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燒毀了濟水河上的浮橋。


    在衝天火光中,嶽飛、折可存、羅蘭等人率軍撤進了城內。


    柏鄉城的氣氛非常壓抑,悲傷和絕望彌漫了整座城池。將士們神色凝重,百姓們惶恐不安,所有人都聚集在街道兩邊,迎接從戰場上歸來的勇士。


    沒有人說話,夜風中不時傳來輕聲哭泣。馬蹄敲擊著堅硬的石頭地麵,發出清脆的響聲,這響聲漸漸匯聚到一起,震撼著人們的心靈,讓人感覺悲愴而痛苦,有一種英雄末路般的絕望。


    “高邑方向有消息嗎?”嶽飛受不了這種極度壓抑的氣氛,忽然轉頭問身邊的羅蘭。


    羅蘭搖搖頭,“我撤到這裏時,折帥已經在河岸列陣,而金軍已經尾隨追來,我們馬上展開了反擊。”


    “虎烈第十軍的步卒先期撤到了高邑。”嶽飛嘶啞著聲音說道,“高邑有盧帥和林帥堅守,應該沒有問題。”他看看街道兩旁的百姓,長長地歎了口氣,“這些人必須連夜撤走,我們守不住柏鄉,也守不住邢州。”


    “直接撤到邯鄲?”折可存眉頭深皺,臉色很難看,“我們不救姚帥了?”


    嶽飛眼露愧色,臉頰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幾下。


    “嶽帥,宣撫司給你的命令是去深州救出姚帥。”折可存厲聲質問,“難道你要違抗命令?”幾萬西北軍被圍在深州,如果不及時把他們救出來,那西北軍遭此重挫,基本上就完了。


    嶽飛沉默半晌,低聲說道:“責任我來承擔。”


    “你來承擔?”折可存勃然大怒,“幾萬人的生死,你承擔得起?”


    “折帥……”羅蘭急忙搖手,“十幾萬金軍就在對麵,而我們隻有兩三萬人……”羅蘭扭頭看看身後,痛苦地說道,“折帥,我們就這麽多人了,能保住邯鄲就不錯了。”


    折可存知道嶽飛救不了姚古和那幾萬西北軍,但他心裏太痛了,痛徹入骨,痛得讓他忍不住要怒聲咆哮。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宋軍打一仗敗一仗?種師中和秦鳳路的將士全軍覆沒了,難道姚古和熙河諸軍的將士們也要步其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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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蘭摘下兜鍪,露出白淨英俊的麵龐,黯然垂頭。他想安慰折可存,但他不知道說什麽好。他長長歎了一口氣,望向路邊的百姓,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張無助、悲痛而絕望的臉,看得他心弦顫栗。


    “虎王在哪?虎王為什麽不到河北救我們?”


    突然,人群裏有人扯著嗓子叫了起來。羅蘭霍然望去,竟然是秦大山。


    秦大山這一嗓子驚醒了陷入絕望的百姓,人們跟著喊起來,越來越多人想到了代北的虎王,想到了虎王那戰無不勝的神話。絕望時刻,人們忘記了虎王是個漢虜,忘記了虎烈軍是一支蕃軍,忘記了虎王和虎烈軍對大宋的威脅。在死亡麵前,人們夢想著抓住救命稻草,而虎王現在就是他們唯一的救命稻草。


    叫喊聲越來越大,很多人掩麵哭泣。


    嶽飛神色冷峻,心裏突然湧出一股怨恨,大哥就在洛陽,距離河北不過六七百裏路,急速行軍,十天就能趕到,他為什麽不來?為什麽要眼睜睜地看著金虜荼毒生靈?


    折可存鬱積在心裏的憤怒忽然被這陣陣喊聲衝散了。做為折家的核心人物之一,折可存對李虎還是一定程度的了解。李虎肯定要到河北來,不管李虎想在大宋幹什麽,他最後必須要到河北,必須擊敗金軍,否則他很難達到目的。隻要李虎來了,女真人的好日子就到頭了,隻是,李虎暫時還不會來,也不會匆忙趕到河北援救姚古,因為他要防備汴京在背後下黑手。汴京不止一次算計李虎,而此刻形勢不一樣,李虎如果在河北大敗,他就完了。說一千道一萬,大宋走到今天這步絕境,都是因為汴京的關係,如果汴京不換天,如果汴京還是由童貫那個奸佞控製權柄,那大宋支撐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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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蘭催馬走到路邊,衝著秦大山招招手,把他喊到了身邊。


    “寧晉城裏的百姓都撤了?”


    秦大山搖搖頭,“隻有一小部分撤了出來。”


    “你隻顧自己逃命?”羅蘭劍眉微皺,不滿地說道。


    “你誤會我了。”秦大山急忙解釋道,“我告訴他們了,我四處張貼了告示,但百姓們不相信,他們認為虎烈軍到了,城池就安全了,他們不願離開家。”


    羅蘭苦笑,不知道那些留下的百姓將來會怎麽樣。


    “其實,留下來也沒有關係。”秦大山顯然舍不得離開家,更舍不得把家裏的財產全部拋棄掉,“過不了多久,你們就會擊敗金狗,再把城池奪迴來。”


    羅蘭心裏一窒,眼裏露出一絲愧色。再打迴來?什麽時候才能再打迴來?就他看來,即使再打迴來,也要很長時間。


    大宋人沒有認同虎烈軍,而虎烈軍也沒有把自己當作大宋人,像羅蘭這些北方漢人絕不會為了戍守大宋的疆土而把虎烈軍拚個一幹二淨。李虎是怎麽想的,羅蘭不知道,但羅蘭相信,虎烈軍大部分將帥,尤其契丹、渤海那些蕃族人,他們絕不會為大宋獻出自己的生命。就算不久之後,李虎要到河北戰場上來,他也是為了虎烈軍的生存,而不是為了大宋的生存。現在虎烈軍到了太原、長安,基本上控製了西北,虎烈軍總算找到了一塊非常不錯的生存發展之地,這時候有多少虎烈將帥願意到河北戰場上,把自己的軍隊拚光?除非腦子進水了,瘋了。


    大宋的軍隊,能打仗的都來了,不能打仗的還在各地逍遙快活,而僅靠這支西北軍想擊敗金軍,收複河北,太難了。


    “你相信我嗎?”羅蘭猶豫了片刻,低聲問道。


    秦大山看到羅蘭一臉嚴肅,心裏害怕,連連點頭。


    “那你就繼續南下,馬上走,連夜走。”羅蘭急切說道,“不要停,一直南下,過黃河。”


    過黃河?秦大山吃驚地望著羅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過黃河?難道他們要放棄河北?難道他們要丟棄大宋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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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蘭打馬走了。


    秦大海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渾身冰涼,恐懼霎時間侵入到他的身體。此刻他不是擔心河北丟失,而是擔心自己一家人的未來。


    從柏鄉逃到黃河南岸,大約五六百裏路。他丟棄了所有的財產,帶著一家人逃難,這一路上的吃喝怎麽辦?到了黃河南邊,如何生存?他越想越害怕,身軀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哥,那個人說了什麽?”秦大山的弟弟看到他害怕得渾身顫抖,急忙抓住他的手臂問道。


    “他叫我趕快逃,一直逃到黃河南邊。”秦大山嘴唇哆嗦著,窒息難當,艱難吐出幾個字。


    兄弟兩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忽然,兩人轉身就跑,不顧一切推開人群,向載著一家老小的馬車撒腿狂奔。


    “哥,我們要不要買些糧食?”


    “這裏還能買到糧食?”秦大山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車上還有一些,我們省著吃。過了黃河再說。”


    兄弟兩人的身影很快沒入了漆黑的夜色,而他們的未來比這夜色更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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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斥候傳來消息,虎烈第十軍逃迴來了,正在柏鄉西北方向渡河而來。


    槐水河由北南下,而濟水河是東西走向,兩河在柏鄉這裏交匯。虎烈第十軍現在位於槐水河西邊,而金軍在這條河的東邊,所以虎烈軍渡河的時候並沒有危險。


    接著,斥候又送來消息,虎烈第七、第八軍放棄了高邑,也撤迴來了。


    嶽飛仰天長歎。本來他打算在濟水河一線阻擊金軍,以等待邯鄲方向的援軍,但現在這一設想不再成立。此役虎烈軍遭受重創,士氣受到嚴重打擊,根本不可能擋住金軍,隻有繼續後撤。後撤還能保住現有的軍隊,而繼續作戰則可能全軍覆沒。


    折可存、羅蘭隻有接受事實,兩人和嶽飛商議了一下,隨即通告柏鄉城的官員,連夜組織百姓撤離。現在堅壁清野是不可能了,隻能撤離百姓,能撤多少算多少。


    “我們堅守一天。”嶽飛說道,“明天天黑之後,全軍撤離。”


    “要不要派人急告邢州府,請邢州官府馬上組織邢州百姓撤離?”羅蘭問道。


    “來不及了。”嶽飛搖頭苦歎,“派人急告邢州府,盡盡人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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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二十七日,河北磁州,邯鄲。


    李綱接到嶽飛的書信,駭然變色,心口如遭重擊,痛得臉色煞白,額頭上馬上就是一層汗珠。


    嶽飛救援失敗,意味著姚古和他的五萬大軍全軍覆沒,這樣一來,河北北部的真定、定州(中山)和河間三路盡數丟失,隻剩下一個大名府了。


    劉韐也傻了。河北形勢急劇惡化,金軍勢如破竹,宋軍節節敗退,汴京危矣。


    “馬上奏請汴京,請陛下督請漢王,即刻統率虎烈軍主力進入河北戰場。”磁州知州宗澤當即提出建議。


    李綱和劉韐相視無語。兩人都知道汴京現在是什麽狀況,這時候李虎根本不敢到河北來,但麵對六十九歲高齡的宗澤,李綱和劉韐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宗澤是兩浙義務人,世代務農,家境貧寒,三十一歲的時候參加科舉,因為對策力陳時弊,被考官抑為“同進士出身”,然後一直做縣尉、縣令級別的小官。宣和年間,聽說朝廷要聯金攻遼,上奏反對,結果被貶,其後更因為得罪了權貴而被罷職軟禁鎮江兩年。複出後還是繼續做通判之類的小官,直到太子趙恆登基,才得到重用,到磁州出任知州,這時候他已經六十九歲了。


    “朝廷正在議和,聽說皇帝有意割讓河北,和金國劃河而治。”李綱擔心宗澤那耿直的脾氣給他帶來麻煩,隻好說了實話,“汴京認為,對大宋威脅最大的是漢王,所以宋金一旦議和,必定聯手對付漢王。試想這時候漢王到河北,不是找死嗎?”


    宗澤啞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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