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藥王莊內,吳正風低垂著頭,站在清風小築外,而今的他,亦是沉著內斂許多,經過三年前龍鳳台一役,他雖未直接參與,但青蠻及其餘赤練弟子與他的觸動卻是很大,今日,他前來清風小築,並非為了征求藥王吳念生的同意,隻是出於禮儀的知會一聲。


    仍舊簡陋無常的茅屋中傳來一陣細碎聲響,年近四甲子的老人推門而出,還是那身粗布麻衣作伴,淡淡看了眼已然長大成人的嫡孫,一邊擺弄苗圃草藥,一邊緩緩道:“去吧,去吧!三年前,即便我不允許,你依然去了,難不成三年後,我這做爺爺的還會攔你不成?”


    他徐徐歎息一聲,看向吳正風的目光多了一絲慈愛,負手道:“年輕人,終歸是束縛不得,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好自為之吧。”


    吳正風輕輕點頭,遙遙一拜,轉身而去,行出幾步,身後卻是再傳來那蒼老聲色,讓他不由一怔。


    “別忘了,見著青蠻,代爺爺問聲好。”吳念生笑著說道,繼而又顯有些沒落,淡淡道:“歲月不饒人,如若有機會,讓他迴來看看吧,告訴他,咱們這藥王莊依然信守當年承諾。”


    吳正風心底湧出一股酸澀,悄然瞥了眼,平日還未察覺,亦是少有見得爺爺的時候,而今仔細一看,爺爺當真是蒼老了許多。


    “歲月不饒人啊。”


    他心中亦是隨之輕歎一聲,再次拱手作揖,吳念生擺擺手,喃喃道:“走吧,走吧,別耽擱了。”


    “爺爺放心,孫兒定將你之言帶到。”


    言罷,吳正風再未停留,父母雙親早已言辭,此刻徑直出了莊門,孑然一身,輕裝上路。


    纏綿了幾日的陰雨終是散開,重露霞光,這位處雲端之上的思過崖,高於雲嵐之上,本是沒有風雨雪雹之說,之所以能見得這般天色,皆是人力而為,乃是天劍宗自己的修士掌隸四時雨雪,布施峰崖,滋潤萬物奇花。


    這一日,丹青子沒有前來,青蠻一人在洞崖中閉目入定,身旁不遠處,亦如往日般多了兩顆“尋常”野果,半響,他緩緩睜眼,心態平和,五指一張,一顆果子便被他拿捏在手,用袖口略一擦拭,入口甘甜。


    這天劍宗的果子,曾今他也吃食過不少,隻是曾今的記憶太過久遠,亦是記不清那般滋味,依稀覺著似有不同,不過這般問題,卻是懶得深究,那讓他頗為愉悅的小姑娘依舊在山巔扯開嗓子吵嚷一番,而後悻悻然離去。


    青蠻隻笑,兀自搖頭。不多會兒,兩顆果子便已被他吞入腹中,在思過崖上,並無三餐可言,畢竟入得其中的都可算待罪之人,除卻每月差人送來的辟穀丹外,便再無其它,所以,這尋常野果,口中無味之時,倒也誘人。


    忽的瞥見雲霧深處,一人影飄搖而來,輕而一笑,緩緩起身。


    “前輩,幾日不見,怎的滿麵愁雲啊?何事讓你這般煩惱?”


    來人自然便是丹青子,不同於往的是此刻麵帶愁雲,他落定身子,一拂雲袖,沒好氣的瞪了青蠻一眼,“你倒是清閑自在,一點亦無緊迫之感,老夫為你憂心,你卻還玩笑老夫。”


    言罷,他自是盤膝坐下,言道:“今日便是你待在這兒的最後一日了。”


    青蠻灑笑,相對而坐,作揖道:“那便有勞前輩教導青蠻最後一日了。”


    丹青子亦不言語,兀自掏出隨身攜帶的錦囊秀袋搗鼓一番,片刻,數道光華閃現,讓青蠻詫異的是,並非紙墨筆硯,而是兩壇被紅泥封住之物,不用猜,此物定然是酒。


    青蠻怔了半響,輕朗一笑,亦不客氣的取過一壇,略一在手中掂量,手掌從一側輕拍,泥封頓時“啪啦”一聲被氣勁兒震開,頃刻,濃鬱醉人的酒香從中彌漫而出,蔓延至整個洞崖。


    “原來前輩亦好此道!哈哈,好酒。”


    青蠻言罷,遂舉壇而飲,若說幽禁在思過崖給予他最大的變化是什麽,那定然不是武學修為,亦非天道體悟,或是丹青妙法,而是他的性情,常言道,人之性情,三歲定老,放在他身上,卻是頗為不符,此刻把壇而飲的豪放姿態,哪有昔年笨拙木訥的影子,一葉而知秋,見得他這般模樣,丹青子卻也輕笑點頭,緩緩撕開泥封,比之青蠻,卻是要柔緩許多,兀自再掏出一隻翡翠杯盞,自斟一杯。


    “自當是萬中無一的佳釀,老夫手中哪有凡品?”


    丹青子傲言一聲,雖是欣慰於青蠻的改變,但也著實肉疼,眼見著青蠻這般牛飲,這須彌之間,隻怕便有小半壇入他腹中,“要不要用用這個?”


    他輕笑著遞出另一隻翡翠玉杯,曾今青蠻未曾見得他飲酒,究其緣故,並非是他不好此道,而是有個怪異脾性,非絕世仙品不喝,十足的寧缺毋濫,便是酒蟲肆意滋擾,他也不會屈飲未入法眼的尋常酒釀。


    這兩壇美酒,是他珍藏數十載絕品佳釀中的其中兩壇,但亦算十之一二了,今日亦是左右思量了好一陣,方才忍疼取出兩壇,想與青蠻疼飲一番,不過此刻又略有些後悔了。“臭小子,你這是在品酒啊?這和飲水有何區別?”


    他心中暗暗不岔,青蠻卻是不曉,丹青子老道此刻真是疼在心底,對於他遞過來,極為華美的杯盞,隨意瞥了眼,便不再注意,搖搖頭,一次豪飲個夠,直到入腹半壇,方才意猶未盡的放下手中酒壇,笑道:“這等美酒,隻有如此喝法,方才足夠疼快,這般杯量,不知何時才會疼快。”


    說著,他卻是瞧了眼苦著一張臉,淺酌慢飲的丹青子,接著道:“前輩這佳釀的確難能一見,便是昔年在桃花塢所飲之酒,亦是差此半籌。”


    青蠻總算是道出一句讓丹青子心中略覺愜意之言,隻是略一琢磨,卻又覺不岔,哼聲道:“那桃花塢老夫亦是去過,雖是較之大多美酒好上些許,但亦隻可算平平而已,哪能與老夫這兩壇青梅弄影相提並論。”


    青蠻淡笑一聲,遂琢磨道:“青梅弄影?”低頭一望,果然,這敞開的酒壇中,清晰可見青梅之影,是一整枝椏,上邊點點梅花輕弄,很是美妙。


    “青梅連枝,這般泡酒之法,小子卻是受教了。”


    青蠻訕笑一聲,愈發覺著這泡酒之法不同尋常,青梅本就是極為稀罕的仙草,少有人用它釀酒,便是有這個心,也沒這能耐,不過,這連同整枝一同泡在酒壇中,便是青蠻,也聞所未聞。


    這時,丹青子卻是露出一絲傲然笑意,緩緩瞥了眼青蠻,自顧輕飲一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吐出一言,道:“誰告訴你這是實物?此乃老夫用筆畫的。”


    丹青聖人之名,豈有言虛,青蠻仔細一看,甚至探出一縷氣勁兒查驗,果真如此,頓時大生佩服,連連頷首,“當真如此,小子今日可算開了眼界,此酒竟然如此玄妙,僅此一招,前輩這丹青造詣,便已淩駕於諸天宿老之人,青蠻歎服。”


    “哈哈,小子,算你會說話,來,喝!”


    青蠻一番由衷之言,讓丹青子一掃積鬱,大為歡愉,爽朗大笑,連連勸飲,佳釀當前,青蠻自不會客氣,二人推杯換盞,談天說地,之言風韻雅事,高山流水之音,玲瓏黑白之趣,或是妙筆丹青,如墨山水,全不沾染修行武道,或是即將到來的天下公審。


    平日裏,丹青子與青蠻言語,皆是點到即止,二人皆是心思玲瓏的妙人,如此亦足,卻未曾如今日這般,開懷暢飲,把酒言歡,青蠻這三年來的言語,隻怕尚不及今日這半柱香辰。


    不知覺中,亦是過去近一個時辰,便是他二人修為高深,酒量不凡,在沒有動用仙元的情形下,皆是麵色潮紅,青蠻還好些,雖是一壇入腹,但不知是酒量確實高了一籌的緣故,還是因為自身有佛法護體,對這酒勁天生便有一些抵消的作用,當然,青蠻自己更傾向於後者。


    相較青蠻,平日仙風道骨,超然物外的丹青子卻是要狼狽許多,雙眼朦朧,醉態橫生,憑著酒意,拉住青蠻的一隻手,喋喋不休。這般情形,使得青蠻苦笑,不禁想起一人,曲家,曲一渲,曲少爺。


    後來,丹青子眼見無酒,吵嚷著要去再擰兩壇,他說:“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便與你青蠻喝個一醉方休。”


    隻是,青蠻見他確是已有八分醉意,便就攔住,這反倒讓醉醺醺的丹青子不樂意了,還是在青蠻一番好言勸說之下,方才罷了此意,直至日落西山,在洞崖中沉沉睡去的丹青子,方才被青蠻喚醒,見得這般情形,頓時老臉一紅,當是知曉被青蠻瞧見了自己一番囧態。


    好在年歲甚高,臉皮自然也不甚尋常,神色如常與青蠻言語兩聲,便告辭離去,當然,臨走之時,少不得帶上兩隻空酒壇一同離去。


    “唿...!”


    青蠻見他身影消失不見,方才長長出了一口濁氣,見得天色已是不早,此刻亦無入定之心,便欲就此睡下,隻是躺下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卻又搖搖腦袋起身,緩步向洞崖深處走去。


    “嗡...!”


    還未及近,便聽得傳來微微的顫鳴之聲,青蠻微微一怔,旋即輕笑,一個挪步,身形便至石壁。


    “寂寞這久,讓你受委屈了!”


    青蠻低聲笑顏道。


    石壁上懸掛的“水墨”本是已蒙上暗塵,刹那間竟是華光大作,“咻”的一聲自行脫離石壁,在青蠻身旁不停旋轉起來。


    青蠻一把將其握在手中,冰涼中又夾帶溫潤之意,這熟悉的感覺,讓他百脈暢通,渾身舒暢。


    指尖緩緩劃過劍身,所過之處,塵埃盡散,原本黝黑中夾雜青色殘痕的劍身,此刻卻有著極大的變化,那道道用青玉末填補好的青色劍紋,卻是扭曲變化作朵朵綻開的青蓮,周遭的墨色亦是透入其中,形成青墨之色的連枝劍紋,哪似一件修補過的殘兵,非明便是玄意盎然的劍器。


    劍紋上映照出一雙極為深邃的眼眸,“每一把劍都有三萬六千條劍紋,劍紋映射其主人的所為,也映射出劍的命運。你心中卻又一把屬於你的劍。你能把握到心劍之上每條劍紋的走向麽?”


    突兀想到這句從古籍中看來的言語,青蠻低吟道:“我能麽?”驀地,他雙目一凝,沉聲道:“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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