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浮生這輩子見識過很多名不符實的玩意兒,比如吳姬酒肆的杏花汾兌了三分水卻硬說陳釀,但這些都比不得渡厄洞來得坑。


    以他這半個時辰的遭遇來看,此地不應叫“渡厄洞”,改名“迷藏洞”會更符合實際。


    也不曉得一個和尚的苦修之地,為何會有這麽多機關暗道,仿佛一條腸子打了無數個結,時不時就有攔路虎。葉浮生一邊要溜著崗哨轉圈子,一邊還要提防層出不窮的機關,稍不留神就把自己也帶進了死胡同。


    麵前是條被巨石堵死的路,背後是即將轉過拐角的追兵,左右無所遮掩。葉浮生擰著眉頭,隻手按上刀柄,忽覺肩頭一緊,險些拔刀出鞘逆勢而上,好在強忍了本能,借著這一拽之力翻了上去。


    這上頭有塊天然的凸石,堪堪夠謝離那般的小孩子縮在上頭,兩個成年人就隻好拿它墊腳著力,身體則倚靠洞壁。


    葉浮生被此人以左臂箍住腰,兩人就像是貼成一張的剪紙,幾乎不分彼此。對方背靠洞壁,右手握著一枚匕首插在石頭縫隙間,勉強穩住了身體,溫熱的吐息輕輕噴在葉浮生耳邊,後者有些癢,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他們都一聲未吭,連唿吸也放緩,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追兵魚貫而入,點亮了火把四處搜尋,幸虧這個位置隱秘又不當光,人影與石影融為一體,否則很快就會暴露。


    雖然有了火光,葉浮生卻沒急著迴頭看到底是誰伸出援手,而是屈指摳下一塊碎石,眼睛一眯找準空隙,在追兵忙於搜尋時擲了出去。


    聽到動靜,久尋不得的追兵立刻衝了出去,但葉浮生二人也沒急於開口或落地,屏息又等了一會兒,果然有四個人持火把迴轉,見著此地依然無人,才再次離開。


    身體因為這扭曲的站姿已經有些僵硬,腰杆更是被箍得酸疼,葉浮生咧了咧嘴,把耳朵貼在洞壁上,聽得動靜漸漸遠了,緩緩鬆了口氣。


    背後的人卻還沒放開他,反而箍得更緊了些。


    葉浮生伸手掰了兩下沒掰動,也是沒脾氣了,他未曾迴頭,隻是歎氣,頗為哀怨:“阿堯,你輕點,我腰疼。”


    箍住他的手臂一僵,終於鬆了些,卻也沒收迴,隻是多了些空隙,虛虛圈著他。


    葉浮生也沒急著掙脫,就著這難得的空隙轉了個身,奈何兩人挨得太緊,他這麽一動就覺得唇上一熱,蹭過了一片溫軟的麵頰。


    楚惜微到嘴邊的話又死迴了肚子裏,隻覺得這短促的一蹭,就像一道柔水淌過了大旱下的土地,滲入裂縫,滋潤了幹枯內裏,複蘇了勃勃生機。


    此地黑暗,他們也不敢點起火折子,葉浮生自然看不到楚惜微一張蒼白臉皮騰地紅了起來,隻是透過衣衫,感受著相印胸膛。


    楚惜微心跳得很快,就像有調皮的孩子拿石頭在心湖上打著水漂,石塊連擊數下蕩起幾圈漣漪,然後墜入水中,撲通一聲,久久不能平靜。


    這麽大個人了,還跟小孩兒一樣心情多變。


    葉浮生有點想笑,眼眶卻有些熱了。


    他眨了眨眼,憑感覺湊到楚惜微耳邊,輕聲道:“阿堯,你怎麽來了?”


    楚惜微側了側頭,拿慣有的冷漠口氣道:“跟著你。”


    他的輕功是葉浮生傾心所授,十年來無論風刀雪劍都從未停止修習,單從“霞飛步”的造詣上來說,楚惜微並不遜色葉浮生。他追得不緊,又有心掩藏行跡,葉浮生的注意力也大半放在恆遠身上,會忽略他也不足為奇。


    葉浮生想通關竅,便笑了:“砸樹的那個人,果然是你啊。”


    他當時就有些奇怪,按理說一個能悄然靠近他們的人不該如此大意發出響動,對方那一下不像是偶然,倒似刻意去打斷薛蟬衣和葉浮生的言談舉止。


    等葉浮生走到那棵樹旁,仔細一探,便已經有了猜測。


    樹幹上的拳印看似普通,卻是著力於中間一點,然後向四麵塌入,是在“以點破麵”一道上頗有造詣之人才能留下的痕跡。


    然而這種手法,葉浮生太熟悉了——驚雷。


    他當時就猜測楚惜微可能已經通過百鬼門密報得知無相寺生變,故暗中趕到了問禪山,便破壞了拳印痕跡,算是給這個脾氣大的弟子收拾了小尾巴。


    葉浮生本想著離開渡厄洞後去設法找他,卻不料兩人就在這裏遇上了。


    他提起這茬,楚惜微就有些惱火:“怎麽?嫌我打擾……”


    這句氣話還沒說完,葉浮生一隻手就繞到他腦後,按住他往自己這邊靠過來,輕笑道:“好端端,莫呷醋,師父不吃酸。”


    頓了頓,葉浮生又道:“我對薛姑娘隻有看顧故人晚輩之心,別無他意,你別多想。”


    楚惜微的下巴磕在葉浮生肩膀上,感受著對方的手順著自己後腦勺往下輕撫至背心,整個人就像被順毛的貓,慢慢收起了炸刺。


    他悶聲道:“我不多想,可她會。”


    那時葉浮生沒注意,楚惜微卻在樹後看得分明,薛蟬衣抬手時眼波輕柔,雖沒有喜愛之情,到底是有了慕艾之思。


    女兒家正是情竇初開的年華,遇到了曾共患難的男子,偏偏那人還風流倜儻,文韜武略,就算尚未勾起男女之情,終歸也生好感。


    葉浮生一怔,忍不住笑了:“阿堯啊,你看我千好萬好,可別人看我未必如此的。”


    楚惜微不說話,下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有些癢。


    葉浮生有很多話想跟他講,但眼下偏不是個兒女情長的好時候,隻得一手輕拍他的後背,腳下一錯,身體一轉,兩人翻身落地,隻驚起微塵。


    此地剛剛才被搜查過,崗哨都忙於別處追尋,現在倒算得上暫時安全。葉浮生撣去衣上塵土,開門見山:“無相寺已經處於葬魂宮控製下,這次武林大會怕是要玩一場甕中捉鱉。”


    若是他所料沒錯,趙擎被擒之事雖然是真,但實際上不過是他隻是被赫連禦拋出來的誘餌,拿一個右護法換這麽多武林白道,怎麽算都是不虧的買賣。


    楚惜微頷首,卻道:“你知趙擎是何人嗎?”


    葉浮生略一思索:“趙擎此人,除了黃山派血案外再無名聲顯露,按理說是坐不上右護法的位置,恐怕是沾連關係上位……聽聞葬魂宮還有一位左護法,名喚‘趙冰蛾’,莫不是這兩人有所關聯?”


    楚惜微道:“母子。”


    葉浮生擰眉,關於趙冰蛾,他所知也並不詳細,隻曉得此人乃葬魂宮左護法,年紀已近天命,多年來都幫赫連禦打點葬魂宮內務,主掌迷蹤嶺布防和暗客訓練,雖然同樣名聲不顯,卻是個實打實的狠角色。


    他這廂思索,楚惜微好似心有靈犀,開口道:“趙冰蛾從母姓,她的兄長是葬魂宮上任宮主赫連沉。”


    葉浮生一驚。


    葬魂宮如今到赫連禦手裏,也不過兩代而傳,但其崛起快、手段狠,在三十多年的時間裏已成魔道魁首,內中勾連交錯,勢力範圍頗廣,難以連根拔起。


    葉浮生自當年在赫連禦手裏栽了大跟頭,此後一直關注著葬魂宮的情報,知道它的前身乃西南關外一個複姓赫連的大家族。赫連家傳承百年,先祖乃蠻人混血,世代也與蠻族通婚,當初更與前朝皇室有姻親,一時間風光無兩。直到大楚開國後,赫連家的勢力拔出中原,重新迴到了關外。


    三十四年前,赫連家內部分裂,日漸衰落的主家與勢力漸強的旁支之間展開了長達兩年的吞並之爭,最終主家滅絕,旁支得勝,建立了葬魂宮,第一代宮主便是赫連沉。


    葉浮生沉吟片刻:“我對赫連沉的了解僅限於一卷情報,上書此人武功高強、心狠手辣,是個難得的大局者,否則也不會為葬魂宮開辟前路,可惜他又固執,不識時務,當了別人的路所以不得好死。”


    掠影衛情報網絡獨步天下,葉浮生知道這些不足為奇。聞言,楚惜微冷笑一聲,補充道:“十六年前,江湖傳言赫連沉暴病而亡,葬魂宮主從此變成了赫連禦,內中勢力飛快轉移到他手下,你覺得這合情合理嗎?”


    葉浮生眯了眯眼睛:“當年,趙冰蛾幫了赫連禦?”


    “沒有趙冰蛾,赫連禦要收攏勢力絕不會如此容易,但若是趙冰蛾要反他呢?”楚惜微笑了:“趙冰蛾因他栽了個大跟頭,現在要連本帶利地討迴來。”


    他話說得隱晦,葉浮生卻敏銳得很,嗅出一絲血腥的味道,恐怕當年赫連沉之死與趙冰蛾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情還有內幕。


    赫連禦用謊言欺騙了趙冰蛾,如今後者知道了真相,自然要討債。


    葉浮生心念急轉,把盈袖告訴他的情報和無相寺現在的情形結合一下,道:“你跟趙冰蛾合作了。”


    赫連禦螳螂捕蟬,可有想過自己背後還有黃雀?


    一念及此,葉浮生摸了摸下巴:“阿堯,你是打算先摸清楚無相寺裏的虛實,掂量著可用之人和可信之人,探出葬魂宮的部署……等到出事的時候,能異軍突起是嗎?”


    楚惜微挑眉:“我做得不對?”


    “對極了,隻是還不夠。蟄伏待機是好手段,但也容易讓自己陷入危局,你若是想跟赫連禦硬碰硬,這般做法無錯,但你想借機反咬葬魂宮的話,那僅憑百鬼門是不夠的。”葉浮生的一雙眼在黑暗裏也微亮,像隻不懷好意的老狐狸,“你可以先派人沿著出山路途搜尋,若我估計不錯,應該會有很好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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