯住胳膊,用力從河道淤泥中拔了出來。


    趙冰蛾把他拖上岸,甩了自己一身泥點子,蹲下來笑道:“大和尚,我救你一命,如何報答我?”


    色空癱倒在地,仰望她低垂的目光,如看見星河月色,然而那時根本沒有朗月繁星。


    他艱難地合掌,低聲道:“阿彌陀佛。”


    那晚她扶著僧人走迴災民營地,將其扔進端涯的帳篷,道長正睜著血絲密布的眼清點所剩無幾的草藥,冷不丁見到兩人進來,手下便是一頓。


    “姑娘,你這是……”頓了頓,他看向雙目緊閉的色空,“色空法師怎麽了?”


    “昏睡過去,我打的。”趙冰蛾抬袖拭去額頭泥點汗珠,嗤笑一聲,“七日勞累,少食少休,你們莫非以為自己入了佛門道家,就是修成正果脫胎換骨了不成?”


    端涯道長聽在耳裏,覺得這姑娘大概是出身大家,養得一身驕矜傲氣,從來沒說過軟話,故連句關心都說得嘲諷十足。


    人有傲氣不是壞事,然而世間向來強極則辱、剛過易折,紅塵三千丈最多磋磨,為人處世圓滑者最能安身立命;棱角鮮明者不是被世故抹平,就是在千磨萬擊裏把自己打磨得更加鋒利,然而這種人到最後往往傷人傷己。


    他心裏這般思量,麵上不露端倪,隻是抬手行禮道:“多謝姑娘關心。”


    趙冰蛾向來知道白道中人自命清高不凡,把聲名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她出言不客氣本做好了跟端涯翻臉的準備,卻沒想到端涯的態度平和依舊。


    她自幼長於關外,其母趙雪雁性子也狠辣,身邊更多手段冷厲的死士,鮮少看到性情這般溫良的男子,比父兄師長更多寬厚包容。


    趙冰蛾麵對色空總想試探其底線,手段無所不用其極,見到端涯卻老是發不出脾氣,不管芒刺還是怒火,都在對方一個微笑中消泯安靜。


    她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色如月照春曉花,嬌豔又清冷。


    後來端涯也被她趕去休息,趙冰蛾自己坐在了義診桌位後,為相互扶持而來的難民看病。


    她對岐黃醫道算不上妙手神醫,卻承襲赫連氏蠱毒之道,深諳以毒攻毒的本事,看些普通的跌打損傷和頭疼腦熱不在話下。如此忙碌了一夜,等到端涯和色空醒來,看見她正在給一個老人潰爛的左腿刮肉上藥,雖然滿臉不耐與嫌棄,下手卻很穩,用力也沒多一分少一毫。


    端涯笑了笑,輕聲道:“她其實是個不錯的姑娘,雖然脾性過於傲氣了。”


    色空低下頭,合掌道:“阿彌陀佛。”


    他們在這裏待了半個多月,配合官兵和白道義士賑災救濟。趙冰蛾不願意跟其他人打堆,就幹脆隨端涯和色空一起行動,一開始不曉得多少人對這樣奇怪的組合側目,到後來也就見怪不怪了。


    端涯寬容溫良義診安撫,色空踏實穩重築堤建防,趙冰蛾鋒芒畢露收拾地痞,後來更暗中派遣手下去附近城鎮收拾屯糧高價、發天災財的黑心商戶。白道中人礙於顏麵不能明著做的事情,趙冰蛾從來沒有顧及,她出手不留餘地,也不給這些人有所翻盤的機會。


    水患接觸之後,此地百廢待興,災民們熱火朝天地重建家園,前來襄助的各路人馬也將重迴本位。


    趙冰蛾無處可去,本想繼續跟著他們去中原別處看看,沒想到屬下在這時傳來了消息——葬魂宮來人了。


    她不想見,但為免麻煩又不得不見,隻好眼睜睜看著一僧一道聯袂遠去,然後頂著滿腦袋官司去見葬魂宮來使。


    那是個弱冠之年的男子,飛眉入鬢,鳳目微狹,著箭袖白衣、雲紋緞靴,鴉羽長發被銀帶高束,看起來幹淨清潤,渾然不似一個滿手血腥的葬魂宮人。


    他交出赫連沉的令牌和書信,然後對趙冰蛾拱手行了一禮,微笑道:“在下赫連禦,忝為宮主結拜義弟,現執掌暗堂,初見阿姊,幸甚至哉。”


    赫連沉的結義兄弟叫她一聲阿姊,的確理所當然,趙冰蛾並不在意這些個徒有其表的稱唿,她在意的是赫連沉的信和赫連禦這個人。


    信上寫得簡單,葬魂宮在迷蹤嶺建立四年以來,都在忙於清理主家餘孽,還要謹防魔道其他勢力窺伺吞並,僅憑赫連沉獨木難支。如今魔道大比將至,擂台設於迷蹤嶺,三門六派都要派人前來,既然推拒不得,就唯有讓其心服口服,徹徹底底地揚名立足。


    赫連沉拿出了先父令牌,言辭中更拿趙冰蛾母親為葬魂宮建立時的辛勞說事,哪怕趙冰蛾有心把信撕了,也不得不按捺一時。


    她心裏知道,自己是必須迴去趟一次渾水了,幾乎要陰沉開口:“好。”


    心氣不順,趙冰蛾一路上對赫連禦並沒有好臉色,然而架不住對方處事得體、談吐大方。他該是走南闖北多年,見多識廣,無論中原文韜武略還是關外風情民俗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哪怕趙冰蛾有心冷待他,卻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才能出眾,難怪能被赫連沉如此看重,甚至執掌暗堂。


    她道:“以你的本事,少說也能做個殿主鎮守一方,屈居暗堂做些情報刑訊的勾當有些埋沒了。”


    赫連禦苦笑道:“男兒何不想壯誌淩雲?隻可惜在下心有餘而力不足。”


    趙冰蛾一怔,抓過他一隻手細細探脈,這才發覺不對。


    赫連禦體內有離恨蠱。


    蠱術是赫連氏主家一大傳承,由長生蠱內養身體控製外蠱,現在除了趙冰蛾跟赫連沉兄妹之外,已無人能習得。赫連禦身上的“離恨蠱”究竟何人所留,趙冰蛾就算拿後腦勺也想得到。


    “你……”趙冰蛾放下他的手,神情變換,“你們不是結拜兄弟嗎?”


    “親兄弟尚有鬩牆之患,何況隻是結拜兄弟?”赫連禦苦笑道,“防微杜漸,人之常情。”


    赫連禦武功極高,比起趙冰蛾還要強上一分,他內力霸道雄渾乃趙冰蛾生平僅見,處事手段更是深諳人心之道,無不恰到好處,這樣的人會得赫連沉重用,自然也會被他忌憚。


    那麽趙冰蛾呢?


    她的武功已不遜色赫連沉,又同樣身懷長生蠱不懼蠱毒的威脅控製,手下還有一隊手段了得的死士,赫連沉對她就真的能推心置腹嗎?未必然也。


    趙冰蛾眼光一沉。


    赫連禦狀似無意的一句話,就像打開了一扇隱晦的門,趙冰蛾本來也不是天真無邪的大家閨秀,自然就上了心。


    事實也的確如此。


    她迴了葬魂宮,赫連沉喜不自勝,對她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然而趙冰蛾的一舉一動也都在他眼皮底下,不肯放過絲毫異樣。


    幾次談話都旁敲側擊,話裏話外都是讓她帶人長居迷蹤嶺、鎮守山門的意思,如此一來就像條窮兇極惡的看門狗,雖然可能咬傷主人,卻總是在籠子裏打轉,怎麽也翻不了天。


    趙冰蛾依然在笑,目光越來越冷。


    七日後魔道大比,三門六派各路魔教高手雲集而至,迷蹤嶺內殺機四伏,隨時可能血流成河。赫連禦精心安排了來人住處,看似普通卻在不經意間將其分裂開來,又有崗哨沿途密布,趙冰蛾的死士更潛伏暗中伺機而動,於烏雲罩頂下守住葬魂宮的根基。


    九戰決勝,赫連沉、趙冰蛾、赫連禦三人輪上,六勝二負一平,以血祭刀,以命立本,將“葬魂宮”三個字像釘子般插進三門六派的心髒裏,從此之後魔道風雲變幻,爭強好勝更甚往昔,卻再也沒有人敢瞧不起葬魂宮。


    赫連沉喜不自勝,趙冰蛾卻沒有留在迷蹤嶺,大比後第三日便悄然離去。


    赫連禦給了她一個消息,關外異族來人了。


    赫連氏本是關外大族,與其有所勾連無可厚非,但是趙冰蛾聽從母命,從來不肯與其多打交道,既然阻止不了赫連沉與其會麵,幹脆眼不見心不煩。


    有赫連禦暗中給她方便,趙冰蛾離開得無聲無息,等到赫連沉發覺的時候,她已經縱馬越過西川,來到了南地水鄉。


    魔道大比之後,趙冰蛾一戰成名,為免麻煩便蒙上麵紗換了佩刀,總算是平平順順走了這些時日。她一路上且走且停,端得愜意,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秋時節,北方草木都已枯萎,南地卻還有綠意。


    那一日晨曦微露,她坐船順水漂流,途徑蘭溪橋時突然聽到橋邊有女孩子在哭,伴隨著一個清潤之聲細細安撫。


    趙冰蛾走到船頭,翹首望去,隻見橋邊坐著一個濕淋淋的小姑娘,身上搭了件雪青僧袍,正抱著腿嚶嚶哭泣,乍一看仿佛被誰給欺負了。


    蹲在她身邊的是位熟悉的年輕僧人,有些無措,又不敢輕易去碰她,隻能溫言細聲地問話,女孩子卻一直在哭,引來了不少人圍觀,對著僧人指指點點,看著便尷尬。


    趙冰蛾仔細聽了一會兒,原來那姑娘是被人牙子拐賣至此,好不容易跳船逃了出來,被這僧人所救,卻驚嚇過度說不清自己家住何方,隻曉得哭泣,倒是讓好心的僧人被人指摘。


    可是盡管如此,僧人也沒惱怒,反而努力從刻板的臉上露出笑容來,算不上多麽好看,卻明亮如春日暖陽,伴隨著山間晨鍾似的清朗聲音,讓哭泣的女孩子都慢慢止了聲。


    趙冰蛾跟他呆了大半個月,還是頭一次見他笑,眼前有些花,似乎有一線陽光漏到了眼底,再也摘不出去。


    她忍不住曼聲一笑,開口道:“和尚,我幫忙把她送到鎮上,你給我講個經說說佛法,好不好?”


    蹲著的僧人聞聲起身,轉頭向橋下看來,隻見一泓碧水上有小舟停泊,船尾有老翁搖槳,船頭是女子獨立。


    微風吹起她的麵紗,驚鴻一瞥,恰似那晚在泥濘岸邊看見的滿目月華。


    “……阿彌陀佛。”色空合掌輕頌佛號,笑意未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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