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柴火堆邊,薑梨道:“我來吧。”


    鹿肉是要割下來烤的,孔六問:“薑二姑娘,需不需要在下幫忙割下來,你怎麽說,我來割。”


    “不必。”話音未落,就看見薑梨拿起放在一邊的銀匕首,割下一大塊鹿肉來。她的動作嫻熟,並不像是第一次做這種事。眼見著周圍人投來的詫異目光,薑梨愣了愣,笑道:“以往在青城山的時候,我和桐兒便常如此,並非頭一迴。孔大人的好意薑梨心領了。”


    她一邊將割下來的鹿肉用竹簽穿過,一邊又如法炮製,再割下一塊,對眾人解釋道:“其實烤鹿肉最重要的是自己動手,勝在這份瀟灑,至於割下肉是什麽形狀,如何用竹簽穿,烤成什麽樣都不重要。但凡隻要自己烤了,最後吃的時候,都不會覺得差。畢竟並非什麽困難的事。”


    姬老將軍本來就有些躍躍欲試,聽聞薑梨這麽說,立刻就擼起袖子,也拿了支匕首,“霍”的割下一大塊鹿肉來。到底是做過將領的,一點就通,第一次做也像模像樣。


    聞人遙和孔六湊熱鬧,便也都各自去尋了匕首來自己燒烤。姬蘅靠在一邊,看著薑梨,突然道:“你是想要減輕負擔,才故意這麽說的吧?”


    薑梨訝然:“我表現的很明顯麽?”


    “不明顯,”姬蘅也笑,“隻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來。”


    不過就算是傻子,大約大家也樂於做這個傻子。本來烤鹿肉這迴事,就在於動手的樂趣。加之人人都燒烤,剩下的人也會不由自主的想要跟著這麽做。不一會兒,所有的人都人手一根竹簽,坐在架子上翻轉了。


    姬蘅也是一樣,他就算席地而坐,倒也不顯得粗俗。這一群人,陸璣有名士風采,孔六如江湖草莽。姬老將軍老當益壯,司徒九月貌美神秘,便是聞人遙,不說話的時候,也是個翩翩佳公子。而姬蘅一身紅衣,將身下的竹席都鋪滿,懶洋洋的坐著,動作隨意,卻自有風流。


    像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一群人,因為各自理由聚集在一起,惺惺相惜,把酒言歡,很有樂趣。


    海棠不能吃這些,她麵上的傷疤還未好,吃食要更加注意。但她一直呆呆的看著薑梨的動作。


    薑梨慢慢的翻動竹簽,她不比姬老將軍性急,也不如陸璣謹慎,既隨意又安然,但又認真做著眼前的這事。一個首輔千金,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反而含著溫柔的笑容,火光將眼睛映的格外明亮。


    那神態、動作,還有笑意,都讓她的模樣,漸漸地和海棠腦海中另一個人重合了。她突然問:“薑二小姐是從何處學的烤鹿肉?”


    薑梨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年幼的時候被送到庵堂裏一段時間,庵堂不許食葷,小時候淘氣,便跟丫鬟從獵人手裏買鹿肉,偷偷烤來吃。按說來,當是獵人們教的吧。”


    “叫花鳥也是這般麽?”海棠問。


    薑梨道:“正是。”


    “怎麽?”陸璣若無其事的問道:“海棠姑娘可是覺得有什麽不對?”


    “沒有。”海棠茫然的搖了搖頭,隨即,目光又變得失落了,“我們家小姐很久之前,也是喜愛烤鹿肉的。”


    “沈夫人薛芳菲?”陸璣問道。


    這個名稱似乎讓海棠並不感到舒服,她皺了皺眉,才點了點頭,卻又強調了一遍:“我家小姐。”


    “沈夫人不是燕京城色藝雙絕的才女麽?”聞人遙問道,“且不論人品如何?當年她和明義堂的先生交好的時候,我僥幸看到過一迴,可是溫柔婉約極了。烤鹿肉這迴事,大約她做不出來吧?沈狀元府上可是最講規矩的,怎麽說呢?”他想了一會兒,“雖然背後不應當說人是非,但沈狀元的娘,將規矩到幾乎可以算是迂腐刻薄了。”


    薑梨一怔,這是她第一次從外人嘴裏聽到如此評價沈母。在她做沈家媳婦的時候,雖然對沈母心中也會有所不滿,但以為天下間的婆婆,都是如此。或者說燕京和桐鄉本來就規矩不同。聞人遙的話,令她感到驚訝,內心卻是讚同的。


    “我家小姐都是被逼的,”海棠忍不住道,“當年未曾出嫁的時候,我家小姐時常與少爺去林中烤鹿肉吃。性子也不如來到燕京城沉默……”她倏而住了嘴,大約知道如今薛芳菲在燕京城是個什麽名聲,不能再這麽說下去,便不說了。


    好在這院子裏的人,對薛芳菲的事可能也不太感興趣,很快就岔過話頭。薑梨所感到感激的是,雖然他們對薛芳菲沒有興趣,但好像也並非流露出厭惡的神情。便是曆來說話有些刻薄的司徒九月,也隻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不過薑二小姐懂的還真是挺多的。”聞人遙真心的稱讚道,“燕京城的貴女們,大多都是一個樣。雖然生的美麗,但看久了,便也認為乏味了。且有太多規矩束縛,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還是薑二姑娘爽快,令人傾慕。”


    薑梨心道,倒不是她爽快,而是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她也想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有求於人,便通通都得“行”了。


    鹿肉開始被烤的滋滋冒油,眾人灑些粗鹽上去,一瞬間,香氣瞬間散開來。聞人遙叫道:“好香好香!”


    薑梨瞧了他的一眼,道:“聞人公子的可以吃了。”


    聞人遙迫不及待的撈起竹簽來,咬了一口,鹿肉正是滾燙,燙的他直哈氣,說不出話來。但又覺得味道極美,分明隻撒了鹽,卻覺得唇齒留香,活了這麽大歲數,還是第一次吃到這般的美味。


    囫圇將這一塊兒肉給吞了下去,聞人遙舔了舔嘴唇,姬老將軍急忙問道:“怎麽樣怎麽樣?”


    “好!”聞人遙隻說了一個字,就立刻埋頭開吃剩下的鹿肉來。


    這麽一來,大家都覺出味兒來,曉得鹿肉再不濟也不至於難吃了,紛紛開始吃自己手上的這份。一時間,院子裏都是四溢的響起,躲在其中的暗衛們,肚子都不約而同的叫出聲來。


    趙軻和文紀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對方眼裏的鬱悶。他們雖是暗衛,卻也從來不缺銀子,有時候甚至過的比官家少爺還要富足。天下的好東西,跟著自家主子也見識過不少。又不是嘴饞的人,怎生今夜卻覺得這般餓,那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鹿肉怎麽這般誘人……


    不管了,今夜過去,他們也找個時間,偷偷地烤肉去!


    姬蘅手上的那份鹿肉也烤好了。他割的那塊,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但薑梨以外,姬蘅會下廚的事的確是真的,因著旁人初次烤肉,總會掌握不好火候,要麽太嫩了,要麽太老了。聞人遙他們之所以覺得美味,是因為這是他們親自烤的,有這個原因在裏麵。但姬蘅烤的美味,是真的美味。


    烤肉呈現出金黃的色澤,熱騰騰,香噴噴的,他的姿勢也優雅,不緊不慢的將肉送到嘴邊,輕輕的咬一口,讓人看著他吃東西,也是享受。


    “薑二姑娘,你怎麽不吃?”聞人遙見她隻顧著盯著姬蘅不吃手中的烤肉,問,“怎麽,你想吃阿蘅手裏那份的?”


    姬蘅淡淡的撇過來,薑梨忙道:“不是的。”拿起手裏的鹿肉,咬了一口。


    她是官家小姐,烤鹿肉席地坐本就已經很出格了,這般拿著烤肉咬著吃,大約是更加不符合情理的。但薑梨做來,卻十分自然。她不像司徒九月一般,身上帶著江湖特有的風塵仆仆味道,做什麽都覺得可以理解。她做的每一件事,起初都讓人認為,不應當她來做,但她做了後,就會讓人以為,是應當由她來做。


    女孩子席地坐著,青碧色的衣袍格外清靈,她手持烤肉,笑意溫柔,帶著幾分瀟灑快意,令人格外舒服。


    “隻吃肉不喝酒怎麽行?”孔六道:“我們應當喝一杯!”


    “喝一杯!”聞人遙歡唿道。


    薑梨:“。…。”


    她也不是酒量不好,隻是當初的事情後,便再也不肯飲酒了。見她神色猶豫,陸璣就道:“薑二小姐是否不善飲酒?若是不善飲酒,可以喝果釀。瓷壺裏的是果子露,不會醉人。”


    “你不會喝酒?”姬老將軍眼中頓時露出失望之情,活像是薑梨做了什麽令人遺憾的事的。


    “會醉。”薑梨道。


    “那就不喝,看我們喝。”司徒九月道,說罷就從地上扛起一個酒壇來。


    以小小的瓷盅喝果子露的是薑梨,用大碗接酒壇裏的酒的是其他人。但終歸都要一起舉杯。


    “新年吉祥,萬事如意!”孔六粗聲粗氣的道。他是個粗人,這幾個字已經是他搜腸刮肚才想出來的文縐縐的詞兒了。再多的沒了。


    薑梨舉起杯,與眾人的酒碗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一些酒液也灑了出來,聞得到清冽的酒香。


    果子露裏麵沒有酒,隻有清甜的味道,薑梨放下杯。令她覺得意外的是,她原本以為姬蘅這般優雅的人,也應當用小小隻的酒盅,未曾想到他也拿起酒碗,一飲而盡。


    同孔六的粗豪不同,姬蘅拿起酒碗,就像美人舉劍,有種落拓的瀟灑,卻令他整個人看起來更迷人了些。薑梨若有所思,一般來說,是可以從一個人的舉止看出的性情。但姬蘅的所作所為,總是十分矛盾,越是深入了解,越是發覺越不了解他。


    “我看大家都挺高興的,阿蘅,”姬老將軍突然道:“你要不要唱一個?”


    姬蘅的笑容一下子就淡了下來,薑梨能清楚地感覺到,坐在身邊的青年身子似乎僵硬了一下。


    聞人遙不覺有他,高興的道:“唱一個,唱一個!”


    “唱……唱什麽?”薑梨忍不住問,話一出口,姬蘅就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薑梨立刻感到了自己說錯了話,卻又不明白究竟是哪裏說錯了。隻好掩飾般的端起酒盅,低頭去喝酒盅裏的果子露。


    “我們阿蘅,是會唱戲的,”姬老將軍自豪的道:“這燕京城裏,如今唱得最好的,也不及阿蘅一小半!”


    薑梨:“。…。”她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但姬老將軍的聲音如此洪亮,讓人想要聽錯也難。於是她又懷疑是方才他們喝的酒實在烈性,一碗就讓姬老將軍醉倒,開始說胡話。但姬老將軍的神情自若,一點兒也不像喝醉了酒的模樣。於是薑梨便隻好懷疑,是她自己喝醉了,莫非果子露也會醉人?這裏麵分明沒有酒的味道啊。


    薑梨愣愣的看著自己手裏的酒盅出神。


    “他曾跟隨我師父待過一段日子。”聞人遙看出薑梨的不解,熱心的為薑梨解釋,“我師父最喜歡的便是聽戲,阿蘅那時候年紀還小,師父就教他唱戲。不過平日裏我們從未聽過阿蘅唱戲,隻有一次,”聞人遙說起來,似乎還很迴味似的,“有一次阿蘅年紀小,喝醉了,就在酒席上唱了起來,薑二姑娘,阿蘅這相貌,這嗓子,要是唱起戲來,你想想,世上有什麽人不會為他傾倒呢?”


    薑梨問:“你們都聽完了?”


    “當然。”聞人遙答得很是自然。


    這些人居然還活著,薑梨心想,可見在姬蘅心中,是真的把這些人當做是自己人了。否則換了別的人,薑梨幾乎可以想象,姬蘅肯定是毫不猶豫的殺人滅口。


    因為他眼下的目光就像要殺人了。


    姬蘅注意到薑梨的目光,轉過頭來,薑梨被他看的有些發麻,就見這年青男人突然勾唇笑了,他一笑,便如春天漫山遍野花開,隻讓人覺得暈頭轉向,在暈頭轉向中,偏他的聲音帶著涼薄,他緩慢的道:“你也想聽?”


    薑梨一個激靈:“不想。”


    說什麽玩笑,她可不是聞人遙,她不想死,她想活。


    聞人遙聞言,卻像是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似的,道:“薑二姑娘,這你可就是錯過一件大事了。阿蘅的嗓子,你應當好好聽一聽的。聽完後,絕對不虧。不過離我上次聽他唱歌的時候,大概也過了快二十年了。”他說罷,深深地感歎了一句,“還真是令人懷念呢。”


    二十年前?那姬蘅不過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薑梨的心中,立刻浮現起一個容貌精致,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想來那個時候的姬蘅,應當也穿著紅衣。不過比眼前的這個,要小上了許多。不僅如此,他唱歌的時候,既稚嫩又動人,的確是想想也令人美好。


    美人總歸令人心情愉悅的。


    姬蘅微微一笑,展開扇子,不疾不徐的搖了搖:“說夠了沒?”


    那把扇子上,繁麗的牡丹霎時間開放,在此刻卻顯得陰森森,殺氣騰騰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冬日扇扇子,便感到格外的冷。就連聞人遙臉上的笑容也凍住了。


    聞人遙打了個激靈,像是突然間酒全都醒了,道:“啊?我剛剛說了什麽?不記得了,我大概是醉了,頭好暈……”


    薑梨:“……”


    但聞人遙裝醉不再作死的接這個話茬,也沒人敢主動去觸這個眉頭。唯有姬老將軍敢,但姬老將軍也不是真的對唱戲聽戲多有興趣,很快就和陸璣說起別的事情來。


    薑梨嘴角噙著微笑,這時候的笑容,是有幾分發自真心的。心理認為一個喜怒無常、心機深重的殺人狂魔,卻有這麽一段柔軟的童年時光,就覺得姬蘅不怎麽可怕,甚至有些可愛起來。


    當然了,等到今夜過去,白日裏來臨的時候,成為了肅國公的姬蘅,還會和從前一般心狠手辣,這一單毋庸置疑。


    “你好像很開心?”身邊傳來姬蘅的聲音,薑梨迴望他,隻要不提唱戲,姬蘅就又是那副笑盈盈的樣子。她笑道:“覺得很熱鬧,倒也沒什麽不開心的。”


    姬蘅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隻是把玩著手裏的折扇。薑梨想了想,問道:“國公爺好像很喜歡這把扇子?”


    “保命的東西,當然很珍貴。”姬蘅迴道。


    薑梨深以為然,這把扇子的威力,她是親眼見過的。不過且不說這是一把殺人的利器,但是這把扇子的華美程度,想來也是價值不菲。尋常人家要是得了這柄扇子,說不準會當做是傳家寶傳給子孫後代。


    姬蘅問:“你呢?沒有珍貴之物嗎?”


    他說的是“物”而不是“人”。薑梨愣了愣,道:“沒有。尋常的東西,家裏也不缺,至於武器,也沒與如國公爺這般特別的。”頓了頓,他又道:“這麽說也不對,我應當還是有珍貴之物的。”


    她從衣領裏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那塊玉佩來。


    玉佩上雕刻著一隻胖乎乎的花狸貓,這是薛懷遠親自為她雕刻的,嫁到沈家後,為了給沈玉容打點官場給當了。後來她成了薑梨迴到燕京城後,就讓桐兒想辦法尋了個理由把這玉佩從當鋪給當了迴來。


    “這是我的珍貴之物。”她說。


    姬蘅掃了一眼玉佩,恍然:“我見過。”


    “是。”姬蘅還撿起來過。


    “看起來很尋常。”姬蘅道。


    “是很尋常,不過總覺得很特別。有時候珍貴的東西,不在於它價值幾何,不是麽?”薑梨笑著迴答,一邊小心翼翼的將玉佩又塞迴衣領處。對於她來說,這塊玉佩之所以珍貴,不僅是因為這寄托了薛懷遠對她的愛女之心,還因為這塊玉佩時時刻刻提醒著她的名字。


    她是阿梨,也是阿狸。是薑梨,也是薛芳菲。


    不能忘記了自己是誰。


    姬蘅聳了聳肩,拿起酒碗來喝了一口,他看起來很斯文矜貴,酒碗卻空了。酒量似乎很好,薑梨心裏這般想著,也是,處在姬蘅這樣的位置,若是酒量不好,一杯酒下去就醉了,隻怕早已死過千百迴。


    她掩飾住心中所想,也跟著拿起麵前的瓷盅,小小的啜飲一口,真甜呐。


    院子裏的火光暖意融融,在陌生的地方,似乎可以做陌生的人,喧囂和熱鬧會掩飾一些不自然的東西,使她不必做出非得和薑二小姐相似的舉止來。就算是她用原本薛芳菲的性情,也不會有人發現。


    這一場遲來的年夜飯,酒足飯飽以後,除了薑梨以外,大家都東倒西歪了。


    姬老將軍率先迴屋睡覺去了,事實上,他喝到一半就已經鼾聲如雷。還是陸璣和孔六將他攙扶著迴房去的。海棠也早早的迴屋了,她到底和國公府的人不甚相熟,性情也不如從前開朗,加之毒蛛的傷痕也要早些休息養好,沒有久呆。


    聞人遙喝醉了便嚷著要與人賭錢,司徒九月給他聞了一帖藥,“哐當”一聲就倒了下去。司徒九月瀟灑的走了,國公府的暗衛們也隻得扛著聞人遙迴去。


    院子裏瞬間隻剩下了姬蘅和薑梨。


    獨獨剩下姬蘅和薑梨也沒什麽,隻是因為文紀道:“大人之前吩咐過,有事要與姑娘說,屬下在外麵等候。”就和趙軻一起離開了院子。


    姬蘅的屬下們都很忠心,國公府的下人們顯然也是很聽主子命令的一類,說出去等候,諾大的院子裏,霎時間就一個人都沒有了。薑梨懷疑連一隻鳥一隻蟲都沒有,活物裏除了他們二人,大概就隻有花圃裏那些嬌豔欲滴的毒花了。


    酒席撤下,隻剩下姬蘅和薑梨一桌。篝火卻沒有燃盡,比之前小了些,但院子也比方才安靜了多。因此,非但沒有黯淡,反而有種安靜過後的溫暖。


    薑梨問:“國公爺?”


    姬蘅一手支著下巴,托腮看著她,卻遲遲不答應,薑梨湊近去看,卻愕然的發現,姬蘅的眼睛微閉,並未看向她。


    “國公爺?”薑梨又遲疑的叫了一聲,姬蘅仍舊沒有動彈。


    不會是喝醉了?她不由得看向姬蘅腳下早已空了的幾隻酒壇,便是再好的酒量,這麽喝下去,總得有醉意的。方才喝酒的男子們早就不頂事了,唯有姬蘅神態清醒,舉止自若,她還在感歎,姬蘅這可真是千杯不醉,沒料到這會兒反而才有了反應。


    不過為了確定這人是不是真的醉了,還是惡作劇,薑梨又湊近了一些看。


    青年的皮膚本就白皙,細膩的連女子看了都要妒忌,也不知是如何養出來的。這時候已經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緋色,卻愈發動人,人麵桃花四個字,卻不能形容的盡。那雙平日裏總是多情的雙眸,此刻微閉著,看不到裏麵玩味的神色,睫毛長長的溫純的垂下來,顯出幾分從來沒有過的溫和。他的鼻梁挺拔,嘴唇一點豔色,而眼角的一顆淚痣,比桃花還要妖冶。這麽一個男人坐在眼前,像是少年一般溫柔,又想男子一般令人迷惑,薑梨縱然為人兩世,看的也不由得有些出神。


    傳言姬蘅的生父姬暝寒就是出了名的冷麵將軍美男子,而她的生父虞紅葉的美貌,更是得了“妖女”之稱,可見二人都是世間少有的美人。美人與美人結合,大概才能生下這般毫無瑕疵的男子。


    薑梨忍不住想,可惜未曾見過這二人,不知當是怎樣的風采,看姬蘅這樣子,隻怕傳聞也描不出這對夫婦風華的一半來。


    她又坐著靜靜的等了一會兒,想等姬蘅醒來,但等了許久,都不見姬蘅有醒來的跡象。薑梨想要起身去找文紀和趙軻,但這麽大的院子,但凡她要出去,就得留姬蘅一人在這裏。


    不知為何,薑梨總覺得有些不妥。雖然在旁人眼中,姬蘅是一個無所不能,沒有人能對付的了的厲害角色。但認識姬蘅越久,了解的越深入,他雖然矛盾,但總歸身上也有一些尋常人的影子。這世上,沒有什麽人是無所不能的神。


    姬蘅的仇家多,這也是薑梨早就知道的。誰知道這會兒暗處有沒有其他人,要知道喝醉了的姬蘅,睡夢之中別人想要他的命,應當也是易如反掌。因為死過一次,薑梨對性命格外珍惜,她相信姬蘅也是一樣。不管姬蘅目的是什麽,又想要做什麽,但隻要他死了,奇異而戛然而止,就沒有“以後”。


    薑梨想要掏出哨子,卻發現哨子留在府裏了。無奈,隻得繼續守著姬蘅,不知何時姬蘅才會醒來。她又迴頭看了一眼姬蘅,睡夢裏的姬蘅,像是脆弱的美人,不由得,她心裏一軟,便解開自己的披風,披到了姬蘅身上。


    在外麵睡著,容易著涼,她說服自己,姬蘅幫了她許多次,這點小事,便也不必計較了。


    靜靜的坐在他身邊,好像時光也變得寧靜了。分明坐在身邊的是一個危險人物,但因為對方喝醉了什麽都不知道的原因,沒有針鋒相對的試探,也沒有彼此提防的互相逢迎,就這麽真真切切的坐一會兒,也是很難得的。


    外麵隱隱約約傳來守更人打鍾的聲音,薑梨心中一動,年夜過了,新的一年到來了。


    她忍不住看了姬蘅一眼,姬蘅毫無察覺,薑梨心想,沒想到成為薑二小姐的第一個新年,竟是與這人過的。這要是放在從前,她一定怎麽也不會相信會發生這種事。不過短短半年時間,竟如滄海桑田,一切都變化了。原本信任的人對自己拔刀相向,毫無幹係甚至躲避的人,卻和自己坐在一起守歲。


    這,或許就是命運的玄妙之處吧!


    她小聲的,溫柔的道:“新年好呀,國公爺。”


    年輕的男子仍舊閉目,嘴角卻好似微微揚了一點,亦或是錯覺眼花了。薑梨抬眼看向天空,小雪已經停了,院子裏的最後一點篝火燃盡,餘燼裏看不出曾經的熱鬧。


    無論如何,過去的都過去了。


    文紀從外麵走進來,看見薑梨坐在姬蘅身邊,微微一怔,道:“薑二姑娘?”


    “嗯?”薑梨站起身,“你來的正好,國公爺好似喝醉了。”


    “喝醉了?”文紀蹙眉,“姑娘何不出來叫屬下?”


    “我怕我離開,國公爺一人留在這裏有危險。”薑梨解釋。


    文紀噎了噎,大約薑梨說的話實在令他難以理解。薑梨見他如此,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就道:“他畢竟喝醉了,我知道他很厲害,不過到底也是肉體凡胎。國公府樹敵不少,倘若有人趁此機會前來索命,不說得手,可倘若傷到了他也不好。我雖不會武功,但還能喊,真要有什麽不對,自然會叫人來。隻是我本以為他很快會醒,不曾想像是醉的深了。”薑梨微笑道:“既然如此,今夜事情怕是談不成,無事,我先迴去,改日得了機會再來拜訪,或者讓趙軻傳話也行。”


    她得離開了,在這裏耽誤太久,今夜也別想休息。


    文紀提醒:“您的披風……”


    “差點忘記。”薑梨從姬蘅的身上拿起自己的披風,又對文紀笑道:“不過雖然他醉的深,還是不要在這裏睡得好。燕京城風雪大,著了風寒不是小事,你之後將他帶迴屋去吧。”


    文紀道:“趙軻送您。”


    “好。”薑梨道,“不必送我了,我知道出去的路,趙軻應當在外麵等吧。你留在這裏吧,你主子身邊差不了人,太危險了。”


    她係好披風的帶子,隨手提了一盞放在桌上的燈籠,離開了院子。


    文紀看著女孩子消失的背影,雪地路滑,她卻走得很穩,不快也不慢,很堅定的樣子。分明是柔弱的少女,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很有力量。


    薑梨的身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文紀轉過頭,正想叫醒姬蘅,卻見那紅衣的青年,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他的雙眼一片清明,沒有一絲醉意,仍舊是手托腮的姿態,卻沒有方才的脆弱無依,仿佛一切都是人的錯覺。


    “主子。”文紀道,話語裏並無驚訝,仿佛早就知道姬蘅並沒有醉似的。


    也許是,畢竟國公府的這位大人,從來不允許自己喝醉。無論何時何地,醉了就會給人可乘之機。不知從多少歲起,也許是知曉一切的真相開始,他就永遠的活在清醒之中,時時刻刻都如此。


    “走吧。”姬蘅站起身,轉身往屋裏走去。


    他的耳邊,還迴想著女孩子的話。


    “我知道他很厲害,不過到底也是肉體凡胎。國公府樹敵不少,倘若有人趁此機會前來索命,不說得手,可倘若傷到了他也不好。我雖不會武功,但還能喊,真要有什麽不對,自然會叫人來。”


    她竟然想著保護他?


    不知該說是可貴的善良還是愚蠢的天真,真要出事,哪裏會給她叫人的機會,自然是連她也一起殺了。但最令人詫異的,大約還是她認為自己是肉體凡胎,也是芸芸眾生之中最普通的一個。


    人們敬畏他、仰望他、害怕他、依賴他,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他隻是個人。


    保護他這種事,除了暗衛以外,幾十年來,大約沒有人對他說過,包括他的親人。他所需要的是成長和強大,不需要有軟弱。


    但是……薑梨卻把這一切說的無比自然。


    姬蘅收起扇子,不再多想。


    身上似乎還有她披風上的暖意。


    ……


    這天晚上,最後是趙軻將薑梨送迴薑家的。同出去的時候一樣,仍舊是走的“後門”,無人發現。


    第二日,薑梨因著頭天晚上在國公府折騰了大半夜,起得也晚了些。桐兒還笑道:“姑娘昨夜裏睡得真長,難得睡得這樣好。外頭到處都是放鞭炮的聲音,奴婢今兒個雞叫三聲的時候就醒了,在床上烙餅似的睡不著。”


    白雪和桐兒絲毫不曉得薑梨昨夜裏根本沒在府上,而是去了國公府,甚至和姬老將軍一群人烤了鹿肉。


    不過這話要是對她們說,也實在令人驚世駭俗了,也許旁人還以為她在說夢話,畢竟能在深更半夜裏偷溜出門去國公府和一群倒也不算很熟悉的人喝酒吃肉,實在不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幹得出來的事,甚至別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正經人家的女孩子,怕是也沒這個膽子。


    薑梨搖了搖頭,不知為何,卻又有些好笑。很奇怪,如今她的身份遠比做“沈夫人”的時候高的多了,按理來說要講的規矩也應當更多才是。事實上她卻是比從前更自由了些,可見有的時候身份並不是禁錮自己天性的理由,人才是。


    這迴她倒是挺慶幸的。


    白雪道:“姑娘,咱們該去給老夫人請安了。”


    新年這段日子,每日早晨給薑老夫人請安是少不了的。可能薑老夫人也希望趁此機會修複和薑梨的關係,每每對薑梨也算慈愛,隻是這過分的慈愛,讓薑梨有些不自在。


    她道:“好。”


    到了晚鳳堂,便見薑老夫人坐在堂廳裏,薑丙吉正被奶媽拉著,坐在凳子上吃花生糖。自從季淑然走了後,薑老夫人對薑丙吉的管教也嚴厲了許多。薑丙吉畢竟是小孩子,當初季淑然雖然寵愛,但更多的時間還是養在了老夫人身邊。因此雖然有些養歪了,卻不像薑幼瑤那般無可救藥。這段日子也規矩了起來,至少不像薑梨剛到薑府時候那般無法無天了。


    薑老夫人見薑梨來了,照常和薑梨說了會兒話。薑玉燕也在,局促的坐在一邊,沉默的很少說話。她是這個性子,薑老夫人習以為常,待她也是淡淡的。雖然不苛刻,但也不親熱。


    唯有薑幼瑤遲遲未來。


    “三丫頭怎麽沒過來?”薑老夫人問。


    身邊的嬤嬤瞧了瞧外麵,道:“許是起遲了,丫鬟們也沒來報。”


    薑老夫人皺了皺眉,道:“越發沒規矩!”她大約以為薑幼瑤是昨日裏因為葉家來人的事還在賭氣,故意不來請安的。


    薑梨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的喝茶,薑幼瑤如何,她才懶得管。薑幼瑤倘若再不收起原先的性子,便是自己不對付她,也遲早有人對付她。


    “你去看看。”薑老夫人對珍珠道:“把她給我‘請’過來。”


    薑老夫人的聲音裏,已然有了些微怒氣。


    薑玉燕更害怕了,有些手足無措,似乎是想離開,又不知應當找個什麽理由。躊躇的時候,薑景睿和薑景佑也來了,年關的時候他們不必念書,難得的自由。薑景睿看見薑梨一樂,道:“喲,都來齊了。”


    盧氏四下掃了一眼,笑道:“怕不是都吧,幼瑤怎麽不見?”


    她就這麽說說,眼下楊氏不在,季淑然也不在,無人與她搭話。盧氏就來與薑梨閑聊,都是些瑣碎的事情,簡直是沒話找話說。盧氏也知道,如今薑老夫人有意想要彌補薑梨,和薑梨交好,自然能讓老夫人心中舒坦。能把老夫人哄得高興了,日子能難過到哪裏去?


    這般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過了一會兒,珍珠迴來了。薑梨眼尖的發現,珍珠的身後並沒有其他人——她沒有把薑幼瑤“請”來。


    不僅如此,走得近了,薑梨還發現,珍珠腳步匆匆,麵色慌張,她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鮮少有這般驚惶的時候,如此神色,隻怕是出了事。


    果然,珍珠一進晚鳳堂,就道:“老夫人,出事了,三小姐不見了!”


    “什麽不見了?”薑老夫人皺眉道。


    “三小姐不在府裏,離開了!”


    “離開了是什麽意思?”盧氏不以為然,“說不準她出府玩去了,隻是沒與門房的人說,怎麽這般驚惶的?”


    珍珠扭頭,似乎這才看到盧氏也在,麵色更加為難了。薑老夫人道:“你隻管說,不必忌諱什麽,此處都是自家人。”


    “三小姐絕不是偷偷出府去玩的。”珍珠道:“奴婢方才去看過了,三小姐屋裏,值錢的金銀細軟都不見了,還有架子上的古董,衣物。而且,三小姐的貼身丫鬟還在府裏,三小姐若偷偷出府,不可能不帶上丫鬟的!”


    這分明是要一去不迴頭的姿態。


    “啪”的一聲,薑老夫人手裏的茶盞摔碎了。盧氏也驚訝的張大了嘴。


    薑梨心想,這迴可是真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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