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農民近半收成做田租,放在以往肯定被定性為暴政。哪個太守敢做這樣的事,一定會被天下人罵個狗血淋頭。


    可放在眼下流民四起的年景,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災荒、兵亂、貪吏,中原各州郡屍橫遍野,疫病肆虐,農桑廢棄……這種情況下,能讓人活下去的製度就是好製度。


    士族官吏們不說話了,他們中也有跟荀諶一樣曾耳聞過棗祗的屯田製,但都不甚明了,今天得見真容,原來鋒利如斯。


    這是一把利劍,得利的是執行者,損害的是原有的政治力量。


    陰修在時,為了出兵平定黃巾賊,不得不問右姓世家借兵借糧,所以士族權重,一直掌控著潁川政治的話語權。


    現在好了,許褚空手套白狼,一下子多了一萬多傾地的收成,而且民可為軍、軍可為民,順帶著連兵源問題也解決了。


    荀諶敏銳地察覺到,許褚的出發點跟陰修根本是兩迴事。一個隻想著搞政績升官,另一個,似乎有割據一方的意思在。


    ……


    ……


    如果許褚能聽到荀諶的心聲,大概會吐槽:不早點割據,難道等著被蹂躪?


    許褚可沒自大到自己能跟漢末群雄們一板一眼地扳手腕,未雨綢繆,笨鳥先飛,才是他應該做的事。


    洛陽城中的大佬們,別看現在手裏沒有地盤,可一旦天下有變,用不了多久就能憑借自己手裏的資源稱雄一方。


    屯田製的細則並沒有落成公文傳示郡縣,許褚隻是讓棗祗總領,徐庶協助責辦。他特意加了杜佑的名字進去,一方麵出於對固有士族勢力的妥協,一方麵則出於謹慎的天性。


    當一個人坐到某個位置,將自己的個性無限放大的時候,才能認知真正的自己。就像隻有在生死時刻,我們才會明白自己是否對死亡感到恐懼。


    頂著全郡士族的壓力實行屯田,勇敢地踏出了與世俗言論向背的第一步,把自己置於風口浪尖中,迎接眾人的口誅筆伐。許褚認為,自己應該是個有勇氣的人。


    許褚以後還會有很多次勇敢,但第一次,永遠是最讓他難忘的。


    用不了多少時間,太守府堂中奏對的結果就傳到了身在鄢陵縣的每個人耳中。


    輿情濤濤,一封接一封的書信開始寄往豫州牧的案前,洛陽高官的手中。


    這個半路殺出的潁川太守到底還有沒有人管了,他要招募流民屯田,要借糧食耕牛,要禁止多收人頭稅,還把屯田所得全都一個人吞了,天下哪有這種事。


    “沛國小兒欺人太甚,早晚自取滅亡!”


    “可是不得不說,屯田與民有利……”


    “利個屁,還不都流到他自己的腰包裏!”


    “噓……輕點,當心被人聽見。”


    破口大罵的那些人想起了許褚的老本行,頓時不敢再嚷嚷。


    靠軍功成了太守的許褚,不正是個不講道理的軍閥麽。


    百姓們倒很高興,可並不是因為他們覺得屯田製好,他們壓根就不懂。他們高興,是因為看到那些平時欺壓他們的人在掀桌子砸碗,在急赤白臉地罵著,一副要燒了太守府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太守府當然沒人敢燒,府門亭長陳義帶著侍衛昂首挺胸站著,鎧甲上折射著耀眼的寒光。


    人走的差不多,太守府前的那位老人才顫顫巍巍起身。


    他身上那套洗得發白的文袍,臉上那一道道歲月劃痕,以及由女兒攙扶著搖搖晃晃走路的樣子,都蓋不住與生俱來,如同他創造的飛白體一樣恣意瀟灑的氣質。


    陳義與侍衛們揉揉眼睛,他們看到的仿佛不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而是多年前在禦前奏對力呈朝政弊端的年輕士子。


    老人府門前站定,費盡全力將腰板挺的筆直,一絲不苟地作揖道:“陳留蔡邕,前來拜會許太守。”


    ……


    ……


    蔡邕這兩個字,直接讓整個太守府的人都放下了手頭的事,不約而同地出來迎接。


    許褚帶著門下屬掾,恭恭敬敬地朝蔡邕行了弟子禮。蔡邕的學問、言行,都是天下讀書人的表率,遠離朝政十幾年,依舊在世人心目中有著極高的分量。


    書生風流,盡在其中。


    蔡邕的身邊,站著女兒蔡文姬。許褚難忍心中悸動,眼光不時落在蔡琰麵紗後若隱若現的容顏上。


    美麗的女子有很多種類型,你看到她們時,腦海中就會有一個立體的畫麵。有的女孩,你會覺得她就應該坐在校園裏的長廊中,插著耳機翻著書本;有的女孩,你會覺得她適合穿上舞裙,在舞台上揮灑熱情。


    而看不清真容的蔡文姬,一下子讓許褚聯想到了許多平行時空中的女人——昆侖中醫者仁心的花曉霜,曹雪芹筆下梨花帶雨的林妹妹……


    好吧,林黛玉有些牽強,但那股柔弱的氣質卻是十分相似。蔡文姬婉約纖弱的氣質,似乎天生就跟亭台水榭中安坐撫琴的絕代佳人形象相映襯。


    許褚胡思亂想,竟把蔡邕晾在了那裏。直到有人提醒,他才想起應該把蔡大家請到府裏奉上香茗。


    其他人想多跟蔡邕親近,可是蔡邕直言不喜熱鬧,隻想讓許褚陪他說說話。


    不理會眾人的遺憾歎息,許褚將蔡邕父女請到偏堂,親自煮了一壺茶。


    不多時茶香四溢,許褚替客人倒上,以手作請,道:“清茶雖苦,迴味無窮,蔡公請品嚐。”


    蔡邕笑道:“好,沒想到許太守也跟小女一樣喜愛清茶。”


    原來蔡琰也不喜歡在茶裏放調味料。許褚忙道:“蔡公德高望重,許褚怎敢在您麵前以太守自居……”


    “也罷。”清茶入口,散去蔡邕些許疲憊,“老朽便托大了……仲康到潁川多久了?”


    “區區數月。”


    “數月時光便成了潁川太守,聞所未聞,聞所未聞呐。”


    “蔡公……”


    “你別著急,老朽沒有貶低的意思。隻是這些年困居吳地,耳聽得中原風聲鶴唳,重返故土時,才知想象中中原的亂象,遠比想象更嚴重。”


    人年紀大了,總喜歡緬懷過去。蔡邕沉浸在過去裏,雙眼竟漸漸濕潤。許褚不好出聲打擾,就坐在那裏假裝品茶。


    蔡文姬突然說道:“你的屯田令……很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麽?”


    許褚努力讓自己的目光不要停留在蔡琰身上太久,搖頭道:“是尉曹掾棗祗的構想,在下僅是采納意見而已。”


    蔡邕輕咳兩聲,也從追憶中醒來,“老朽求見,不為其他,隻想提醒仲康幾句話。”


    “許褚洗耳恭聽。”


    蔡邕拍著腿,歎道:“人性貪婪無度,屯田雖好,卻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要牢記——群狼無懼獨虎,卻懼於獵人手下的忠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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