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喧囂終於塵埃落定,日夜輪轉了一番,抬頭又是墨色如洗。


    整個地宮已經重新封閉,守衛潛伏在下,蕭豔骨倚靠著密道外麵一棵大樹,看了眼黑沉沉的天光,胸中氣血還在不斷翻滾,她忍不住吐了一口血,五髒六腑仿佛被扔在了滾水鍋裏,不僅熾熱難忍,還在不斷變質。


    一名屬下低頭道:“殿主,暗客已傾巢而出,方圓五十裏內的關卡也全部啟動!”


    “我要他們一個都跑不了。”眼中厲色一閃而過,蕭豔骨拭去唇邊血跡,“發現宮主的蹤跡了嗎?”


    屬下道:“宮主追著打傷您的那人遠去,至今不見迴轉。”


    蕭豔骨示意他退下,手掌按住腹部,麵沉如水。


    昨夜她本可拿下陸鳴淵和秦蘭裳二人,卻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隻是一個照麵,就以掌力蕩開了她三道連發袖箭,更拚著被她打上一把“纏綿”,也一拳轟在她身上,若非宮主出手卸去部分力道,否則定會毀了她的丹田。


    蕭豔骨站在風露中寸步不移,是她身為一殿之主不能在下屬麵前示弱,然而那霸道的內力還在她體內肆虐,全身大汗,幾乎已經快站不住了。


    幸好她等候已久的人,終於迴來了。


    白衣銀麵的男人踏著慘淡月光行走在林間,拿著一方帕子仔細地擦拭手上血跡,看起來走得不快,卻在轉眼後便由遠至近,蕭豔骨隻是眨了下眼睛,他就已經站在自己麵前了。


    “宮主!”蕭豔骨單膝跪地,平日裏高傲的頭顱在此刻畢恭畢敬地低下,目光隻能看著白衣下的一雙雲紋緞靴。


    腳尖勾起她的下巴,男人挑起她的臉,溫聲道:“你這雙眼,倒也挺好看的。”


    蕭豔骨沒有擦拭幹淨的一滴血蹭在鞋麵上,仿佛白雪中開出一朵紅花,她頓時心頭一驚,卻動也不敢動。


    “可惜你有眼無珠。”男人收迴腳,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如同看一條看家不利的狗,“是身居高位太久,就讓你眼高於頂,看不見潛藏於下的隱患了嗎?”


    蕭豔骨沒動,背後冷汗已浸濕了衣服,道:“是屬下的過錯,輕視了小輩,現在已派人去追,請宮主給屬下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男人一整衣擺,蹲了下來,朝著蕭豔骨的臉伸出手去,這才看清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上都戴了一隻秘銀指套,如鉤的尖端徘徊在蕭豔骨眼角,仿佛隨時就會挖了她的眼睛。


    蕭豔骨瞳孔緊縮,咬緊牙關一個字也不敢說了,幸好那隻冰冷的手慢慢移開,指套似乎是不經意地在她眼角一刮,拖出一條淺淺的血痕。


    她聽見男人仿佛喟歎的聲音:“我的耐心,不多了。”


    提在嗓子眼的心顫了顫,卻不敢落迴胸腔,蕭豔骨起了身,卻依然沒有抬頭,猶豫了片刻,才問道:“宮主,那擅闖地宮之人……”


    “他沒死。”男人依然在擦手,帕子上麵有斑斑血跡,可他的聲音卻很愉悅,“我已經很久沒遇上這麽有本事的後生了。”


    蕭豔骨一驚,她本以為宮主出手定能將那人斬落,可沒想到竟然還有活路?


    她猶豫了一下,道:“屬下鬥膽,敢問那人到底是誰?日後也好多些注意,免叫他再壞了大事。”


    “百鬼門現在的主子,是個不知名姓的小輩,脾氣硬,武功也硬。”擦拭完最後一根手指,男人鬆開手帕,任由它飄落在地,“不過這世上,從來慧極必傷,剛過……易折。”


    “百鬼門跟我們作對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宮主為何不……”話沒說完,蕭豔骨就看到白衣人側頭過來,幽深目光透過麵具上的空洞投過來,她打了個冷戰,再也不敢多話了。


    “都說井水不犯河水,走人間路的,何必跟死鬼爭道?”白衣人輕輕一笑,“更何況,你知道怎麽用一個人的死,折斷兩個人嗎?”


    蕭豔骨搖了搖頭。


    白衣人的語氣更愉悅了:“感情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注:出自湯顯祖《牡丹亭》)


    “我今天殺了他,是讓他為了喜歡的人付諸性命,死而無憾,可我為什麽要成全他?”白衣人抬頭看向天空,“人間最難求的是求不得,最難割舍的是舍不得,他們……都還沒有到最適合去死的時候呢。”


    恐懼就像毒蛇竄進後背扭來扭曲,蕭豔骨全身發寒,勉強保持著聲音如常:“那麽,宮主的意思是……”


    “查到他們的去向,然後將消息披露出去,但不準擅自動手。”


    蕭豔骨吃不準他的意思,卻不敢質疑,恭敬道:“是。”


    “烏雲蔽月,平地起風,要下雨了啊……”白衣人收迴目光,抬步向地宮走去,踩過地上那方帶血手帕,如踐踏了一條鮮活性命。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蕭豔骨才蹲下來把手帕撿起,隻見素白的帕子上有幾道斑駁血色,觸目驚心。


    她迴想起宮主那隻蒼白如骨的手,血跡就是從上麵一點點擦下來的,也就是說那五根指頭曾穿過皮膚,深深刺入血肉之中。


    一念及此,蕭豔骨陡升寒意,手中的帕子落迴地麵,很快沾上了一滴透明水色。


    下雨了。


    這場雨來得快,勢頭越來越大,打在人身上怪疼。


    葉浮生他們雇了一輛馬車,奈何出城不遠就被這場大雨攔了路,不可謂不晦氣。


    大雨天趕路易生事端,葉浮生琢磨著找個地方暫避,可惜雨幕空濛裏一眼望去隻見天公淚落,好在車裏的阮非譽適時開口道:“此地往西不遠,有一處破屋可暫時棲身。”


    這老家夥在將軍鎮住了大半年,雖然不怎麽出門,卻跟個土地公似的能知方圓,將這附近的山勢路況了解得一清二楚。聞言,葉浮生立刻調轉馬頭,驅車趕了過去,約莫一刻鍾後,就看到了那座佇立風雨中的破屋。


    那屋子大概是曾有獵戶暫居,占地不大,但還能擋些風雨。阮非譽和秦蘭裳帶著陸鳴淵先行入內,葉浮生把馬車拴在了屋簷下,為了謹慎起見,又撐著傘頂風冒雨地把小屋外繞了一圈,這才進了屋子。


    秦蘭裳已經從屋裏收拾了一堆柴草,用打火石點著了,坐在火堆旁暖身子,見他進來,就一把扯了他坐下。陸鳴淵被放在鋪好幹草的門板上,睡得無知無覺,阮非譽坐在他身邊守著,不言不動的時候就像一座經年日久的石像。


    這雨看來是要下一整夜,破屋裏誰也沒有說話,阮非譽畢竟年老,不知何時已經倚靠牆壁睡去了。葉浮生打了個嗬欠,從包袱裏翻出一隻小銀壺,喝了一口味道清奇的滄露,本有些困倦的神誌也清醒了些。


    摩挲著冰冷的銀壺,感受口中餘味,葉浮生就不禁想起如今俱都下落不明的端清和楚惜微,前者好歹還能安心,後者卻讓他生出一把的擔憂,怎麽也放不下心來。


    半生三十載,打從娘胎裏落地,他還沒有這般牽腸掛肚的時候。


    他不自覺地歎了口氣,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壓低的聲音毫無預兆的在耳畔響起:“對不起。”


    葉浮生側頭,隻見小姑娘看了眼那邊無知無覺的兩師徒,這才挪到了自己身邊,眼睛裏倒映著火光,輕聲道:“這次是我魯莽衝動不懂事,拖累了小叔和你。”


    挑了挑眉,葉浮生道:“既然知道是魯莽,為什麽還要去做呢?”


    秦蘭裳咬了咬嘴唇,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鬆了下來,凝上了符合她這般年紀的無措和迷茫,囁嚅道:“隻是……不想什麽都不知道罷了。”


    葉浮生迴憶起那封別出心裁的家書,因著阮非譽就在此地,也就沒把話說得太明白,轉口道:“其實我也魯莽過,而且比你更不知天高地厚。”


    秦蘭裳以為自己會被訓斥,結果等來了同是天涯衝動人,當即就扭過頭,看見葉浮生拿起一根木柴刨了下火堆,淡淡地說道:“人這輩子會遇到很多事,做很多次選擇,沒有誰敢說自己一生無錯。我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因此與其對我道歉,不如想著如何改過。”


    這人從初見就沒這麽正經過,秦蘭裳愣了一下,把這番話來迴在肚子裏咀嚼了兩遍,目光就落在葉浮生臉上挪不動了,忍不住道:“你……這麽說話,我聽著怪不習慣的。”


    葉浮生深沉地歎了口氣,道:“沒辦法,聽說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傻姑娘都吃善解人意的大叔叔這一套。”


    秦蘭裳:“……”呸!


    那一瞬間的正經果然是裝出來的,秦蘭裳把不著調的臆想給掐死腹中,暗道自己之前實在是胡鬧,小叔除非是被豬油灌了腦子,否則怎麽也不會看上這麽個沒皮沒臉的貨色。


    不過這一番對答,反而讓兩個陌生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些。秦蘭裳搓了搓手,又聽葉浮生低聲問道:“事成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他說話時瞥了眼後麵的阮非譽,左手似乎不經意地在頸上劃過,秦蘭裳吃了一驚,連連搖頭,道:“當、當然是迴家。”


    葉浮生意有所指:“空著手迴去?”


    他說得含糊,秦蘭裳卻很明白,她迴想起自己離家時留下的書信,低聲道:“我已經惹了大麻煩,更不能把禍端帶迴去。”


    她來時滿腔意氣,恨不得指天發誓要讓南儒一世英名在自己手裏翻為畫餅,可是這些日子以來,再刺兒的脾氣也要學乖。


    葉浮生:“那你折騰這麽久,就不後悔?”


    “我總要親眼看看他是個什麽樣的人,看過了,就不後悔。”秦蘭裳點點頭,目光飛快地掃過阮非譽,悶聲悶氣地道:“就算他真的……那也是,人賤自有天收。”


    葉浮生:“……”


    這姑娘年紀不大,卻很會給自己找心寬。葉浮生想起脾氣越來越別扭的楚惜微,不禁就有些羨慕,就在這當口,秦蘭裳又問他:“哎,你和我小叔,到底什麽關係呀?”


    “師徒”兩字在嘴裏打了個轉,終究還是沒說出口,葉浮生沉默了一會兒,笑道:“朋友。”


    秦蘭裳刨根問底:“什麽樣的朋友?”


    “過命的朋友。”葉浮生指了指自己,“這條命是他的,隻是暫時寄放在我這裏。他想要,隨時可取。”


    秦蘭裳斜著眼:“真的隻是朋友?”


    “……嗯。”


    秦蘭裳失望地垂下頭:“那你以後要離我小叔遠點。”


    葉浮生有些好笑:“為什麽?”


    “因為小叔沒什麽朋友,卻跟你有過命的交情,一定是很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的,但……”秦蘭裳猶豫了一下,認真地說道,“他是個斷袖,而你隻是他的朋友。”


    葉浮生:“……啊?”


    他乍聞這個消息,感覺像是驚雷在腦子裏炸開了,全身上下頓時一麻,一口氣沒上來,手中的銀壺也掉在地上,砸出一聲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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