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筆寫折子的時候,子時已將近,待折子完畢上線封,再派人送到縣驛,直至驛卒翻身上馬沒入黑夜為止,漏壺的指針整整指向了子時下一刻。


    趙宗越哭喪著臉,在心裏計算,近千把裏路,八百裏加急。


    八百裏加急?真的能做到一日夜,行八百裏嗎?趙宗越不確定,如坐針氈,他倒是很希望徐宰輔能早一點接到奏折,早一點結束他的油鍋煎熬。


    不過,很可惜,他的願望達不到,理論上講徐宰輔收到落雲縣的奏折,至少也得在二十個時辰之外。


    更遑論實際上了,實際上,需要雙倍的時間也說不準。


    那麽二十個時辰之內,京師的表麵狀態應該是太平無波的,各當各的值,各吃各家的飯,各摟各的老婆孩子。


    的確是這樣,單看褚遇,由於,昨夜在“翠**滴樓”與慕容殤,韓蓮湖二人糾纏的甚晚。


    迴到皇城,又為了韓蓮湖所托,專門到了國父府一趟,還好,徐宰輔聽了他的訴說,隻草草地問了幾句,便修書了一封。


    揣信入懷,褚遇終於心安,卻也未敢在國父府多做停留,一路抄近道往統領府趕,但等到家時,也已是大半夜居多,這個,自然免不了要受到母親衛梓潼的一番數落。


    他心裏堵著一口氣,所以,是夜他輾轉難眠,翌日清晨賴床難起,不過,再怎麽懶起也得起,因為今已非昔比,因為今天已有規矩加身。


    於是,褚遇便強行撕裂碎夢,帶著惺忪的兩眼,胡亂地洗漱一遍,又草草喝完一碗粥,這倒替他省去了不少時間,不過,立在銅鏡前,衣著穿戴方麵又把節省的時間給找補了迴來。


    緊趕慢趕,終於在點檢一刻前趕到了中樞院,褚遇鬆了一口氣,院堂裏很安靜,三品以上的官員,這個時候都還在早朝,餘下的都是些主簿,主事,關堂,奉史,文記之類的幫襯職員。


    不過,若按人頭論場麵,粗略一算,氣勢還不算小,當有一二十人之眾。


    院堂最裏角,有一張四方書案,書案旁放有一張紅漆硬凳,那便是褚遇的公幹位置。


    來到跟前,他用一隻腳把硬凳移開,硬凳冰涼僵硬,坐久了,會咯的屁股疼,但就是這樣一張板凳,能安安穩穩地坐在上麵,對褚遇來說,依然是種傳說,可望而不可及。


    果然,還未待到他抽迴思緒,其直屬主簿便已經開始招唿道,“褚文記,麻煩請過來一下”,言語非常的客氣。


    褚遇一邊應是,一邊快速的走過去。


    待他站定,給了一個恭敬的姿勢,主簿才指著兩摞高高的卷宗,和藹微笑,“這裏大概有三百份卷宗,麻煩褚文記盡快的進行整理分類,並派發到相應的衙署,切勿耽擱”。


    “好的”,褚遇說著便上手。


    “請搬到你自己的書案上整理吧!”,主簿依然笑的可恭可親,但褚遇卻覺得這話裏,有著一股讓人不能不遵從的上下級指使。


    打從辰時整上值到午時整放班,兩個時辰段裏,褚遇共整理,分類文書三百一十八卷,送至吏部各政三十六卷,工部各政四十八卷,禮部三卷。


    如果是一次性攜幾十卷去到某個衙門,一個上午跑上三五個來迴,倒也不是很累,關鍵是,這邊剛馬不停蹄的將卷宗送達一個地方,待返迴院堂時,書案上又莫名其妙的有一份或者兩份,要派發到那個地方的卷宗。


    周而複始,來迴穿梭,褚遇算算,這腳下的路程比之驛站的驛卒短不了多少,他苦笑不已,立即否定了第一天當差給予中樞院的總結。


    否定總結,並不暗示著他的思想產生了消極,隻是說他對人際有了新的認識。


    午時整,放班迴到家中,同昨日的情形一樣,母親早已做好,並吃過了午飯,和弟弟褚辰星待在西廂,舒適的暖廳裏嗑著瓜子,對褚遇當差的感受,沒有過問過半句。


    褚遇無限唏噓,眉宇間顯露出無盡的惆悵,隻胡亂地扒拉了幾口,便覺得沒胃口,丟下碗筷,來到書房,坐於書案,鋪開宣紙,捏起蠅頭小毫蘸蘸墨,揉搓了半天,卻不知如何下筆,寫些什麽。


    他狠狠地將小毫甩在地上,漆黑的墨水四濺,立即在青色的地板上,勾勒出一副無意,無形,卻橫看豎看都能立意的潑墨圖。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從這副潑墨圖裏看出立意來,這要取決於個人,個人的心情,就像母親衛梓潼,如果被她發現,她隻會看出地板髒汙了。


    所以,褚遇趕緊拿抹布蘸水去擦洗……


    這個褚遇啊!我都不知該說他些什麽好了,吊兒郎當了二十八年,被爹娘寵了二十八年,他覺得是理所當然。


    而如今,母親隻不過是為了他成長,稍加了一點顏色,還沒有責罵,他就受不了,心裏失衡了,開始惆悵,唏噓,沒胃口之類的不滿情緒,什麽人呢?這是。


    我得勸天下的父母們了,愛孩子,千萬不要嬌慣,不然,很容易把子女,調教成褚遇這幅德行,到時悔之晚矣!


    下午再來到中樞院,中樞院裏的大官們都已經迴來當值了,褚遇打徐憂民麵前輕笑而過,來到自己的位置等待著主簿的召喚。


    奇怪的是,褚遇等待了好久,那主簿隻是喊王文記,李文記,張文記就是沒有喊褚文記過來一下。


    而,更奇怪的是,那些個文記,也包括所有跟自己一般檔次的打雜人員,他們一邊忙碌著接到手裏的活,一邊碰頭小聲嘀咕著什麽,還時不時地抬望自己一眼。


    褚遇沒有感到納悶,這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且跟自己有關,於是他忐忑不安起來,越發的坐不住了,強按住心神,離座硬起頭皮走向主簿。


    主簿喔了一聲,“今日下午要整理的卷宗不是很多,本簿差了別人去,你的任務是把這份天監司送來的文書謄抄一遍即可”。


    褚遇輕笑點頭……這時,正堂裏的宰輔徐憂民突然喊道,“褚文記請過來一下”。


    徐憂民本來是要喊褚遇過來一下的,一琢磨覺得不妥,因為,此地畢竟是衙堂,此時畢竟在當差。


    褚遇沒有立即應答,而是麵對主簿微笑道,“主簿大人……”。


    “去吧!去吧!”,沒等褚遇把意思說出來,主簿便通情達理地揮了揮手,他敢言說不嗎?他不敢,縱然是借給他倆膽兒。


    “卑職見過宰輔大人”,褚遇一抱拳,“不知宰輔大人喚卑職來有何吩咐?”,在徐憂民麵前這般作態,這樣說話,他覺得萬分的別扭。


    徐憂民也是短暫的一愣,不過,卻又極快的又進入了狀態,畢竟他每天都在受官場禮儀的熏陶,早已是習慣為自然。


    “也沒什麽緊要事兒”,當值時間裏就得有個當值的樣兒,所以徐憂民就不再客套,讓褚遇尋個凳子坐下了,而是直接言道,“你盧伯想你抽個時間去看望看望他”。


    當差的時間,律法不但規定了官員們要規規矩矩,不能辦私事,同時還限製了他們聊家常。


    可,若依據徐憂民這段話來分析,那條律法規定,在“卑職”麵前或許有一點效應,但放入品級大的官員眼裏,似乎比一紙空文還要空文。


    這沒辦法,便是皇帝老子當場抓獲,也是無可奈何,定不了什麽罪名,原因十分簡單,上級跟下屬聊一些題外話,完全是上級平和,對下屬,同僚體恤,關心的表現。


    有錯,有罪嗎?


    褚遇咬咬嘴唇,癔症了一下,他不曉得是該拿官話還是家常話去應接了。


    徐憂民輕咳一聲,剛又要說話,忽然臉色一變,他趕忙打住,用手擠壓太陽穴。


    “徐……徐……”,褚遇一咬牙,幹脆就喊徐爹吧!,“又疼了嗎?徐爹?”。


    隻是稍揉了兩下,立即便收到了效果,徐憂民口裏籲著氣,“看來這腦仁疼,不是什麽用腦過度所致,大概,大概就是一種病,而且最近發作的次數是越挨越近”。


    “那您趕緊醫治啊!不要再拖著了”,褚遇的表情與話語裏都可以看出,聽出滿滿的關切。


    “一直都在服藥醫治,不曾怠慢”,徐憂民邊揉邊道,突然他停下手,眉頭一皺,“嗯?他們……在交頭嘀咕些什麽?”,他這才發現院堂裏的不尋常。


    褚遇沒有扭過頭,再去看一眼,“大概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了吧!並且我覺得還跟我有關”。


    “跟你有關?”,徐憂民微微錯愕,“那會是什麽事情?”,他起身喊道,“……張大人……麻煩你移步過來一下”。


    張大人便是樞密大臣張梁,樞密大臣有五六位,徐憂民為何單單喊叫他?這怪不得別人,隻怪他自己,誰叫他坐在位子上虎著臉,呆呆的像個木偶,絲毫沒被旁邊的交頭接耳打擾。


    一聲召喚驚得張梁一愣,胳膊險些打翻案頭的硯盤,同時,也驚得院堂內立時恢複秩序。


    “他們怎麽迴事?你又怎麽迴事?”,徐憂民拿深邃的眼盯著張梁。


    “他們……沒……沒什麽,下……下官……也沒什麽”,張梁不光言辭與神情在閃躲,就連雙腳也在閃躲。


    這話估計鬼也難相信,“說說吧!”何況,徐憂民並不是鬼,而是上古第一人。


    突然,張梁兩眼一瞌,無數淚滴竟滾滾而下。


    “說……”,徐憂民輕拍桌麵,兩眼圓瞪,神色一緊,“發生了什麽?”。


    “高福才自殺了”。


    “誰自殺了?”,徐憂民的心猛然一縮,褚遇也是,原本兩人是不應該有這麽大心理反應的,因為每天死上一兩個人,對上古王朝來說並不稀罕。


    可,兩個偏偏都是絕頂聰明之人,他們都第一時間,從院堂裏的不尋常表現中,窺出了端倪,無論這個高福才是誰,身份貴賤如何,他的死都不再是簡單,尋常的一死。


    “高福才”。


    “他是什麽人?”。


    “他是……下官的學生”,張梁的情緒仿佛有所控製。


    “他……為何要自殺?”,這才是徐憂民的不安與緊張之處,當然,也包括褚遇。


    張梁悄悄,慢慢握緊拳頭,越握越緊,腦門兩側的筋脈繃的像彈簧,但卻久久不言語。


    “說呀……”,他越是如此,徐憂民越是心裏打鼓。


    “他……他……”,張梁的胸口,猛烈的起伏著,“因為中樞院文記一職被頂,而鬱悶氣結,尋的短見”。


    “被誰……”,剛說兩個字,忽然看見褚遇,徐憂民霎時不再問下去,而是轉過話頭,小心翼翼地道,“是被……被……褚遇嗎?”。


    褚遇張大嘴巴,等著接張梁點頭,來爆發自己的情緒,他竟然等著,難道死個人很好玩嗎?


    不好玩,一點都不好玩,可不等著接,又能怎麽樣?因為種種跡象已經表明,頂替高福才的人就是自己。


    張梁嗯了一下,比蚊子聲兒還小。


    怎麽爆發?那就把牙齒咬碎吧!褚遇已經不能控製自己,哭的像個孩子,但沒有撒潑打滾,因為他已經過了撒潑打滾的年紀。


    “請站住,褚文記”,徐憂民喝止住褚遇,“你現在是吃俸祿的朝廷在職人員,豈能想去哪便去哪?”。


    褚遇慘然一笑,迴過頭,再慘然一笑,身子像似搖擺不定的鍾。


    “你要去哪裏?”,徐憂民站在書案裏,半步也未曾移,但語氣嚴厲了些許。


    “這中樞院的文記,我不幹了”。


    “胡鬧……”,徐憂民嚴厲中帶著一點憤怒。


    “您怎麽了?宰輔大人?”,這是張梁急切的聲音,同時還伴有書案被推動的聲音,想是什麽人不小心撞到了書案……


    褚遇身子不覺一晃,頓時定住腳步…傷心真的可以欲絕,迷失心智嗎?某種情況下也許可以,但,此時……


    “多謝張大人,老夫無礙,隻是些小毛病而已”,徐憂民輕歎一聲,“敢問張大人,那高福才可還有家人?”。


    不提倒也罷了,一提,張梁又開始淚如泉湧,“有,有妻有子有女,這可叫他們日後如何過活呀!”。


    “張大人請節哀順變”,徐憂民也跟著眼眶一酸,“不知那高福才是哪裏人氏?”。


    “他就住在京郊凹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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