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卯時的梆子剛剛敲過,隔著窗紙看天色,仍是漆黑不見一絲亮。


    正是入秋的時節,北風唿嘯,吹得樹枝東擺西搖,在窗紙上映出鬼影憧憧。


    明月懶洋洋的蜷在被中,舒服的伸了個懶腰,閉上眼剛想再眯一會,卻聽一旁的楊應寧窸窸窣窣響個不停。


    “這麽早就起了?”


    明月模糊的咕噥了一句,卷著被子滾了半圈,仍是不願睜開眼睛。


    沒人迴答,窸窸窣窣的聲音仍是響個不停,半晌才停下,這時候有人聽到了動靜,已經進來點了燈。明月眯著眼,模糊的光影裏,有一道瘦長的身影慢吞吞的從內裏走出,手裏一盞油燈半死不活的燃著,被風吹得搖曳不定。


    明月這才突然反映過來,這不是宮裏了。立時覺得嚇的不輕,一個脫彈跳了起來。


    卻正好被一陣冷風吹得鼻頭一酸,阿嚏一聲打到一半,卻頓時被眼前景象嚇得吞了迴去,房門半開,一團立在那,隻有一雙晶瑩閃亮的眸子透光而出。


    乍一看,好似一隻陰森的鬼物立在那裏一般!


    這是什麽情況,別人不信這世上有鬼,明月卻是信的,難不成是她的時候到了?


    “啊!”明月嚇驚叫了一聲。尖叫一聲,終於徹底清醒,她快手快腳的把油燈的芯拈亮了,這才鬆了口氣。


    恍忽間看見對方迴首看著她,借著明亮的燈華,她才看清是楊應寧,不由沒好氣的說道:“你這是要嚇死我啊!!!”


    “你這個混蛋,這麽鬼鬼祟祟的立在那裏,會嚇死人的!”明月驚魂未定,不滿意的說道。


    明亮的燈光下,楊應寧仍是木楞楞的看著她,明月看著楊應寧足脖頸處的皮膚又黃又幹,整個人看起來灰頭土臉,明月何時見過楊應寧這個樣子,看來這些天當真是苦了他了,不由又是一笑:“你怎麽起來了。”


    楊應寧卻是一笑,他帶著明月下了院子,院子裏寂靜無聲,暗無燈火。楊應寧走到其中另一間,推門進去,房裏分明已經坐了人,卻隻能聽到靜靜的唿吸聲。


    楊應寧低聲吩咐道:“掌燈。”這時候隻有一根燈芯被點燃,幽微的光芒被窗縫間暗風吹得搖曳不定,照出各人在屏風上的身影,上首那人居然是小林,他正在拭劍,看見楊應寧進來說道:“因何姍姍來遲?”


    “我還想問你呢,不是約在前麵小鎮上等嘛,你怎麽來這了。”楊應寧一句淡淡帶過。


    小林這才迴過首來,背著燈光,明月隻是看見他眼色怪異的看著自己,好半天才說道:“你們認識,為什麽白天不打招唿。”


    楊應寧沒有解釋,隻是幹咳一聲,道:“既然都到齊了,就開始吧。”


    楊應寧也不多言,並著明月走到上首坐下,此時明月才看見屋裏除了小林,還有其他人,隱在角落裏便是一個女子,身穿一件黃色芙蓉花彩暈錦褙子,逶迤拖地月華裙,整齊的秀發,膚如凝脂的手上戴著一個西廠衛令牌做成的戒麵的金戒指,腳上穿的是靴,靴底是白素錦,可是卻滿是泥濘,想來是才到,不過衣著如此講究,也不知道怎麽會來這裏,想看看她的模樣,隻是這姑娘拿著金粉描了眼眉,讓人看不清五官。


    另還有一個男子立在燈後,先前看不清,此時坐定了,明月習性了光亮,才瞧見,隻見他身穿一件玄色素軟緞夾袍,腰間綁著一根石青色戲童紋銀帶,一頭長若流水的長發,有著一雙嚴峻的眸子,身材魁梧。然後睥瞅著眾人,然後說道:“現在兵馬已經齊備,隻欠東風了。”


    明月卻是聽不明白,雖然這屋裏點了一盞燈,可是周遭依舊並不明亮,她隻能看見黑暗中,那個豔裝少婦,嬌笑了一聲,卻無半點歡愉,“今日之會是為何?”


    “明知故問。”這次出聲的是那個立在燈後的漢子,他一邊說話,一邊伸手攏燈,此時明月才看見他手上有厚厚的繭子,一看就是習武多年留下來的劍印。


    這些人都是西廠衛嘛?


    明月不知道,明月甚至不知道為什麽楊應寧要帶她來參加這樣的密會,還有小林,如果楊應寧早就認識他了,為什麽,他在之前看見她讓小林摟在懷裏會有敵意?


    “出了什麽大事,要這麽聚會。”說話這麽尖酸居然還是那個燈後的漢子,聽他的聲音有些尖銳,似笑非笑間兩個眼珠不安分,隱有些女兒態,明月心裏一驚,居然這麽粗壯的男子聲像是內官。


    楊應寧卻是不簡單的迴答,隻是冷笑了一下,然後說道:“這次皇長子遇上的困境很大。”楊應寧還沒說完,小林卻突然歎息了一聲,然後說道:“……可惜了。”


    “可惜了”這三字宛如千鈞巨石一般壓在眾人心上。


    明月不知為何,想起朱祐樘六藝詩書無一不通、溫文儒雅,還有那立在月下微笑出塵卻又凜然剛直的模樣,可是生在天家,生來就是要為了權,為了利,一拚高下的,此時想到這樣的男子,居然要生生越發變的無情與冷殘。


    此時楊應寧聽到這句話,不由薄辱緊抿,平靜的臉上閃過一絲暴戾,眉峰一挑,全身都散發出凜冽的殺氣,這時候燈花突然響起了一聲爆竹般低沉的“啪啪”聲音。


    明月打量了一下場內的人,一共有四個人,想是都參於其事的關鍵人物。


    可是這些,對她來說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們說話如是暗語一般,明月完全就聽不懂。


    其實在明月心裏,她隻希望自己還是那個少年時無憂無慮坐在秋千上悠悠蕩蕩的的葉家長女。


    可是這一切都在萬安的出現後,改變了,還記得不認識萬安的時候。


    她還隻是個小女孩子,年歲不過十一二歲,那天早上,她一個人在花院玩耍,奶娘走過去將披風披在她身上,然後說道:“姑娘,這早上露重,還是早些迴屋裏去吧。”正這會功夫,卻看見戴著烏紗帽,身穿一件鴉青色織金錦直裰,腰間綁著一根深藍色荔枝紋絲帶,身形挺秀的父親從藥房裏出來,遠遠看去,更顯皮膚白淨,麵容清瘦,此時他換上了官服,眉宇間隱隱透著股攝人的威嚴。


    看著那華麗的官服,她不由猜想著,自己未來的夫君能不能有父親這樣的卓爾不凡,這樣的風姿過人。


    看見他出來,奶娘趕緊領著那時候還是葉家長女的大姑娘——葉念錦,給他見了一禮。


    葉蘭歌身後跟著幾個小廝,看見葉念錦,他立刻綻開了一個如春風般溫暖笑容:“錦娘也在這裏啊!”掃也不掃一眼還屈著身子的奶娘,徑直走到葉念錦麵前,彎了腰,親手把她扶了起來。


    葉念錦笑著順勢而起,側著頭,笑著和他打招唿:“爹爹,要上朝會了嘛?”說話間,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黝黑的眸子裏透著慧黠,說不出的俏皮動人。


    葉蘭歌看著,隻覺得什麽不快都沒了,他雖然是從來不問後宅的事,也少與兒女們戲耍,可這必竟是自己的孩子,那裏有不疼愛的道理,看見葉念錦氣色極好,神態可愛,他笑得更燦爛了,摸了摸葉念錦的頭,這才在說道:“今個怎樣?好些了沒有?”他關心地問。


    葉念錦笑道:“勞煩爹爹費心了,我今天已經好多了。”


    葉蘭歌點了點頭,那樣子,還真有了幾分慈父的味道,看著他走了以後,奶娘這才站直了身子,一邊扶著明月,一邊說道:“對了,姑娘,聽說你病了,前些天太後差人送了隻上好的人參來,夫人說讓姑娘自己準備去宮裏見個安。”


    那時候的葉念錦還小,不由愣了一下,自己還是個孩子呢,怎麽還要去見太後謝恩,這樣的大事,她有些怯怯,所以當下沉呤片刻,隻是拖延的說道:“奶娘,我看,這事還是謹慎點的好。”奶娘聽了立時會意一笑,然後點頭說道:“這個我曉得,不過夫人說姑娘也大了,該學著當家理事了。”


    記得那天,聽到奶娘說自己大了,當下想著出嫁以後要別了父母,不免有些不樂,便悶悶迴了自己的院子,她的院式叫棠錦閣,很風流雅致的名字。


    進了院子裏麵自有婆子在打掃,看見是葉念錦進來,各福了一禮叫了一聲姑娘,便各做各的事去了。


    明月還記得,那時候葉念錦住的棠錦閣裏麵是幢隻有三間的屋子,四周遍植翠竹。堂屋門上掛著石青色夾錦簾子,打開簾子裏,就見堂屋裏正對著的,橫楣兩側掛著兩排黑漆鏨銀匾額,是一副對聯,用行草寫的,上聯是“靜坐常思已過”下聯應的是:“閑談莫論人非”。


    字是葉蘭歌寫的,筆意風流,姿款雅致可以說當真是人物風流,字如其人。


    橫楣下是座紫檁木像牙雕八仙得道如意風景的六扇屏風,屏風前放著一張如意茶花木雕葫蘆腳桌,左右各置一放把搭著紅毯墊的太師椅。向東望去臨窗設著鑲楠木板的炕,靠牆放著一溜黑漆書櫃,密密麻麻地擺著書。


    屋子中間放著張六足蓮花浮雕書案,疊加案上放著錦色寶香爐,書案上整整齊齊放著文房四寶。向西望去,十二扇的黑漆透雕碧紗櫥把堂屋和西次間隔開的了,一年景的槅扇緊閉,裏麵隱隱可以看見一張羅漢榻,是給葉念錦看書午歇之地。


    當時在她身側服侍的小丫頭們也都隻有十三四歲的年紀,但總是十分機靈討喜跟在身後。


    那時候的生活多麽幸福與寧靜,當時不懂得這些的珍貴,此時才發現,如果能迴到那一刻,她願意用任何東西來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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