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惜微從未遇到過如此麻煩的對手。


    他意圖以快製勝,招招先發製人,的確是把戰局把控在自己的節奏之中,然而對方手裏一把劍卻攻守得當、滴水不漏,以不變應萬變,出招動劍都無半點征兆,仿佛所有招式都已無招,信手拈來,隨心而動。


    這劍法與當日在安息山對戰赫連禦時同出一路,卻更多玄妙。倘若那時赫連禦能有如此劍術,楚惜微就算用了“還陽丹”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劍勢磅礴如天羅地網,劍招多變且剛柔並濟,就連出劍的角度都奇詭驚險,哪怕楚惜微有意動用《歧路經》,也隻能沿著對方武功路數去走,總要落後一步,偏偏那人的招式變化無窮。


    楚惜微一刀橫過劍刃,卻見對方撤手鬆劍,並指點向麵門,隻這瞬息之間,那人又奪劍在手,冰冷劍鋒割破麵門,留下一線淺紅。


    他一步退,又步步退,退到背靠大樹,終究退無可退。


    刀劍相撞,對方一抖手,劍身微顫,力如排山倒海順勢而來,震得手臂筋骨一麻。好在楚惜微見機快,於這電光火石間招式突變,一式“白虹”斜劈而上,與劍刃再度相接,卻不再硬抗,而是順勢一轉,化為“拈花”順著劍刃一滑一鎖,幾乎把刀劍都以氣勁“粘”在一起,隨著力度一送,劍刃從他腋下空隙掠過,森寒淩厲的劍氣未沾皮肉,已使筋骨生寒。


    劍刃深深插入他身後樹幹,楚惜微趁此機會以左手鎖住對方右臂,右手斷水刀“橫波”而出,眼看就能封喉絕命!


    刀鋒已到頸側,喉間破開淺口,一隻蒼白的手卻穩穩捏住了刀刃。


    楚惜微看到那雙寒潭般森冷的眼,慢慢破碎了春冰。


    下一刻,他隻覺得腋下寒意陡生,下意識地收刀推開,就見一道雪亮劍光劃過眼前,那棵海碗粗的樹竟是被自下而上生生劈開條大口子,若不是他避得快,這一劍能把他一條胳膊也卸下來!


    未等楚惜微站定,那人已欺身而近,長劍一蕩一出,轉眼已奔至胸前!


    千鈞一發之際,楚惜微的刀也動了,他竟是學著對方的招式,同樣一刀直刺而出,卻是迫向來人麵門!


    刀與劍摩擦而過,發出刺耳的銳響,最終劍尖停在了他心口前,刀鋒也於間不容發時生生一轉,掃下了對方的麵具。


    白銀麵具飛起落下,楚惜微眼裏卻隻映出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寒眉冷目,麵凝霜雪,一顆朱砂痣印於眼角,殷紅如血。


    他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麵具,抽身後退兩步,伸手掀開了兜帽,露出一頭被黑色緞帶束成馬尾的白發。


    這個人竟然是端清。


    可楚惜微無論是親眼所見,還是從沈無端和葉浮生口中所聞,都沒見識過這樣的端清。


    平日裏靜默如古畫的道長,仿佛撕裂了佯裝平和的畫卷,把經久不見天日的鋒芒都顯露出來,依然不見人氣,卻多出一絲冷劍孤峭般的寒。


    這樣的端清,讓楚惜微想起了赫連禦。


    除了兩者甚少出入的劍法,同樣的白衣銀麵、冷劍點血,這兩個人乍看就像鏡子裏映出來的彼此,但隻有真正麵對過,才知什麽是高下立判。


    赫連禦身上是本性難移的森然,端清卻是從骨到皮都揮之不去的孤寒。


    “沒想到會在此時見到道長。”楚惜微緩緩出聲,終是決定開門見山,“不過道長這身打扮和這一手劍法,倒讓晚輩想起另一個人了。”


    他沒明說,端清卻早有預料,聞言波瀾不驚,將劍負於背後,道:“但凡模仿,無論高低總歸拙劣。他如此,我亦然。”


    所謂模仿,總免不了傳承或了解,然而無論哪一種,都暗示了這兩人之間關係匪淺。


    楚惜微心下一動,卻聽端清道:“適才我用過的劍法,記住了嗎?”


    他迴過神,在腦子裏細細迴想了一遍,點了點頭。


    端清淡淡道:“沈留說他已經把《歧路經》第九層的‘歸海’心法給了你,如今你又突破到了第七層,那麽在三天之內將這幾招劍法融會貫通,也應非難事。”


    楚惜微抬起眼:“看來三天之後,就要生變故了。”


    “你的心思,跟瀟兒一樣鬼。”端清看了他一眼,“赫連禦的千劫功即將大圓滿,若他功成,那麽在你突破到《歧路經》第八層之前就不可跟他硬抗,倘不得不對戰,便以此劍術脫身。”


    楚惜微一驚,是為赫連禦正值緊要關頭的消息,也是為端清對其的知根知底。


    他定了定神,直視端清:“據我所知,赫連禦的《千劫功》向來殺伐肆意,以此道而論,他要突破大圓滿恐怕勝算不小,道長卻說‘若他功成’,那麽……道長,是要在這三天之內做什麽?”


    聞言,端清卻是岔開了話題,道:“沈無端有子如你,百鬼門後繼有人。你的武功、眼界都遠超於武林同輩,再給你些歲月,四海三山皆不可留你來去也。”


    “道長過譽。”楚惜微心中疑竇未開,哪怕難得聽見端清的讚賞,也高興不起來,隻在腦中思量對方的作為,卻忽然聽到了下一句話。


    端清看著他,道:“可惜貧道依然不樂意你。”


    說這句話的時候,端清還是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塊臉,語氣也還是淡漠無起伏,偏生像一記重錘砸在楚惜微胸口,不覺刺痛,卻沉悶得很。


    滿心思量被雷霆打斷,他麵色不變,雙手慢慢握緊了。


    沈無端曾說過端清是冰雪般的人,心思眼力也似寒冰白雪,機敏得讓人無從遁形,以楚惜微自己這匆匆幾次的麵見,也知道這道長雖然看起來與世無爭,卻是個極難對付的人。


    如此剔透的一個人,怎麽會看不出自己毫不掩飾的心思?


    可現在他說了,不樂意。


    端清道長從不騙人,說出的話也如板上釘釘,既然說出了這話,那就是對他和葉浮生的事情表達了自己的不喜。


    楚惜微骨子裏有股近乎偏執的傲意,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卻不能不管葉浮生立場,是故到現在,他不能枉顧端清的態度。


    他閉了閉眼:“道長覺得,我不夠好?”


    “非也。”


    “或是我不值得托付?”


    “不然。”


    “既然如此……”楚惜微抬起頭,“為什麽?”


    端清道:“你們不合適。”


    他語氣淡淡、神色平常,好似在說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楚惜微心裏騰起的火氣無處發泄,幾乎悶得胸疼,忍不住咬了牙:“道長方外之人,也拘泥世俗倫常偏見?”


    端清搖了搖頭,他向旁走過幾步,彎腰撿起了掉落在地的麵具,取巾帕擦去上麵的露水,道:“人生一世本苦短,難得幾迴稱心如意。既然如此,但凡不違道義本心,又談何可為、不可為?我道你們不合適,並不是因為倫常,隻是你們之間還有太多問題難以轉圜。”


    楚惜微皺了皺眉:“請道長賜教。”


    端清看了他一眼:“你終歸是楚家皇室的人,單單這一點,就不是他的良配。”


    端清這句話依然不帶什麽喜怒之色,楚惜微卻莫名想起了葉浮生的師父。關於顧欺芳的事情,葉浮生在他麵前向來避而不談,就楚惜微現在來說也隻知道驚鴻一脈從顧錚開始就跟大楚皇家結下難舍難分的恩怨,內裏多少是非對錯根本無從理清,端清站在這個立場上,無論遷怒還是顧慮,都實在理直氣壯得叫他連委屈都不好說。


    哪怕如今遠離宮闈、拋卻前塵,他終究是姓楚,流著這樣的血,承了這樣的骨,該擔當的東西就不能退半步。


    因此,楚惜微隻能道:“先人種種自有前輩分說,後生兩肩能挑之責也不言推辭,但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單單血脈出身就要打落此事,未免有失偏頗。”


    端清對他這番剖白不置可否,繼續道:“如今朝廷施新政,正是百廢待興之時;武林生風波,又是雲雨翻覆之際,偏偏你城府深且有不甘現狀的野心,他心思重卻有封刀退隱的意願。這樣一來,無論多麽傾心相交也做不到坦誠相待。你們現在雖能同舟共濟,卻隨時有立場對立的可能。”


    楚惜微開口想辯駁什麽,端清卻沒等他說話,道出自己最後一個看法:“至於你們之間的恩怨,大致我已聽他說過。旁的不提,我隻問你,單單‘恩仇’兩字,你是真能拿得起放得下,從此再無間隙嗎?”


    楚惜微想說的話都吞迴肚子,一時默然。


    端清這話說得不動聽,卻是真真切切地把橫在他心上的刺拔出頭來,明晃晃地擺在眼前。


    他靜默了半晌,才道:“不能。”


    從天之驕子淪落江湖,半生前程化為烏有,不知多少次生死輾轉、摸爬滾打,楚惜微真的能如此簡簡單單就忘了嗎?


    宮廷政變,親近師長臨陣倒戈,父王敗局而亡,母妃因此自焚,一夜間成了孤子,楚堯又真的能輕輕鬆鬆拋諸腦後嗎?


    情到濃時,意在心頭,楚惜微以為自己能做到,也的的確確為此讓了步,給兩人一個轉圜餘地。


    可他終究不是沒心沒肺,好了的傷疤還會疼,留下的隔閡也終究存在。


    楚惜微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一生愛恨都牽附於葉浮生身上,情難自抑,恨也不由己。


    “道長……說得不錯。”他抬起頭,“我是楚家子孫,本該錦繡餘生卻毀於一旦,本有父母雙全卻孤身零落,哪怕其中多少大是大非、恩怨對錯,於人子一道,我能知理,卻難通情。”


    端清凝神靜聽,眼中寒意慢慢褪去,手指摩挲過冰冷麵具,看不出喜怒與否。


    “這些年刀口舔血、生死踏返,若說我真能毫無芥蒂地放下,便是連自己也不信的……但恩也好、仇也罷,再多的怨憤,卻也不能抹滅一個事實——我有今天,是拜他所賜。倘沒有他,我當年有赴死的決心,卻無活下來的勇氣。”楚惜微慢慢勾起唇,“我現在,想要一個答案,一個交代。”


    端清緩緩道:“然後呢?若他心意與你所願向左,若真相與你所知相悖,你又當如何?”


    楚惜微的眼中浮現了片刻茫然。


    他再怎麽沉著冷靜,到底還是個二十出頭、初嚐愛恨的年輕人,能步步為營到這一步已是不容易,還忐忑於未曾明了的雙方,怎麽能想到以後的事情?


    甚至這些事與願違的可能,都是他不願意去細思的。


    一時間,楚惜微胸腔裏內息浮動,腦中亂麻糾纏,整個人都六神無主,直到一隻微涼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為人處世,進退兩字往往說得輕巧做起來難。你願意為他退讓,是你用情至深,我無從置喙,但你也得知道,這世間很多事情一退再退,終將退無可退。”端清徐徐道,“縱然兩情相悅可能也會被等閑變卻,因此要白首偕老注定不能是你一個人的委曲求全。你跟他之間牽扯了太多東西,不是一腔真心就能踏過千難萬險,凡事需得三思而後行,切忌一時衝動。”


    楚惜微滿心糾結還沒捋清,乍聞此言,一句話沒過腦子就出了口:“我對他不是一時衝動。”


    端清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頓了頓,抬臂撤迴:“駑鈍。”


    道長明明神情不變,偏生帶出了恨鐵不成鋼之意,楚惜微終於迴過神,把剛才這段話掰碎揉攔在心裏頭翻攪了幾遍,總算品過味來,愕然抬頭:“道長你……”


    “我偏頗他,自然會苛求於你,但你們兩個人的事情,隻要不違背底線原則,又何須別人指摘?”端清道,“不過是事在人為,但求問心無愧。”


    頓了頓,端清又看向楚惜微的眼睛:“他年長於你,性格從師頗為灑脫,卻又因生平遭遇多了幾分隱忍不發,這脾性說好是好,讓人頭疼也是真,遇事你可不必可以遷就他,相互磨合才能知己知彼……至於你年紀雖輕,但眼界不低、手段出眾,為人處世已有大家之風,隻不過還需歲月去磨礪棱角,這些你可向他取經,總是不會吃虧。需記得‘身在局中是棋子,冷眼旁觀是奕手’,凡事除了心氣,還得多些考量。”


    身為師長,視晚生如己出,意在拿幾十年走過的是非路,鋪上一座橋,願後來者得渡且渡能有個好結果,莫在泥潭中摔先輩跌過的跟頭。


    楚惜微忽覺眼眶一熱。


    他年少遭逢大變,昔日親友不是死了便是背叛,半生被毀得麵目全非,若不是得到沈無端和秦柳容夫婦真心相待,如今怕不是死了便是淪為廢人瘋子。


    楚堯是蜜罐子裏泡著長,楚惜微卻是在腥風血雨裏爬過來。


    秦柳容愛他如子,可惜她雖生性溫柔,到底不能言語,很多事情都不能剖白,沈無端更是個放養的性子,因此在楚惜微多年的歲月裏,還是第一次聽到來自長輩推心置腹的諄諄教誨。


    尤其端清冷情冷性,跟他沒什麽親故交情,哪怕是為葉浮生著想,也有其他途徑可走,大可不必來提點他。


    白發道長坦明的不樂意,是態度,也是把身為長輩的建議提了出來,讓他不再像沒頭蒼蠅一樣憑著滿腔意氣去撞南牆,而應冷靜下來,把目光從兩人的狹小空間上移開,看向牽扯他們的諸般脈絡,解開一個又一個經年日久的結。


    楚惜微承了這份情,卻也在冷靜下來後敏銳得察覺到端清的不同尋常,更從中體味到一絲不安。


    然而端清道長適才一番長篇大論,似乎是把積攢十三年的話都一並交待了,現在已經不複多言,伸手把麵具扣了迴去,又變成了鬼羅刹那般模樣。


    冰冷的聲音從麵具後麵透出來:“我言盡於此,願你莫失莫忘。”


    眼看端清有離開的意思,楚惜微堪堪迴神,終是沒忍住,問道:“道長適才還沒告訴我,三天之內你要做什麽……之後,你會如何?”


    端清已經轉身向來處走去,聞言隻輕聲道:“錯便是錯,既無可恕,合該懲處。”


    他說出這句話,就像放下心頭久壓的泰山巨石,那些付諸其上的沉重包袱,也隨之轟然落地,摔了個粉身碎骨,又在風起時一幹二淨。


    風中混著霜寒,吸一口便如吞冷刃,寒入肺腑,卻割裂開筋骨,流淌出尚未凍凝的熱血來。


    楚惜微看著這個背影,驀地心慌。


    他忽然想追上去,可惜腳下卻像生了根,目光死死盯住端清背上那把劍,心裏升起一個可怕的猜測,再開口時卻生生轉了話鋒,聲音艱澀:“他曾說過,來年等春暖花開,想跟道長迴飛雲峰看看……”


    聞言,端清腳步一頓,卻沒迴頭,又抬步往前走了。


    楚惜微隻聽到了一個險些被風扯得支離破碎的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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