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褚終是沒睡踏實,天還沒亮就起來練刀。等郭嘉起來時,他渾身都已被汗水濕透。


    “主公好雅興。”


    郭嘉對許褚分心在所謂的‘武藝’上頗有微詞,提過幾次,許褚嘴上說知道了,行動上卻依然每天練刀不綽。或許是讀懂了許褚對‘武藝’的情有獨鍾,後來郭嘉沒再勸過。


    許褚練刀,一是強身健體,保持狀態,更多的是讓自己的精神得以放鬆。


    換了套幹淨清爽的衣服,與郭嘉一起用過早飯,便準備去找戲忠。


    去見戲忠,當然是微服去。許褚跟郭嘉兩人都穿著尋常士子的衣服,再帶上典韋,三人挎著短刀就出了門。


    從陽翟太守府後門出來,穿過集市,再走半柱香功夫,就到了戲忠家。扣過門,來開門的是個容貌平平的女子,看到是郭嘉,微微一福,再瞧見許褚、典韋兩個身姿雄偉的大漢,麵上露出一些驚慌。


    女子自是戲忠的妻子,從打扮、穿著、言行看,應是個寒家女。


    “……,這兩位是……”


    “嫂嫂莫慌,這兩位不是賭客,是嘉的朋友。”


    許褚觀二人對答,得知戲忠竟是個好賭的人。戲妻初見他時的緊張,原來是怕戲忠在外麵欠了賭債,被人追到家裏。


    戲忠跟郭嘉,一個貪杯好賭,一個貪杯好色,倒是相得益彰……但隻要有才,許褚是不介意手底下的人有些小毛病的。隻要大德無礙,換句話說,即便大德有礙,當用的時候還是得用,大不了用過以後晾在一邊。


    戲妻忙將三人請到院子裏稍坐,一麵去叫戲忠起床,一麵去燒水。等水開了,戲妻給許褚三人倒上,戲忠才穿好衣服出來。


    許褚看到戲忠的第一眼,險些把到嘴的茶水給噴出來。這人實在太有個性了,好歹算個讀書人,即不戴冠,也不裹幘,胡亂挽了個發髻,頭發亂糟糟,唯有胡子看得出在精心打理;再看他的臉,臉型瘦長,眼睛狹長,中人之姿,往郭嘉身邊一坐,誰敢信這個人滿腹才學?


    然正應了那句人不可貌相,戲誌才頭一句話就讓許褚另眼相看。


    “不用問,閣下必是許太守了。府君不顧世俗強權,屯田以收民意,又結交四方豪士,欲得虎士效命。如今天下紛亂將起,君之羽翼漸豐,君之誌向,瞞得了天下人,瞞不過戲某的雙眼。”


    戲忠一上來直接道出許褚身份,不行禮不諂媚,直言許褚的誌向,目光清澈冷冽,不僅許褚,郭嘉、典韋亦奇之。


    漢末狂士有很多,不乏許褚先前就耳熟能詳的,譬如課本中“孔融讓梨”的孔聖人之後孔融,就是個狂得沒邊的人。


    狂的表現有很多種,有的崖岸自高、自命不凡,通過‘狂’來抬高自己的身價。


    而戲誌才的狂,是因為他有底氣。他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許褚的目標以及缺陷,所以先聲奪人,既顯得不卑不亢,又稍稍展露了自己的見識。


    當然僅憑幾句話,不抖出點真才實學,許褚也不會輕易地把戲誌才劃到‘智謀之士’的行列。


    郭嘉沒讓許褚直麵戲誌才拋出的問題,插口道:“昨夜誌才可是又去賭了?”


    戲忠笑道:“手氣不好,輸了個精光。”


    典韋失笑道:“你倒是敢說。”戲忠妙人,在太守許褚麵前直言缺陷,也不怕被看輕。


    許褚卻知郭嘉在幫戲忠說話,之前有說許褚可能不喜歡戲忠,現在又主動把戲忠的壞毛病抖出來讓許褚知道,如果能容得了,那接著談,容不了,就此做罷。


    許褚喝了口茶水,哈了一氣,道:“賭算什麽,奉孝三天兩頭去酒肆裏廝混,我也不是當做沒看見?”


    戲忠眼睛一亮,頓覺許褚也是個妙人,心中徒生好感。


    閑言幾句,轉入正題。


    此次前來戲家,主要便是用昨夜遇到的三件事來考量戲忠的才學,郭嘉便先將郡中盜賊烽起的事說出來,問戲忠,“誌才可有高見?”


    戲忠道:“要解決問題,得先明白問題的根源,府君可還記得戲某所言君之三劣?”


    許褚嘿然道:“不敢忘。目不識丁,勇而無謀,急於求成。”


    “盜賊烽起,便是因為府君勇而無謀。”


    “此話怎講?”


    “府君坐鎮鄢陵縣,根基未穩,就不斷行新政,還都是傷筋動骨的新政。郡中人不服者眾多,便絞盡腦汁,讓‘冬賊’成為‘夏患’。”


    許褚不語,所謂‘冬賊’,是近些年大漢流年不利,曆經戰亂、天災後愈演愈烈的一種普遍現象。因入冬後不論是沒有恆產的流民還是良家百姓,在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艱難形勢下,不得已而淪為盜賊,四處搶掠。


    現郡中豪強不服許褚政令,明裏不敢反抗,暗中搞小動作卻沒什麽顧及。或糾集人手扮成盜賊橫行,或勾結盜賊打家劫舍,總之要讓許褚不得安寧。


    那‘勇而無謀’具體是指什麽,又跟盜賊烽起有什麽聯係呢?許褚便問戲忠。


    戲忠直言不諱:“誅陽翟豪強,堪稱剛勇,有‘國之爪牙’之風。但府君想過沒,之後郡中豪強兔死狐悲,現在隻是讓盜賊四起,萬一他們聯絡其他州郡的勢力把府君出賣了呢?該如何應對?”


    許褚啞口無言,他確實沒想到這一層。漢承秦風,是華夏幾千年封建社會的開端,天下間遍地豪強,許多豪強的實力,甚至比當地的官府還要強。現不是清平盛世,各州郡都還有大賊聚集,離日後各勢力互相攻閥的日子也不遠,如果有人勾結外人,後果不堪設想。


    一番話讓許褚隻覺潁川危若累卵,不想戲忠打開了話匣子,一發不可收拾。


    “再說目不識丁。府君出身微末便罷了,如今身為朝廷‘二千石’,不思進取,未有好學之名,亦不拜名師,豈不是自絕於世家望族?現大儒蔡伯喈身在鄢陵,府君近水樓台先得月,卻不知利用,何其愚蠢!”


    許褚聽罷,皺眉道:“那急於求成呢?”


    戲忠繼續道:“行屯田、滅豪強雖有好處,然府君軍備不足,難以顧及全郡,不正是急於求成麽?”


    說到軍備不足,典韋不答應了。“鄢陵、洧水兩處屯精兵近五千餘,何來軍備不足之說?”


    戲忠諷道:“那也叫精兵?”又道,“近日戲某在陽翟軍營路過,觀府君麾下,士氣雖可嘉,戰力不過爾爾。要強兵,可不是這麽個練法。輕車、騎士、蹶張士,互相搭配,配合熟練,方算精兵。而府君麾下,隻見刀盾、長矛,一遇強敵,定要吃大虧。即便車、馬珍貴,一時不可求,然不備弓弩,不練旗鼓,隻靠將校指揮,亦難成氣候。”


    這一番話,如醍醐灌頂,許褚總算明白自己對麾下的將士不放心的根源在哪。他是半路出家的統帥,宮肅、典韋本輕俠豪士,也都對基本的兵法常識所知不多,導致許褚現在的軍隊,類‘散兵遊勇’,雖有訓練,雖有勇將,仍隻是對上戰鬥力不強的黃巾,對上更加散兵遊勇的陽翟豪奴門客,才顯得有優勢。全然看不出哪怕一點點成為‘百勝精兵’的影子。


    如此再看這戲忠,還真當大用,至少在練兵這一層,可解許褚的燃眉之急。


    郭嘉拍手稱讚,“戲君博學多才,嘉甘拜下風。”


    戲忠笑道:“哪裏,奉孝隻是忙於其他地方,不及向府君獻策而已。”


    許褚歎道,“陰公不識英雄,可惜了戲君。如今本府求賢若渴,還請戲君不要推辭。”離坐,朝戲忠深揖。


    戲忠再狂,亦不敢受此大禮,迴揖之,道:“府君有郭奉孝,門下名士雲集,隻要虛心納言,有無戲忠都能成大事。”這當然不是真心話,郭嘉明白戲忠擔心什麽,無非是因為陰修之前對待荀彧、鍾繇舉薦戲忠的事,讓戲忠寒了心。


    ——郡曹不給,屬吏也不給,縣掾都不舍得,最後給了戲忠一個鄉間小吏的職位,讓戲忠如何能接受。


    這個情況,之前郭嘉已經有跟許褚談過,要麽不用,要用,就得委以重任。


    許褚便道:“誌才若不嫌許褚粗鄙,許褚願黜君為兵曹史,暫居奉孝之下。”


    兵曹史,而且明言暫居,戲忠慨然道:“蒙府君厚愛,誌才便腆顏受命,日後若不得力,誌才自行去官。”


    不得力自去官,此豪言亦表現出戲忠強烈的自信。許褚喜道:“如此,便請誌才隨我等迴府,另有要事相商!”


    所謂要事,無疑是洛陽與汝南方向來的兩人。其中洛陽方麵,更關係到那個千夫所指的人物——董卓,以及此刻應該已在丁原身邊的並州飛將呂奉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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