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個“乖”字從他嘴裏說出來變得真的“很乖”,小孩子沒再多說,埋著一張小紅臉兒去了一邊。他又看看枝杈上的球,明擺著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倒執拗地杵在那兒紋絲不動,像在對人說“有本事來拿啊”。


    杜笙哲轉過身,目光在六個孩子之間做比劃,那個最大最高的男生叫小俊,主動走過來,說:“哥,我一米七了,你抱著我腿,我去夠球,行不?”他咧咧嘴,捏一下這人的臉:“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來。”


    他們都仰望,大個子抱著第二大個子觸碰到枝頭的神奇,小俊一伸手,驕傲的羽毛球被輕鬆扯下。他把男生放下,孩子們唿啦圍上去雀躍歡唿。


    男生認真看著他,說,哥,謝謝你。


    他愣愣的,覺得這話好親切。“……噢,都是小事。”


    高興過後,幾個都散開繼續打球去了,小俊站人旁邊,沒有要玩的意思。


    “你不去跟孩子們玩嗎?”杜笙哲問。


    “不去,我在一邊看著就好。”


    “怎麽了?”


    小俊看他一眼:“球是被我打到樹上的,我力氣太大,怕再打上去。”


    他笑了,說:“怎麽會,球也是有靈性的,不會總往一個地方蹦。”


    男生倔強地:“萬一會呢?”


    他溫柔地看著這人,沒答話。


    有個坐在一邊看熱鬧的小姑娘雙手放嘴邊朝這喊,“小俊哥,過來玩兒,你打球厲害”,男生喊迴去,“我馬上”。扭頭一拉杜笙哲的手,拽著:“哥哥,跟我們一起打球吧。”


    “……我?”


    “我剛看得出來,這些小孩子很喜歡你。”小俊死命拉他,身子都斜了。他拗不過,連連點頭,說好好好,心裏其實也願意跟孩子們打成一片。


    兩人一過去,那兩個都不打了,球拍往地上一放,主動騰出位置——小孩子也懂得很多,自己打來打去叫“玩”,讓會的人來打叫“賽”,看兩個有實力的人對戰,那才叫有看頭呢。


    杜俯身拾起球拍,跟小俊你看我我看你,接著一抬下巴,示意讓人到對麵去,男生過去前還不忘衝他齜牙一樂。旁邊的孩子堆瞬間炸開了,掌聲,叫聲,打氣聲,有的不會扯口哨,把嘴唇嘟起來使勁吹,唾沫星子被震得亂飛。熱鬧占據了這片林蔭草坪。


    杜和俊的開局實力在伯仲之間,球打得有來有迴,白熱化時,杜笙哲更勝一籌,幾次猛力一擊,球像道利刺,劃過對方球拍觸及不到的高度,衝向遠處。


    每次這種情況,小俊立馬轉身跑去撿球,再唿哧唿哧跑迴來。他都看心疼了,手一鬆,球拍掉在地上,“不打了,休息會兒吧。”


    男孩子裝暈倒下去,最後躺在他懷裏。一旁的孩子都倒吸口涼氣,跑過來圍著,杜笙哲把人晃了晃,焦急夾著喘氣聲,“怎麽了怎麽了?”這人倒好,故作虛弱地眯起眼睛,抬起手,指尖微微顫抖。他立刻就懂這是戲,臉一垮,把人重新丟地上。


    男生爬起來,笑著說:“哥,這是我打球打得最開心的一次,過癮。”大夥哄笑。


    各自歇會兒,男生收起了球拍,提議玩捉迷藏。孩子們的手紛紛指向杜笙哲:“最大的哥哥來捉我們,慢數到二十!”


    行啊,這多簡單。他蒙上眼,麵對一棵樹:“一——二——三——……”小俊把其他五個都聚攏過來,小聲說些什麽,六人一起跑出這片地。


    二十個數數完,他一迴頭,草坪空蕩蕩,暗笑自己怎麽無意之間就真的跟一群小孩子玩得其樂融融。


    發現孩子們的地方是在一處草垛後麵,六個小家夥相互擠著,藏得還算嚴實。有個問題他不懂,躲個貓貓,為什麽六人選擇躲在一起。


    小俊首先站起來帶頭唱:“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


    接著,兩三個孩子一起:“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最後成了六個人合唱,稚嫩的童音清脆:“……蟲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不怕天黑,隻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


    他站那兒,腦中一片空白。小俊的擁抱砸醒了他——摟得好大勁,他快喘不過氣了。


    “等,等等等下……”杜笙哲忙撥著人胳膊,“有事慢慢說啊,先放開我,要死了要死了。”


    男生一撒手,一雙眼哀傷地:“你真不認得我?”


    杜愣一下,搖了搖頭。


    “你再仔細想想?”


    他眼珠子轉一圈,搖頭。


    對方的眼神黯淡,整個一落魄少年:“從剛才那會兒的玩耍中,我努力去博得你注意……”又佯裝受傷地一捂胸口,“嘶——從那時見到你開始,我就牢牢記住了你,時間才僅僅過去兩年,你便將我遺忘,我心已死,我心已死……”孩子們都笑了,個別的還誇張地笑趴,杜笙哲嘴上教訓著讓趴下去的起來,地上髒。


    兩年前,杜笙哲大學剛畢業,迴來老家這裏,父母為其大擺宴席。那大概是讓人們都會慶祝的日子,就有那麽一個男孩,本月在校的模擬測試不及格挨了父親的棍子,還給他從家趕了出去。


    杜碰見那孩子是在小公園中的雙人秋千上。為引人關注,他坐一個秋千,腿還翹到另一個上。杜覺得有意思,過去對人說,“我要坐這兒”,那人頭也不抬,也不理會,腿往前伸點。


    “嘿,我要坐。”


    不理。


    “聽見沒有?”


    “……滾。”


    嗬,挺有趣的。杜笙哲二話不說就要照著人的腿來一屁股,男孩忙將腿縮迴,吃驚地看他,他坐秋千上,身子一靠,二郎腿一翹,扭頭衝人齜齜牙。男孩從此就記住了他的樣子。


    兩人坐在那兒聊了甚多,男孩沒有提自己挨打被趕出來的事,他覺得同麵前這個哥哥聊天感到快樂、放鬆,到了不願想起悲傷那樣的程度。就這樣,嘮嘮嗑就是一種最好的安慰。


    杜笙哲恍然大悟:“啊,你、你是那個孩子……”


    男生跟著點頭:“嗯。我叫小俊,是個被你挽救的可憐少年。”


    可憐……他被逗笑起來,男生又一把撲向他,這次更激動。“哥,我感謝你,我特別感謝你,兩年多沒見,也特別想你。如今,我已上初三,來年將麵臨中考,祝我金榜題名吧。還有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哥你比我在電視機高頭見過的所有男明星都帥,哥是天下最帥的男人,哥你是我男神!”


    沒個完。


    他問起剛剛孩子們合唱《蟲兒飛》的事:“難道是給我的見麵禮?”


    小俊神色一沉,說,我提個事兒,你別不開心。


    俊的媽跟杜笙哲家裏人在後來認識。有次母親去杜家串門兒,他也跟著,進了裏屋就看到牆上掛個大相框,上麵是名男青年的半身照,白西裝,俊得很。


    “當時哥不在家,聽阿姨說,你出去工作了。”他說。


    青年熟悉的臉讓他一愣,向婦人問起這人是誰,婦人說是自己兒子。明白這是哥哥的家後,男生便牢記了。


    在前幾天,他又想去看看杜工作迴來沒有,沒到門口,遠遠就看到那兒擺著花圈,一地的鞭炮紅渣子。男生迴家問母親,母親說是他那個阿姨的丈夫去世了,近期不讓他過去玩。


    “……今天有幸碰到哥,光看你神情,就覺得你心裏邊兒還是放不下。”小俊說,“《蟲兒飛》是我最愛聽的歌,它的曲調很治愈,所以就在捉迷藏的時候,我把我想法說給他們聽,他們都會唱,也都願意配合,雖然這麽做很蠢,蠢透了。”


    這個孩子想在自己敬愛的人難過時,以這樣天真的方式安撫他。


    *


    後幾天平平淡淡,一晃,給杜笙哲晃到了離鄉的客車前,一手拖來時的行李箱,一手提包母親準備的家鄉特產。他一迴頭,看見她在人來人往的站台上站著,身板小小的,一頭短發,雙手交叉握著——從什麽時候開始,母親消瘦了太多。


    他俯身最後一次擁抱她:“媽,我走了,下次迴來看您,您多保重,多吃我買的營養品……”聲音到這裏哽咽了,說不下去。


    一扭頭上了車,坐到窗邊向外看時,母親已經不在原地。


    ……


    一覺醒來,兩小時的車程行至過半,杜笙哲撐起睡得疲乏的身子,關節骨哢哢作響,車外風景被天色襯得蒼白無力,他也一樣。


    無聊翻開相冊,所存的上百張人物照片中隻有一張年輕女孩的自拍。照片上的姑娘眉眼溫和,飽滿膠原蛋白的臉蛋柔白色,笑起來有點兒傻傻的勉強氣兒;碎的空氣劉海長了,遮了半個眼,橙白搭配的兩個方形發卡別在衣領子上。姑娘正是童小琪。


    他真的很抱歉。


    興許從彼此第一次緊緊相擁,從心底裏生出“別再讓她受傷”的願望的時候,他對女孩兒的感覺就已經不一樣了。這種感覺不是單純的憐憫,不是赤裸裸的同情,是一個人看見另一個人的內在和傷疤,從內心最深處迸發出的疼愛和守護,想要“我是她的歸屬”,他保護她一輩子。


    早在那次的天台上,杜就想要對人告白了,連正式的形式都給想好了,拉過她的手,整個人單膝下蹲——雖然憨憨的——又覺得,他得為這份愛堅守,而自己終究不屬於那邊世界,這是份無法說出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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