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片刻之間,葉浮生已想了很多——西佛能為出眾,若使鬼蜮伎倆當致命為上,可現在看來對方還好好活著,然而除卻死亡,其他手段恐怕也隻能困他一時。


    但是觀這門口守衛卻不過三兩,除非步雪遙是個自視甚高心比天大的傻子,否則絕不敢如此懈怠。


    步雪遙自然心思詭譎,那麽這洞裏恐怕另有玄機。


    按理說在這種摸不清虛實的情況下,葉浮生不應放玄素一個人入內,但一來隻有他輕功高強能把守衛引開、順便探查洞裏別處搜集線索,二來玄素不是謝離那樣需要保護的孩子,需得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不可能一輩子被人帶著。


    相比於心思輾轉的葉浮生,玄素性子純得近乎乖巧,何況他在這種地方實在抓瞎,葉浮生說了這話,也就乖乖應了,毫無異議。


    葉浮生對他點了點頭,拾起一塊石子,照著右側一條甬道就扔了過去。


    他這一手扔得極有技巧,由於角度特殊,石子一擊之後並未落地,反而又借力往前多打了兩發,聽起來就像腳步聲匆匆而過。


    “誰!”


    守衛大吃一驚,其中兩個拔刀追了過去,附近崗哨也朝這邊趕過來,場麵頓時混亂不堪。


    葉浮生對玄素比了個手勢,身如暗影貼著牆從左側甬道飛掠而去。如此一來,左右兩邊都出了問題,守衛不曉得虛實,唯有兵分兩路追過去,轉眼就帶走了大半人。


    趁此機會,玄素已踏著上方山壁,小心避開火光,如一隻攀附的壁虎捉隙而入,藏在了洞口內上方死角,並不急著輕舉妄動。


    片刻之後,果然有守衛匆匆持著火把入內,警惕地掃視一圈,沒有發現玄素,便轉身出去守在了洞口。


    玄素額頭已經見汗,他這短短半日的驚險已超過曾經二十年的總和,一時間心下狂跳,手腳都有些發軟。


    他不敢落地,生怕發出聲響驚動外麵的人,便仗著輕功和臂力攀附上壁潛行,朝琴音傳來的方向循聲而去,可謂是舉步維艱。好在玄素著力極穩,性子又沉著冷靜,並沒有因為情況緊急失卻方寸,在最初的艱難之後就很快適應過來,加快了動作。


    此處黑燈瞎火,《問水》琴曲成了唯一的引路者,玄素耳力過人,確定它是從前方門洞傳來,便挪動身體,用雙腿夾住一塊尖銳長石,猛然翻身倒掛,雙手落在了那扇石門上。


    他在心裏謹慎計算了自己行過的距離,石門開動的聲響應不會驚動外麵守衛,便橫下心來,雙手發力,將石門向兩邊推去。


    灰塵落下撲騰了一臉,叫玄素好不難受,石門發出輕響,但不足以引人注意,玄素忍住了打噴嚏的衝動,再度加力,將石門緩緩推開,露出了足夠自己翻進去的縫隙。


    他就像個上躥下跳的猴子,從門縫裏擠了進去,剛一撤掌,石門就再度關閉。玄素落地,還未站穩,就覺勁風鋪麵,下意識地一側頭,就是一隻發青的手擦過臉頰,重重打在了石門上,竟然出現了一道淺淺拳印。


    玄素一驚,借著洞內昏暗燈火看向襲擊自己的人。


    這是個僧人,身穿灰色僧袍,隻是血跡斑駁、襤褸破爛,臉色鐵青,雙眼空洞麻木,唯有在看到活人時有了些神光。


    就像餓瘋的野狼,看到了一隻鮮活的獵物。


    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撲麵而來,玄素有些惡心,長袖掩麵,露出的一雙眼褪去柔色,仿佛春水浮冰,凝起了料峭寒意。


    這個洞窟很大,但裏麵塞了很多人,因此仍顯得擁擠。


    玄素粗略一看,約莫有四十來人,過半都是僧人,剩下的打扮各異,但無一例外都是江湖人士。


    他看清了這些人的臉,瞳孔瞬間緊縮——


    四十多個人,都身上染血、衣不蔽體,不少人還殘缺了肢體,傷口處皮肉翻卷,甚至已經化膿。


    可他們好像都不知道痛,隻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玄素,然後從那枯井般空洞的眼裏流露出了瘋狂和惡意。


    其中一些人對著玄素咧開嘴,像是在笑,但玄素隻看到了他們帶血的唇齒和沒有舌頭的口腔。


    他們的舌頭都被人連根拔掉,恐怕是為了不讓哀嚎和慘叫透出這麵山壁,引來外人注意。


    佛曰地獄有六道,其中便有饑虛難耐、醜惡瘋狂的餓鬼道。


    玄素是年少出家的道士,因著佛道經義有殊,他對佛家的說法也大抵浮於表麵,直到現在親眼看到了“地獄”。


    袖中雙手慢慢緊握成拳,手背青筋畢露,他不受控製地吸入一口帶著腥味的空氣,落入肺腑的刹那,胸中也升起一把怒火。


    “咯咯——”


    襲擊玄素的僧人喉間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響,他屈指成爪向玄素麵門抓去,似乎是要活生生抓下一塊肉來。


    玄素不想對這些可憐人動粗,隻得狼狽地避開這一抓,卻覺得腿上一緊,有人死死抱住了他的左腳。


    那是個女子,血跡斑駁的臉上還能依稀辨出清秀眉目,曾經該是個淨水芙蓉般清麗的姑娘,現在卻匍匐在地抱著他的腿不管不顧地啃咬,而她自己的雙腿膝蓋以下卻已經潰爛了。


    牙齒隔著褲腿撕咬皮肉,哪怕還沒咬破,也讓玄素驚出一身冷汗。他彎腰一指點在女子手上,施了巧力掙出自己的腿,但是這四十多個發瘋的人都朝他湧過來,玄素反手握住腰間銅蕭,手指逡巡片刻,到底是沒有解下來。


    玄素身負兩套功法,一個是太上宮至高內功心法“無極功,”另一套外功卻是他帶藝入山所具。這套功法與他性子不同,走的是殺伐果斷的狠絕之道,一旦動用就是殺招。因此他曾答應過師父,一生非罪者不殺,不對無辜之人動手。


    眼下這些人雖狀似癲狂、招招逼命,但也都是為人所害的不幸者,玄素之前在伽藍街頭對傷人罪者有多狠辣,現在麵對他們就有多麽猶豫不決。


    他且擋且避,不動殺也不使重手,很快就捉襟見肘,步步後退,直到背後抵上石門,退無可退。


    發瘋的人們還或撲或爬地逼近,口裏滴著涎水,指甲摳過洞壁和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音。


    人間進退兩難,有時候一味後退,就真能海闊天空嗎?


    玄素在這一刻大腦空白,眼裏隻剩下這些瘋狂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手再度搭上了腰間銅蕭。


    殺人或殺己,你選哪一個?


    手指抽搐,緊了又鬆,玄素一把扯下銅蕭,在掌中一轉,順勢擲出,穩穩釘在了上方一處山石縫隙間。


    與此同時,玄素在被人抓住胳膊的前一刻,抬手抓住一人用力掄出,迫出兩尺空隙,人也趁機躍起,抓住了那支銅蕭,險險吊在半空。


    他不敢輕慢,雙腿順勢後抬,勾住了懸在洞穴正上方的長明燈,用力一拽,長明燈砸向地麵,火光熄滅,洞穴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中。


    就在此刻,《問水》琴曲突然高了一調,玄素正在猶疑,奈何眼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隻能聽出琴聲是從這裏傳來,卻找不到具體的位置。


    琴聲轉入高調,錚然清鳴不絕於耳,忽然間,一道簫聲突起,巧妙插入琴曲空隙。一疊三轉,節節拔高,仿佛流水行至盡頭飛瀑而下,湍急喧豗,恰似落石滾入深潭,乍然砸出巨大聲響,水花四濺,激得人耳目心肝俱都震顫!


    玄素猝不及防,差點一口血就吐了出來,趕緊提起內息壓下喉間血流,卻覺得下方突然寂靜,那些瘋狂的人竟然都不動了。


    簫聲一閃而逝,琴曲也漸漸終了,兩者近乎完美地融為一道,若非心細如發,絕聽不出這一次突起異響。


    撫琴之人以掌止住琴弦餘音,弄蕭之人卻仿佛從未存在,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像是完美與黑暗融為一體。


    彈琴者自然是西佛,那麽以簫聲強摧神智的又是誰?


    玄素心下猶疑,但思及引開崗哨的葉浮生,到底是沒有拖延下去,而是向琴蕭之聲傳來的方向低聲道:“敢問是色空大師嗎?”


    黑暗裏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輕淡如止水:“阿彌陀佛,老衲目不能視,故施主適才入內未能及時辨明。”


    玄素一驚。


    五年前端涯道長去世,色空禪師親來悼唁,他自然認得對方的聲音,但那個時候色空禪師年事雖高,雙目卻明亮如昔,怎麽到現在就目不能視了?


    端涯道長生前待他極好,平日裏談起色空禪師也多欣賞敬佩之意,玄素耳濡目染,自然也對其生出親近。何況那一次端涯道長去世,端清和端衡忙於處理門派裏的亂子,不可避免地忽略他的心情,直到色空禪師在端涯靈堂上一手撫上他受寒發熱的額頭,溫言勸慰。


    玄素對色空禪師親近,眼下得知對方情況不妙,哪裏還能穩住,然而他身子剛一動,就聽見另一個聲音傳來,如斷冰切雪,極是冷厲:“勿要輕舉妄動,有話簡而言之。”


    這聲音太冷,就像冬雪覆蓋下的堅冰,冷硬到無懈可擊,讓玄素差點一個哆嗦摔了下來。


    他好不容易穩住自己,壓低的聲音有些抖:“端……端清師叔?”


    本該留在望塵峰的端清,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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