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親手促成皮爾卡頓與金利來的合作後,寧衛民隨即發現另一件好處。


    那就是皮爾卡頓落戶天橋商場的事兒,再沒有什麽隱患了。


    要知道,在這件棘手的事兒上,他雖然想要極力周全喬萬林,但也不能過分損害公司的利益。


    所以他采取的是退而求其次的折中辦法。


    隻說服宋華桂以皮爾卡頓公司的名義在天橋百貨商場開辦尾貨打折店,而不是直營的正品店。


    這個解決方案雖然也算滿足了重文區政府的需要,但未免顯得有點含金量不足。


    報上去的話,保不住負責商業口的許副區長,就會對皮爾卡頓公司產生點不好的看法。


    或許會認為他們皮爾卡頓公司是在敷衍,在對付,那以後皮爾卡頓和區裏也就有了隔閡,無疑對公司的發展不利。


    可現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因為質量不夠,可以數量來湊啊。


    要再追加上金利來和易拉得這兩個牌子當搭頭,讓這一家高端服裝品牌落戶的事兒變成三家一起入駐,那就沒毛病了。


    許區長隻會驚喜,絕不會再有什麽意見的。


    說白了,其實區裏真正所求的,不過是一個為天橋百貨商場造勢宣傳的由頭罷了。


    哪怕商店層次和貨物質量有所下降,又礙得什麽呢?


    反正到時候隻要報紙上一登,廣播一播,再上個電視新聞。


    說天橋百貨商場會有皮爾卡頓、金利來和易拉得這三家外資品牌一起入駐。


    至少兩三個月內,天橋商場的人氣兒和知名度肯定爆棚。


    這樣的噱頭已經足夠壓過京城其他的大型商場,讓天橋商場揚眉吐氣,把全城追求時髦的男男女女吸引過來的了。


    當然,要是皮爾卡頓的打折商品和易拉得領帶,能夠憑著低價策略順利俘獲老百姓的心,真憑實力把天橋商場的買賣給徹底帶紅火了。


    那區裏就更沒話說了。


    所以寧衛民還真不跟區裏客氣。


    他約喬萬林見麵,把這件事的解決方案委托喬萬林向上匯報的同時。


    就順帶獅子大開口了。


    “我說老兄,你是能交差了,可我卻坐蠟了。我們皮爾卡頓公司什麽時候在普通的百貨商場開過專櫃啊?我是在兩位大老板麵前打了保票的。真要是因為普通群眾消費水平跟不上,導致買賣清淡,我在公司可就英名盡毀了。你瞧瞧,我還幫你額外拉來了兩個做領帶的大牌,我現在是真有點後悔了……”


    隔行如隔山,喬萬林被裝大尾巴狼的寧衛民的裝腔作勢,完全唬住了。


    “多謝多謝,老弟,虧得你一力促成此事,我都沒想到這事兒能辦成,而且還辦得這麽漂亮。許副區長一定滿意,你算是成全我了。放心,你們隻要肯來,區裏是肯定盡力扶持的。哪兒能真讓你難做啊。有什麽要求,有什麽條件,你盡管提,我一定幫你爭取。哪怕你和你們宋總想要分一些天橋百貨商場的原始股份,也不是不可能……”


    最後這話有點出格了,大概也是因為喬萬林高興,才沒忍住,脫口而出。


    寧衛民絕對相信喬萬林能辦到,但更清楚這樣的違規操作,後患無窮。


    於是趕緊搖頭,敬謝不敏。


    “別別,我可沒那麽大胃口,更欠不起這麽大的情分。其實隻要能給我們公司個好位置,租金能便宜點就行了。我也隻求個買賣過得去,店鋪能像那麽迴事,能跟法國總部有個交代就行了。”


    喬萬林也就露出了輕鬆,頗感欣慰的笑。


    “這個沒問題,不瞞你說,領導早就有言在先了。挑個時間,咱們去一趟現場吧。你們看中那塊位置就給我指出來,我全記下來,也好跟領導提,讓商場配合你們,盡快給你們騰出來。”


    “用不著那麽麻煩,你就跟上頭說,我們肯定是以獨立成店的模式來經營,所以需要一層所有臨街的位置。而且為了顧客無論從商場外還是商場裏都能方便的進入我們的商店,我們還需要自己派人做專門的裝修,恐怕還要拆掉一部分商場的櫥窗和外圍。希望商場方麵予以理解。”


    “好的,我記住了。我會跟許副區長當麵說清楚的。其實你擔心商場方麵完全多餘。他們怎麽敢有意見?他們就得聽區裏的。”


    喬萬林頓了一頓,大概實在不耐煩,索性把話挑明了。


    “我說,你剛才做出那麽為難的樣子,不會就為了提這些理所應當的事兒吧?你這都是合理要求啊。還有其他的條件嗎?有什麽話直說,咱們之間,少費點吐沫行不行?”


    和上道兒的人談話就是輕鬆愉快。


    寧衛民終於笑了,開始摟草打兔子,為自己謀福利。


    “確實還有點為難的事兒得拜托你。是這樣,我住扇兒胡同,屬於煤市街街道。這街道工廠也有屬於他們自己服裝品牌。他們其實早想效仿我們公司開辦專營店了,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地方。不是太小,就是位置不好。我想這一次幫他們搭個便車,還請區裏批準他們在天橋百貨商場落戶,開辦品牌專營店。”


    但這事兒喬萬林卻沒敢一口答應。


    不明就裏的他,很是擔心街道廠的服裝層次會拉低商場的口碑。


    原本區裏大力拉皮爾卡頓過來就是為了提高天橋百貨商場等次的。


    他總不能辦好了這件事,再給反方向來一家夥吧?


    “街道工廠?老弟,你沒跟我開玩笑吧?你……你惹這樣的麻煩事兒幹嘛啊?要不……你換個條件?”


    這是寧衛民能夠預計到的情況,他當然有話開解。


    “哎呀,放一百個心吧你。我說的這街道工廠不是什麽野路子,人家挺正規的。雖然現在隻有百人規模,已經實現流水線生產了。而且是為我們皮爾卡頓公司做零散業務的合作廠家。他們的服裝質量和款式都很好,絕對的熱銷產品。哎,就是今年新春遊園會裏,在迴音壁那個院裏銷售的那些服裝。”


    還別說,這一提遊園會,喬萬林倒是去了不少顧慮,多了幾分把握。


    敢情今年寧衛民旗下的三個服裝品牌被安排到了迴音壁的院兒裏。


    憑借出色的質量、流行的款式和適中的價格,簡直賣瘋了。


    街道廠的那三間暖棚,不但是迴音壁那個院兒裏買賣最好的攤點,也是整個天壇唯一出售服裝的所在。


    所以喬萬林巡園的時候看見後,也同樣被吸引住了。


    他自己還買了兩條褲子呢,而且其中一條現在就穿在他的身上。


    “我想起來了,那衣服確實不錯啊。而且好幾個牌子呢。男裝女裝,運動服都有。居然是街道廠生產的?我還以為是什麽合資廠家生產的呢。”


    “沒錯,花花公子是男裝,香榭麗舍是女裝,運動服叫國風。你終於有印象了吧?”


    “要照你這麽說,那這事兒倒是有門兒了。你等我消息吧,別著急……”


    然而寧衛民卻對喬萬林的口風轉向還是不甚滿意。


    “好嘛,這就完了。什麽叫有門兒啊?你別含糊啊,這點事兒,你就不能給我打個保票嘛。”


    為此,喬萬林不覺搖搖頭,露出了苦笑。


    “哎喲,衛民,你太高看我了,這保票我可打不了。不是我說啊,我隻能給你試試,如實反應具體情況。因為這街道廠畢竟是街道廠,和區裏想把天橋百貨商場做大做強的定位不符。我聽著都嚇一跳,別說區領導了。你想想,那麽多大廠的名牌服裝都擺不到商場一層去,你讓我答應肯定辦成,這不難為我嗎?我就是個科長,離區領導遠著呢,要不是沾你們公司的光,許副區長眼裏都沒我。我當然是知道這些服裝質量可以,我也相信你,可那管什麽用啊?人家領導能信嗎?”


    這話實在,寧衛民也不好再逼迫了。


    為促成此事,他隻能主動抬高了自己的條件。


    “那你就這麽跟上頭說。如果區裏能幫我這忙,我就保證皮爾卡頓的商店規劃不小於四百平米。絕對辦成我們‘pc’目前在京城最大的一家店鋪。而且我還可以向區裏保證,街道廠三個牌子的服裝會做不少於二十萬的店麵投入。我會親自幫忙監督專營店麵的設計,施工裝潢絕對夠檔次,跟外資品牌不會有什麽差距的。這總可以了吧?”


    喬萬林想了想,終於點點頭。


    “可以,最好你再把設計圖給弄出來,再讓廠子送來幾身衣服。我有直觀的東西給領導看,這事兒就好辦了。”


    不過,疑惑終究難免,跟著又問。


    “我倒是開始好奇了,這廠子到底和你什麽關係啊?你居然這麽下本兒,還義務幫忙啊!”


    “這你甭管。”寧衛民一點也不露口風,“反正這事兒成了,我也一樣感激你,咱倆就算兩清了。”


    喬萬林不好繼續探聽,也隻能識趣的會心一笑。


    “明白,明白……”


    這世上的許多大事兒,往往都是經過心思活泛的人私下串聯才能促成的。


    就像三國的諸葛亮和周瑜,就像戰國時代的蘇秦和張儀。


    寧衛民和喬萬林頗有古人之風,他們同樣憑著彼此心存默契分頭遊說兩頭。


    最終,兩人靠通力協作,不但完滿的解決了此事,還為他們個人爭取到了莫大的好處。


    首先說說寧衛民。


    還別看區裏頗為嫌棄花花公子、香榭麗舍和國風“出身低”。


    但全國最大的皮爾卡頓店麵——這個被寧衛民拋出的條件,卻深深吸引了他們!


    再加上喬萬林把寧衛民促成此事的功勞誇到了天上,沒少在許副區長麵前替他美言。


    還把街道廠的幾身服裝,以及趕出來的三個品牌專營店設計草圖,讓區領導們眼見為實。


    於是乎“寧衛民能夠顧全大局,實在懂事”的念頭,便逐漸在許副區長的心目中成形。


    “天橋商場很有可能同時擁有六個時尚服裝品牌”的觀點,也像蜂蜜對熊的誘惑一樣,讓重視社會效應更勝於經濟肖秀英的區政府領導們沒法不心動!


    所以最終,區政府領導班子還是統一了意見,作為一種迴報和值得嚐試的風險投資,給寧衛民開了綠燈。


    就這樣,寧衛民如願以償。


    他自己的服裝品牌借此登堂入室,終於可以撤出地攤兒的銷售渠道了。


    轉而搖身一變,成為了在重文區最大百貨商場裏專售的高級服裝。


    在這個信息有限的年代,隻要他把店麵裝修和人員培訓,按照皮爾卡頓的模式複製出來。


    老百姓就很容易從感官直覺上認為,他的服裝也是國際大牌。


    說白了,這小子自己的幾家專賣店,就是渾水摸魚的存在。


    今後在天橋百貨商場,會一直以皮爾卡頓公司為對照物,沾公司的光。


    他的職務讓他能夠像一株爬在大樹上的藤蔓那樣,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盡情享受著皮爾卡頓的養分和蔭蔽,從而活得滋潤無比。


    此外,天壇百貨商場的底商也完全成了寧衛民的囊中之物,任憑他隨意規劃拆分。


    租金還給的特別低,政府給了兩年優惠期,三年定租期。


    頭兩年一平米一個月才十塊錢,之後的三年一平米十五塊錢,不會漲價。


    這更是給寧衛民美壞了。


    他大概算了算尺寸,天橋百貨商場一層大概兩千平米。


    把一圈兒的底商拿下來應該在一千二百平米左右,一個月不過一萬兩千塊啊。


    要是六家服裝品牌均分,合著每家二百平米的麵積才兩千塊錢。


    哪怕到了1990年,也才一萬八千塊。


    這也太合適了。


    要不是怕吃相太難看,他轉包出去交給個體戶擺小攤,都能發了橫財。


    所以這是兩頭兒甜啊。


    正式簽約之後,抓緊時間敲定裝修方案和破土動工,也就成了寧衛民心甘情願為之勞累奔波的事兒了。


    說白了,再耽擱,可就是耽擱他自己的收成了。


    於是,這小子每天不是聯絡港城,給金利來發傳真。


    就是開車跑設計院探討施工圖紙,忙得不亦樂乎。


    要麽就是請天橋百貨商場的領導們吃飯,溝通品牌入駐的諸多問題,順便積攢人情。


    連皮爾卡頓麾下的專營店,他都顧不上了,索性都交給了親信嚴麗幫忙代管。


    要說還幸好殷悅如今被他納入麾下。


    怎麽建店,怎麽招聘,怎麽培訓,怎麽鋪貨,怎麽陳列,這姑娘是把好手兒,全熟啊。


    街道工廠那邊,寧衛民可以徹底的大撒把。


    否則,他還真的忙不過來了


    接下來再說說喬萬林。


    托寧衛民的福,因為促成此事有功,喬萬林不但在許副區長的心裏掛了號。


    他的職務也因此榮升一級,從科長被提拔成了副處。


    要知道,他來區服務局才不過兩三年的時間,就已經往上爬了兩級了。


    這絕對是火箭速度,完全打破了局裏年輕幹部提拔任用的記錄。


    何況人所共知,走仕途的人一步快,步步快,一步慢,步步慢。


    年齡對於幹部是否能夠獲得重用,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


    三十歲之前當處長的人和四十歲爬到這個位子的人,前程天花板絕對不一樣。


    這也就意味著,今後隻要不犯大錯,喬萬林就靠穩穩當當熬資曆,這輩子混個正局也是沒跑了。


    不用說,像他這樣前途遠大的人自然是局裏的大紅人。


    再加上喬萬林還有個同樣在服務局當處長的堂姐。


    所以此時的他,不但往下看都是笑臉,就是上麵的“屁股”們,也沒有誰,會拿“屁”蹦他的。


    那真是人見人愛的香餑餑啊。


    饒是喬萬林受堂姐的提點,心知肚明自己不該翹尾巴。


    那每天上班也有點踩著棉花的感覺,熏熏然中難以克製想笑的衝動。


    更別說寧衛民還特別會做人,非常會湊趣。


    在接到他的電話,獲知他升官的消息後,雖然諸事纏身,寧衛民實在沒時間赴約,去他家裏喝酒。


    可當晚就差人登門,給他家送了十斤的烤鹿肉,還有兩憑鹿茸酒作為賀禮。


    等到喬萬林醒過味兒來,意識到鹿和“祿”居然是諧音,鹿茸居然就是“祿榮”後。


    更是不覺失笑,心懷大暢,不能不為寧衛民的巧心思深感承情啊。


    不過反過來,有人得意就會有人失意。


    寧衛民永遠不會想到,他和喬萬林的春風得意,居然又把藍崢給坑了。


    敢情原本天橋百貨商場的一層全是京城專營綢緞的老字號和布料廠家自營的櫃台。


    那都是當初藍崢應局裏的指示,為幫助天橋百貨商場形成自己的特色,親自跑廠家,費盡口舌,好不容易組織來的。


    可這一下,因為寧衛民的跑馬圈地,鳩占鵲巢。


    一多半的廠家和商家要調換位置,那人家能樂意嗎?


    其實一樓變二樓還無所謂,關鍵是好些顯眼的變得不顯眼了,人流旺的位置調到偏僻角落了。


    這自然讓這些廠家深感不滿。


    可這些人能跟區裏頂著幹嗎?


    商場也表示自己按上級指示辦事,沒辦法啊。


    那他們還能找誰啊?火氣自然就衝著藍崢去了。


    所以就在寧衛民和喬萬林美滋滋的時候,也是藍崢最感到焦頭爛額的倒黴時候。


    他每天都得應付布料廠商的聲討,賠笑臉,甚至請客道歉。


    這他心裏能高興嗎?


    為此,這小子養成了一個習慣。


    就是把寧衛民送藍嵐的那幅畫,偷偷取出來掛自己屋裏,每天得指著這畫兒,罵上一罵。


    打心裏說,他真是腸子都悔青了。


    自己當初怎麽就聽了妹妹的話,幫了這麽個禍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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